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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林罐頭

2020-05-11 05:59程青
江南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沐陽廠長車間

程青

7月,正是我老家江蘇炎熱多雨的季節(jié)。高考恢復第四個年頭,我作為應屆畢業(yè)生參加了歷時三天的六門考試。那時房子里沒有空調(diào),緊張加上悶熱,戒備森嚴的考場里不時有人暈倒。記得考完之后我一路淋著大雨回家,天上電閃雷鳴,腳下一地泥濘。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過得也并不輕松,每天提心吊膽,既期盼又害怕得知成績。那是懸而未決前途未卜十分難熬的一段日子。

考完沒幾天,媽媽對我說給我在食品廠找了一份臨時工,一天一塊錢,明天就能上班,問我去不去。她臉上掛著輕松的笑容,在房間和廚房的過道里跟我說這番話,顯得特別隨意。她還跟我說是托學生家長去開后門的??此龢纷套痰臉幼?,我知道這肯定是件好事情。當時爸爸媽媽兩個人一個月工資加起來是一百元,他們都是畢業(yè)二十年的大學生,一天能掙一塊錢對于一個十幾歲的中學生來說絕對是很高的工錢。爸爸在一旁聽了忍不住插話說,你也不小了,該了解了解社會了,就當是體驗一下生活。他的這句話瞬間給去食品廠做臨時工這件事涂上了一層浪漫的色彩。

食品廠在城西,過了燈瀛橋就算是城外了,快到橋頭,馬路兩旁的房子越來越低矮,鋪子也不如市中心的亮眼和像樣。橋西完全是另一幅景象,大馬路戛然而止一般突然就到頭了,樓房很少見,連平房也是零零落落,甚至還有不少土坯墻的茅草屋。河岸邊長著高高低低的蘆葦和野草,荒僻得有點人跡罕至的味道。往前走出好長一段,是幾家緊挨著的工廠,就是常聽說的大廠區(qū),再遠就是一望無際的農(nóng)田和池塘了。因為荒涼,在工廠沒有建起來之前這里住的大部分不是本城人,有不少是周邊鄉(xiāng)下和外地逃荒來的,所以這里五行八作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奇事怪事也最多。我記得大概還是六七歲時外婆領(lǐng)著來過一次,是因為我發(fā)燒不退加肚子疼,跑了幾家醫(yī)院看不好,暗中經(jīng)人介紹找過來,由一個干瘦的老奶奶在我小腿肚子上扎了兩針,放了一點血,癥狀果然即刻消退。一直聽說城西是沒人去醫(yī)院的,除了放血,這里有點年紀的幾乎人人會看病,個個是神醫(yī),都曉得枇杷葉子鎮(zhèn)咳,荷葉湯消食,芝麻油調(diào)了牛膝、烏賊骨頭和土鱉蟲專治跌打損傷,棺材里挖出來的石灰消腫收斂,對久治不愈的癰疽瘡癤最有效,貓?zhí)ケP能治癲癇和驚厥,大蒜汁治得了肺結(jié)核,蘆根水簡直是包醫(yī)百病。除了會治病,這里還有不少會算卦和扶乩的高人,城里人算命看相,尋物找人,與亡靈通話,都跑到這里來,據(jù)說靈驗得很,因此這里籠罩著一層神秘色彩。加上城西河溝密集,常有小孩溺水,我們從小就聽說落水鬼投胎要找替身,因此神秘之外又增添了幾分恐怖的氣氛。所以城里的大人們一般不讓家里小孩來這里亂跑,如果不是非來不可,他們自己都不怎么到這里隨便走動。后來這一片建起了一家家工廠,逐漸興旺起來,不過和城里還是沒法相比。雖說只是一河之隔,感覺還是兩重天地。

我到的時候食品廠門口已經(jīng)站了不少人,都是和我年紀相仿的學生,放眼望去差不多都是女孩,只有很少幾個男孩夾雜其間。我孤零零站在旁邊,很尷尬,很不自在,手心一直在冒汗,心里一陣陣升起空虛感。

