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城外的風(fēng)會有淡淡的溫度,我騎在摩托上,眼睛睜不開,耳朵呼呼響。出了城,路上就空了,摘下頭盔,能看見新刷的道路線,我將車輪一直壓在線上,線就歸了我。如果壓線久了,會有甜蜜的錯覺,這亮著光澤的道路線是鋪在公路上的釣線,我像條騎在摩托上的魚,赤脫咬著餌,被東湖收桿。
每個月只有一天,我能去東湖釣魚。東湖很大,里面什么都有,不光有魚,還有塑料袋、避孕套和落單的皮鞋。聽人說,湖里還有過漂子,也就是不知來處的尸體,漂子浮在水面,隨大流轉(zhuǎn),經(jīng)常會靜悄悄突然躥出嚇人。雖然如此,大家還是喜歡來東湖野釣,我也是。
釣魚的人都很沉默,從不說話。我不行,老想找人說些什么,每次去,都抱上個釣竿四處巡摸,盯著個順眼的就并肩坐下,拋出竿,穩(wěn)了線,就蜆著臉強(qiáng)開話頭。大多數(shù)時候,聊不了兩句,話頭就斷了,我另起話頭,有的人沒了耐心,就搬著釣臺挪去其他地方。
從小我就話多,嘴碎,老吵得爺爺睡不好覺。為此,有一段時間,爺爺給我改了名字,王偉變王靜。這我不干,王靜女里女氣的,以前同學(xué)見了我都叫偉哥,大一點(diǎn)的孩子還會一邊叫一邊笑。后來,大家知道我要改名字,都叫我靜姐,一叫靜姐,我還真沒話了,爺爺看效果好,就準(zhǔn)備去派出所把這事落實下來。為了抗議,我夜夜發(fā)燒,只言不語,臉上滾著汗,眼里噙著淚,一副快要死了的樣子。吃什么藥都不頂用,爺爺沒了轍,就給家里的財神上香問該怎么辦,財神穿著戲服,紅唇黑髯,咧嘴嘿笑,就是不說話。我燒得迷迷糊糊,還捏著聲替財神回答,不要給娃改名字,改名這才作罷。于是,在學(xué)校大家還叫我偉哥,我的病就好了。
我在小餐館工作,以前一個月放一天假,最近沒什么生意,老板覺得沒人來吃飯,天天在餐館待著,天天都等于放假,白拿工資,啥都不干,還放什么假。于是,我沒了假,就不能去東湖釣魚了。不給假,我又不能在餐館隨便說話,只能聽來吃飯的人說,我忍不住,百爪撓心,于是越發(fā)想去釣魚,因為我喜歡跟那些野釣的陌生人說話,雖然,他們并不喜歡。
不過,有個人喜歡。這人叫燕赤俠,名字有殺氣,可實際上是個老好人,樣子長得有點(diǎn)像歷史書上的司馬遷,頭發(fā)不多,卻挽個髻鬏。剛認(rèn)識的時候,我要叫他俠叔,他不讓:我又叫燕叔,他說叫老燕就行。老燕是地道的陜西人,話少,脾性樸厚,個性凜然,是少有幾個愿意跟我搭話的人。但他不怎么說,只是聽我說,時不時點(diǎn)點(diǎn)頭,間或提一兩個問題。我就給他講我在武校的事,講我爺爺,講餐館里的老板、廚子和秀秀。他對我在武校練的功課最感興趣,說他也練過,我問他練的是什么,他又不告訴我。
認(rèn)識老燕也是巧合。我不僅話多,還愛跑步,不跑就身子骨生銹,每次來東湖釣魚我都會先跑上五六圈,東湖一圈很大,頂?shù)蒙衔湫2賵龅乃奈迦?。跑完,我還要打一套形意拳,雙手抱肋,前拳緊跟,氣壓丹田,腕扣肘伸。打完一套,再跟一套,筋骨徹底打開,把身上的汗出透,再把一大富光杯溫水飲盡,我便開始調(diào)餌掛鉤,布線支桿釣魚。別人釣魚是搬個小馬扎坐著,我不行,坐下就性急,于是,我就站樁釣魚。站樁是形意拳的基本功,算是我在武校學(xué)的少有能拿得出手的專業(yè)技能。當(dāng)然,我的專業(yè)素養(yǎng)也不限于此,有時,我還會找根竹竿練會棍法,竹棍落地,打得岸邊啪啪響,聽得人肉疼。魚都嚇跑了,大家對我就有意見,但又不敢說,因為我還隨身帶了一把武術(shù)刀,刀柄墨黑,掛了個紅纓,刀身锃亮,跟鯊魚的牙齒一樣唬人。后來,我也反思了下,那些人之所以不愿跟我說話,一是怕我的刀,二是可能覺得我的腦子不怎么靈光,有病史。誰會跑這么老遠(yuǎn)的地方,一邊耍刀弄棒一邊釣魚,一聽棍棒聲,魚早嚇得躲到姥姥家去了。我不怪他們。
老燕欣賞我一邊站樁,一邊釣魚,說我領(lǐng)會了釣魚的精髓。我不知道釣魚的精髓是什么,問他,他也只是笑而不語。我從小好奇心重,他不說,我就追著問,他這才說不就是個心平氣和、自由自在。這話一咂摸,別說,還真是那么個事。一來二往,每次釣魚我都去找老燕,可大多數(shù)時候老燕都不在,這我就很失落,只能時不時按一按我的摩托車遙控鎖。按一下,摩托就吱吱叫兩聲,算是對我的回應(yīng)。在這個城市,如果要論我的好朋友,就只有我的摩托車,王林都算不上。我把老燕也當(dāng)好朋友,可我怕他不這么認(rèn)為,我們并不熟,到現(xiàn)在,我也就見了他兩三次。我有他微信,沒事的時候,我也會給他發(fā)消息,可他從沒回過我。
摩托是我來城里一年后用信用卡買的,剛來城里,整天都很憋,得釋放釋放,我就一個人在城里閑逛。這座城市據(jù)說已經(jīng)有三千年歷史了,到處都是古老而又新奇的東西,太舊,太大,我都是徒步丈量的。我去過城墻根盤桓,也時常在電線蔽不見日,人群混亂熙攘的城中村游蕩,我還去過語文書上提過的樂游原和終南山??蛇@城從沒被我走到頭過,越走越孤獨(dú)。于是我買了輛摩托車,還給它起了個名字叫“閃電”,讓它陪我說話。出去的一路,發(fā)動機(jī)嘟嘟嘟叫個不停,我當(dāng)是閃電嘟嘟嘟給我說個不停,它說什么我都能聽懂,我什么都不用給它說,光聽著就很愉悅。
以往來釣魚,我都會把閃電停在防洪堤上,快要回去時,我都先喊一聲,閃電,按下遙控鎖,就能聽見它脆亮的回應(yīng)??蛇@次,我按了好幾次,也沒聽見回聲。我以為它沒電了,也沒在意,就抱著魚竿往回走,心里思忖著餐館裁員的事。老板說了,王廚、秀秀和我,我們?nèi)齻€得走一個。這很明顯,我沒什么選擇,畢竟我的存在與否并不影響什么。所以,我今天沒去上班,自己給自己放了假,老板也沒給我打電話,秀秀和王廚更不用說了,我知道,他們想不起我。正好,我能逮這個空四處游蕩游蕩,聽人說,秦嶺里面有個黑瘦老頭,會練懸解,我想找他去學(xué)學(xué)。
今晚心情不佳,一條魚都沒釣到,往防洪堤走時,魚竿在懷里很重,我回望了眼,東湖還在。東湖的形狀比較獨(dú)特,正好是六邊形,以往路燈熄了,夜色好的時候,月亮和星星就會閃爍在上面,像一排排搖晃明滅的窗燈。湖內(nèi)的窗燈,熱鬧而熙攘,萬家燈火的聲音游動飄蕩,借著想象,能看見湖底模糊的車水馬龍,又能還原水下生物和眾多人影交錯浮游的空間奇象,水下是一個異域空間,肯定住滿了形形色色的奇人異士,這些光怪陸離的景象引人遐想。雖心向往之,但湖面平靜得嚴(yán)絲合縫,我找不到進(jìn)入的通路。
