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濤
讀《論語》這樣的書,和讀別的書有不同。
就拿“仁”來說吧,這是個“概念”,但又不像數學、物理、哲學中的概念那么明晰。在孔夫子那里,“仁”的意思隨時隨地在變,讓頭腦清楚的現代人很不適應。當然,我們有我們的辦法,就是分析、總結出幾個義項,一下子,“仁”這個字眼似乎變得明了了,我們也因此弄懂了孔子的主張。
很多書是知識性的,要徹頭徹尾地弄清楚每個概念,在腦子里形成一個框架、系統。但讀《論語》,最害怕人懂。很多所謂的懂、理解,不過是把一些很好的、可以栽培的詞,變成了一個概念一個知識點。就像把花朵、蜻蜓做成標本,我們以博物學的眼光,把這些詞放進了某個知識譜系中。
最偉大的事情,最好的意思,往往容易被當成既定的事實而被永久地忽略。
辜鴻銘說,毀壞文明最厲害的,不是文盲,而是“半個文化人”。在我看,“半個文化人”最大的特點,就是把一切話變成知識,這固然滿足了求知、理解力的欲望,但也讓語言失去了力量,不能在心里回轉徘徊。老傳統里一開始教小孩讀書,只是背誦,不逐字逐句來講解,看似稀里糊涂,卻抓住讀《論語》這種書的大旨。給出一個解釋很容易,但也會過早地讓語言失去根植于心、充實生命的機會。蔣勛說,“仁”是什么呢?仁是花生仁的那個仁。是個有些呆萌的偏見,但活潑潑的有生命力,這點不容易。
你一旦知道“仁”的所有義項,且能明白無誤地說出來,那么恭喜你,《論語》不會再折磨你了。當然,你也錯失了與這部書的緣分。已知的東西,沉淀在腦袋里變成知識儲備,也不會再感動到你了。幸虧孔子當初沒站出來說:我老在提的“仁”,其實有這么幾個意思,第一,第二,第三……他甚至有意讓這個詞變得模糊,在他眼里,世上就沒有誰配得上這個字!
書讀到熟時,要警惕。即便你完全了然自然、人事運行的規(guī)律,但也需要那么幾個,至少一個折磨你的詞。在包羅萬象的康德哲學里,這個詞是“物自身”,在《論語》里,這個詞叫作“仁”。牛頓說我不過是個撿貝殼的,愛因斯坦說他越研究宇宙的結構,越覺得自己像個白癡,這些話都是很真誠的。
熊十力罵馮友蘭,說良知怎么只是一個“假定”呢?良知是個呈現!一些詞是有生命的,是有破壞力的,就像拱開土壤巖石的種子。一些話讓孔子有憂患,生活上倒不大措意了。他的心是破碎而新鮮的,而我的心卻常常是詮釋學的荒原,沒有什么能打動我,沒有一句話值得去爭執(zhí)與踐履。
“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边@是《論語》中很容易被誤解的一句話。我們常常一廂情愿地以為,只要到了某個年紀,時間便會給你匹配相應的覺悟,就像孔子那樣,三十而立,四十不惑。時間不會這么厚道,時間從來不會帶來這樣的改變,倒很可能把你的人生捋平,讓你變得傷感、懷舊,回憶小時候玩過的游戲,吹進教室的南風,春日里照著陽光的接近透明的桃花。時間不會對人有所饋贈,不會像孔子那樣每過個十來年,生活便有新境界新意思。太多太多的人,連格里高利那樣的自覺都沒有的,他在一天早上醒來發(fā)現自己原來已經活成了個甲殼蟲。
在年少的時候,都立過這輩子的flag,大家有些想當歌星,有些想當官,有些想當科學家,但少有人堅持。堅持了的人,又只有極少一部分人實現了自己當初的志向。實現夢想,多么值得高興多么圓滿的事啊,但孔子到此卻一定會發(fā)問:你當了官,當了科學家,這輩子就OK了嗎?你的處境和那些沒實現夢想的人,有什么根本區(qū)別呢?
當我們說出歌星、科學家這些志向的時候,其實更在意的,是那個身份。這輩子得到想要的那個身份,要有稟賦,有機緣,甚至還要有點家庭背景。這樣來看,人生其實挺悲劇的,想要得到一個理想的身份,不可控的因素太多太多了。
不過孔子的確是個妙人,他的志向和大家有些不同。他不在意那些身份,他的志向是超越所有身份的,帝王將相、販夫走卒。當然,他也肯定這些身份。但身份層面的志向,是容易窮盡的,成與不成,終歸讓人疲倦。他的志向是什么呢?志于學。很多事情上,我們常常是失敗者,甚至注定是失敗者,但生命堂堂正正地還有一條路,這條路就是學。他的志向就在學這件事上,而不是一個固定的身份,這個志向永遠未完成,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不知老之將至。
大家都有目標,目標是可預期可完成的,但孔老夫子的目標卻有點傻呵呵,就是生無所息這么一件事,不可完成,甚至都不能有所預期。一直活著不是永生,人也不可能永生,但可以在當下把生活過得長長久久。這種時間性的美,是夫子心中的大美。
學這條路一直存在,我們隨時隨地可以上路,但也最容易忘掉這條路的存在,忘掉生命本身運行、生長、拔節(jié)、持守的樸素堅貞的快樂。不管老天給了我什么樣的一個身體,給了我什么樣的一個家庭,給了我什么樣的性格、天賦,我仍然可以改變,我仍然可以把人活出來。我們常常在意生命的量與影響,卻很少在意生命的質地。
你真的在過一種真的人生嗎?這個問題仍然在折磨我,就像“仁”這個字,仍然在折磨我。追問仁與不仁,就是在追問生命的真與不真,在我看這是一回事。這個字仍然在折磨我。
朱子臨終前,說了一句話:天地生人,直而已矣。讀《論語》,固然需要知識性的考證,但一些赤手空拳的大白話卻更難靠近,就好比這天地生人,最偉大的事情,最好的意思,往往容易被當成既定的事實而被永久地忽略。佛家講俱生執(zhí),也許一些事,我們與生俱來就已經忽略了。
福音書不是耶穌親手所寫,《論語》也好在不是孔老夫子自己的著述,這個比老莊還要自在高明。老夫子罕言利與命與仁,這也是極好的,就像這會大太陽照著,蒼蠅潦潦草草,飛來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