出家門前媽媽只告訴我到食品廠門口去等著,并沒有告訴我找誰,估計那位學生家長也是這么對她說的。等到八點鐘,有一男一女兩個穿著藏青色工作服的師傅從廠里走出來,他們大聲叫我們排好隊,然后開始念名單,念到名字的進入廠區(qū)。走了兩撥之后才輪到我。我們這一批的人數(shù)最多,被帶到一個有好幾間教室大的車間,分派給我們的工作是做鴨肉罐頭。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見到工業(yè)化的生產(chǎn)流水線,之前我甚至還從來沒有聽過“流水線”這個詞。車間里的師傅們讓我們一大隊人在很長的操作臺邊上一人一個小凳子坐下來,之前給我們點名的那個女人拿著喇叭筒給我們宣讀廠里的規(guī)章制度,然后開始講解如何裝罐頭。有幾個師傅就像飛機上的空姐那樣拿著空罐頭盒對著我們做示范,之后我們排隊去水池邊用肥皂和消毒水洗手,隨即一盆盆熱氣騰騰的高壓煮熟的鴨肉就送了過來,我們按照師傅演示的樣子開始干活。

鐵皮罐頭盒通過傳送帶送到我們面前時并不是空的,里面已經(jīng)放好了小半罐湯汁,噴香滾燙,車間里頓時升起一團團蒸氣,彌漫了過年才能聞到的那種味道。我們做的罐頭一共有八塊鴨肉,裝罐頭很有講究,先放什么后放什么必須按規(guī)定操作,一點不能弄錯。步驟是先填進去兩塊鴨脖頸,再放上兩塊鴨肋骨,之后裝進兩塊鴨胸脯,最上面蓋兩塊鴨腿——次序是從肉少到肉多,從肉差到肉好,這樣一打開罐頭顯得好看誘人。師傅們來來回回巡視,看我們有沒有放錯。如果錯了被師傅發(fā)現(xiàn)或是檢查出來要立馬返工,還要挨罵,據(jù)說還會被扣錢。一開始偶爾會聽見師傅高八度的嗓音響起來,那肯定是有誰被抓到?jīng)]有做對。不過我們都做得很認真,一上午整個車間基本靜悄悄的,和一大早廠門口的吵嚷完全不一樣。

我們第一天做的是常日班,上午八點開工,下午四點結(jié)束,十二點半到一點有半個鐘頭的吃飯和休息時間。讓我非常奇怪的是,一到吃飯鐘點,相當多的臨時工和師傅一樣紛紛從包里掏出飯盒,他們竟然都是有備而來,帶的還都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飯菜。后來我才知道他們絕大部分都是食品廠的職工子弟,有的從初中起每個暑假都來這里做工掙錢。而那些跟我一樣沒有經(jīng)驗不知道要帶飯的,差不多都是第一次來的,也差不多都是非本廠職工子弟。他們成群結(jié)隊去食品廠外面的小店買東西吃。我被熱騰騰油膩膩香氣撲鼻的湯汁和鴨肉熏了一上午,沒什么胃口,本來想不吃算了,回家再說,但干了一上午活,肚子餓得咕咕叫,有點頭重腳輕。我猶豫了好一陣,還是決定出去買點東西吃。

等我走出去,廠門口的小店窗口擠滿了人,米飯餅金剛其等等都賣斷了貨,連包裝的餅干和點心那些平常大家都嫌貴很難賣出去的東西也賣光了,我只好往遠處走。

走出好長一段路才看到一間早點鋪子,歪歪扭扭像是快要倒塌的一座小房子墻上開了個窗口,用缺胳膊少腿螞蟻爬一樣的字體寫著“早點心”三個字,小鋪子好像已經(jīng)打烊,烏臟的面板上丟著幾條收縮變形還缺了角的冷燒餅,蒼蠅圍著嗡嗡地飛,就像菜市場賣剩的死魚一樣。當時一條燒餅五分錢二兩糧票,沒有糧票要再加四分錢,我沒帶糧票,覺得加錢不合算,正在猶豫買還是不買,有幾個一起做工的學生從后面趕上來,一眨眼工夫那幾條賣相很差的燒餅就到了他們手里。我手在衣袋里捏著那張沒有機會花出去的一角錢,心里一陣后悔。

回到車間正好上工鈴響起,我沒有吃東西,連水都沒有喝,趕忙坐到工位繼續(xù)做活。下午上班的時間比上午要短半個鐘頭,但過起來卻比上午要慢得多。好容易等到收工鈴聲響起,因為坐得太久,站起來腰酸腿麻,好一會邁不了步子。

回到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澡。去廠里穿的衣服全部換掉,用肥皂水浸泡。但那股混合了花椒大料的香味,油滋滋膩乎乎的鴨子味道還是揮之不去,我到吃晚飯時仍然毫無胃口。