攀過高臺,我抱著魚竿站在防洪堤上,四圍一片黑。我睜著眼,轉(zhuǎn)了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今晚尤其黑,再按了按遙控鎖,依舊沒有回音,我就有點(diǎn)急了。努著眼睛細(xì)細(xì)看,只能看到又黑又冷的霧氣。我在防洪堤上跑了幾個來回,才想起打開手機(jī)閃光燈,小燈熾白,只能照亮我的腳下,腳下明晰,四圍的黑裹著浪頭越發(fā)濃重地朝我撲來,燈光跑動,茫茫堤壩上,我能看見的只有我的影子。
我的摩托不見了。
摩托不見了,我立馬給王林打電話,最后屁用沒有。沒了閃電,只能抄小路走回去,小徑上什么都沒有,不摻一點(diǎn)亮色的黑四處流動,我的眼睛盯著夜,夜也盯著我的眼睛,腦子昏昏沉沉,想西想東。
高中畢業(yè)后,我就沒再上過學(xué),不是我不想上,而是我不知道該學(xué)些什么,我喜歡武術(shù),可大學(xué)不教。于是,我就去城里討生活。此前,我一直在武校待著,學(xué)了十年,最大的本領(lǐng)就是跑步,還會打拳和耍刀,倒立行走也能露兩手,就是文化課不行,除了會看武俠小說和黃色笑話,其他的都不靈光??赡茉谕馊搜壑校湫5膶W(xué)生都跟少林和尚一樣,剃著光頭,會疊羅漢,上下騰躍,身輕體健,一聲發(fā)喊就能喉頂鋼叉,手劈青磚?;蛘咭詾槲覀兿矚g一群人排方陣,編隊形,整齊劃一,口號嘹亮地把刀在手中舞成風(fēng)車,白花花晃,像被人設(shè)置了程序。真要這樣,我還挺喜歡,畢竟練得好還能登臺表演,演得好還有演出費(fèi)。
可實際上,在武校,我們只有跑步和散打,武術(shù)套路也學(xué),但都是擺擺架子,沒人當(dāng)真,但我喜歡武術(shù)套路,散打我愛不起來,因為我老當(dāng)別人的沙包。教練們整天蔫頭巴腦地不把我們當(dāng)回事,松松軟軟地教著我們動作。不過,跑步是真跑,一步一個腳印,為練武熱身。那些教練都喜歡看我們跑圈,看我們在操場拉拉雜雜繞,也不用太快,跑得久就行,一圈又一圈,只要我們上氣不接下氣,他們就有成就感。天不下雨,一日就跑三次,早中晚,一次兩三公里,跟吃藥一樣準(zhǔn)時定量。跑完就練散打和武術(shù)套路,別人打,我負(fù)責(zé)挨打。練了十多年,教練換了好幾撥,我也變得又高又皮實,都快長得認(rèn)不出小時候的我了。我打不過別人,動作太慢不會躲,但能跑,經(jīng)常能看到對手杵著拳套攆著我在場子里繞,咦,追不上。十多年的熱身跑步,跑上了癮,不跑身上就沒勁,跟手機(jī)沒充電一樣。一圈又一圈,一年又一年,高中混完了,我們也去高考,高考不考跑步,所以我什么也沒考到。最后,背了個書包,我就離開了武校,書包里裝了幾件衣服,幾口吃的,還有一雙沒怎么用過的紅色拳套,學(xué)校發(fā)的,扔了可惜。我覺得齊活了,就坐車去城里找工作。
找工作,我沒什么要求,管吃管住就行。別看我人瘦,但飯量大。我要求不高,首要是能吃飽,好壞不挑。不用人介紹,我就在一個小餐館落了定。餐館一共四個人,老板算一個,其余三人,有兩個女的,一個廚師,另一個是出納。廚師跟我同姓,單名一個心。她叫王心,我叫王偉,聽起來像姐弟,她待我也還算過得去,知道我吃得多,常給我留吃的。出納叫秀秀,負(fù)責(zé)收銀,偶爾也打掃下衛(wèi)生。秀秀很胖,愛化妝,尤其愛畫眼妝,平時我都不敢看她。
我在餐館,什么都干,但好像什么又都沒干,總是呆呆靠著墻看顧客用餐。所以,他們?nèi)齻€見了我,都不好好說話,眼神不往我身上落。我也想表現(xiàn)自己,可總不知道手腳該往哪放,常犯錯誤惹人嫌惡,做什么都得聽他們指揮,他們說啥我干啥,屁都不吭一聲,拖泥帶水,軟軟塌塌。
有時被他們說急眼了,我的男人氣性沖上來,總覺得憋屈,想在他們面前打一套拳,讓他們看看我利落的樣子,可總找不到身上的開關(guān),氣性沒硬多久,就漏氣了。秀秀最拿自己當(dāng)回事,一天,我端湯時被椅腳絆了一下,湯灑了點(diǎn),不過不礙事,我把站樁的本事拿出來,一穩(wěn)身,還是賣力護(hù)住了碗。燙慘了,我趕忙把碗放在桌上,手背燙紅一片,杵著吹氣。老板斜了一眼,沒吭聲,秀秀倒從柜臺沖出來,在我胳膊上斜擰一圈,說,毛手毛腳,凈給人添亂,沒看客人還等著,你在這杵啥呢。我手上的疼還沒緩過來,被她一說,愣了神。她指著我的臉繼續(xù)著,趕緊端啊,能干就干,不能干滾蛋。我又氣又臊,卻沒法回嘴,臉憋得漲紅。怒氣在體內(nèi)上沖下竄,壓了下去又冒了上來,幾個來回。這口氣實在咽不下,在武校,我散打雖然不好,可挨了十年打,我瞅個準(zhǔn),冷不丁也能把別人的牙打下幾個。我沒多想就在桌椅間兩手一拍,就向秀秀擺了個起勢,準(zhǔn)備給這丫頭露一手,滅滅她的氣焰??諝馑查g很靜,我蓄勁似蛇,左手陽勢撩手,右手陰勢補(bǔ)上,一推一回,對著空氣和假想的秀秀,閉眼藕手粘打起來,只見我的衣袖翻舞,手速快得拳都有了重影。秀秀沒被唬住,一愣,竟然笑了,還喊王廚出來一起看。王廚沒那閑工夫,顧客倒都停下了筷子,嗡嗡一笑,有輕佻的還喊了聲好。他們一笑,我的氣就漏光了。
老板是在聚餐時說裁員的,他說現(xiàn)在一個月的營業(yè)額還不夠大家的工資,他自己還得做慈善,貼一些。他說,咱們要不先走個人,等餐館有起色了,再高薪回聘。說完,他問我,覺得方案怎樣。我能覺得怎樣,我來餐館最晚,又不討人喜歡。我練武又沒練成缺心眼,還能聽不出里面的九曲連環(huán)。我啥都沒說,敬酒,仰脖喝完,再敬酒,起手一灌。第三杯,我給每個人都滿上,邀請大家端起酒杯,碰上一圉。王廚和秀秀好像有點(diǎn)懨懨,秀秀今天沒化妝,我覺得她還挺耐看。
工作若真丟了,那就丟吧。干什么不是個干,我得先緩緩,最近太累,什么都不想干,雖然什么也都沒干。去球,想那么多干啥,掙多掙少,我還不都是旱澇保收,窮漢光桿。
現(xiàn)在,我只想去釣魚,騎著我的摩托去東湖兜一圈。
