陳蔚文
上海辰光
上海,這是除我的生長地之外,我呆得最久的一個城市。在春天到達,秋天離開。記不清乘坐過多少趟輕軌與地鐵,以致這個城市的第一記憶是快速掠過的輕軌窗口,一幀幀,像拼貼的電影。
有一次,快夜晚十點,末班輕軌,過分充足的冷氣讓人一陣陣哆嗦。金沙江站,車窗望去,有個女人坐在站臺長椅上蹺著腳打電話。她身旁兩三個行李袋,像從小地方來打工的女人,但她不局促,攤手攤腳,有種粗野的天真勁兒。一個男人在她身旁,黑,壯實,像才趕來接她的。
女人走熱了,想脫了涼鞋里的襪,一邊偏歪腦袋講電話,手去夠腳,有點費勁,臉上就現(xiàn)出撒嬌似的嫵媚——雖生得俗相,但那的確是種嫵媚。
男人蹲身替她脫,脫了這只又脫那只,耐心地蹲下去。他側(cè)過點臉,老實講,這個男人挺好看,圓腦袋,黑黑的眼睛,端直鼻梁。他把女人的襪子胡亂團起,塞進褲袋。
女人打完電話,他攫起地上行李袋,拍打幾下,和趿著涼鞋的女人一塊走了,他們?nèi)ツ??大概是簡陋租房,床板窄小,油鹽醬醋東倒西歪在污膩的灶臺,衛(wèi)生間和若干房客共用,可還是覺得他們幸福,讓人有一種感動壅在胸口。
這城市真大啊!大得渺茫,像車窗外那片遼遠燈火,可如果兩人在一處,這個城還是觸得著邊際的。
上海火車站,南廣場。氣溫不算冷,過往的人多穿件薄外套,她穿一件鼓鼓的滑雪衣,拉著帽子,帽邊一圈厚毛,毛色棕黃,密實,這與氣溫不匹配的穿著表明她與正常生活的脫離。她被一種有疼痛感的身份所稱謂(這身份甚至我一旦說出,就表明一種傷害)。這疾病,是肉體的,又游離于肉體之外,像是家里一只有故障的鬧鐘,會無規(guī)則地響鈴,有時是半夜,突兀而斷續(xù)地響著,直到把電池取下。那鈴聲,像一聲固執(zhí)的提醒與發(fā)問……
她大概也像這只鬧鐘一樣,某個重要零件逾越了正常的走動,越出了世俗設(shè)好的秩序,去向了另一個時空。
她不作聲,安靜地坐著。安靜得像幅油畫,好像她的對面正有位肖像畫師,在為她勾勒上色。
身上這件長襖是她最重要行李吧,灰綠的一所屋子,每個扣絆都扣牢了,她住在里頭,臉在那圈人造皮毛的掩映下有池水的靜,失憶癥的靜?!皻v史在那里中斷了。這張臉無論對未來還是對過去都搭不上一句話。”——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這個女人,卻讓我無法忘記她——也就是說,我無法用一句簡單的‘神經(jīng)病就把她從我心里打發(fā)出去,我做不到,做不到”,曾有個女人描述另個闖進她XX大街X號編輯部的穿睡袍的女人,我一直沒忘掉這句話?,F(xiàn)在,長椅上的她讓我再次想起了這句話。
龍漕路,小區(qū)門口,早上近九點,一位豐腴中年女人走在前頭?;瘖y,盤發(fā),小發(fā)廊的手藝,盤得密不透風(fēng),用幾十只小鋼絲夾固定,睡上一個禮拜像都不會散脫。劉海抹了發(fā)膠高高吹起,像早先的“高鷹”式。大花厚羊毛衫,外罩大披肩,魚尾式黑呢裙,高幫系帶皮鞋,挎著有包子褶的大拎包——要卸掉這一身,回到一個“素人”狀態(tài),怕也要費好一番工夫。