兩三天過去,我?guī)缀趼劜坏杰囬g里的濃烈香氣,對那股就像是漚了汗水的鴨子味也不敏感了,一到中午飯點能胃口極好地把媽媽給我準備的一飯盒米飯和放了肉片的炒菜吃得干干凈凈。偶爾哪一天媽媽沒來得及給我準備午飯,我會在午間休息鈴聲響起的第一分鐘沖出廠門,飛奔過彎彎曲曲的河岸,到燒餅攤?cè)屬徱粋€早點賣剩下來的燒餅,運氣好的時候還能再加三分錢用攤主給的優(yōu)惠價買到一根同樣是早晨賣剩下來的油條。盡管每天到下班還是會累得腰酸腿軟,但我再沒有像第一天那樣回到家之后還老是泛起暈車一般的陣陣惡心,也不再像第一天上工那樣時時處于一種忐忑不安的狀態(tài)。

我很快適應了在食品廠做工。到第七天下班時分,恰好趕上廠里發(fā)薪的日子,我們這些做臨時工的也領(lǐng)到了第一筆工錢。那實在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時刻,好多人,也包括我,都是一生中第一次靠自己掙到錢。大家排著隊往后面財務(wù)室走,一路歡聲笑語,有人還唱起了歌,比第一天來上工時還吵。師傅帶著我們,一邊大聲喝罵訓斥,一邊也是喜笑顏開。我默默地排在隊里,默默地領(lǐng)了錢,心里十分高興,但我沒有說話,因為我沒有分享心情的人,我和他們雖然已經(jīng)認識,但是不怎么熟悉。

在那個年齡我性格非常內(nèi)向,不喜歡跟陌生人說話,也不喜歡主動結(jié)交朋友,不過倒還是很容易融入新環(huán)境。之所以我在食品廠一個星期了跟誰都沒有混熟,是因為媽媽讓我少跟別人搭話,“言多必失”——這是她整天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因為經(jīng)歷了一個又一個運動,也為避免與他人發(fā)生矛盾,媽媽處處謹言慎行,也要求我們孩子做到。媽媽特別關(guān)照我說幫忙介紹工作的學生家長跟她說過廠里的人分幫分派頭緒很多,有親戚老鄉(xiāng),也有冤家對頭,親的疏的,明的暗的,關(guān)系錯綜復雜,外頭人搞不清里頭的情況,不如索性離他們都遠點。后來我才知道那位學生家長其實最主要的是跟我媽媽說廠里有一幫十幾歲的男孩女孩經(jīng)?;煸谝黄?,偷雞摸狗,招搖過市,他們內(nèi)部關(guān)系混亂,還拉幫結(jié)伙打群架,怕我結(jié)交了他們跟著學壞。媽媽之所以沒有跟我明說,我想大概她認為我跟他們不是一路的,也沒有那個膽量,所以她只是避重就輕讓我在外面少說話而已。

領(lǐng)到錢我正要走,一轉(zhuǎn)臉看見一個矮墩墩胖乎乎圓臉蛋的女孩子正朝我笑,她兩只眼睛瞇瞇的,就像兩只小蝌蚪。我不認識她,還以為她是對別人笑,但她馬上開口說:“以前你是一班的吧,我認識你,在學校老看見你?!?/p>

這么說她跟我是一個中學的,我一問,果然這樣。

“我是八班的,在你們樓下最東頭,你肯定不認得我?!彼f到“樓下最東頭”時掩口而笑。

我們學校從高中起按成績分班,在文理科沒分開之前一共有八個班,一班是特優(yōu)班,學生都是各班精挑細選出來的,配備的師資最強,高考準備沖擊重點院校。二、三、四班是快班,學生的素質(zhì)也很不錯,配備的師資也很強,是學校升學率的保證。這四個班都在樓上上課。五到七班是普通班,實際上就是按教學大綱上課的正常班,但和前頭四個班一比就算是慢班了。八班是增強班,絕大部分是正常進度都跟不上考試經(jīng)常要掛紅燈的學生,高考可以說幾乎沒有指望,大家叫它“放棄班”,因為不好聽,老師不許這么說。這四個班在樓下上課,因為班級由西向東依次排列,所以“樓下最東頭”幾個字意味著什么不言自明。在學校里經(jīng)常會聽到我們?nèi)握n老師念叨,“你們不好好學就準備好下樓去最東頭”,或者是“考這么點分,是想去樓下最東頭了吧”,等等。這個女孩嘴里說著“樓下最東頭”臉上還笑嘻嘻,完全沒有我們老師那種嚴肅和恫嚇的意味,也一點沒有羞于啟齒的自卑,卻有幾分自嘲和一種認命的誠實。我問她叫什么名字,她只笑不肯說。

