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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蕭紅八百米

2020-05-25 04:22郭爽
花城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琳琳

沒有鴿子,沒有云,也沒有飛機、飛艇或熱氣球刮起一絲風。天空只是空白無物的擬象。可以猜測蟻群的囈語或城市下水道的嗚咽,但千萬人口及鳥木走獸的聲響都只來自于想象。從幾萬米的高空直墜,道路、河流與房屋高倍擴大,從色塊變成高清像素顆粒。比例尺拉回1∶1000千米,又瞬間躍升太空,大天使或超級英雄的飛翔也不過如此。

魏是昀輸入不同地名,免費在城市上空玩飛行游戲。

比例拉到最大時,地球變成一顆可以握在手心的藍色球體,熠熠生輝。而跌到最低時,他清晰看見所住小區(qū)天臺上的花盆。按照電子地圖的更新時效,花盆下正對的601室的客廳里應該坐著一年前的他,他總是在電腦前的。

他所住的小區(qū)在城市北面,城里地勢最高處。往南一路下坡二十公里,去到最低處就是珠江邊。今天他沒有往南邊去,鼠標在自己家附近逡巡搖擺。再往北些,往城外圍去些,3萬一平方米的價格是不是就能降到2萬?可銀河園橫亙在公路對面,截斷了北去的風景。銀河園是墓園,再往北一片荒涼。

他走進廚房時,隔壁鄰居也走進了廚房。他只好關(guān)上窗。找房子時,他和鮑琳琳一起在地鐵沿線東奔西走,但公寓樓里的小戶型,往往朝向、布局、視野都最劣。想要朝南、視野開闊、安靜私密,只需要把他們的房租預算上調(diào)兩千,而他們承擔不起。

這是他和鮑琳琳一起住的第四套房子,之前的房子各有優(yōu)劣。鄰居嘛,有過一位疑似性工作者的年輕女人,不同男人來敲門,很快響起叫床聲。某個周六下午,他和鮑琳琳正好在家。琳琳聽見叫聲,從沙發(fā)翻坐到他腿上,抬手脫掉上衣。琳琳那時不到90斤,胸部在纖細的身體上像風中的花一樣輕微顫動。他們沒關(guān)窗,也沒有拉上窗簾。

雞翅在鍋里收汁,皮已焦黃。貝殼在水龍頭下沖著,他雙手揉搓。手一觸上去,白貝個個緊閉。做菜能讓他紓解壓力。這半年,他每天上午照例登錄報社內(nèi)部的通訊軟件,可就像電影里等活兒的苦力,在碼頭上排成幾排任由雇主點名,卻總也點不到他。不到一年,部門走了十幾個人。走了的人在外面酒桌上吹牛,說留下來不走的都是老弱病殘。過年回家時,他跟父親一盅盅白酒灌下去后也會吹牛,領(lǐng)導喜歡他,大活兒都派給他。而現(xiàn)在,跟他同批進報社的人,像迎來第二春的中年人,急著讓記者身份這個前妻下堂。留下來也不是不可以,你得找文字記者、找公關(guān)、找企業(yè),他學會了一個新詞:甲方。部門同事老陳提醒他,跟緊幾個文字佬,不愁沒飯吃。在這座城市,文字記者又叫文字佬,他們這樣的攝影記者是圖片佬,菜市場里賣豬肉的是豬肉佬,賣菜的是菜佬。他才剛過三十歲生日,不確定余生要做什么佬。

他還是給梅芬發(fā)去了信息。

八年前剛進報社時他就認識梅芬了。這個行業(yè)里最不缺聰明能干的年輕女性,他以為梅芬也是其中之一。兩人一起去一個叫歸寧的縣城出差,那里發(fā)生了轟動全國的命案。歸寧縣和所有縣城一樣,瓷磚外墻的小樓里人在搓麻將,流著鼻涕的小孩在桌子間拍皮球。他在縣城四處蹲點,風物、人臉和疑點一張張在相機的顯示屏上成型。

被打之前,只剩他們和北方一家報紙的記者還在堅守。對方也是一攝影、一文字。四人一起喝酒,把啤酒蓋拋起,打賭三天之內(nèi)就會“來票大的”。挨打確實也算“大的”,啤酒瓶蓋并沒有搗亂。只是鏡頭摔壞了,儲存卡也被搶走。推搡時梅芬摔倒,無大礙,手肘破了皮。北方記者連夜離開。

他坐在床上,聽梅芬在電話里跟領(lǐng)導爭吵。梅芬不肯走,領(lǐng)導吼叫的聲音沖破了手機話筒:“你他媽都不知道誰打了你還跟我犟什么犟!給我回來!”手機摔在床上,梅芬把衣物直接往箱子里攬。魏是昀坐在電腦前查看機票,來不及了,他們只能到最近的地級市,最快要明早才能飛回廣州。兩人決定先離開縣城。

機場附近安頓下來后,他打包炒粉帶回賓館,梅芬盤腿坐在床上吃了幾口就要啤酒。他用牙咬開瓶蓋,瓶身上寫著“勇闖天涯”。梅芬又要第二瓶。

他是買了三瓶,但不想再讓她喝了,“別喝了。明天一早趕飛機?!薄澳悄阗I來干嗎?不是還有一瓶嗎?”“那瓶是給我自己買的?!泵贩乙话褤屵^瓶子:“別那么小氣?!焙攘艘淮罂?,又把瓶子塞回他手里。他拿不準要不要繼續(xù)喝。

“那司機一直在聽我們說話?!泵贩艺f。

“你意思他是眼線?”

“哪有那么巧,我們站在路邊就來了輛黑車?巴掌大個縣城,哪來這么多黑車?”

