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每個稍有“家學(xué)”的中國孩子類似,我的童年是在背誦唐詩中度過的。不管懂不懂,我們是如此喜歡那些鏗鏘的聲調(diào),優(yōu)美的意境,以至在書店里看到一本館詩鑒賞辭典》的時候,還在上小學(xué)的我和哥哥決定,每人拿出自己的壓歲錢,共同投資這本對我們而言價格不菲的大書——我還記得,1983年上海辭書出版社那本精裝書,附有一幅館代長安城地圖》,它和我看到過的所有地圖都不大一樣,是由一個個整齊的“方塊”——里坊、宮苑、市場的圍墻劃定的形狀——組成的。從那時起,我就在想,真的有這樣豆腐塊一般切割出的城市嗎?
從存世的所有唐代文獻拼湊出一個古代城市的大體模樣,理論上是可能的。那個時期流傳下來的資料有限,《全唐文》兩萬篇,《全唐詩》四萬八千九百余首,屬于一個人窮其一生的精力可以覆蓋的尺度。不管是《文》還是《詩》,林林總總,五花八門,涉及地理、景觀、建筑、制度、宗教、藝文、風俗……的方方面面。
問題是這些材料是不是都屬于“紀錄片”。在現(xiàn)代人看來,詩歌或者辭賦屬于文學(xué)的范疇,可感,未必可靠。一般又認為,“文”或許要比“詩”要來得寫實,但是倒也不見得,畢竟,歷史一旦從具體的口中說出,也就成了“他的故事”。唐人韋述(?-757年)記述他當時代的長安和洛陽兩座城市的《兩京新記》,就是虛虛實實。剛過了三百年,也就是北宋神宗熙寧九年(1076),宋敏求新撰《長安志》的時候,竟然刪去了《新記》三分之一的篇幅——即使宋朝人,也已經(jīng)覺得里面的許多神鬼怪異太過荒誕不經(jīng)了。
感受的真實不一定等于文本自身的真實,對于潛移默化的傳統(tǒng)而言,前者也許更真實。對于中國人而言,唐代文學(xué)的成就不能再高,而唐詩又是唐代文學(xué)里的最高成就。它造就了我們所推崇的“中國”,是我們所說的那種蓋屬“典范性”的文本,早就聲聲入耳了。但是吟誦這些唐詩句子的人,卻不都熟悉實感的物質(zhì)文化情境,豈不是咄咄怪事?都讀過“床前明月光”,但估計沒有多少人知道,李白所說的“床”,是什么式樣的,它又是放在一間什么樣的屋子里,坐落于如何的庭院中,并怎么就融入了一座城市的周遭,和我們今天的感知息息相通卻又完全不同?事實上,《靜夜思》自身就大有爭議,不同版本的流轉(zhuǎn)中,那種具體的,也會讓今人感到陌生的氣味慢慢被抹去了。
變化之中也有不變。長安,可能是唐詩中最頻繁提到的城市地名之一了,人間已無長安,長安卻似無處不在。“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在九十月的北京,每當看到滿地金黃的時候,那種熟悉的古代的氣息就會回到我們身邊,無形無影,又無處不在。盡管時移世易,威嚴的城市,或是某種人造環(huán)境的集大成者,人類社會至尊的象征,相對于它渺小的居民的關(guān)系,在這片土地上仿佛并沒有什么變化。而且,恰恰是因為古今表面的差異,那流逝的、不可見的,又仍通過方方面面影響我們的過去,才變得分外魅惑。
它呼喚著這樣一個問題的答案:什么才是長安?