我們一起往大門外走,都是她在說話。她熱情洋溢,說個不停,換句話說,就是有一股自來熟的勁頭。那個年紀的小姑娘一般都很清高矜持,我玩得好的朋友沒有一個像她這樣的。說著話,她就主動告訴我她叫戴小萍——“披星戴月的戴,無名小輩的小,萍水相逢的萍?!闭f著,她自己咯咯咯地笑起來。她還說起她認識我們班上的哪個哪個同學,包括我的好朋友李沁、蔣薇薇和毛曉蕾。她說話又急又快,還有點結(jié)巴,我不知道她是因為說得太急太快而結(jié)巴,還是因為結(jié)巴所以著急想要說得快。她給我感覺是熱情得有點過頭,所以我心里暗暗否定了她,認定自己不會跟她做多好的朋友。

快到廠門口,忽然有個女人閃過來,一把薅住戴小萍的臂膀,直著嗓門吼她:“你在做什么哪?下了工不家去,還在外頭瘋,看我騰出手來不打死你!”

說時遲,那時快,這個身材粗短的女人已經(jīng)朝她伸過手來,我以為她要打她,實際上她只是把她額頭上浸著汗水的一綹頭發(fā)撩到耳朵后面去。聽她說話惡聲惡氣,看她的神態(tài)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柔和憐愛,我立刻意識到她肯定是戴小萍的媽媽。戴小萍仰著臉討好地對她笑,飛快地從衣兜里掏出剛剛發(fā)到的七塊錢遞到她面前,她只是抽了一張五塊的,那兩張一塊的她沒有拿,還順勢推了推戴小萍的手。戴小萍又驚又喜地把兩塊錢收進口袋,臉上更加笑得就像一朵花。

“我到后頭去一趟,遲些回家,你們自己吃飯,關(guān)好門睡覺,不要等我?!彼f得飛快,口氣非常知己,不像是對孩子說話,聽著有一種心照不宣的意味。戴小萍正了眼神點頭,同樣是心照不宣的樣子。我看在眼里,覺得新鮮,心里也暗暗有點奇怪。她交代完了快步往廠里走去。

戴小萍一把拉住我胳膊,興高采烈地說:“哈哈我有錢了,你跟我去玩吧!”

我很想立刻回家,因為口袋里揣著七塊錢呢,我想早點交到媽媽手里,讓她高興,自己心里也踏實??墒谴餍∑际箘爬?,不住說著好話,又是諂媚又是哀求,其實我跟她也并沒有那么熟,她這個樣子讓我不好意思拒絕。

她帶我去了河對岸,這是另一片對我來說更加神秘的區(qū)域,是我從來沒有踏入過的。她在一片老舊殘破東倒西歪的房子中間穿梭,步履輕捷,熟門熟路。走到一個小攤子前她停下來,買了酸梅湯請我喝。喝完酸梅湯,她又到另一個小攤子上請我吃了一片西瓜,轉(zhuǎn)過兩條街又拉我去一個很小的店里吃了一碗涼粉,每次都是她花錢,她掏錢又快又爽氣,找的零錢數(shù)也不數(shù)就裝進口袋里,一路走一路嘩啦嘩啦響。沒想到她是這么慷慨大方的一個人,我對她的印象一下子好起來,心里也有點不過意。