梅芬又把酒瓶拽了過去。他抬手看了眼時間,八點四十分。也許像梅芬一樣灌醉自己并不是件壞事,可以讓剩下的時間沒那么難熬。不自覺地,他舉起瓶子喝了口酒。

“你知道諷刺的是什么嗎?我們只能上那輛車?!泵贩艺f。

梅芬鬧起來,是一小時后。這之前,她打開手機的K歌軟件唱了幾首歌,《傳奇》《小情歌》《愛情買賣》。唱完像是來了力氣,囫圇吞下已經(jīng)冷掉的炒粉和烤串。食物緩解了梅芬的焦躁,她仰在窗邊沙發(fā)上,安靜了十幾分鐘,只淡淡說,回去就辭職,沒意思,干不下去了。

他把餐盒、竹簽、酒瓶收拾進塑料袋里,捆扎起來放在門邊,準備離開時帶走。梅芬突然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老女人?他回轉(zhuǎn)身,沙發(fā)旁的落地燈從梅芬頭頂打下一束光,她的輪廓甚至呼吸都一覽無余。

“你跟我差不多大吧?”他說。梅芬笑了。房間里的空氣變得有些局促,兩人像暴雨前的魚,爭相將頭探出水面吸取氧氣。

他想起某次一起出差,他敲開門,梅芬頭上包著毛巾,濕漉漉的頭發(fā)還在滴水。等她換衣服的兩分鐘里,他用手指挑起床上一條黑色的蕾絲吊帶睡裙。布料輕得像不存在,裙子從他手指上滑落。

如今他倆只是兩條落水狗。他沒有走回去,只拎起塑料袋說,休息吧,明早七點大堂見。梅芬從椅子上跳起來,光腳躥到門前堵住去處:“不要走?!?/p>

他低頭不看她。

“不許走”,她的語調(diào)含混,像命令又像請求。

釘在墻上的穿衣鏡映出他們倆的樣子。他左邊眉骨瘀青,拎著塑料袋的右手指關(guān)節(jié)全部破損、涂著紅藥水。梅芬只到他胸口高,雙手攥著拳。

“不能白挨打?!闭f完他拉開門。

梅芬從調(diào)查記者轉(zhuǎn)崗去跑娛樂新聞時,報社一陣鼓噪。有人說,她跟男朋友分了手,準確說是男友劈腿,梅芬受了刺激。也有人說,這一年梅芬的稿子要么發(fā)不出,要么就被刪來改去,稿費少得可憐,人嘛總要吃飯。

無論哪種說法,同事們一面同情梅芬、感慨行業(yè)江河日下,一面帶著輕微的嘲諷覺得最好的記者當了“狗仔”實在可惜。

梅芬像不知道這些,跟風餐露宿的日子相比,她終于有了點時間收拾自己。頭發(fā)不再挽成髻,用一根皮筋綁在腦后,衣服也不再是萬年不變的T恤襯衫牛仔褲。娛樂部女人多、嘴雜,但她似乎迅速融入,常站在格子間跟同事講明星八卦、名牌包包。她被壓制多年的女性荷爾蒙集中爆發(fā),男同事們嗅出了梅芬的變化,加入追求者隊伍。

很快,局勢變幻,他回去上班需撥開聚集在報社門口的層層人頭和保安。從一樓坐電梯到攝影部所在的十二樓,輕微的失重讓不真實感加劇。

辦公室里鴉雀無聲,同事們都在刷微博,似乎網(wǎng)上的信息才能拼湊出真相,讓大家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后來有人說,梅芬才是聰明人,早早去了安全的水域。說這話的人,果然很快辭職投至馬云麾下。只是杭州不可能是廣州。

他跟梅芬再沒搭檔過。外地不讓監(jiān)督,本地民生新聞變成新出口。路網(wǎng)如毛細血管般鋪開,鏡頭像一葉舢板載著他在城里游弋。民生新聞是柴米油鹽,是車禍、縱火、情殺、拐賣之外升斗小民的日常哀喜。最大的事不過是詐騙,幾乎天天都有老人、男人、女人、孩子上當。愿意出鏡的,在他相機前縮變?yōu)閰窍壬⒅芘?、陳同學。更多的是物證、街道、房屋這些不會移動的物件,托舉起慢慢縮小的視野。這樣的新聞跑久了,他的憤怒被磨成一層厚繭,讓他開始計較稿費的個位數(shù)。終究不過各人自掃門前雪。路過五星級酒店或大劇院時,看見門口裝扮精致的人在抽煙,他會想起梅芬。跑娛樂口的同事老吳,經(jīng)常帶回這些高檔場所的禮盒。他送不起的。

那時他跟鮑琳琳已經(jīng)在一起三年了。三年里,琳琳迅速從清瘦的女學生,長成了明艷的女人。躺在床上時,琳琳的身體已經(jīng)能填滿他的臂彎。可兩人像棋盤格里僵住的棋子。再往前,他應該買房、跟琳琳求婚。不然就是分手。男女之間還有什么出路呢?琳琳比他更敏感于關(guān)系的僵滯,生活的銹爬上她的臉。她的五官并未移位,只微微顯出苦相,曾經(jīng)的甜美和靈動被銹層覆蓋,像不知為何扔在小區(qū)草叢里的一口鐵鍋,被雨水與暴曬過早做舊。兩人有時吵架,吵完后困在出租屋的夜里,隔壁的叫床聲響起,他們刻意避開對方目光,似乎一旦交接就會引爆什么,而這樣的躲避和無能里,簡直就要彼此憎恨。

母親忌日時,他決定回趟老家。意外的是,琳琳說要跟他一起回去。他在山腳的花店買了束花,琳琳捧著,兩人就往山上走。

盛夏草木深,母親的墳頭爬滿新草。他擰開礦泉水瓶,沖洗著墓碑。墓碑上抬頭是“愛妻”二字,父親的口吻,但這并不妨礙他又娶了新人。他俯身給母親磕頭,琳琳竟也跟著跪下,磕了三個頭。山并不高,他們攀上最頂處,看著山腳下鋪開的這座城。他在這里出生,長至十八歲。

