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
一個口號用得最濫的時候,可能是這個口號大可懷疑的時候?!胺鸱ā币坏╇S處可聞,空門便難免納垢?!案锩币坏┎唤^于耳,紅旗便難免變色。同樣的道理,當(dāng)流行歌、主持人以及節(jié)日賀卡動不動就“愛”起來的時候,不能不令人捏一把汗:愛的危機(jī)是不是已經(jīng)來臨?
“愛”的含義過于籠統(tǒng),容易導(dǎo)致誤解。一個人愛吃紅燒肉,愛看槍戰(zhàn)片,愛去高檔時裝店揮霍公款,這算不算愛?如果算的話,那么這種無須勞力和勞心的享樂,相當(dāng)于天上掉餡餅,當(dāng)然是很多人最為愜意的事,也是最容易的事,用不著旁人一再鼓動和號召。
不大容易的愛,如愛踢足球,需要在綠茵場上大汗淋漓;愛下圍棋,需要在棋盤前殫思竭慮;愛一位情侶,需要殷勤照料熱心幫助甚至在危難時刻生死與共。相比較而言,這種愛以某種付出為前提,具有較高難度,并非所有人都能體會和擁有。聊可安慰的是,正因為有了難度,愛的樂趣也就有了相應(yīng)的深度和強(qiáng)度,比如情侶之間的牽掛和激動,非一盤紅燒肉的滋味可比。
難度最大的愛,可能讓一些人望而生畏。這是一種根本沒有回報的付出,與愛者本人的利欲與樂欲完全分離,從嚴(yán)格的意義上來說,差不多是一種近乎沉重的責(zé)任,近乎痛苦的犧牲,甜蜜感已流散無幾。在這種情況下,還有多少人能把愛支撐下去?我看到一個兒子把他的病母孤零零拋棄在家,情愿在歌舞廳里發(fā)呆或者在馬路上閑逛,也不愿意回家去幫一把。我并不懷疑這位兒子對母親愛意尚存,如果母親健康、清潔、富足甚至美麗,他一定會表現(xiàn)出更多對母親的親近。如果母親去世,他也可能痛心不已甚至深情懷念。但他不過是用一種對待紅燒肉的愛,來對待母親——不愿意有所付出。毫無疑問,他一定也會用這種方式來愛朋友(假如這個朋友既有錢又有權(quán)),愛國家(假如這個國家既不貧困也不落后),愛真理(假如這種真理可以帶來豐厚的現(xiàn)實功利并且像免費午餐一樣唾手可得),等等。他怎么可以承認(rèn),他的內(nèi)心中缺乏愛呢?
愛是有等級的,隨著付出的多少,隨著私欲含量的增減,發(fā)生質(zhì)的變化,完全不是一回事。也許,以欲代愛,是最低的等級,可謂獸的等級。愛欲結(jié)合,是第二等級,庶幾乎是人的等級。至于無欲之愛,愛久病的老母,愛丑陋的鄰?fù)瑦刍哪耐恋?,愛競技場上獲勝的敵手,愛無情拋棄了你的國家和民眾——當(dāng)然是最高等級,只能是神的所為了,只能是人心中神的指示和許諾。人不是神,要求所有的愛者無論何時何地都具有無私奉獻(xiàn)的偉大和崇高,當(dāng)然是一種苛求。問題在于,用一個“愛”字抹殺紅燒肉與母親的差別,混淆情感的不同等級,是中文、英文、日文乃至世界上大多數(shù)文字迄今尚未糾正的重大缺失之一,是一切無愛者最為樂意利用的文化事故。
這個事故最大的后果,就是使“愛”字常常顯得虛假和骯臟,讓我一聽就渾身冒出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