我們今天所說的地圖學(xué)在唐代實有極大的發(fā)展。自西晉裴秀“制圖六體”的創(chuàng)制以來,“都邑圖”“城邑圖”的視覺表達大類,已不罕見,據(jù)說,西晉人楊儉期就已撰繪有《洛陽圖》?!岸家貓D”“城邑圖”,佐之以“城市文學(xué)”,便形成了千余年來綿延不絕的“圖志”“地志”傳統(tǒng)。自有唐詩以來,有唐一代的《元和郡縣圖志》,恰恰是這種“左圖右史”實踐的一個高峰,清《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輿地圖經(jīng),隋唐志所著錄者,率散佚無存:其傳于今者,惟此書為最古,其體例亦為最善,后來雖遞相損益,無能出其范圍?!?/p>
我們因此對長安的古地圖有極大的好奇與想象——如此風華絕代的大都市,難道不值得有一份類似乾隆《京師全圖》那樣的巨繪?好像古代的羅馬人制作大理石鐫刻的平面圖一樣,這樣的地圖,難道不該是將價值億萬的物業(yè),人間奇賞的園池,細細排布,記錄在案,好為諸般詩意留個注腳?也許,我們沒有看到這樣一份地圖,是因為它們早“率散佚無存”了,但是更有可能的,是古人對于城市的地圖有著不同的“看法”。
清康熙內(nèi)府刻本(揚州詩局)《全唐詩》宋至問卷
理論上而言,一個俯瞰帝京的人,憑著肉眼,本也能“看到”城市規(guī)劃師在圖紙上所構(gòu)想的圖景。隋唐帝國的締造者們,附和了《周禮》一類古代制度,把他安頓的帝王之宅的具形,放大為整個城市形式和尺度的秩序,“化家為國”:大道通衢,如同織機上控制全局的經(jīng)緯。從一個相反的方向,就像任何一個野心勃勃的古代帝王一樣,他們也希望“觀眾”能夠體昧到他們設(shè)定的秩序。在長安,黃土臺塬形成六條由西南而東北橫亙的土嶺,穿過整個城市,是所謂的“六爻”地形,除了其中所附會的讖緯意義之外,是每“爻”之間十米,二十米的高差.恰好可以使得城市內(nèi)部整飭的結(jié)構(gòu),直接暴露在登臨縱目者的眼中,一如今日由衛(wèi)星地目上欣賞城市網(wǎng)格,這樣的長安如棋局,如菜畦,可以是地形沙盤一般立體、生動和清晰的:
獨上樂游園,四望無日曛。
東北何靄靄,宮闕入煙云。
愛此高處立,忽如遺垢氛。
耳目暫清曠,懷抱郁不伸。
下視十二街,綠樹間紅塵。
——白居易《登樂游園望》
然而,說到這樣俯瞰長安大略的唐詩,本質(zhì)上,它們還是“印象派”和“外貌黨”的,它們寫出的并非個別和細節(jié),而是整體的真實,這樣,后人才能理解不一定在眼前的歷史。比如籠統(tǒng)的“帝都氣象”:
小堂埼帳三千戶,大道青樓十二重。
——駱賓王,《帝京篇》
比如在唐代終于被寫盡了的時辰更替,四季輪回:
騎馬傍閑坊,新衣著雨香。
——王建,《長安眷游》
門閉陰寂寂,城高樹蒼蒼。
——韋應(yīng)物,《夏至避暑北池》
長安片月,萬戶搗衣聲。
——李白,《子夜吳歌·秋歌》
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春寒。
——祖詠,《終南望余雪》
沒有丁點多余的信息.剩下的只能靠你去想象。假如你真的了解長安的實際結(jié)構(gòu)和生活情意.你就能在腦海中打撈千年前逸偉大城市的一刻了。什么叫“閑坊”?為何它有著與眾不同的風景?城中何處可以逃避夏日的暑熱?調(diào)轉(zhuǎn)頭去,又在哪里“開門見山”?可以發(fā)問不選,但是大多數(shù)時候也沒有答案。據(jù)糖詩紀事》記載,祖詠是年輕時去長安應(yīng)考時寫下這首“應(yīng)試詩”的,出題“終南望余雪”,必須寫出一首六韻十二旬的五言長律。祖詠寫完四句這一聯(lián)就擱筆了,覺得已成絕篇。考官讓其重寫,他予以拒絕,結(jié)果未被錄取——在設(shè)計長安,乃至于無條件地臣服它的偉大秩序的人們看來,城市“體物”,魯?shù)铎`光,是圣王之言、天地之心的化生,文字“緣情”,必須是城市和建筑的某種形式的對應(yīng)——和長安一樣,這些詩歌宛如無言的、特殊的紀念碑,祖詠覺得,它們的意義好像寥寥幾個字里就呼之欲出,但考官們認定,它并非在片刻的沉默中可以窮盡——“言有盡而意不足”。