繼母留他們多住幾天,父親并不言語。多住幾天,也只能住賓館,家里并沒有安置他們的房間。他于是按原計劃當晚離開。父親開車送他們?nèi)ジ哞F站,他堅持讓父親在進站口把他們放下就走,父親卻想開去停車場。兩人爭執(zhí)起來,父親終于訓斥他,白養(yǎng)你這么大,有什么用。他更生氣了。終究父親沒有犟過他。摔上父親的車門時,他用力得幾乎夾住自己手指。

列車以每小時300公里的速度奔向廣州,窗外風景被拉成長長的畫片,長得讓人無法將之卷起、攤平、回到起點。

琳琳泡好杯面遞給他時,幾乎像母親了。他不確定,是杯面的霧氣讓琳琳的臉化成了虛線,還是自己竟然流了淚,又或者是他看到了未來老去的琳琳。

回到廣州,他去銀行查了自己幾張卡上的余額。當晚,他跟琳琳商量,再攢兩年錢,他們應該在郊區(qū)給首付買個小房子。琳琳笑了,問他,你這算是求婚嗎?他也笑了,鮑琳琳,你愿意嗎?“愿意什么?”“你愿意嫁給我嗎?”“我不愿意嫁給你媽,我愿意嫁給你?!?/p>

如今兩年的期限已經(jīng)過去,卡里的錢卻停在一個數(shù)字上不肯再增加。

他給梅芬發(fā)信息,如果有活兒老吳跑不過來的,可以隨時叫他。老吳是梅芬現(xiàn)在的搭檔。半小時后,梅芬才給他回了個表情包:“沒問題?!?/p>

夜里11點,梅芬發(fā)來信息:“明晚有個小活兒你去吧,簽我的名字。我跟老吳有另外的采訪?!钡诙l是簽到時間地點、聯(lián)系人手機號。他仔細看了幾遍,是個話劇演出。

他走進臥室,琳琳正拿著手機打游戲?!懊魈煊性拕】?,想去嗎?”“什么話劇?”他看了眼手機?!啊渡缊觥贰!薄澳膩淼钠保俊薄拔夷貌稍L證,到時你拿票進去看?!薄皫驼l頂活兒啊?”“還不是老吳那小子?!?/p>

琳琳沒有想象中的興奮。她大學是劇團的骨干。他第一次見到她,就是幫人頂活兒,去采訪大學生戲劇節(jié),她在臺上演《白玫瑰與白玫瑰》。追光燈打在琳琳清秀的臉上,她明明還是白玫瑰,卻裹著浴袍念紅玫瑰的臺詞。

后來琳琳說起過,為什么要去銀行工作:“每天數(shù)那么多錢,就算不是自己的,也讓人心安?!彼€告訴他,女明星鄭裕玲的業(yè)余愛好,就是用熨斗把一張張港幣熨平整?!凹t杉魚,齊齊整整?!彼幕浾Z不如琳琳,但也知道,百元港幣全紅,是紅杉魚。千元港幣全金,是金牛。那時翡翠臺怎么都看不膩,從東站坐一個多小時火車出來就是紅磡,九龍和港島的高樓鱗次櫛比,海面在薄薄的云層下閃耀金光,他們心中的美麗新世界。

他提前半小時到了劇場。說是劇場,其實是軍區(qū)禮堂。老蘇聯(lián)式建筑,黃銅把手鑲在玻璃推拉門上,水磨石地板鋪著幾張通向檢票口的紅色地毯。玻璃推拉門前,一個男人正跟人派名片,嘴里重復著對場地的不滿,以及這個城市對戲劇的容納是多么有限,改來改去最后給安排了這么一個“劇院”。男人高大、北方口音,嘴皮子幾乎沒停過。但他身邊胖墩墩不說話的那位似乎更吸引人注意。沉默了許久,胖墩墩對圍著她的一個女孩說:“這么一場演出,你們最多也就寫個八百字,咱們就不聊那么多了吧?!?/p>

他掏出手機,反復看了幾遍梅芬昨晚發(fā)給他的信息,然后起身走去媒體簽到處簽下“梅芬”兩字,領(lǐng)回裝著車馬費的信封。幾個女記者開始跟胖墩墩閑聊,“陳導”“陳導”喊個沒完。他把裝著相機的背包夾在兩腿之間,可就算背包隱形了,行內(nèi)人仍能一眼看出他攝影記者的身份:黝黑的膚色、結(jié)實的上臂、不合時令的登山鞋。他從信封里掏出那三張一百塊的紙幣塞進錢包,信封折疊再折疊,直至在手里揉個稀巴爛。梅芬當然知道這活兒把通稿改改就能發(fā),讓他來不過是施舍。但這算不得什么,跟網(wǎng)上的謾罵和酒桌上的羞辱相比,信封里的三百塊錢實在文明。

琳琳帶著吃的來了,在便利店里買的促銷裝面包豆奶組合。他一個人吃完三個抹茶面包,兩盒豆奶。琳琳喝了一盒豆奶,掏出粉餅檢查有沒有掉妝。梅芬來了。還遠遠的,他就一眼看見了她。她徑直朝他們走來,幾乎是躍上臺階,卻從他們身邊擦了過去,對著胖墩墩喊:“陳導!”

琳琳轉(zhuǎn)過臉問他:“怎么樣?”他突然有了耐心,仔細看那張臉:“口紅再濃些?!?/p>

劇場再破也是劇場,戲一開場,舞臺上北方的曠野、深冬的寒意就裹挾住他們往另一個世界去了。

深紅色絲絨幕布拉開,舞臺上飄散著雪花。幾乎是全黑。只一個火盆燃亮紅光。四個男人貓著身子烤火。

風聲呼嘯,婦人緊了緊衣裳,比火盆大的肚子高高凸起:“哥!這東西要出來……”

婦人哭了起來。

男人走向婦人:“使勁兒!”