摩托沒了,能幫上忙的只有王林,我給他打了很多電話,電話打不通,一直占線。我又發(fā)他微信,信息在界面上一條一條接起了龍,長長短短,他始終沒回。王林跟我一起長大,小時候我們經(jīng)常一起在田野和山上瘋玩,一毛錢買根辣條都要平分一半,現(xiàn)在我們都到了城里,他在銀行,我在餐館,兩個地方離得不遠(yuǎn),可來城里半年多了,我們還沒見過面。
我知道王林忙,剛來城里時,我約了他好幾次,說吃個飯,碰個面。王林總是打哈哈,語氣里滿是開心,說東說西,就是不落在吃飯的事。我說,我請你吃,你別跟我搶。王林就罵我,說這是打兄弟的臉,飯一定得他請,但他得忙完銀行的事,他還跟我解釋,中國有十幾億人,銀行就只有那么幾家子,他們銀行又沒什么男的,白天連黑夜,什么事都逮著他用,他都快累成靈緹了。他這么說,讓我覺得他混得還不如我,心里竟有點(diǎn)飄飄然。
我來城里這半年,王林沒給我打過一次電話。嘴上說不生分,穿一條褲子長大的,可世上哪有不生分的情誼呢,長大了,大家天涯流散后又聚在一起,小時候的褲子怎么可能還穿得上。這我也能理解,也慢慢學(xué)會跟王林保持著應(yīng)有的距離。有事沒事,我自己能搞定的,從不麻煩外人,可這次,我也慌了神,真是沒轍了。
王林來了,手機(jī)唱了起來,接通,他一副沒睡醒的語氣。我說,我摩托丟了。王林說,誰???我又說,我摩托丟了。王林迷迷糊糊,我沒偷你摩托??!我都快急哭了,說,你大爺?shù)?!王林笑了,你這人也是有意思,我真沒偷。我罵道,你他媽這就孫子了啊,我你都聽不出來。王林沉吟了會才說,王偉,偉哥啊,聽出來了,兄弟我睡得正迷糊呢。我說,我該咋辦呢?他說,報警唄,警察領(lǐng)工資專門就是干這事的。我說,對哦,我應(yīng)該先想到報警的。王林說,偉哥,小學(xué)那會老師就天天教我們,有困難,找警察,你還真都把學(xué)的還給老師了。我說,我不知道這片區(qū)的報警電話。王林說,全國都是110,110啥都知道,你只顧打過去找他們就行了,你找我,我又能干個啥。我心里火大,問,你是不是沒存我電話。王林說,手機(jī)丟了,換了個新的。我說,你他媽不就喝了點(diǎn)破墨水,敷衍糊弄誰呢,媽了個逼。
掛了電話,氣得我抖,一抖,都忘了摩托的事了。一轉(zhuǎn)念覺得窩囊,又有點(diǎn)心酸,沒多想就給臉上來了一拳,不疼,腦子還清醒了些,也能解點(diǎn)氣,照準(zhǔn)老地方,我又來了一拳。
王林后來給我來了好幾個電話,我一個也沒接,微信也發(fā)了好些,諸多解釋和道歉。他說,手機(jī)真是新的,沒騙我,通訊錄還沒云上去。他還說,他在銀行做貸款業(yè)務(wù),最近有幾筆賬壞手里了,事不小,飯碗可能都難保,正焦頭爛額,等解決了這攤子事就去找我。我瞥也不瞥,刪了他的對話框。小時候,王林老搶我東西,只要他喜歡的,我都給他。他瘦得跟閃電一樣,又不喜歡說話,誰都可以欺負(fù)他,總是我出面護(hù)著。以心換心,我以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現(xiàn)在看來,他的心還在他那。
報警我報了,還挺順利,警察也熱心,備案筆錄走流程,一氣呵成,可沒有任何后續(xù)音訊。后來,我去警局跑了好幾次,警察都是同樣的說辭,他們說,尋車信息已經(jīng)上警務(wù)系統(tǒng)了,正在全力搜尋,一有消息,第一時間告訴我。我問,找個車就這么費(fèi)事?警察說,東湖那沒有監(jiān)控,大海撈針,海大了去了,針眼那么小,得給點(diǎn)時間。我理解,我也感謝,可我心里還是對警察滿是絕望和怨念。
摩托石沉大海,我也石沉大海,一個人藏匿起來,沒人知道我在哪,也沒人關(guān)心我在哪,微信上沒人找我聊天,唯一的消息只有公眾號的更新,找的還不是我。從小,我就內(nèi)心簡單,腦筋杠直,所以,學(xué)習(xí)老學(xué)不好。想法單純,又沒啥花花腸子,就容易快樂,且我啥都不在乎,因為一無所有,沒什么可在乎。可王林這樣待我,我還是挺受傷的。再說摩托,原本丟了就丟了,多大個事,拍拍屁股轉(zhuǎn)眼我就忘了,想辦法再買一個不就行了??蛇@次情況特殊,摩托是用信用卡買的,工作眼看著也是要丟了,前面的工資老板還欠著。沒了摩托,我又丟了工作,還要每月東拼西湊還信用卡,沒工資,我拿屁還。我就是再心大,也沒法接受這局面,不僅心疼,手更疼。戴上紅拳套,對著墻,墻上寫著偷車賊三個字,我一拳疊一拳,上下翻轉(zhuǎn),把偷車賊的臉打成餃子餡。手一疼,清醒了,我想起了老燕。
老燕。
燕叔。
老燕叔,我遇到事了。
的確,也沒到那情面,老燕始終沒有回我,微信界面上,除了通過提醒,老燕一句話都沒說過,全是我在下面自言自語。我這人雖沒啥出息,但臉皮薄,好面子,老燕這樣待我,我心里除了失落、難過,更多的是懊惱。還真把自己當(dāng)回事了,幫不幫忙倒是其次,回個微信動個手指是要你百八千萬嗎?我最受不了的就是熱臉貼別人冷屁股上,我自說一大串,連個笑臉都舍不得回個嗎?我刪除了老燕的對話框,但沒拉黑他,畢竟,我對他印象還不錯。
老燕看著像司馬遷,可是個凌厲人,每次釣魚來都開著他的白車,車頭有個躍起的小鋼豹,不知道啥車,但看著挺貴。車聲呼呼的,急來急去急剎車,像劍脫鞘入鞘,猛得很。車開得再急,極窄的路上老燕也能靈活拐彎、轉(zhuǎn)圉,自在得就跟小狗魚一樣。車雖開得猛,可老燕人極沉穩(wěn),話很少,說時不緊不慢,客氣不失硬氣,硬氣又不缺耐心,有時甚至還有些溫柔,溫柔地戴一副黑框眼鏡,戴黑框眼鏡的司馬遷總是讓人跳戲。剛釣魚的時候,我老是抱著釣竿四處跑,看哪魚多就往哪趕,這一竿子還沒落穩(wěn),魚嚇跑了,我又抽起竿往另一個魚群聚攏的地方竄。上下其手,忙前忙后,感覺跟每條魚都打了照面,可連個魚毛都沒釣到。一來二往,失了耐心,我就扔了魚竿去岸邊耍棍去了,棍子來回翻飛,抽得地啪啪響,越抽越起勁,我都忘了自己是來釣魚的。