這種“上海阿姨式”的審美,不論小弄堂或大商場,常會碰到。女人按她們認為的兢兢業(yè)業(yè)而雍容的方式妝扮。不管啥事體,行頭絕不能怠慢!“出門必得全副鑾駕”,那意味著“臺面”。“臺面”是什么?臺面是道統(tǒng),是歷史觀,是文化美學(xué)與意識形態(tài),是螺螄殼里也必須要做的道場。
早些年,我會嘲笑這種繁復(fù)的臺面,覺得她俗氣。但也許是年齡,我改變了看法,我發(fā)現(xiàn)在這種繁復(fù)之下藏著生命的熱情與真切,比起一些故作姿態(tài)的簡素,這個熱情是可喜的。多年前,有次在去滬的火車上,有個上海女人喜滋滋地和我說起在上海的日常早餐,她經(jīng)常包小餛飩,擱點紫菜、蝦皮,“味道不要太好,還有菜泡飯,儂曉得做吧?”她告訴我,火腿或咸肉切成小丁,加入泡飯同煮,最后把洗凈切好的小青菜加入略煮。重點是起鍋前一定要加入一湯匙豬油,“冬天吃一碗下去,從頭到腳都暖乎,”還有春天一定要做的一道菜,腌篤鮮,筍、咸肉加百葉結(jié)燉一砂鍋,“眉毛都要鮮掉了!”她笑起來,又說起炸豬排一定要蘸泰康辣醬油。她是如此認同她的城市,以及她的生活。
那時還沒流行一個詞“儀式感”,但這個女人,以及那個把發(fā)髻盤得隆重的女人,的確是生活里有儀式感的。她們大方地表達自己,為日子車上花邊、蕾絲——或許有些俗,但俗得真切,興興頭頭。
人民廣場,“新世界”門口。臺階。華麗的四人樂隊,樂手都是老人,但他們老得如此體面:挺括統(tǒng)一的樂隊服,巴拿馬式樣的黑禮帽,锃亮的單簧管、薩克斯……俏皮流暢的音樂奔瀉而出,爵士風(fēng)格,上海灘的風(fēng)流辰光,永無遲暮。
跳舞的人隨新樂曲的開場魚貫而入,三三兩兩,還有一撥望野眼的觀眾。
先是黑衣女人,該近五十,個頭很小,透明黑絲襪,短卷發(fā),不服老的紅唇,腿有些短,但不妨礙她靈活跳踏,她在男伴身旁跳來轉(zhuǎn)去。
一位瘦高老男人獨自在場上穿梭,笑容滿面,陶醉于中,隨著樂曲扭擺身體,舉起雙手,雙腳微踮,腰胯隨之扭出些花頭,鞋在地面擊打出清脆節(jié)奏——一雙陳舊的皮涼鞋,他毫不在乎,倜儻行進,從這頭到那頭。他時而停下,腰胯弄出花頭,狠跺下腳,如要為老女郎迎著紅布去斗牛。他面漾笑意,細腰和瘦胯向一旁的老女郎發(fā)出溫情信號。年輕時他或許是倜儻的,如今還能看出這倜儻。
樂隊奏起《土耳其進行曲》,這是一支鏗鏘而又熱烈的樂曲。輕柔晚風(fēng)中,跳的人多起來,這支曲子實在太讓人有想跳舞的欲望了!圍觀的人也禁不住心癢起來,血液在助跑,在樂隊邊站著說話的一對男女跳起來。女人五十上下,大波浪,面容白皙皎潔,黑色中裙,衣著在這群跳舞的人中間最為講究。她舞步輕快,充滿彈性與些許的俏皮——她面龐漾著抹少女神情。