男人拖拽婦人雙腿,眾男人擁上,將婦人推來搡去。

婦人掙扎著。

男人們將婦人扛起,臉上是快活的。

“生老病死……吃飯穿衣……”

嬰兒啼哭聲破開暗沉沉的舞臺,引出一束光。

舞臺右邊巨大、拙樸的木雕顯出“生死場”三字,舞臺燈光漸隱。

他端著相機弓著身子前后走動。中場休息前,相機顯示屏上提示他已經(jīng)拍了100多張。中場休息15分鐘。女洗手間排隊的長龍蔓延到大廳,琳琳也夾在里面。

他靠著賣飲料的吧臺休息,梅芬走過來:“請我喝點東西唄?!彼o梅芬選的椰子水埋單。

他舔了舔嘴唇,并沒有給自己買飲料,只問梅芬怎么來了。“這導演也拍電視劇的,馬上有部大劇要上了?!彼f。他一如既往地話少,于是她又說起娛樂行業(yè)的浮沉,人人是勢利眼,只因傻×遍地。

“我考慮辭職了。”他突然說。

“去哪兒?”她仍舊不看他。

“還不知道?!?/p>

“還不知道就先別動?!?/p>

“你呢?”

“我什么?”

“會走嗎?”

“哈,”她捏扁椰子水的紙盒,“我還能干什么?”

他停頓了幾秒說:“你不該干現(xiàn)在的活兒?!?/p>

“你不也簽到領(lǐng)了紅包嗎?”她終于看了他一眼,卻是嘲諷。

“是,謝謝你?!?/p>

她笑了:“要不你也來跑娛樂好了?!?/p>

“我想想吧。不行就去拍婚紗照?!?/p>

“別整天苦大仇深的,累?!?/p>

“你開心就好?!?/p>

“開心?我很開心呀。”梅芬把紙盒扔進垃圾桶。

琳琳走了過來。他給兩人介紹,梅芬沖琳琳笑了笑:“這戲太好了,我都看哭了。”琳琳沒笑,也沒回話。

下半場,日本人第二次進村。

軍車聲、雞鳴犬吠、日本話……聲響混雜,鬧哄哄壓在舞臺上方,又蔓延至觀眾席中。

王婆自殺又復活、她女兒金枝生下個閨女、她丈夫趙三摔死私生的嬰孩。

人和牲畜一起生養(yǎng)、衰敗、掙扎求存。

“生老病死!沒啥大不了!”

“鬼子進了村,吃你、用你、打死你……”

“今天咱親自去送死。為了什么?”

“活著!”

“我去敢死隊……你,好好活著!”

寫著“生死場”的巨型浮雕在眾人身后斷裂。

散場格外有秩序,人多低著頭默默走自己的路。他牽著琳琳往車站去。

這城市從不因夜的到來就睡去,今夜卻是靜的。兩人在公車站前默默擁抱了一會兒,并不說話。

回到家,出租屋仍是40平方米的一室一廳,吸飽了血的蚊子還是蠢得動彈不得,但他突然想起了些什么。

他打開電腦導照片。

琳琳躺在沙發(fā)上玩手機,過了一會兒說:“蕭紅的墓就在廣州?!?/p>

“蕭紅是誰?”

“這個戲,《生死場》,原著小說就是她寫的。”

“戲里說的不是北方的事嗎?”

“她在香港病死了,后來把骨灰移來廣州埋了?!?/p>

“香港?”

“那時不是在打仗嘛,日本人?!?/p>

“可香港也淪陷了啊。”

“在廣州的只是一半骨灰,還有一半埋在香港一棵樹下,找不到了?!?/p>

“瘆人?!?/p>

“香港被日本人占領(lǐng)了,她丈夫擔心墓被破壞?!?/p>

“可一半骨灰算什么啊。”

“離我們也太近了,在銀河園?!?/p>

“銀河園?”

“我看看啊,喏,地圖提示,直線距離八百米。”琳琳的腳丫在空氣中蹬了兩下,翻身朝向他,“我們離蕭紅八百米?!?/p>

他湊近,看著琳琳手機屏幕上的照片。談不上美,但也不難看,女作家美一點自然更惹人遐想。

“寫這小說時她才二十四歲。跟我一樣大?!绷樟锗洁熘?,“三十一歲就死了,太可惜了?!?/p>

他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望了望。他們住得低,樓宇阻斷視線,銀河園雖在高處但也并不可見。

他去過兩次銀河園,參加朋友和同事妻子的葬禮。兩次都是大熱天,衣服的黑色布料吸收著過多的熱量炙烤著他,直至靈堂里低溫的空調(diào)風將一切冷卻。兩次,他都帶了花上去。其中一次在花店時,老板娘說也要送花上去,于是喊住他說一起走去,說都不想送上去的,客人又不加錢。他回了回神,這個叫蕭紅的人竟安睡在不遠處。半個蕭紅睡在不遠處。

手機震動,一條信息進來:“你好,我是胡來貴的妹妹。我哥給你打電話了。打不出去。讓我給你發(fā)條信息。謝謝你這些年對他的幫助。現(xiàn)在沒人說他是殺人犯了。我們不打算回去了。今天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祝全家人身體健康?!?/p>

他給梅芬回:“什么時候發(fā)給你的?”

梅芬回:“去年?!?/p>

“怎么不跟我說?”

“他妹妹前幾年給我也發(fā)過信息,我刪了?!?/p>

“說什么?”

“咒兇手去死。還胡來貴清白?!?/p>

“對不起?!?/p>

“你沒有對不起誰?!?/p>

“我不知道他們跟你還有聯(lián)系。”發(fā)出去他又連著發(fā),“你應該告訴我?!薄案嬖V我是沒什么用,至少你沒這么大心理負擔。”“我知道這樣說很扯淡,但這事在我心里從沒有過去過?!?/p>

梅芬不回,他又發(fā):“還在嗎?”“你還好嗎?”