那也是我第一次見老燕,老燕看我耍完棍,拍了拍手,說小兄弟,耍得不錯,棍子有氣勢,就是花樣太多。我問,你也會掄兩下子,他搖搖頭,說掄不了,也掄不動,只會掄釣竿子。說完,猛一抬桿,一條魚破水而出,魚尾擺動,魚線鬧騰。我湊近一看,一條鯽魚,不大不小,鼓著腮,張著嘴,眼神驚慌,魚吻好看。老燕取下來,在手里端詳了下,一抬手,又扔水里去了。我說,咋給扔了。他說,釣魚不是為了魚。那為啥?他說,你釣多了就知道了。我說,我釣魚就是為了能加餐,飯量大,老吃不夠,你這太浪費(fèi)了。他對我笑笑,說,難道就只為了這個?我撓撓頭,一咧嘴,說,也不全是,只是覺得來到東湖就自由自在,平時活得太憋屈,得時不時來這犒勞犒勞自己。他點(diǎn)點(diǎn)頭,沒再說話,一動不動,不時扶一下黑框眼鏡,眼睛一直盯著魚漂,除了拋竿、收桿、上餌,他最劇烈的動作就是喝水。我也沒說什么,就坐在他旁邊,學(xué)著他的樣子釣起來,沒一會我就坐不住了,于是站起樁,閉目怡神,魚竿插在那,不去理會。臨走時,他給我說,有耐心就總會釣到魚的。我心里罵著,廢話,給他笑說,下次你再釣到魚可以給我。
釣魚不光是耐心的事,在老燕心里,釣魚更像是一件神秘的宗教游戲。再碰面時,我們明顯熟絡(luò)多了,他給我講一大通釣魚的秘密,作為回報,我給他噼里啪啦舞了一套武術(shù)刀,毫無章法,只是看著花哨,現(xiàn)在想來太二了。他說,魚漂的浮沉是魚發(fā)給你的電報,魚嘴輕碰,魚漂沉浮,上上下下,高高低低,電碼就滴響起來,一有電碼,你就能看見整個水下世界。魚漂如果先沉再浮,來回?fù)u動,那是小魚群在吸食,小魚口小沒力氣,覓食像小雞啄米,這樣就沒必要收桿,魚只咬食,不觸鉤,釣不上魚來。你看,魚漂如果猛地下沉,上下輕微浮動,那就是大魚,大魚吃得多,嘴大,會把魚鉤吸進(jìn)去,咬食有頓口。這個時候,你就得瞅準(zhǔn)時機(jī),猛起釣竿,把魚釣個猝不及防。早了不行,魚會嚇跑。晚了也不行,現(xiàn)在的魚在水下估計教育也做得不賴,都有知識,吃完食,會把鉤子吐出來。他說,所以從本質(zhì)來看,釣魚不是等待,而是狩獵,狩獵要贏,除了運(yùn)氣,能使上勁的就只有耐心和巧勁。天時地利,一招斃命,你看看獵豹狩獵就知道了。我說,就像你車頭拴著的那個鐵豹子。他一笑,說,那不是鐵豹子,是捷豹。
后來老燕來的就少了,僅有的一兩次照面我們也沒聊什么,我只是知道,他現(xiàn)在搞金融,很有錢,又好像破產(chǎn)了沒有錢,不過看他開的車,就知道破產(chǎn)了也還是很有錢。我還知道他也愛跑步,年輕時是運(yùn)動員,在上海練110米跨欄,以前,還見過小時候的劉翔,他說,那時候,劉翔就跑得溜快,像小號的閃電,誰都追不上,教他的師父也不行。我喜歡跑步,又很崇拜劉翔,被老燕這么一說,就對他很有好感,死活要加他微信,他欣然應(yīng)了,只是說自己不怎么用手機(jī),平時只在網(wǎng)上收發(fā)郵件。我管不了那么多,只是想著等再熟一點(diǎn),給他要劉翔的微信。
最后一次見老燕,是一個雨天。那天因為湯灑了在秀秀和顧客面前打拳出丑,我心里沮喪得緊,沒管天氣,直接騎著摩托奔向東湖。我很少夜釣,那晚我不想睡覺,想一直釣下去,一邊把桿,心里還一邊琢磨,時間夠晚的話,我是不是還能被住在東湖里面的人順桿釣下去,那邊的人也夜釣,我就成了他們的獵物。這樣也好,我就能去東湖里面看看。那里經(jīng)常光圈暗涌,燈火璀璨,想必?zé)狒[非凡,我得努努力,跟他們交個朋友,這樣他們才能帶我在東湖里四處參觀。
夜釣的人不多,我周圍空蕩蕩的,幾百米外才零星有兩個人影。雨雖不大,但草木都被澆透了,那邊的人影樹一樣立在地上,不說話。沒一會,突然嚷了起來,什么欠錢,什么棋盤死局,嘴里罵著敗類,操他媽什么的。一個人罵,另一個聽,一直沒吭聲。我心情本就不好,壓不住火,操著武術(shù)刀就過去了。走到跟前,一看是老燕,沒事人一樣釣魚,有個人站在他背后,呼哧嗨呦,還欲開口。我喊一聲,什么毛病,還讓人釣魚嘛!又問了句,燕叔,沒事吧?老燕沒看我,擺擺手,說,自己人,朋友。那人盯著我,用力克制著,我操著刀往那人跟前走了幾步,夜風(fēng)吹來,武術(shù)刀刀柄上的紅纓很鬧,我用手捋了捋,沒捋住,還呼我臉上了,氣勢有點(diǎn)漏。那人沒再說什么,壓著火走了,走了老遠(yuǎn),回過頭還喊了一聲,你們就是這么對兄弟的。老燕臉上不是顏色,我看老燕沒有說話的意思,也就操著武術(shù)刀扭身往回走。
摩托的事,沒有任何音訊,老燕不拿我當(dāng)回事,警察更不拿我當(dāng)回事,我唯一的朋友王林,也指望不上。這么大的城市,作為一個只有公眾號消息會主動聯(lián)系我的人,是真沒轍了。
睡得正沉,電話唱了起來,我一激靈,過電一樣醒來,慌神不知在哪。一看手機(jī)才找到自己,鈴聲太大,耳朵震得人心慌。是老燕的電話,我趕忙一劃拉,說,燕叔,你來了。老燕不客套,語氣平和,說,叫我老燕就行,遇上啥事了。我說,摩托被人偷了,信用卡買的,分了大半年的期,才還了個頭。老燕說,警察怎么說。我說,警察啥都沒說,讓等消息,你也知道,讓等消息,一般就是沒消息。老燕沉吟了下,說老地方見吧。我說,今晚?他說,現(xiàn)在天快亮了,我喜歡夜釣,明晚吧,天摸黑你就來,我等你。我說,吃了早飯我就過去。他說,不用,去太早了,大夏天的太陽毒,東湖沒柳樹,白天能曬脫皮。你要有槍的話帶一把過來,我開開身子,練練手。我說,老燕叔,這有點(diǎn)為難,我又不當(dāng)警察,從哪給你弄槍去,犯法。他說,紅纓槍,最好槍頭開過封。我說,紅纓槍也沒有,只有長棍和武術(shù)刀,你不嫌棄,我可以把武術(shù)刀上的紅纓綁在長棍棍頭,將就將就。老燕沒答應(yīng),說,這事將就不來,沒有就算了。
紅纓槍我剛上武校那會玩過,當(dāng)時器械訓(xùn)練,一小孩沒見過這玩意,有點(diǎn)激動,抱著槍亂戳亂刺,直接刺別人肚子去了。也不知道咋想的,那小孩可能覺得槍在別人肚子里太疼,過意不去,好心又給拔了出來,方向沒拔好,一節(jié)腸子都劃拉出來了。真是缺心眼。再就是我們那會練武術(shù)套路,兩個教練給我們學(xué)生示范紅纓槍對打,一人拿槍戳,一人應(yīng)急躲,槍點(diǎn)越快,頭躲越快,這對打看得就是個氣勢凌人,迅猛好看。有個教練可能前晚喝大了,眼神還有點(diǎn)飄,也是心大,自恃從小練到大,從沒被扎過,放著心就上了場。也的確是老把式,沒出啥岔子,反倒越躲越快,槍槍躲開,扎的人看對方狀態(tài)好,也有點(diǎn)興奮,速度更快了,機(jī)關(guān)槍一樣。躲得人不慌不亂,該咋躲咋躲,也沒往心上去,只是不一會,我們就聽見一聲嚎叫,血開始往外冒,一冒老高,噴到我們臉上。我那會小,承受能力還不行,這兩件事一直把我惡心得,后來再沒敢碰紅纓槍,覺得這武器太生猛,武術(shù)不在傷人,武器更不是。那個教練沒死,命硬,脖子扎漏了,還能被搶救過來。后來,他落了個歪脖的毛病,就這,還能給學(xué)生繼續(xù)示范紅纓槍。