城市畢竟太大了,遠觀的印象無法取代身臨其境的感受,長安,僅僅靠一個個方塊是不足以概括的。米歇爾·德·瑟托,準確描述了高層建筑為現(xiàn)代人帶來的這種“知道”和“感到”二元對立的局面:在高樓上看得見,就失去了和現(xiàn)實之間的聯(lián)絡(luò),倒是地面上的人,盲目,卻有起碼的行動力——他描述的情境,在唐代還要加上現(xiàn)實政治的禁忌,無論官家還是平民,并不希望被別人看到。大部分時候,人們還是在二維的城市中奔走,而且涉足的地方和時辰都有這樣那樣的“不準”——說來奇怪,盡管長安確實是一座照模數(shù)依理性規(guī)劃出來的城市,但是時人對它的感受,有時卻是截然相反,繁雜代替了明曉,暖昧的空間侵蝕了可以辨別的結(jié)構(gòu),清人徐松總結(jié)得最好:“宮苑曲折,里巷岐錯?!?/p>
要不然,就不會有那么多發(fā)生在這些鄙陋小街中的傳“奇”故事了。它們總是發(fā)生在制度的縫隙里,尋求各種長安人有心契的意外,打破了萬年如長日的尋常。
呂大防《長安城圖》殘片及太極宮部分
詩歌是消逝生活的見證,是人和環(huán)境互動的產(chǎn)物。盡管為整齊的格律所約束,它們畢竟描摹了那些特殊的心跡,特殊時間特殊地點,變幻萬千。盡管有勃勃的野心和短暫的榮光做底,長安這樣的古代大城市依然是疏闊的,容得下各式各樣的想象。那一個個顯在的方塊,數(shù)倍于現(xiàn)代城市的需要,南半城,所謂的“圍外地”,甚至不見人家煙火。就算是稠密處,也還是有著制度力不能及的非“官方”的生活方式。在此,風景安頓了詩意,自然和人工達到了某種平衡,預(yù)設(shè)的目標和野趣相互映照,整體的榮光也不曾掩飾個別人生的困頓?!伴L安一片月”透露了帝國在西邊的事功,又訴說著整個唐朝的夜晚為此的不安。
這樣的城市,立體和全息的存在,本不會有真正的旅游地圖的,也不需要。
將近三百年過去了,也許,曾經(jīng)有人見證過長安城“設(shè)計師”宇文愷最初的意匠,但是,原來是白地的地方,幾個世紀內(nèi)慢慢填滿了世間聲色:悉數(shù)在目的那些,最終又被劫火焚燒,變成一片丘墟了——哪個才是“真正”的長安呢?城市的奠基者無法想象它未來的勝日,見證過神京繁盛的人,也從來沒有想到過,它會有茫茫一片真干凈的那一天。
北宋神宗熙寧九年(1076),唐朝滅亡不到二百年的時間,長安終于迎來了它的回憶者。宋敏求所撰的《長安志》20卷,總結(jié)過往文獻,對唐代京城的制度、里坊、市場記載頗詳——緊接著就是視覺層面的“考古”,北宋神宗元豐三年(1080),呂大防繪制《長安城圖》,這是長安遺留下來的最主要的古代城市地圖,也是唐代后人最近的記述之一。今人對于這幅地圖的真正作者和繪制意圖仍有爭議,關(guān)鍵,也在于它過于簡略了,比起我小時看到的辭典所附地圖,方塊不過是橫堅又切兩刀(坊內(nèi)東西、南北的十字街),分成四塊(在有的坊里中只切成兩塊),這樣就有了四堵坊墻,六條街道,再加上東西、南北的十字巷,對于一百零八坊而言,已經(jīng)是巨大的工程——但是,我們不要忘了,一個方塊就是同時期的一座歐洲小城市的規(guī)模。
“興慶整紙外,太極石一隅,字畫未昭晰,東絀而西馀……”這份簡圖雖然提點出長安城宮市巷閭相間,“棋布畦區(qū)”的特點,它所提供的信息,并不足以復(fù)原出古代長安城面對面的模樣。1087年,也就是《長安城圍》圖成七年后,宋人張禮寫下了著名的《游城南記》,實則是對唐代長安古部廢墟的一次巡禮。從他“由某坊某門”的行跡,我們可以想象,《長安城圖》所依據(jù)的里坊輪廓,當時應(yīng)當都在,我們還知道大雁塔曾經(jīng)“涂污”,小雁塔曾有“纏腰”,于是歲月播遷的痕跡,畢竟證明了某種連續(xù)性。在雁塔的磚壁上,張禮甚至看得見白居易、孟郊詩句的墨書。
唐詩人在唐代之后已經(jīng)數(shù)次“集結(jié)”,孫琴安的《唐詩選本提要》中著錄有六百余種之多。盡管有所汰擇,唐代文學(xué)的影響卻從來不曾中斷過。即使是在異旌統(tǒng)治者變更衣冠的時世里,層出不窮的唐詩選本,依然組成了綿延不絕的“傳統(tǒng)”之流。與此同時,詩歌原來的語境卻在急劇地流散,本來用不著解釋的日常細節(jié),已經(jīng)掩在時間的昏暗之中?!侗臼略姟肥峭嗣喜褡珜懙脑娫挘挥惺煜ぎ敃r生活的人,才有如此豐厚的材料可以信筆拈來。但是自此之后,我們看到的只有唐朝黑夜里星點的燈火了。