“正在輸入”了很久后,梅芬發(fā)來:“我覺得做錯了很多事。但沒有后悔藥可以吃?!了麐?,現(xiàn)在我覺得這些都是狗屎。只要收到這樣的信息,我都想死。他們真心實意感謝你。你呢?我甚至都把他的手機號屏蔽了。我知道我自己當時是怎么想的。寫稿子是了不得的天大的事。現(xiàn)在看全是狗屎。”

“不要這么說自己。你是個好記者,你盡力了,這背后的錯不是你的錯。”猶豫了一會兒,他又發(fā)了一條,“你在哪?”

第二天,快中午時琳琳打來電話,說自己走不開,讓他去火車站接琳琳的姑姑。人頭攢動的出站口,他一眼就認出了姑姑。雖然比琳琳發(fā)來的照片里的人老了些,但挺拔的身形在她的年齡段仍然醒目,就像芭蕾演員老去后仍有天鵝般的頸項。一會兒琳琳打來電話,他匯報說正帶姑姑在家樓下吃飯,吃完飯讓姑姑回家先休息,他安排好了再去報社。琳琳問吃的什么,他說湖南菜,琳琳才放心了。

放下行李,他跟姑姑講解房子里的設施,像外人一樣檢視自己的家。一室一廳四十來平方米,衛(wèi)生間是陽臺改建的,馬桶坐下來膝蓋就會頂著洗衣機。鄰居的身影從廚房窗戶的空隙里閃過,他拉上窗。他示范電視遙控器的操作、拿出茶葉水壺杯子。母親如果要休息一下午,需要的也就是這些了吧?他想了想,拉開衣柜取出干凈的浴巾,再拎起琳琳的拖鞋擺在沙發(fā)邊。鑰匙也留給了姑姑。他于是背起相機,裝作出門去上班了。

這屋子是寒磣了點。但搬家時琳琳堅持說,他們要攢錢買房,能省一點就省一點。結(jié)果,他們的東西搬進這40多平方米的屋子時,根本放不下。只能買了幾個塑料箱,把東西強塞進去,再把箱子疊羅漢一樣堆在臥室一角。

琳琳是認真的。似乎并不覺得是跟著他在吃苦。至少她從不抱怨。他不明白琳琳為什么要這樣。其實他愿意她花錢多買幾件衣服,可她不。有時候想起這些,窒息感會稍微緩解,兩人一室三餐四季不那么折磨人了。他覺得自己并不了解女性,就像不明白父親常年在外出差時,母親如何帶大他。男人就算在墓碑上刻下“愛妻”兩字,又有什么用呢。

琳琳姑姑并沒有說什么,還像女主人一樣給他也泡了杯茶,過了會兒擺擺手讓他快去上班:“沒得事,你去吧?!?/p>

他跟梅芬約在一家小咖啡館。六運小區(qū)曾入時,但如今走在洋紫荊樹下,店面的裝修、招牌的字體都有點土了。這家開了多年的咖啡館,連沙發(fā)布都變硬變黃了。除了他們倆,只有兩個服務員在懶洋洋擦桌面。地方是他選的。還是搭檔的時候,梅芬曾跟他一起來過這家。這家的裝修毫無特點,只在天花板上鑲了大塊的鏡子,客人抬頭就能看見自己,也能同時看見屋子里的其他人。

梅芬沒有化妝。衣服也只是黑T恤、牛仔褲。他輕微地失落,確認自己早已在梅芬心里降級了。昨晚他問梅芬“在哪”后,梅芬回:“你女朋友很漂亮?!彼麤]法再說什么。但今天上午,他一登錄報社內(nèi)部通訊軟件,就看到梅芬發(fā)來的信息。發(fā)送時間顯示是午夜1點。

縣城里只有一條主要街道。水泥路面,寬闊平直。商店、洗頭房,全部的繁華和娛樂都聚集于此。本地方言里,“上街”一詞可代指購物、遛狗、會友、宴飲。有一家電影院,但年輕人更喜歡網(wǎng)吧。跟這條唯一的街道相對應的,是蛛網(wǎng)一樣細密的小巷和隨處可見的麻將館。有出租車,但男女老少更習慣騎摩托,從南到北、從東到西,五分鐘就能跑遍全城。

他當然記得,這是他跟梅芬去歸寧縣出差那次梅芬寫的稿子。只是后來被刪刪減減,稿子只登了部分出來。

2009年的歸寧縣,高一女學生死在河里。尸體被打撈起來時,少女雙目圓睜、臉上有傷痕。少女去世前,最后見到她的是給中學看大門的胡來貴。胡來貴口供說,少女跟兩個校外的男生一起“往街上去了”。一個偏遠縣城少女的死,并不具備轟動全國的新聞要素,雖然其中暗含了強奸這樣潛在的色情因素。真正讓網(wǎng)民、記者都興奮起來的,是第二次尸檢后引發(fā)的縣城暴動。

第一次尸檢結(jié)果顯示,少女是溺水身亡。家屬開始上訪、與公安反復交涉,要求再度尸檢。死者父母都是農(nóng)民,育有一兒一女,兒子比女兒大三歲,已考上省城的一本大學。女兒如不出意外,也應該考學、“爭氣”。調(diào)解中,經(jīng)濟補償方案被提出,死者家屬中一位“說得上話”的遠房親戚提出:“我們要30萬,讓他們兩家出?!?/p>

在這個縣城,30萬等于三套120平方米的住房,等于供10個農(nóng)家子弟讀完大學。參與打撈死者尸體的好心人,此時跑去找死者家屬,“我沒功勞也有苦勞,給我五千”。案發(fā)現(xiàn)場周圍開始聚集起十里八鄉(xiāng)的游民,礦難里吃虧的家屬、拆遷安置里失地的農(nóng)民、伺機而動的混混和黑社會,還有幾十上百無所事事的年輕人——他們的父母多在廣東打工,無人管教??礋狒[的人群很快變成了失敗者的陣營。