一位更老的女人,她顫顫巍巍,佝僂著高瘦身材,仿佛被朝前扳彎的字母H。她面龐是深秋的溝壑縱橫,她移動小步隨著樂曲擺動,每一步的首要任務(wù)是防止跌倒。她系著條粉紅皮帶,這少女的色彩,她系著它,歡樂地跳著——哦,也許不能說是“跳”,她原地立著,略屈膝,鞋跟在地面踩擊出幾下聲響——這是她能“跳”的最大程度。她的姿勢和跳舞沒什么關(guān)系,但她的確在調(diào)動身體里最后的火焰。音樂把這縷忽閃著的令人提心吊膽的火苗煽到最大。她跳得如此滑稽,又如此忘乎所以,看客們肅然起敬。實在,沒人能保證他們的暮年會這么跳上一支進行曲。
雜沓的舞客里,一位每曲必跳的中年男人,松垮的藍條紋睡衣,拖鞋,似剛推開飯碗就來了,碗筷還在池中泡著。他一只手背在身后,旁若無人,在樂曲里踱步,眼光飄忽。音樂推動著他的腳,似乎什么也不能阻止這雙腳停下。
更濃的暮色降臨人民廣場,降臨在“新世界”上空,這令從單簧管和薩克斯流出的樂聲愈發(fā)華麗。樂聲在告訴人們——今宵的舞是要跳完的,管它下一秒發(fā)生什么。這是上海灘的迷人,洋派文化的深層浸染,也只有上海能夠?qū)⑦@種文化發(fā)揮得如此純粹。
北 海
十九歲,第一次出門遠行,去了廣西南端的北海。為什么去這個遙遠地方,而不是熱門的廣東,或是姐姐在那讀大學(xué)的上海?
也許因為朋友說,那兒有個銀灘,沙灘上皆是銀白的沙,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有大海的城市很多,但有銀色沙灘的,我那時只聽說過北海。
而且新聞上說,這個城市在1991年的十月舉辦了“首屆北海國際珍珠節(jié)”。人山人海的北部灣廣場,為了觀看盛況,有的市民甚至爬上了沿街的高建筑。這一年的五月底,北海銀灘首期工程建成。年底,北海銀灘第二期工程動工,建成后與一期工程連成一片,成為我國最大的海濱旅游風(fēng)景區(qū)。
一個閃著銀光的遙遠的城市,它的光芒照亮了我十九歲的詩與遠方。
回想,教育素來嚴格的父母為何會同意我十九歲出門遠行,有些不可思議,大抵因為我的孤注一擲,非要去外頭世界看看。
“外頭世界”在父母的定義中,充滿混亂動蕩,人與人之間物欲流溢,赤裸的金錢關(guān)系及殘酷競爭……一個正當花季的女孩,在“外頭”是太容易學(xué)壞了!但也許正因為這些,我想體驗下。
潛意識里,一個從未經(jīng)歷“惡”的人是不能真正成熟的,又或者是“惡”本身刺激吸引著我這種從小被嚴格管制的人。
對遠行一趟的固執(zhí)到最后好像成為單純的較勁。要被攔下,那還能成別的事嗎?至于要成什么事我不知道。
在雜志上讀到句話:你的生活是過了一萬天還是一天的生活重復(fù)了一萬次?這句發(fā)問直指人心,令人深省!彼時,我正在一家安穩(wěn)單調(diào),一眼看得到頭的文化單位混著,為了不像一頭昏昧地被蒙住眼睛的驢那樣生活,我打定主意要出門遠行!
沒有直達火車,下了火車再轉(zhuǎn)汽車。我和另個不熟的女伴同行。至今記得母親送我時怛憂的面色:一位母親把養(yǎng)大的女兒親手交給叵測的六神無主!