等我提出要回家,她不讓,死拉活拽要我再玩一會。我不好意思拒絕,跟著她東轉(zhuǎn)西轉(zhuǎn),逛了一圈之后,她把我領(lǐng)到了她家里。

她家離那片破破爛爛的街巷不遠,是一個半舊不新的紅磚墻圍起來的院子,走進去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院子特別大,一排排房子密密麻麻,那些房子比對面小巷子里的好不了多少,也是低矮破舊歪歪斜斜,各家各戶搭建出來的蓋著油毛苫的大小不一的簡易棚子,擠得連路都快沒有了。不過院子里也有一些房子還是蠻不錯的,青磚青瓦,高高大大,玻璃窗又明又亮,看上去方正整齊,頗有氣派,門前還有低低的竹籬笆圍起來的小花園和小菜地,所以這個院子里的氣氛和外面街上還是不太一樣,顯得高級不少。戴小萍告訴我這里是食品廠、化肥廠、酒廠、造船廠、紡織廠、繅絲廠、印染廠的職工宿舍,這幾家都是當?shù)孛麣夂茼懙拇髲S,她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驕傲,我腦海里立馬迸出一個詞:“工人階級的驕傲”——硬氣,托底,有依靠,而且有一種抬頭挺胸走在社會前列的優(yōu)越感。我們很早就在學校的政治課上學到工人階級是領(lǐng)導階級,那時高考恢復不久,連最先入學的七七級學生本科還沒畢業(yè),之前絕大多數(shù)年輕人按政策都要上山下鄉(xiāng),能留城當工人那是萬般幸運,當上了工人不但躋身于領(lǐng)導階級行列,最重要的是每個月都有固定工資拿,工資還會隨著工齡增長,工廠還有各種勞保福利,退休之后還可以由子女頂替,等等,反正是好處多多,令人眼熱。

不過戴小萍家并沒有住在青磚青瓦的大房子里,她家的房子很一般,就是普普通通的一間小平房,和左鄰右舍挨得很近,每家前后都有搭出來當廚房的披屋,還有見縫插針種的向日葵、玉米、韭菜和大蒜,東一簇西一簇,就像癩子頭上沒有剃干凈的頭發(fā)。房子和房子之間很有限的空中縱橫交錯拉著鉛絲,萬國旗一樣掛滿了男女老少的衣服褲衩還有毛巾被單。走進她家,迎面就是三張床,一大兩小,擺成Π狀,床鋪上堆得凌亂不堪,地上也是東一攤西一攤放著各種東西,到處都是亂糟糟的。

我去的時候她姐姐戴小蓮正蹲在家門口生風爐,一把焦黃的蒲扇扇出滿天的黑煙,遮云蔽日,家里灌了滿屋嗆人的煙味,熏得人眼淚都流出來。

煙散去一些我看清楚戴小蓮,她生得可真漂亮,尖尖的瓜子臉白里透粉,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像貓眼一樣靈動閃爍,她的神情也有幾分像貓,高傲中帶著冷峻和野性,讓人不敢跟她說話。她和戴小萍長得可一點不像,戴小萍個子不高,粗胳膊小短腿,圓滾滾的連腰都沒有,而她卻是高挑苗條,腰細腿長,走起路來風擺楊柳一般,嫵媚妖嬈得無法形容。我真沒想到戴小萍竟有這樣一個裊裊婷婷貌美如花的姐姐。

戴小蓮扔下手里的扇子走過來,她未語先笑,落落大方地跟我打招呼,就像是老朋友一樣,倒讓我有點受寵若驚。她叫戴小萍去接著扇火生爐子,自己忙忙地進屋打水洗臉。

“你又要外去???” 戴小萍問她。

“你管我呢?”戴小蓮對著鏡子往臉上搽潤膚霜,不冷不熱地回妹妹。

戴小萍說:“媽媽不是不許你晚上外去嗎?”

戴小蓮鼻子里哼一聲說:“先管好她自己再說吧?!边呎f邊扎好了頭發(fā),當著我們的面三下五除二一點也不害羞地換好了衣服,隨即一陣風似的出門去了。

戴小萍請我在床沿上坐,翻箱倒柜找出瓜子招待我。她又拿出兩顆糖給我,一粒是椰子糖,另一粒是大白兔奶糖,都是高級貨,我一看就知道肯定是她的珍藏,不管她怎么跟我推讓,真心實意要我吃,我還是沒有動。我們東一句西一句說了會話,我起身要走,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拿著雞毛毽子從門外沖進來,她滿頭大汗,嚷著說餓死了,問晚飯燒好了沒有。她長著團團臉,小眼睛,大嘴巴,和戴小萍就像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不用問,肯定是她的妹妹無疑。戴小萍一把拉過她,撩起自己汗衫替她擦了擦汗,像個大人一樣喝罵她:“小菱角,你皮得沒魂了,一天到晚就曉得瘋,不到天黑不來家!”她就像剛想起來一樣跑到門口去看爐子,不知道是戴小蓮沒有生著還是又熄掉了,她嘆了一口氣。

“媽媽呢?”小菱角問她,又哭嘰嘰地說,“帶我去找媽媽?!?/p>

“她到廠里有事情去了?!贝餍∑疾荒蜔┑卣f一句,不想跟她多說的樣子。

小菱角又委屈又不滿地嚷嚷說:“她怎么一天到晚去廠里呀?她去做什么呀?”