第二次尸檢結(jié)果顯示,少女處女膜完整。當天夜里,聚集多天的鄉(xiāng)民圍攻縣公安局。照片在網(wǎng)上傳開后,魏是昀和梅芬先飛機后包車連夜趕到縣城。他們準備大干一場。但很快,縣城貧瘠的表層土壤下露出犬牙交錯的歷史。

梅芬在筆記本上記:前年,副縣長帶隊去發(fā)生移民糾紛的鄉(xiāng)鎮(zhèn)做群眾工作,可交涉過程中人越來越多,把干部們團團包圍動彈不得。公安去解圍,雙方僵持中發(fā)生肢體沖突,幾個移民受傷。當天就有六十幾個移民沖去把鄉(xiāng)政府砸了。這樣的事情發(fā)生頻密,除了移民、拆遷,本地還有礦,只要警力出動,鄉(xiāng)民就沖擊執(zhí)法機關(guān)。

被沖擊的不只是公安。一次礦難后,死者家族組織了兩百多親族劫持礦主,要求給說法,政府調(diào)停也僵持不下,最后本地一位“和事佬”出馬,在幾方之間斡旋賠償25萬,息事寧人。

梅芬、魏是昀表現(xiàn)出了專業(yè)性,到歸寧的第二天,他們已經(jīng)采訪了二十多個人。那時他相信,新聞就像折紙,只要你老老實實折對每一條虛線,紙青蛙就能跳起來。直到被打。并不是挨打本身,而是挨打后,他開始沒法確定自己在局面中的位置。在他們被打前,死者家屬也曾被不明身份的五六個男子圍毆。歸寧的黑社會在鄰縣也名聲震天,只這年上半年,他們就在歸寧弄了四次小型爆炸。三次在樓梯間、一次在荒僻的小路上。沒有人員傷亡,但巴掌大的縣城全聽見了。他們要讓人怕。

池水越攪越渾。

如果事情就停止在他們逃離、開庭、結(jié)案,似乎這只是千篇一律的縣城敘事。但就在他們飛回廣州的那個早晨,第二次尸檢報告公布后的第八天,犯罪嫌疑人之一、與女死者一起去河邊的少年小羅趁看守睡著時咬舌自盡。這之前,小羅曾被傳言是縣長的親戚、父親是開礦的。梅芬看過他的照片,跟一般農(nóng)家子弟不同,小羅生得白,有一對大眼睛。他寄居在歸寧的姨媽家,母親早已去世,父親在福建茶場做季節(jié)工。正逢采秋茶的季節(jié),梅芬見到他父親時,他手指上有深色的茶漬。胡來貴這個看大門的開始被人說是“殺人犯”,誰知道他跟公安說了什么?他不是唯一一個看見死者跟小羅去上街的證人嗎?不就是他害死了小羅?

梅芬的舊稿激起魏是昀的記憶,他給梅芬發(fā)信息:留言我看到了。我們應該談一談。

現(xiàn)在,似乎事情都淡成了煙,魏是昀和梅芬之間只剩兩杯咖啡。窗外是濃綠樹影,這個城市的樹和花四季不停歇,似不知悲喜。他靜靜聽梅芬說話。他說不出那些分析和道理,就像他沒法像梅芬那樣用文字表達自己,又或許他沒有一個那么需要表達的自己。在歸寧時,他看到想到的,跟梅芬也許并不一樣。

梅芬說在吃藥,抗抑郁的藥一吃上了就不能停。

停了會怎么樣?他問。

睡不著覺。一直睡不著。梅芬說。

你不能這樣下去了。

不然呢?我換個工作?回老家?還是嫁人?梅芬笑了。

他覺得自己說任何建議都很可笑,他才是更懦弱的那個人。梅芬已經(jīng)三十多了,想到這點,他驚覺自己對這個算不上了解的女人有某種責任感。責任感,比喜歡更可怕,或者說,更危險。

那藥能長期吃嗎?不會有副作用吧?他問。

我成天犯困,昏昏沉沉。

醫(yī)生怎么說?

堅持吃藥,藥不能停。

你心太重了。干這行,不能這樣。

天生的,沒辦法。

跑娛樂怎么樣?

我喜歡娛樂新聞,虛假又膚淺。人需要膚淺的東西,不然分分鐘會發(fā)瘋。

他猶豫了一會兒說,梅芬應該換個手機號,不要再陷在過去的記憶里。那些人是可憐人,但他們的生死,本質(zhì)上跟梅芬無關(guān)。

“新聞是冷血者的事業(yè)。對吧?”梅芬像自問自答。

“我不想勸你什么,更不是想改變你的想法。但如果你身體垮了,什么也做不了了。”

“魏是昀,你從來都這么現(xiàn)實嗎?這么理性?”梅芬笑了。

他說起昨晚看的戲,說不知道為什么,看完后就想起了歸寧,然后翻出了當年的文件夾和照片。

梅芬眼神迷糊,像是沒聽見他說的話,只說某次在地鐵上,到站了,她該擠出去,可是腿不聽使喚,怎么也完成不了這么一個最簡單的動作。她只能蹲在地上,像農(nóng)民工那樣抱住自己的頭。她知道自己應該是病得很厲害了。

“到現(xiàn)在我們也不知道誰是兇手,不是嗎?我們太可笑了?!泵贩艺f。

他覺得胸口堵得慌:“我們出去走走吧?!?/p>

“走,走去哪?”

“去哪呢?”

“跟我走吧?!?/p>

街景在車窗外迅速閃退,梅芬在往北開,也就是往魏是昀和琳琳的住處方向開。但他可以確定,梅芬并不知道他住在哪兒,就任由她開下去。半個多小時后,車到銀河園門口,她方向盤往右一打轉(zhuǎn)進輔道。他終于開口:“去銀河園?”