深夜到的。朋友的朋友帶去吃宵夜,攤檔上的顛勺迸發(fā)流麗火光。爐上是各種海鮮粥,上了一份沙蟲做的砂鍋粥,這份粥向我展示了地域文化之陸離斑駁——我竟不知有“沙蟲”這玩意,帶我們來宵夜的朋友很驚訝。他說這是好東西??!有藥效,勝過海參魚翅。嘗了些,吃不慣,覺得比江南的各種粥差遠了。
在這個彌漫海浪腥氣與海鮮味的城市,一切就像一座新興開發(fā)區(qū)該有的那樣,充滿熱烈而不乏夾雜泡沫的氣息。
那是1993年左右,海南房地產(chǎn)泡沫的噩夢才結(jié)束不久,北海正在復(fù)制這場噩夢(據(jù)后來房產(chǎn)部門的調(diào)查,人口不過30來萬的北海市在“地產(chǎn)熱”中造成閑置土地1887公頃,積壓空置房107萬平方米,和海南、惠州一起,它成為全國“爛尾樓”與“泡沫經(jīng)濟”的代名詞)。
1993年的北海,到處是興建的樓盤和從外地到北海投資發(fā)展的人們,貴州路的屋仔村在當時成為出名的“公司村”,幾乎每一棟居民樓都是一家公司的辦公地點,在外來者看來,北海是亟待開發(fā)的熱土、富礦。當然,這些公司帶熱了北海的娛樂業(yè),從全國各地紛至沓來的女人撲向了這片熱土。
我在一家朋友介紹的公司上班。老板是廣西合池人,自稱會拉小提琴,會奏二胡,但我從沒聽過。這家公司做什么的,我直到離開也沒弄清楚,總之常請政府官員吃飯。公司有幢三層小樓,另個高挑豐滿的四川女孩職位是秘書,實際工作是內(nèi)務(wù),包括燒飯,她總買一種蜜汁叉燒,從買的頻率可看出她是個性情執(zhí)著的人。
她的另個身份我在某個早晨才知道。我去頂樓找姓龐的一位副總有事,他不在,路過他的臨時臥室,虛掩的門里突然瞥見一管眼熟的雪白膀子!我這才恍然!原來……他們……!不過她和龐之間,似乎并非只是情欲關(guān)系,龐總高胖,一把好歌喉,《三套車》唱得幾可亂真胡松華。他倆在一起已兩年多,公司另外經(jīng)營家小卡拉廳,晚上,龐總唱歌時她在暗中坐著,他的歌聲仿佛全涌向她,形成一個她根本拔不出腳的漩渦。
我那時對事物看法非黑即白,生氣她怎么不要個說法,“愛你但沒法娶你”這種話是多么虛偽搪塞的托辭??!一個男人,若是真愛,有任何理由阻止他和一個女人名正言順地在一起嗎?我替她打抱不平,而她的淡定愈讓我恨其不爭。
我離開后,她來新公司找過我一次,坐在大堂等,一個如此豐腴的女人如此憂郁而安靜——等,對她可能已成慣性。那是我們最后一次見。
我跳槽到一家大型娛樂機構(gòu)的公關(guān)部,這家叫X城的娛樂公司由港商投資,下轄酒店餐飲及夜總會等,當時的北海到處可見該公司的煽情條幅,“今晚,X城等你!”公關(guān)部并不像外人想的那樣有其他色彩,很正規(guī),主要負責(zé)外宣事宜,包括畫海報之類。部門主管是個學(xué)酒店管理的矮墩墩廣西男人,面孔如高山缺氧,不茍言笑。業(yè)余愛好是把他和一些來過酒店的名人合影給女同事們看……
另幾個同事,一個學(xué)美術(shù)的重慶男孩李挺,還有個后招來的長發(fā)漂亮女孩,百色文工團出來的,姓農(nóng)——我頭次知道有這個姓,我們?nèi)祟H要好,平時一起完成些宣傳文案之類工作。
每天,我?guī)缀醵寄芙拥郊依镫娫?,我安然度過一天,母親就如釋重負一次,像我的工作是高空走鋼絲表演。我們每天的通話內(nèi)容就是她問我啥時回來,最后她再也受不了這份提心吊膽了,催我盡快回家!