網(wǎng)上現(xiàn)買肯定來不及了,我就在城里文體店找,一家家問,都是賣本子和筆的,我問紅纓槍,那些老板又是搖手,又是訕笑,沒人搭理我。不過,這座城大了去了,啥能沒有,我背著太陽跑,頂著太陽找,費(fèi)盡腳力,還是沒買到。我真是沒了轍,坐在馬路牙子上硬想,汗順著臉賽跑,一直干咽唾沫,沉吟了會,心里又想到了個地方。有了準(zhǔn)星,繼續(xù)跑,嘿,還真被我買到了,趙長軍武術(shù)學(xué)校門口,想要什么武器買不到。槍到手,我滿臉得意,紅纓血紅,槍頭耀眼,不錯,有點(diǎn)紅纓槍的樣子。我單手攥住槍尾,空中掄一圈,另一只手補(bǔ)上,護(hù)住,馬步扎穩(wěn),氣沉丹田,往前寸步緊逼,咬牙來回刺穿,紅纓颯颯生風(fēng),槍頭虎視眈眈。
沒了摩托,我是跑著去了,將近二十公里,跟平常繞東湖跑的距離相當(dāng)。舉著紅纓槍,頂著烈日,我一步一步跑,沒偷懶,也沒怎么歇?dú)?。到東湖時,天剛黑,衣服濕透,貼著皮肉,就跟長在身上一樣。好渴,骨頭都渴干了,來時忘了買水。我抱著槍在湖邊站了好久,夜才慢慢涼下來,湖邊來了很多熟面孔,他們看我換了新武器,臉上發(fā)笑,嘴上什么也沒說。我一動不動,一天沒吃東西,太餓了,越餓越不敢動,買紅纓槍把這幾天的飯錢都花了。一直等著,老燕沒出現(xiàn),站的時間一長,反倒不渴也不餓了,只是累,我拄著槍,靠著一棵幼樹就睡著了。
老燕來時都十二點(diǎn)了,我心里雖有點(diǎn)生氣,但沒表現(xiàn)出來。他搭好釣臺,上了餌,支好竿,才從我手中接過纓槍,也沒解釋為啥來這么晚。老燕脫了個赤膊,瘦馬一樣,上身干癟白凈,全是肋骨。他端著纓槍看了看,沒給任何提示就舞動起來,長槍直扎遠(yuǎn)取,用力抽伸,眼睛點(diǎn)也不點(diǎn),攔拿擰轉(zhuǎn),紅纓翻飛,槍頭劈扎成環(huán),對手并不存在,可老燕硬是用槍頭刺出了假想敵的身形。舞了幾個回合,老燕槍走脊線,腳屈臂展,槍在背上一轉(zhuǎn),換了個方向,進(jìn)退顧盼,一頓,一努勁,開始力抵槍尖,攔腰圈點(diǎn),槍槍不避要害,猛扎貫穿,紅纓似血,一點(diǎn)也不留情面。沒想到武術(shù)套路能被老燕簡化出這么凌厲的狠招,依我看,只要長槍在手,老燕撂倒四五個人不成問題。而且一番操練,老燕絲毫不喘,立槍收勢,跟沒事人一樣。
我問他咋不喘呢,他說跨欄練下的功夫,輕易不喘。我又問,槍跟誰學(xué)的,太狠,沒有花架子,招招致命。他說,小時候跟秦嶺里面的老師父學(xué)的,童子功,槍狠跟招數(shù)無關(guān),是人能輕易下得了狠心。他這么說,我覺得很受教。練完,魚竿動了動,他隨性過去,一挑桿,是條大魚,估計三斤多,看來這魚沒少在東湖混日子。這次,他沒有把魚扔回去,而是收在了水桶,繼續(xù)釣起來。不一會,又上來兩條,不比剛才小。我問,今晚手氣怎么這么好?他說,不是手氣好,是來的時間剛好。我說,不是說好天抹黑就來嗎,我可等了好久。他說,當(dāng)時說錯了,是夜黑透了再來。我問,為啥。他說,凡事講個時機(jī),凌晨一過,小魚都睡了,只有大魚胃口大睡不著才四處找食,且夜越晚,水溫越低,這個時令,一般也就四度,一到這個溫度,魚就不怎么愛動,老守一個地方。這個時候釣魚,你只需費(fèi)點(diǎn)功夫找個魚多的老窩就行了。不過窩找到了,還得記住不能用粗線,得用0.4的子線。水溫一低,魚吃餌的動作就會又慢又小,線太粗,魚餌在水里就有阻力,魚把餌吸不到嘴里。只要曉得這些,你在東湖想釣啥就釣啥,東湖就是個聚寶盆。我說,你咋知道這些呢。他說,還不都是一處一處試,魚群發(fā)電報給我說的。
我聽得入神,都忘了正事。老燕說,監(jiān)控我找人給你調(diào)了,東湖附近沒監(jiān)控,幾里外的公路上有,一一篩了遍,沒找到你的車,估計偷車的人心細(xì),走的小路。路網(wǎng)上的監(jiān)控,也讓人抓取了下你的車牌號,車沒上過路。警察那也打了招呼,沒啥線索。找了一些路子廣的朋友,說黑市上也沒有。這偷車賊還真有點(diǎn)令人費(fèi)解,既沒賣,又沒騎,他還能把車藏起來?頭一次遇到這種事,邪乎了。我聽得一愣一愣,心里融融感動,沒想到老燕路子這么野,對我的摩托還這么上心。我問。你咋知道我車牌的。他說以前走的時候瞥見過,沒想到還給記住了。我說,摩托接下來咋找,他說,得尋思尋思,雖然棘手,也不是全沒辦法。我說,還有啥辦法。他說,我算了一卦,大概知道摩托在哪。我笑了,咋還信這。老燕說,可能不準(zhǔn),因為我學(xué)藝不精。我問,在哪。他說,就在東湖附近。我說,能縮縮范圍嗎,東湖大了去了,這里林子又密,賊要把車藏起來還真不好找。老燕咕噥著,辰戌丑未身未動,書書參差細(xì)推詳。庚日失物兌上找,壬癸可在艮上尋…他奶奶的,后面的忘了,我回去翻翻書,試著給你的摩托再定定位。我心里嘆服,怪不得老燕能搞金融,找個摩托算一卦,都能趕上衛(wèi)星定位了,這要算起投資押寶的事,還不是一算一個準(zhǔn)。纓槍狠,撈金準(zhǔn),老燕絕對是個狠人。
我困得不行,躺在地上就睡了。老燕燒了一堆火,火光驅(qū)走黑暗,偎著我,那溫度像手心的摩挲,溫暖又舒心。閉緊眼睛,身子很快就往又黑又深的洞里陷,我仰面朝天,精神恍惚,洞口的微光跋跋然,四圍緩緩旋轉(zhuǎn)。站起來,我摸了個方向就往前走,碰到一面黑色幕布,一布之隔,明暗相間,兩個世界,兩種空間。暗的一邊是地板,亮的一邊是水面。我沒有停,揭開幕布走向外面。外面即是東湖,我踩著湖面,像踩在彈簧床上一樣,蹦了蹦,還挺緊實,就寬了心往湖心走去。湖面透亮,整個兒順著時針立體旋轉(zhuǎn),越來越斜,湖里面什么都能看見,從低往高,我往前走,就像爬山。我沒有掉落,也沒內(nèi)陷,天上和岸邊的景色都被關(guān)進(jìn)湖里,天有多高,湖內(nèi)就有多深,懸崖萬丈,我惴惴不安。一步一個腳印,漣漪一圈套一圈,我提著肩,抬著肘,仿佛這樣自己就能輕一點(diǎn),不會掉進(jìn)去,有小魚靠近,在我腳面輕輕一吻,我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它們就立馬扭身追著漣漪跑遠(yuǎn)了。時針越轉(zhuǎn)越快,湖面越來越斜,我越走越吃力,面朝湖面往上爬,一晃眼,看見我的摩托就在水里,被一股暗流裹挾著四處漂轉(zhuǎn)。我罵道,怪不得讓老子好找。伸手去夠,湖面太韌,伸不進(jìn)去。掄拳去砸,沒有任何聲響。我心里著急,摩托已經(jīng)飄遠(yuǎn),沒辦法,繼續(xù)往前爬,爬得沒有盡頭,直到湖面完全豎立,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也落了地。用力一撥拉,湖面幕布一樣分開,里面又一片黑,恰如之前。我走了進(jìn)去,撥開黑暗,黑暗撥了又聚,將我掩埋,將我的意識沖散,我實在心煩,沒了氣力,在無意識的淪陷中暈眩過去。