“對啊。”梅芬看著后視鏡倒車。

“干什么?”

“看個人?!?/p>

兩人往山上爬。梅芬?guī)?。爬到最高處,成排的木棉亭亭玉立。雖才初夏,但滿目深翠。從高處俯瞰,墳塋消隱,只剩一整座山的岑寂。梅芬往低處走,沒走幾步左拐進一排闊落的墓道,又往前過了十來米才站定。

母親過世后,他常常往山上去。一般人眼里的生死結(jié)界,也許都會因為至親的離開而被動搖。那時他還是個高中生,只身上山逗留半日卻并不曾害怕。也許他認定,母親在庇佑他。此刻他有些恍惚,似乎又一次在追索母親的痕跡。

梅芬揚揚手,讓他看。他看過去。那個叫蕭紅的女作家的瓷照片貼在墓碑上。碑上還用紅漆描了一朵陽刻的花,托舉著女作家的臉龐。傍晚的太陽在迅速偏移,金線般的陽光散射在墓園,空氣里浮著細微的粉色顆粒。他掏出相機來,相機的咔嚓聲像最輕的剪刀,裁剪著此時此刻的時空及其他。

梅芬點燃一支煙,放在墓碑前。又給自己點了一支,坐在墓前臺階上抽起來。他不抽煙,但也陪梅芬抽著。

“昨晚我采訪了幾個觀眾,問他們看了戲什么感覺。你猜說什么?”

“人命太賤?”

“××日本人!”

兩人一起笑。

“該帶花上來的。不知道她喜歡什么花?!泵贩艺f。

“紅玫瑰。”

“你俗不俗?土不土?!”

“真正的玫瑰一點也不俗?!?/p>

“魯迅倒是說過她,穿紅上衣,就要配紅裙子,不然就黑裙子,不能配咖啡色的裙子。”

“魯迅跟她什么關(guān)系?”

“什么關(guān)系。”梅芬重復。

“什么關(guān)系?”他又問。

“你和我什么關(guān)系?”

他不知道該接什么話,把煙頭戳滅了。

“我喜歡她?!?/p>

“誰?”

梅芬揚起下巴點了點蕭紅的方向。

“喜歡她什么?”

“想做的事都做了,又早早死了?!?/p>

“三十一歲,人生還沒開始呢。”

“那是現(xiàn)在。那時的人開始得早?!?/p>

“我沒讀過她寫的東西。我沒讀過幾本書?!?/p>

“所以你才不會抑郁?!?/p>

“你要天天這么損我,也不會抑郁。”

梅芬轉(zhuǎn)過臉,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不再說話。

他告訴梅芬,自己租的房子離這里直線距離只有八百米。小區(qū)外就是個城中村,一到傍晚,小販的推車就把唯一的道路堵得密不透風。泡在糖水里的青芒果和木瓜,烤面筋和炒米粉,還有炒瓜子炒花生和烤紅薯。各種味道,各方口音,全在這條不足兩百米的小路上。小路兩邊是密密匝匝的“握手樓”,窮學生、打工仔,一個月一千包網(wǎng)費水電。上班時他有什么煩心事,下了班在這條路上走兩趟,就都沖淡了。他再沒用,一張圖片最低也能賺兩百塊。這些推車叫賣的小販,沒有城管的日子也只能賺幾十塊錢。那得賣出幾十個芒果或木瓜,或者炒幾十上百碗炒粉。人才會把錢從兜里掏出來給你。

“忙著生,忙著死?!彼钭蛲淼呐_詞。

“你還挺有深度。”梅芬嗤一聲笑了。

“沒想到吧,銀河園邊上也這么熱氣騰騰,都是活氣?!?/p>

“是哪邊?”梅芬指指不遠處貼著瓷磚外墻的矮房子。跟所有縣城一樣,城中村的房子外墻都貼著瓷磚。

“那邊……下去就越來越熱鬧,越來越熱鬧了?!?/p>

“你還記得那個冰棺嗎?發(fā)電機很吵。那女孩被放進去,被拖出來,被割幾刀,又縫回去。她家里人讓法醫(yī)每次都切一點?!?/p>

“那是取證和解剖需要。你不要往壞處想。”

“我覺得自己也是個殘廢。你呢,是不是殘廢?”

“什么意思?”

“你說昨晚戲里,王婆為什么要自殺?”

“她女兒丟人,她男人窩囊?”

“為什么女兒丟人、男人窩囊,這個娘、這個老婆就想死?”

“人活一口氣?”

“他們不是像牲口一樣活著嗎?”

“我應該是個殘廢?!?/p>

“小時候我抓周,抓了兩樣,一盒胭脂、一面鏡子。你說怎么一點都不準?。俊?/p>

“哪里不準了,你還不夠好看啊?!?/p>

“應該是我媽騙我,我肯定抓了別的?!泵贩一厣?,拔著墓腳的雜草。

“我也抓過。我抓了印章,這才不準吧?!?/p>

“如果人生重來,你要做什么?”

“其實隨時都可以重來,不用如果。”

“是嗎?”

他喊了聲“梅芬”。梅芬擰頭看他,橙紅色夕陽中的臉定格在他相機里。

他給梅芬看照片:“昨晚我看了很久歸寧的照片。我很吃驚,那個地方看起來那么窮,那么小,那么普通。跟我記得的一點也不一樣。我記得的,那是個不一樣的地方。但事實上它沒有一點不一樣。有幾張相片里還有你。那時的你跟現(xiàn)在倒是不一樣。不是說你現(xiàn)在好,還是不好。就那是另一個你。如果你總是從取景框里看世界,就會排除很多雜音和干擾,只剩下畫面里的信息是有效的。然后我發(fā)現(xiàn),只有瞬間是真實的。比如現(xiàn)在,是真實的。剛才我給你拍的這張照片,是真實的,但在我說話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p>

沉默了一會兒,梅芬說:“我努力了,你知道嗎?我正在努力,一點點把我自己縫好。不然心上都是破洞,像紙糊的房子,一有點風吹草動就呼呼響。我必須縫好,不然就不完整。沒人在乎這個,可是我在乎,我必須完整?!?/p>

“你必須忘記?!?/p>

“怎么忘記?你還記得小羅他爸那雙手嗎?全被茶漬染黑了。我他媽還問他,你兒子現(xiàn)在有很大殺人嫌疑,你怎么打算?”