經(jīng)過這陣子,我對這個溽熱的、日照過長的城市也有些倦怠。在這里,嘗到流言與有口難辯的滋味——好友西西的忘年交男友,也是我的朋友方先生來看望過我一兩次,立刻引起各種猜測,似乎在這個城市,任何男女間的往來都會被人輕易冠以“曖昧”。
起初還有“身正不怕影歪”的坦然,后來發(fā)現(xiàn)——在流言與個人微弱的申辯之間,人們總更愿相信前者。人們很樂意在身邊找到一個道德的對立面作為貶損議論的對象,以建立他們道德優(yōu)越感。這,算是我涉世之初的難忘一課,或可稱之為了解人性的一課。
而真正的“包養(yǎng)”卻是那樣的趾高氣揚:在公司里,有位“花瓶”女孩是副總公開的情人,她每日例行“工作”就是頻繁地去盥洗室維護精致妝容。若彼時有哪位女同事與她共用鏡子,她會神情倨傲地用余光從鏡中掃視下對方,像在宣告:此盥洗室是我私人領(lǐng)地,閑人勿入。
“捷徑”早不是潛規(guī)則,紛至涌來的各地姑娘們奔向的就是“捷徑”。與此同時,這城也同步上演著“愛拼才會贏”的大型勵志劇,攘臂奮拳的人們遍布周遭,不得要領(lǐng)的盲目,急迫,莽撞,和這城市膨脹的淘金夢與粉色泡沫雜糅一起。
銀灘——它的確閃爍著銀光,卻是曖昧的銀光:夜色一降,陪泳女郎遍布海灘……
北海的夜晚也加深了“浮城”之感。到處是懸著紅燈籠的茶館,幽暗茶館里回蕩《新禪院鐘聲》,“云寒雨冷/寂寥夜半景色凄清/荒山悄靜/依稀隱約傳來夜半鐘/鐘聲驚破夢更難成……”陌生的潮汕文化里陌生的男女之情。鬼火般哀怨。那些亮到極晚的紅燈籠使北海似乎一直處在夜晚,接下去的白天——它們只是夜晚的延續(xù)。沒有真正的蘇醒時分。
認識了一對本地夫妻,他們使這浮城里添了些素樸與牢靠。這對做小生意的夫妻,兩人皆容貌清秀,吃飯常相互夾菜,我正羨慕他們的幸福,有次他朋友K笑一聲,表示對我天真的不屑,“這小子,外頭有個女人!常背著他老婆借我家用,床單弄臟了還得我老婆洗!”K的太太是個溫良女人,在旁也笑了下,表示K所言不虛。我驚愕!一個如此意外的秘密在北海的下午被戳穿。我尚不到二十,相信愛情,相信“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這秘密的揭穿是如此的大煞風(fēng)景。像一個甜美蘋果咬下半邊后,有人指出里面的蠕蟲。這“秘密”現(xiàn)在看來不算什么,不,在當時也不算什么,但K說出的剎那,我在心里脫口而出,“不可能!”仿佛聽到一種丑陋撕裂聲……
也是多年后,我理解了,某些“丑陋”不能以單一的“泛道德”去評判,人世不是一缽心靈雞湯,“和諧”也非唯一標準,在“不和諧”背后,有著局外者無法洞悉的種種隱情。
“審問者在靈魂中揭發(fā)污穢,犯人在所揭發(fā)的污穢中闡明那埋藏的榮耀,無所謂殘酷,更無所謂慈悲……”是的,誰又有資格去充任一個絕對的審判者呢?