醒來時,火已熄滅,只余青煙,老燕不見了,釣的魚還在,看來是留給我的,一桶半滿,魚還活著,不叫也不鬧,跟在湖里一樣悠游自在。我給老燕發(fā)微信,問他在哪,等了很久,什么回音都沒有,回音沉到了大海里面。
半個月后,老燕才再次給我消息,沒打電話,微信上發(fā)的文字。他說,我要走了。我不明所以,剛要問他,他又說,摩托地點(diǎn)算出來了,不過問題更棘手,還是老地方見吧,一大早就過去。這次老燕沒選擇夜釣,我有點(diǎn)納悶。我到時,老燕早已戴著漁夫帽在那釣上了,走近一看,水桶沒成果,里面只有一只癩蛤蟆。我說,來得挺早。他搬了個馬扎讓我坐下,沒說話。我四周看了看,覺得今天哪里有點(diǎn)不對,不過,除了人少,其他也沒啥變化,一瞥眼,才發(fā)現(xiàn)老燕的小鋼豹今天沒來,路上停了輛紅色大眾,車角有點(diǎn)陷,看來質(zhì)量不行,跟喜紙糊的一樣。我問,車呢?他說,抵押出去了。為啥呢。資金斷了。我雖然沒見過世面,但也知道搞金融的,資金斷了是個啥意思。老燕之前也說過自己破產(chǎn)了,我只是不信,現(xiàn)在車都換了,我心里就摸到了底。我說,你不是會算卦嗎?能掐會算,還能讓自己栽進(jìn)去。老燕說,算卦算不了這么遠(yuǎn),玩金融不是錢,是人心。我說,被人騙了?他說,沒人能騙得了他。
這話題有點(diǎn)撒鹽,我就沒繼續(xù),趕忙問我的摩托在哪呢?老燕說,我回家把命書好好翻了翻,有點(diǎn)復(fù)雜,算不過來,電腦算得快,讓電腦幫了個忙,這才把位置又縮了點(diǎn)。我搓著手問,在哪?在哪?他說,上次算的沒問題,是在東湖附近,這次范圍一縮,能確定的是不在岸上,不出意外,是被人拋湖底去了。我說,你這說了還不如不說,岸上還好找,丟湖里,神仙他姥姥都找不到。他說,棘手的地方就在這,要在岸上,托關(guān)系找人,社會上聯(lián)系聯(lián)系總能找到蛛絲馬跡,這丟湖里,還真給我出了難題,我再尋摸尋摸,一定給你個滿意答復(fù)。我說,為啥這么上心幫我,咱倆也非親非故的。老燕說,不為啥,這不是答應(yīng)你了嘛。答應(yīng)了就是一樁事,得有始有終。
老燕說摩托丟湖里了,我心里既沮喪又有點(diǎn)重石落地,結(jié)局還算痛快,沒有希望,這事就算翻篇,不找了。長痛不如短痛,爽利。我說,老燕叔,就這樣打住吧,不找了,命不好,我認(rèn),有您這份情,我就是再丟十輛摩托心里也是暖和的。老燕說,你不容易,這摩托一定得找到,我在社會上再跑跑,算卦這東西,頂多只能信一半,全信就是腦子有問題。
老燕這么說,讓我不僅暖心,還覺得我們親近,就像親人一樣。在這個巨大的城市里,我還沒有一個親人,實際上,我也早已沒有什么親人,唯一的爺爺也在我上武校那會去世了。一尋思,親人老燕,我除了知道他名字外,其他的都所知甚少。老燕神秘又厲害,燕赤俠,燕赤俠,聽著就像個來去無影的劍客,我很好奇,想讓他講講自己,于是,先找個最感興趣的問。
我問他有劉翔的微信嗎?他說,沒有,但有他師父的。他能認(rèn)識劉翔這事,我覺得頂厲害了,我對他說了一大通,劉翔怎么厲害,怎么天才,中國驕傲,全民英雄,說得我口沫翻飛,癡笑盈盈,跟個女粉絲一樣,想想還怪難為情。最后,我問他能加到劉翔的微信嗎?他說,他試試,問他師父要要,應(yīng)該不難,劉翔現(xiàn)在虎落平陽,沒啥架子,加個微信難度不大。我說,老燕叔,沒人對我這么好過,你就跟我的親人一樣,你能給我講講你嗎?老燕打了個響鼻,冷冷說,沒啥好講的。我也不好再問,愣愣看著他沉默釣魚,過了三五分鐘,他兀自開口說了起來。
他說,他年輕那會在上海練110米跨欄,好勝心太強(qiáng),水平卻不咋地,把自己折騰出一身傷,成績不升反降,后來心里難受就不跑了,改行做生意。做生意去小興安嶺販木材,認(rèn)識了形形色色的人,帶了十萬塊錢去,被騙了個精光回來,不甘心,痛定思痛,一番籌謀,一毛錢沒帶再殺回去,結(jié)果帶了五十萬回來。我問咋帶回來的。他說,講義氣,講完義氣再耍手段。
五十萬,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做生意下不了什么金蛋,他就開始在金融圈折騰。錢太少,沒人帶他玩,但他有耐心,拉得下臉,跟那些人混的時間一久,大家就都愿意跟他做兄弟。人脈廣,加上一點(diǎn)運(yùn)氣,錢就滾得很快,不出幾年就有了扎實的根基,根基越大,風(fēng)險也越大,賠賠賺賺,好幾次都差點(diǎn)賠光老本,能把他折磨得半死,十年老了三十歲。最后,江山打定,進(jìn)了人脈核心圈,金融圉有保護(hù)傘,一榮俱榮,大家才能不賠穩(wěn)賺,他手里的數(shù)目才開始一路攀升。
光贏不輸也沒意思,慢慢地,他對錢失去了興趣,整天只是對著一堆數(shù)字做游戲,枯燥,乏味,數(shù)目多多少少,起起伏伏,都有點(diǎn)讓人麻木了。他說,太多讓人虛無,于是,愛上了釣魚。他說,釣魚不在魚,在能把自己投遞出去,在于抽離,在于無所事事的自由,在于心中寵辱不驚、不悲不喜。這話很高深,但卻說到了我心坎里。
他還告訴我,破產(chǎn)是真的,錯不在己,也不在他人。錢挪給了一個朋友,被套住了,也可能收不回了,金融圈,是個圈就得流動循環(huán),一節(jié)一斷,環(huán)環(huán)可能皆斷。他還說,光自己的錢也就罷了,這里面還有經(jīng)他手的別人的錢,人情套人情,他不愿欠別人,便準(zhǔn)備自己插手把這事擺弄擺弄,可風(fēng)傳那朋友可能被人挖坑騙了。事態(tài)至此,老燕心里也有點(diǎn)惱,覺得朋友都老手了還能被騙,后來再一深思,也能想明白,肯定是朋友不愿見好就收,欲壑難填。