“小羅也許并不是無辜的?!?/p>

“這重要嗎?他死了。死了!”

他沉默了。他們未嘗沒有死過。完整是什么。他們身后的蕭紅并不曾完整。

一陣大風刮過山頂,他們的頭發(fā)胡亂飛舞,拍打著臉頰。梅芬的長發(fā)打在他臉上,他并不伸手去撥開。

他去拍過戒毒人員。現(xiàn)在他們倆的精神痙攣,跟戒斷反應時的身體痙攣并無二致。雖然痛如百蛇嚙身,但他仍拔下了針頭,對梅芬說:“新聞是毒品?!?/p>

琳琳讓他從衣柜頂上拿被褥、枕頭。姑姑跟琳琳睡大床,他睡客廳沙發(fā)。就一晚上,琳琳悄聲說。

客廳只貼著玻璃窗紙,即使是深夜,外面還是很亮。他伸手推開窗,躺著看天。光污染的夜空是淡藍色的。他把手伸到窗戶外面。只有一絲風。許多張臉在他腦子里走馬燈一般閃過。如果歸寧的女孩沒有死在河里,今年她就二十四歲了,跟琳琳一個年紀。

如果沒有十六歲就死掉,那女孩現(xiàn)在還跟小羅在一起嗎?那小羅也不能死。他們或許像父母一樣,來廣東打工,不過不是在流水線而是做白領(lǐng)。或許去了省城,運氣好的話,考上公務員,改變了家族的身份底牌。他們不會留在歸寧那個爛泥塘里。

或許又像梅芬說的那樣,他們太蠢了,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誰是兇手。照片和文字固定住了什么,又或者流失了更多。他們奪走了人的什么,又或者他們自己一次次被暴力奪取。

他拍了很多張河邊的靈棚。少女的親戚中有人出錢租了冰棺,尸體凍在里面。紅白藍塑料布鋪在竹竿上,支起簡易的棚子。梅芬采訪法醫(yī)時他在。第二次尸檢時,尸體凍得太硬沒法完成下體檢查。法醫(yī)讓親屬把冰棺斷電、放置,再送回來。這個少女一共被解剖了三次。最后一次匯集了省城來的著名法醫(yī)。尸檢過程中,每動一個地方,醫(yī)生都要跟家屬確認。“看清楚了?”至于化驗結(jié)果,用法醫(yī)的話來說,家屬指望著那些“割下來的東西”能給他們點希望。

小羅自殺后,30萬沒人再提了。他上網(wǎng)搜過,案發(fā)五年時,有記者去回訪。歸寧縣還是只有一條主街,人們繼續(xù)騎摩托打麻將。沒有死去的年輕人長大了,生兒育女,為每月人情往來的份子錢焦慮。在歸寧,二十四五歲的人看起來都像三十四五歲。他拍下的那些人,臉被時間加速揉碎。

第二天一早,琳琳和他一起送姑姑去高鐵站?;氐绞袇^(qū),兩人去吃茶餐廳。他問琳琳,你姑姑怎么不姓鮑?琳琳埋頭吃她的餐蛋公仔面,只“唔”了一聲。他又說,剛給她取票,身份證上的名字是劉麗麗。

“她是我爺爺?shù)母膳畠??!?/p>

“噢?!?/p>

琳琳突然放下筷子:“也是我爸以前的女朋友。他們談過很久。但這事太復雜了,幾句話說不清楚。”

“姑姑對你挺好的。那么多東西真不知道她一個人怎么帶來的?!?/p>

“我很喜歡她?!?/p>

“嗯,我也是?!?/p>

“我想過如果她跟我爸在一起會怎么樣。”

“你怎么會這么想?”

“我爸一輩子都愛她?!?/p>

“你怎么知道?”

“我媽說的。我媽什么都知道。也知道他倆就是不能在一起?!?/p>

“她年輕時一定很好看。”

“不知道。是他們老了嗎?還是有比在一起更重要的決定?”

“人都有沒法解釋的部分吧?!?/p>

他和琳琳抄近路,從城中村不足兩百米的小路回家。周末,還大白天小販們就統(tǒng)統(tǒng)出動,小推車把路堵得密不透風。嗆人的油煙、高音喇叭的促銷廣告、人冒著油光的額頭,聲響與顏色如潮流拍打又退落。在這個城市,小販被叫作走鬼。他突然覺得,做個什么佬可能不是太重要。他牽著琳琳的手,兩人緊挨著往前挪。他知道頭頂很遠的地方,衛(wèi)星正攝錄他們的影像,不久后更新的電子地圖上,他和琳琳的頭頂也許能幸運地成為兩顆黑色圓斑。而更多的黑色圓斑和他們的氣味、體溫、心跳,只有現(xiàn)在的他知道。未來他可以一次次在地圖里飛行跳躍,但比不上此時此刻一步一步往前挪時無聲的快樂。

“你知道嗎,我開始喜歡蕭紅了。”琳琳說。

責任編輯 杜小燁

郭爽,出生于貴州,畢業(yè)于廈門大學中文系。小說、隨筆發(fā)表于《收獲》《當代》《作家》《山花》《上海文學》等刊物。出版作品《正午時踏進光焰》《我愿意學習發(fā)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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