“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少問,問多了找打?!贝餍∑几硬荒蜔┑卣f。她隨即又一把將她摟住,哄她說,“我馬上生爐子燒泡飯給你吃。”

小菱角還是哭,戴小萍從衣袋里掏出五分錢塞在她手里,叫她去買餅吃,小姑娘立刻不哭了。

我出門回家去。戴小萍很不好意思地說爐子滅了,沒法留我吃晚飯。她要送我,我不讓她送,她執(zhí)意要送我,說這邊亂得很,不放心我一個人走,一直把我送到河邊。我說不要送了,她說天晚了,河邊沒什么人,又堅持把我送過河。

次日一早去食品廠上班,一進車間我發(fā)現(xiàn)坐在位子上的全是生面孔,連帶班的師傅都是不認識的,我還以為自己走錯門了,正疑惑間,有個穿深灰色工作服高筒套鞋胡子拉碴的男人跟進來對我說:“你怎么這會子才來?從今天起你們臨時工三班倒,別人都做了快四個鐘頭了,你說我是留你還是打發(fā)你回家去?”

我低聲說沒人通知我,他口氣肯定地說不可能,也不容我解釋,虎著臉說:“你用不著跟我辯?!闭f著,打個手勢讓我跟他走。

他把我從灌裝車間帶到了屠宰車間。這里和灌裝車間完全不一樣,好幾十口大鍋一字排開,穿得跟他一模一樣的師傅們拿著掛著一串鴨子的長叉子站在木橙子上燙毛,中間一長排桌子一邊圍著人在拔毛,另一邊圍著人在掏內(nèi)臟,車間里熱氣蒸騰,地上又濕又臟,到處是一攤攤的血跡、內(nèi)臟和結(jié)團的鴨毛,簡直下不去腳。最要命的是味道相當難聞,又臭又腥,熏得人睜不開眼睛。因為來得遲了,我生怕被師傅一句話打發(fā)回家,也顧不得地上有多臟氣味有多大,踩著泥水往里走。這位面孔就像結(jié)著一層霜的師傅站定了脧巡一圈,指了指拔毛的一邊,讓我過去。但是那邊人站得滿滿登登,一個空當也沒有。看我沒有擠得進去,他又招手讓我去掏內(nèi)臟的那一邊。

在家里我肯定不肯做這樣的事,但為了掙一塊錢,更主要的是我不能失掉媽媽開后門為我找來的這份工作,我沒有二話站到了那張堆著鴨毛和內(nèi)臟血水橫流的桌子邊。

掏內(nèi)臟這件事令人倒胃口,鴨子在開水鍋里燙過,拔了毛的鴨子身上還是熱乎乎的,摸上去的溫度就跟它們生前差不多。有幾次我好容易憋住才沒有吐出來。原先以為裝罐頭香氣讓人倒胃口,到這里才知道真正讓人倒胃口的是什么,也是到了這里才知道裝罐頭原來真可以說是件美差。

正埋頭干活,旁邊有人用胳膊肘擠我,我扭頭一看,竟是戴小萍。她戴著兩只長長的白護袖,衣服干干凈凈的,人也清清爽爽??匆娢宜芨吲d,又好像很吃驚,笑嘻嘻地說:“我找了幾個車間才找到你,還以為你不做了呢。”她收了笑容,皺起眉頭問我,“怎么把你弄到屠宰車間了?”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我自己都莫名其妙被劃分到這里。我問她是不是還在灌裝那邊,她說她被調(diào)到前面白房子的水果罐頭車間了。“水果罐頭”四個字瞬間就像一堵大墻一樣豎在了我們之間,我們兩個不約而同停住了話頭,似乎一時找不到話說。不過這堵墻很快就消失了,因為她拉住我手臂悄聲在我耳邊說,“你先將就一下子,等我去找我媽媽說把你調(diào)出來。”

她的這句話給了我希望,真有點像是寒夜里看見了一束火光,我的心瞬間被她的友情溫暖。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地方,在這樣一種境遇下,有這么一個人不但記掛我,還肯幫我,真讓我心里充滿了無以言表的幸福感。

到中午十二點,上早班的人下工回家,而我才做了四個小時,早上帶我進來的那位黑臉膛長著絡(luò)腮胡子的師傅走過來對我說:“你不要走,不想扣錢的話就再做四個鐘頭,我跟領(lǐng)導打過招呼了?!?/p>