老燕淌了淌水,想幫朋友把騙子揪出來,可發(fā)現(xiàn)事態(tài)遠(yuǎn)沒有那么簡單,這坑估計是永遠(yuǎn)也填不上了,不僅如此,朋友還他媽跑路了,渾水更渾,也讓他對這朋友有點(diǎn)意見,以前他不這樣啊,要都這么玩,大家遲早全完蛋。老燕說,去球,事來了不怕事,命咋定路咋走,該干啥干啥吧。他還說,水雖渾,但也沒到山窮水盡那一步,交的其他兄弟都還講義氣,沒有只在商言商,幫襯的人還挺多。現(xiàn)在需要的只是耐心,去外面運(yùn)作運(yùn)作,然后耐心等著。這攤子事跟釣魚一樣,只需要耐心,魚上不上鉤,人定不了,人能定的就是想盡辦法后耐心等著,等否極泰來。
否極泰來,我也在等否極泰來。好久沒收入,快斷頓了,我準(zhǔn)備找個新工作,但一直沒遇到合適的。摩托的事我也慢慢平復(fù)了,剛開始還真有點(diǎn)難割舍,現(xiàn)在都麻木了,我再折騰,也翻不出什么水花。老燕說了,要有耐心??晌以儆心托?,找不到還是找不到,就這樣吧。
原以為都過去了,可突然有一天,警局給我打電話,我第一時間就接了起來,這號都熟了,我不敢不接。警察說,東湖清淤,從湖底撈上來一輛摩托,去警局認(rèn)領(lǐng)一下。一聽,我激動得心里發(fā)酥,暗自慨嘆,老燕神人,還真被他算準(zhǔn)了。警察還問,最近有沒有跟人結(jié)仇。我說,咋了,平時我慫得很,老受欺負(fù),沒機(jī)會跟人結(jié)仇。警察說,摩托是沉尸工具,上面綁了個尸體,男性,五十來歲,尸體趴車上爛一塊了,你趕緊來認(rèn)認(rèn)。一聽這,我直犯惡心,兩腿亂抖,想著尸體爛趴在車上的畫面,真要是我的車,以后我可不敢開了,后背坐個尸體,冷颼颼盯著我,我咋開。
去警局一指認(rèn),松了一大口氣,摩托不是我的,哈雷路王,三十多萬的摩托,我怎么買得起。我說,警察同志,我報警時是備了案的,車型你肯定知道,我那是錢江,人家這是哈雷,這么貴的車,十個我也買不起,不帶你這么嚇人的,還把我專門叫警局來領(lǐng)死尸車。警察說,你也別有意見,這說明我沒敷衍你,心里一直擱著你的事,一有消息,這不第一時間就聯(lián)系了你,沒來得及翻案卷。我說,那謝謝您,我摩托不找了,也不要了,您有空把我那案卷銷了吧。
也怪我多嘴,摩托不是我的,可照片上那人看著眼熟,粗看還以為是飯館老板,我嚇一跳,再一瞇眼細(xì)看,才穩(wěn)下了心,不是。不過,看著還是眼熟,我心中猶疑,給警察嘟囔著,這人我好像見過。警察來了神,說,這是上新聞的大案,還沒啥頭緒,好好想想,破了案是有獎金的。我歪頭使勁一想,還真給想起來了,破口就說,這不是跟老燕嚎的那人嗎?一說,立馬后悔了,老燕是個仗義人,這事不管跟他有沒有關(guān)系,我都不能給他添堵。但再一尋摸,又覺得事出蹊蹺,覺得老燕可能還真和這事有關(guān)系。警察逼著問,老燕是誰。我說,不對不對,看錯了,不是老燕的朋友,長得不像,那個人是個女的,這是個男的。警察說,知情不報,故意隱瞞是要判刑的。我心理素質(zhì)差,沒進(jìn)過警局,聽說一進(jìn)牢房要先被獄友打一輪,雖然如此,我還是忍住沒說,不希望老燕掛上這事??删煊械氖寝k法,沒半個小時,我就認(rèn)了慫說了軟話。
警察通知了老燕,我在警局等著他。等了好久,老燕才劃拉開門簾走了進(jìn)來。我從椅子上彈了起來,說,老燕叔,怪我嘴……老燕手掌下壓,穩(wěn)住我的情緒,就開始和警察對話。警察接連發(fā)問,老燕知無不言,事情慢慢有了清晰的頭緒。
尸體叫猴子,老燕的朋友,也就是借老燕錢那人。猴子和老燕是過命的交情,老燕后來折回小興安嶺找人算賬時,猴子幫過大忙,沒有猴子,后來搞金融的那五十萬攢不下來。所以,老燕一直記著猴子的好。猴子近幾年都在大規(guī)模融資,具體原因全是經(jīng)濟(jì)學(xué)上的專有名詞,我不懂,大致是猴子需要這筆錢大翻身。猴子融資找了很多人,他多年摸爬滾打,在朋友間口碑極佳,操盤也不乏本事,所以大家都投了。只是他跟老燕要的有點(diǎn)多,老燕雖有遲疑,但還是給了,畢竟猴子沒坑過他。以前猴子都是穩(wěn)操勝券,可這次翻了船,大家都翻了進(jìn)去,原本翻了船,想辦法著補(bǔ)就行,可猴子撇下攤子,一溜煙不見了,導(dǎo)致大家有勁也沒處使,船越翻越大,現(xiàn)在都快沉了。大家都以為他跑到了國外,沒想到被人沉湖底去了。老燕說這些事時,異常平靜,不帶一點(diǎn)情感,語氣客觀中立,盡量撇清自己和猴子的私交,甚至有的地方還頗多揶揄,語帶調(diào)侃。不知為何,他這樣說猴子,我竟莫名有點(diǎn)心酸,感覺他不像我以前認(rèn)識的那個老燕了。
一天沒吃飯,從警局出來,肚子里打雷閃電。我想請老燕吃個飯,老燕說太晚了,沒有夜宵的習(xí)慣。我說,老燕叔,給個面子,就當(dāng)我給您賠禮道歉,我這臭嘴,給您惹了這么大的麻煩。老燕說,不用,這不算什么事,我也沒那么多講究,給你省點(diǎn)錢。我說,我是沒錢,您要看得起,請您吃碗油潑面還是沒問題的。油潑面有錢人平時吃吧?老燕沒再拒絕,我們就隨便拐進(jìn)了一個破舊的面館。兩碗黏面,兩瓶劣酒,吃得我們頭上冒汗。大家情緒都不怎么高漲,怎么喝都喝不醉。老燕沒喝幾口就作罷了,說,這種酒還真是第一次喝。我明白他話里的意思,說,老燕叔,對不起,委屈你了,這酒太劣,上不了你的臺面。他著補(bǔ)說,哪有的事,我要開車,不能喝酒。他停了杯,我卻怎么也停不下來,我有種奇怪的感覺,出了警局,我和老燕之間就生了一層繭,令人無所適從,心頭憂傷漫漶。
吃飽喝足,老燕要送我回去,已是深夜,公交早已停班。我說不用了,劣酒上頭,正好吹吹風(fēng),我走回去。老燕說,你那紅纓槍還在我那,下次還你。我說,你拿著玩吧,我耍不了那玩意,給我也是擺設(shè)。沒有再挽留,安靜的街道上我們背道而馳,他的車發(fā)動,我低著頭慢慢走。老燕的車開出一段,我也走至街角的拐彎,不知為什么,這酒喝得人心窩難受。還未回頭,聽見一聲剎車,他又倒了回來,按了按喇叭,老燕隔著車窗問我,這樣子回去也睡不著了,去夜釣嗎?我搖搖頭,說算了吧。他說,我準(zhǔn)備搬國外去,以后就不能去東湖了。我問為什么。他說,人挪活嘛。我上了車,老燕凌厲沉默,接連掛檔,車子一路顛簸搖晃,像逆風(fēng)騎馬,又似奔命逃亡。老燕要走了,更讓人撓心不舍。