那對年輕夫妻的“相愛有加”,也許并非偽裝,雖然聽去有些荒謬。
北海的渦流中顯影了林林總總的人性與價值觀,來自各地的淘金者:競爭、交易、傾軋、合同、溫床……匯合成欲望之城,父母從小灌輸給我的人生觀這時占了上風(fēng),我自覺地站在了他們一邊,對那些取巧與曖昧,我感到蔑視與危險——那就像一種刺激的口味,成分不詳,可能是地溝油制成。
我尚未找到自我的正途,除了對文學(xué)的一點熱愛和日漸生疏的美術(shù)專業(yè)。但我確切知道,這個城市于我是“無感”的。一種近于譫妄的無所依歸的迷?!澳愕纳钍沁^了一萬天還是一天的生活重復(fù)了一萬次?”這句話的要義與認識多少人、發(fā)生多少事無關(guān),它是另種指證,與生活的廣度無關(guān)。
假如你在意義的針尖上沉潛下去,那么這個針尖即是一個深不可測的王國。
假若你在一座氣味不相投的城市沒頭沒腦地廝混,那么這城的3337平方公里也只是一枚針尖。
有些到來就是為了離開。
從公司辭職后,我暫住在那位當初一起同來的女伴那,準備一周后的歸程。某天,聽窗外有人叫我的名字,開窗一看,竟是公司的同事徐,黑瘦穩(wěn)重的一個男孩,正在喊我的名字——他并不知道我具體住在哪一戶,只是漫無目的地找。在公司我們處得還不錯,只是還不錯,沒有其他情愫。這次他仍嘻嘻哈哈地叫我,說總算找到你啊,然后閑閑地說了些話,騎摩托走了。我們后來保持了一段時間聯(lián)系,直到我回到父母身邊,他去了廣州后,還通過幾次電話。他甚至還幫我母親郵寄了一種只有廣州有售的治風(fēng)濕的藥。
是在挺久后,我才正視,他找到我有多不易!辭職時我只大概說住在一位女友那,大概地說了街道方位,沒有具體地址。我不知他找了多久才找到我,也許他的摩托已來回許多遍,才等到我開窗的一剎。他還是淡然地嘻哈,似乎并沒特別驚喜,似乎只偶然路過窗外叫了句我,而我正好開窗。
我們在全然不同的地域長大,但一樣地內(nèi)向。
離開北海時,帶回了包徐送的沙蟲。也就是我到北海的第一個晚上在大排檔嘗過的,我沒好意思告訴徐我吃不慣。帶回后,一直放著沒吃,不過從此“沙蟲”這個詞會讓我想起廣西南端的熊熊排檔爐火和周遭涌動的白話。
深圳的臺風(fēng)夜
不知為何,去廣東常遇暴雨。那年在深圳,和姐姐睡至半夜,窗外忽地狂風(fēng)大作,飛沙走石,天花扣板成片下落,窗玻璃碎得稀里嘩啦,大有世界末日之勢。又疑是大地震??只胖凶チ藯l被子堵住窗戶,轉(zhuǎn)眼刮得不見影蹤!狂風(fēng)根本瞧不上這不夠塞牙縫的祭品。再喂一長條畫圖板,又刮走,風(fēng)肆虐地從窗子進來,我們徒勞地手忙腳亂,坐等天亮。
熬到六點多,奪門而出,臺風(fēng)仍猛烈得要把整座城掀翻。大風(fēng)輕蔑地將傘骨掰斷,大街上樹尸橫陳。
我們?nèi)フ野⒆T,姐姐的師姐,本來約好今天一塊去南山區(qū)月亮灣的“青青世界”,臺風(fēng)并沒能中斷這個計劃,這就是年輕的好處!不知何為畏懼。頂風(fēng)而行,到了位于深圳大南山麓的“青青世界”,整個園內(nèi)只我們幾個女孩。
天光如洗。我們和草叢里隱沒的巨大恐龍合影,過潮濕木橋,看陶藝館,在蒼松翠柏的半山腰的小木屋前小憩……臺風(fēng)過后的園內(nèi)美好空蕩。青春也是潮濕未卜的。工作了一年的姐姐即將回上海的母校讀研,我想留在陽光明媚的深圳,但沒有路徑。給了份簡歷托一位并不熟的朋友,簡歷遞到他手中那刻已知道是沒戲的,不用看他敷衍的表情,我自己已知道:如此單薄的簡歷何以能敲開深圳?這份簡歷只想證明下徒勞的努力。