我正要謝他,他轉(zhuǎn)身走了。我已經(jīng)知道他姓盧,還知道他的外號叫“煤球爐”,大概是形容他長得黑吧。盧師傅從我見到他起一直板著臉,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說話口氣也是狠巴巴的,我知道別的臨時工也都很怕他。

上中班的人十二點鐘接班,我又跟著他們一起干活,所以沒有一點空閑去吃午飯,雖然帶的飯盒就在書包里裝著。中午又熱又蒸,我肚子餓得咕咕叫,手里卻一直忙個不停,把吃中飯的事情完全拋在了腦后。我發(fā)現(xiàn)周圍有幾個人干活手腳相當麻利,弄得又快又干凈,我不甘落后,不想輸給他們,因此一點也不松勁。

做了一兩個鐘頭,我覺得難受起來,頭暈心慌,渾身熱汗直冒,不一會熱汗變成了冷汗,濕漉漉的襯衫貼在身上,電扇的風吹過來后背冰涼一片。忽然我眼前冒起金星,幾乎站立不住,我把胳膊肘撐在工作臺上,后來實在支持不住,顧不得面前一大堆的鴨毛和內(nèi)臟,彎腰伏在了又濕又臟的桌面上。我聽見有人問我怎么啦,我沒有力氣回答,感覺那些聲音離得很遙遠,漸漸地就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了。再有意識是有人扶著我,拿水給我喝,還有人把一塊硬糖塞進我嘴里。過了一陣我才緩過來,周圍的聲音也真切了。

只聽大家七嘴八舌問我是不是中暑了,盧師傅站得離我最近,他粗聲大氣地問我:“你吃中飯沒有?”

我搖搖頭。

他瞪我一眼說:“不吃飯你想成仙!”又說,“你是呆子啊,連飯都不曉得吃啦?”他皺著眉頭,揮了揮手,讓我趕緊吃飯去。

我端了飯盒,到車間外頭的涼棚底下去吃飯。涼棚底下一點也不涼快,比車間還熱。我胃里還是難受,加上車間的腥臭味一陣陣飄過來,沒吃幾口我就吃不下去了。

回去繼續(xù)干活。我在心里對自己說:忍忍吧,再過一個多小時就可以下班了。但是最后的這個鐘頭好像特別漫長,特別難過。想到明天還要在這里做同樣的事情,后天還要做這樣的事情,大后天還要做這個事情……低頭看著自己兩只泡得浮囊的沾著黃褐色不明汁液的黏乎乎的手,我心里真是犯怵。我不時想到戴小萍,巴望她真的能找她媽媽把我調(diào)出來,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

這天到下班戴小萍都沒有出現(xiàn)。我一直在暗暗盼著她來,最好是她歡天喜地奔過來,笑嘻嘻地告訴我事情辦成了——說心里話,她的熱情和真誠都增加了我對這件事的期待。但是她沒有來,我不知道是她忘記了,還是事情不順當。

下班走出車間,盧師傅追上來高聲對我說:“明天你還是早班,四點鐘上班,不要再睡過頭。”我點頭答應,他又厲氣補充道,“再像今天這樣你就直接回家去,不要怪我不客氣。”

出了食品廠大門,我沿著河岸往家走。大夏天下午四點多鐘的太陽明晃晃熱辣辣的,天空中一絲云彩沒有,知了在稀稀落落的小樹上一陣緊似一陣地叫,就像是火上澆油。新鋪的一小條柏油路曬得都化了,一踩一個腳印。突然我聽見有人在大聲喊我,聲音壓過了知了聲,回頭一看正是戴小萍。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臉上汗水直淌,邊跑邊急沖沖地對我說:“好容易才追上你,你先不慌走,跟我到廠長辦公室去一趟。”

“廠長辦公室”這幾個字讓我聽了肅然起敬,也有一點蒙,不知道她要我去那里做什么。她一個勁催我快點走,把我?guī)У杰囬g后面的一座淺灰色三層小樓,樓門上方用正楷寫著“廠部”兩個大字,我跟著她上了三樓。剛進樓道就聽有人大聲說話,嘰嘰呱呱聊得十分熱鬧。

戴小萍在樓道口站住了腳步,試探地叫了聲“媽媽”,沒人答應,她提高了聲音又叫了一聲,還是沒人答應,那邊說笑聲依然。她等了片刻,運足了氣,高叫一聲:“媽媽!”她媽媽從一間辦公室里探出身來,拉著臉吼她:“吵啥吵,喊魂啊!你又跑來做什呢?”她看見我就像沒看見一樣。

戴小萍被她媽媽一兇,就像撒了氣的皮球,頓時癟了下來。她媽媽倏地沖過來,橫眉立目地說她:“你一下午來鬧我好幾趟,你不嫌煩我還嫌煩呢!”