就連如此少的信息,在后世也成了猜謎?!堕L安城圖》原本立于唐代尚書省的舊址上,不知在何時的動亂中碎成了數(shù)十片,埋沒地下。直到1922年10月,修葺陜西省署時發(fā)現(xiàn)了著名的《顏勤禮碑》,十年后在同一地點得到石碑一塊,繪有大明宮南部城門部分和興慶宮全部。國立北平研究院研究員何士鹱和友人夏小欣繼續(xù)發(fā)掘,又在南門內(nèi)小湘于廟街水溝中發(fā)現(xiàn)一塊殘石,繪有太極宮和皇城南部部分及周邊坊市。這些發(fā)現(xiàn)引起了人們對于此前婁似風格拓本的注意,確認它們正是呂大防所制《長安圖》系列的部分。對于全碑剩下大半內(nèi)容的猜測,成了二十世紀余年建筑歷史專業(yè)研究者的任務(wù)。
1923年出版的《如詩如畫的中國建筑和景觀》中西安北城門,恩斯特·柏石曼
人們對于長安的態(tài)度,似乎是從呂大防的時代就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城市的生活洗去了血肉,只剩下冷冰冰的白骨,播生出廢墟和想象并存的新的現(xiàn)實——建立在重組碎片之上,永遠是局部,卻激發(fā)出無窮無盡的歷史的“空間”。風景依舊,“國破山河在”:同樣的,詩句依舊,現(xiàn)在是支離的文字豹變出霧中的“古代”。
清仁宗嘉慶十四年(1809),徐松奉詔纂輯唐文,從他書中看到宋敏求的《河南志圖》,并程大昌、李好問的《長安圖》,于是以《長安志》為主,采集前書及金石,“分門別里,條舉宮殿苑亭,公私廨宅,博征史書典籍。箋釋考證于下”。徐松敏銳地看到“古之為學(xué)者,左圖右史,圖必與史相因也……”,他看到了一個沉沒在文字下的,更為精微具體的長安。
真正的打撈工作卻要借助外力來完成。清德宗光緒三十一年(1905),德國人恩斯特·鮑希曼受命來華考察。他著有《如畫的中國》等書,不懂中文,卻精通一種將要統(tǒng)治二十世紀的魔術(shù)——攝影。約在同時,陜西高等學(xué)堂的日本教員足立喜六開始系統(tǒng)地走訪長安附近的漢唐舊跡,攝影測繪,著有《長安史跡》一書。千百年“約略如此”的傳說時代結(jié)束了,外來者開科學(xué)勘測古城的先聲,在他們的鏡頭中,已經(jīng)沒有含糊與想象的余地。
終于,明明白白地“看見了”……等人們看清楚之后,發(fā)現(xiàn)眼前卻不是千百年前的長安,而是王朝末路時代的西安府,讓他們?nèi)绨V如醉的唐詩,拿出來和現(xiàn)實中的城市相比較時,后者并不總是般配。最早為這個問題困擾的現(xiàn)代中國人也許是魯迅。1924年,時任陜西省長劉鎮(zhèn)華邀請他去西安作講座,適逢他正打算寫一部以楊貴妃故事為藍本的長篇歷史小說,雙方一拍即合。那時候從北京到西安足足要走一個星期,然而長途跋涉之后,這位以狷介著稱的學(xué)者卻得出了讓主人尷尬的結(jié)論:“看到這種古跡,好像看梅蘭芳扮林黛玉,姜妙香扮賈寶玉……本來還打算到馬嵬坡去,為免避看后的失望起見,終于沒有去……”(《魯迅生平資料匯編·長安道上》)后來,他在給山本初枝的信中接著寫道:“五六年前我為了寫關(guān)于唐朝的小說,去過長安。到那里一看,想不到連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原來還是憑書本來摹想的好!”
1942年,終于有另一位中國詩人來研究長安了,他就是寫出《雨巷》的作者戴望舒。他取的是鮑希曼、足立喜六和魯迅的中道,既不試圖去踏勘長安的現(xiàn)場,也不只是糾結(jié)于文字世界的想象。在閱讀《李娃傳》的時候,他認識到傳奇發(fā)生的心理場景的現(xiàn)實性,被故事中地名若隱若現(xiàn)的關(guān)系迷住了,以至于并非建筑師的他,在千百年以來的讀者中,第一次畫出了這個深深吸引他的故事的地圖——在方塊與方塊之間,現(xiàn)在有了確鑿的連線。
唐克揚,建筑設(shè)計師、作家,現(xiàn)居深圳。主要著作有《從廢園到燕園》《長安的煙火》《紐約變形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