東湖不再溫柔,夜釣也讓人心驚肉跳,我老擔(dān)心釣著釣著,一上鉤,咬著的是猴子的嘴,他青臉獠牙,眼睛上翻,頂著一臉的浮沫盯著我,我拖不動,只能嚇得撂桿子撒腿跑。這個時候,我也承認(rèn)練了多年的武術(shù)的確是花架子,沒什么用,連正心壯膽都做不到。胡亂想著,又想起老燕那晚舞著纓槍攔拿擰轉(zhuǎn)、直扎遠(yuǎn)取的場面,令我膽戰(zhàn),也令我心寒。
老燕今晚很平靜,許久,才嘆了口氣給我說,小兄弟,摩托的事就到頭吧,東湖,警察也替你撈了,沒撈上你的摩托,倒把猴子找出來了,麻煩。摩托湖里沒有,岸上更找不到,估計是蒸發(fā)了,你要實在放不下,我可以再送你一輛。我說,老燕叔,別了,我以后估計再也不敢騎摩托了。老燕說,兩碼事,猴子歸猴子,你是你,該咋騎咋騎。我問老燕,死法那么多種,他們?yōu)樯兑押镒觼G湖里呢?老燕說,猴子到處集資是搞了個地下錢莊,錢莊出了事,幾撥人都在找他。我問,錢莊的事你之前知道嗎?老燕說,知道一點(diǎn)。我說,知道你還借錢給他。他說,大家都知道規(guī)矩,只管投錢,不問去向。我問,過命的交情,沒想過幫猴子一把嗎?老燕說,怎么沒幫,他要的我全給他了。
我們吹著夜風(fēng),湖面茫茫一片暗,什么都看不見,今晚的魚都睡了,什么也都沒釣到。我們似乎也不關(guān)心,只是一直把魚鉤埋在湖里,魚漂閃著小小的光,像一個個小小的希望。老燕突然嘆了口氣,說,你之前提過,來東湖釣魚讓你自由,你覺得自由到底是個什么?我上哪知道自由是什么,但我還是按著自己的理解告訴了他。以往,我騎摩托來東湖的路上,騎在中段的時候,會讓車輪一直壓在道路線上,那段路很直,閉著眼都能開,放松下來,不疾不徐,就讓它那樣開著,不用擔(dān)心返程的油不夠,也不用捉摸路的盡頭是什么,東湖就在那等著,這讓我滿身輕松又舒心快樂,我想那就是我的自由吧。老燕說,是那么回事,道理都差不多。他還說,我以前覺得釣魚的時候最自由,整個東湖的魚都是你的,你想釣?zāi)膫€就哪個,在我看來,自由就是這個,簡單地說,就是有得選擇?,F(xiàn)在發(fā)覺全不是那回事,恰恰反了過來,是魚挑魚鉤咬,咬上誰就是誰,人哪有選擇的余地,更別扯什么自由了。
自由把大家談得很傷感,還是什么都沒釣到,我們準(zhǔn)備收桿走人了。車在路上開,車頭在光柱里破風(fēng)前沖,速度離弦,公路盤旋起伏,路燈一直通到天邊,一點(diǎn)接一點(diǎn),彼此熟悉親昵,接力投遞著微弱的光圈。這樣的路上只有我們,沒有其他車的往來。老燕哼起一只溫柔的歌,溫柔得仿佛已經(jīng)忘記了之前的憂傷和不快。我說,你不是會算卦嗎?他說,怎么了?我說,那你還能不知道猴子在哪?找他或救他,你都能選擇。老燕一笑,搖了搖頭,說,大家要都像你這樣就好了,事情已經(jīng)這樣,就這樣吧。我心里還有萬千謎團(tuán),可似乎又找到了想要的答案,世事紛繁,我想,猴子和摩托我還是都忘了吧。老燕說他要出國,我心里料想,此去別過,估計是再也見不到他了,心里一團(tuán)亂,感覺什么都握不著,什么也留不下。
長久的沉默,氣氛才再次緩和。老燕問,你那么喜歡摩托,那你會開車嗎?我說不會。他說,這么大的人,也沒個駕照?我說,飯都快斷頓了,哪還能享受得上鐵包肉的待遇,能騎上肉包鐵就已經(jīng)很滿足了。老燕說,路上沒車,要不你試試。我擺擺手,說不敢,沒摸過這玩意,路兩邊又是排水溝,黑黷黷看不到底,再說,開車不喝酒,喝酒不開車。老燕非要我試,說,試試,看跟開摩托有什么區(qū)別。說著調(diào)笑上手拉我,我心里蠢蠢欲動,但還是躲得老遠(yuǎn),他拉我躲,車在路上有點(diǎn)擺,喝醉了一樣。鬧了幾個來回,車沒開穩(wěn)當(dāng),一跳躍,嗆水一般咳嗽了幾聲,熄火了。老燕把鑰匙擰成麻花,油門踩到底,車都只是嗤嗤嗤漏氣,趴在原地。
我們停擺在路上,車內(nèi)燈光昏黃,車外的夜莽莽蒼蒼,老燕說,這下你可以試試,車在路上不跑,你想怎么開就怎么開。這么一說,我還真來了興致。他坐副駕,我鉆進(jìn)狹窄的駕駛艙,雙手放膝蓋坐好,有點(diǎn)緊張,系好安全帶,手把在方向盤上,身子僵硬,眼睛不知道該往哪放。老燕說放松,就跟釣魚一樣,放松就行。
手把手,他教我放下手剎,又把我的手按在檔位上。我聽著他的指導(dǎo),鑰匙一擰,踩下離合,輕點(diǎn)油門,車聲就從我嘴里發(fā)了出來。他手腳并用,給我演示。放離合,左上一檔,給油,提點(diǎn)速,穩(wěn)住,別慌,再踩離合,下拉二檔,給油,別停。車子慢慢起動,貼著地面,往前飛行。他說,放開點(diǎn),咱馬上就要到你最喜歡的中段路上了。三檔,抬升,四檔,下掛,五檔,右拐掛到頂,油門跟上。
他不斷跟進(jìn),仿佛比我還緊張興奮。我嘴里的車速不斷飆升,雙手把著方向盤,耳朵能聽見窗外的風(fēng),它們呼呼呼呼涌進(jìn)來,灌滿我的身體。車子全速啟動,路順著山坳盤旋起來,我扭動腰身,向左急轉(zhuǎn)又向右猛推,輪胎火花四濺,身子天旋地轉(zhuǎn),車在九曲連環(huán)的山路上不斷漂移飛旋,碎石子滿涯亂墜。就這樣,車子狼奔豕突,車聲尖嘯起伏,一直到路捋直后,車身才逐漸擺正,慢慢平靜下來。我一只手搭在車外,三檔勻速,窗外的景色紛紛后退,像告別,像謝幕。我不知道為什么,憂傷又激動,眼淚控制不住,一股熱辣在眼睛和鼻腔里翻涌,我趕忙擦住。淚意虛化了我的意識,在眼前,在心里,在幻夢中,我仿佛找到了我的摩托,可它已經(jīng)垂垂老朽,散架生銹,再也叫不出聲來,亦失去了原本的面目。老燕拍撫著我的后背,說,找沒找到你那自由的感覺。我一抽鼻子,攏了攏情緒,點(diǎn)點(diǎn)頭,忙說,有點(diǎn)意思了。老燕說,后面的路都直了,你就放開膽開吧,我們怎么開都能回去。我對他一笑,閉上眼,感受著那久違的自由,路燈一路燃燒蔓延,河一樣往天上流去,我載著老燕毫不猶疑,往前直奔。前面,天快亮了。
陳小手,作家,現(xiàn)居北京。已發(fā)表小說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