離園時,鉛灰的油畫般的天空一直延展向天邊……
阿譚當時在一家設(shè)計院,她的副業(yè)是做安利直銷,她熱情高漲地帶我們?nèi)ヂ犝n,臺上有人展示洗滌用品功效,把財富藍圖以演算方式描繪在黑板。
熱血賁張的深圳,在創(chuàng)業(yè)與發(fā)財夢中發(fā)脹的深圳,滿滿一教室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為演算公式所激動,阿譚這個名校研究生也在其中摩拳擦掌,她渴望以自己學(xué)業(yè)上的智商在這個直銷隊伍中做到出色,當時設(shè)計院工資并不高。
臺上那些洗滌劑就不是一般的日化產(chǎn)品了,它們正與前途發(fā)生著直接而重大的化學(xué)反應(yīng)。
散場,走過一條亮著黃色路燈的林蔭路,燈光靜好,這條路比起剛才那個激奮的講座更讓我渴望留在這個城市。我對“銷售”或說對一切商業(yè)形態(tài)有著天生的隔絕,我只喜歡這城市冬天的陽光,高大的常綠樹木,那迥異于內(nèi)陸城市的自由而充滿各種可能性的風(fēng)氣——似乎,每個人在這都能得到一次新生的機會……
和姐姐去見母親朋友的女兒,也是姐姐的小學(xué)同學(xué)Q,圓臉,細瞇眼。Q帶了男友來,男友戴眼鏡,個子不高,瘦削。他們中山大學(xué)畢業(yè)后同來深圳,看去挺幸福,一對外形平凡者相愛的踏實,一切將經(jīng)由兩人努力而點滴夯實。
一個愛人,一個新城市——這的確是青春所能企及的莫大幸福了!
四五年后,我有了去廣州工作的機會,可以調(diào)到一家?guī)熢旱纳賰貉芯克?,但人生彼時已進入了另外的軌道,只能放棄了。
阿譚后來去了香港讀博,又去了國外,再回到上海。多年后,我在餐桌上突然聽父母說起她,說起她帶著六七歲的兒子到姐姐家玩,“這么有愛心的人,婚姻這么不幸……”他們喟嘆到,阿譚的孩子智力上有點缺陷,前夫某次和阿譚回國后,下了飛機就和阿譚分了手,再不見蹤影!阿譚獨自承擔(dān)起這個孩子,在一家大公司辛苦工作,父母說起在上海時幾次去阿譚家做客,阿譚的客氣與周到,再次說起她的辛苦不易,家里燈泡馬桶壞,都是阿譚修理,一個女人還帶著個這樣的孩子……
想起那年在深圳,帶我們?nèi)ヂ犝n的阿譚,一塊喝早茶的阿譚,戴眼鏡、短發(fā)爽朗愛笑的阿譚,從她那里,我第一次知道“木瓜煲排骨湯”,這個阿譚與父母說起的中年阿譚疊加一起,時間管涌,誰能透過當時的月亮看到不幸的未來?
“相對的生命歷程是通往絕對的?!痹谝粋€個不同城市,人按照宿命給予的角色,在各自路上走下去。
回想那年想留在深圳的渴望,其實是尋找一個新啟點?!吧钲凇边@個詞不僅僅是個地理名稱,它喻示著活力、契機、可遮覆往事陰霾的陽光……通過“新”解決一攬子問題,建立新的人生經(jīng)驗,摒除那些混雜于青春中的迷亂。
所有城市不過是內(nèi)心旅程的載體,植入著紛雜的記憶與漂浮的感知。
最近一次到深圳是秋天,參加一家企業(yè)以文化名義籌辦的活動。車子開向鹽田區(qū)東部華僑城的茵特拉根小鎮(zhèn)。途中,仍是那般高大的植物,光線仿佛要刺破天空!車窗外,成排的木棉驕傲地在陽光下燃燒……車窗映出我的臉,青春已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