戴小萍不說話,她貼墻站著,手放在屁股后頭,哈著腰,佝僂著身子,看上去既像是認錯又像是耍賴。我當然知道她是為了我討了她媽媽的罵,站在一旁渾身不自在,走又不好走,尷尬極了。

她媽媽還是一眼不看我,推著她肩膀說:“走走走,玩你的去,沒看我在這里有事呢嗎?”她壓低了嗓音悄聲說一句,“我跟廠長在說話呢,你乖乖的,不要到這里來吵?!?/p>

戴小萍一聽似乎覺得有機可乘,不但沒走,反而變得理直氣壯起來,大聲說:“那我跟你說的事情呢?”

她媽媽皺起眉頭,臉上卻露出些笑容,哄她說:“曉得了,曉得了?!边呎f邊憐愛地拍了拍她的腦袋。我看著覺得她媽媽之前對她兇巴巴的樣子是裝出來的,她心里其實一點不厭煩她來找她,包括帶著我一起來,甚至還有點得意。但她媽媽對讓她辦的事情樂意不樂意,我可一點看不出。

走廊里有個女人笑嘻嘻地朝她說:“你家這個二丫頭真是牛脾氣,不達目的不肯罷休啊?!?/p>

戴小萍和她媽媽糾纏了一會,便和我一起下了樓。她有點悻悻的,腳步拖在地上,情緒不高。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

“真是難為你了?!弊叱鰪S部小樓我對她說,“不要再跟你媽媽提這件事了?!?/p>

她苦著臉說:“她又不是辦不到,她去說句話很容易,平常也是替這個說替那個說的,今天不知是怎么了?!?/p>

她一副頹喪懊惱的樣子,看上去很自責。她對我這么好,心還這么重,讓我很過意不去。

我一到家,媽媽跟我說李沁和蔣薇薇來找過我,剛走沒一刻。我問媽媽她們找我什么事,媽媽說她沒問,又說就是找你去玩吧,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趕緊洗了澡,換了衣服,去了離得不遠的李沁家。

李沁家住在學校里,她也是教工子弟,她父母和我父母是同一年大學畢業(yè)分配到這個中學的,我和她是從小玩大的小伙伴,從小學到高中一直是同學。我到的時候她正坐在陽臺上一邊看書一邊吃葡萄,見我進去,她笑著問我去哪里了老見不到人,我不想跟她說去食品廠做臨時工的事,笑笑沒說話。她重復問了一遍,我心里動搖了,想對她實話實說,可是一看她白白嫩嫩天真無邪的小臉蛋,一雙閃閃發(fā)亮干干凈凈的大眼睛,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實在沒有勇氣跟她說自己在食品廠做罐頭拔鴨毛掏內(nèi)臟的那些事。

見我不說,她不再問,起身掩上房門,拿出琵琶,給我彈她新學的《十面埋伏》。說是剛學,她彈得十分嫻熟。我覺得奇怪的是曲子那么激烈,她卻顯得那樣安靜閑逸,似乎掌控著全局,甚至超然物外。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盯著她的兩只手看,那真是一雙纖纖玉手,靈巧秀美,手指白皙修長,兩個小拇指的指甲蓋上殘留著鳳仙花染過的橙紅色印子,剪得只剩一線了,顯得那么嬌俏可愛。再看自己泡得泛白粗糙的一雙手,真有點自慚形穢。

彈完曲子,她就像才想起來似的說:“蔣薇薇和毛曉蕾剛走,今天她們到學校來估分了,我們還去你家叫過你呢?!?/p>

高考考完我就把這件事忘到了腦后,因為心里畏懼也不去想分數(shù)的事,沒想到李沁她們還專門去估分了。我問她誰給估的分,她說是趙老師。趙老師是我們文科一班的班主任,他也是我和李沁剛上初中時的班主任,對我們兩個特別好,是我們從內(nèi)心里愛戴的老師。我問她趙老師給她估了多少分,她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說肯定不準的。我追著問,她說給她估了四百二十多分。我很驚嘆,也很羨慕,總分一共才五百三十分,達到這個分數(shù)肯定能上好大學。她還在說趙老師給她們估分的事,給蔣薇薇估了多少分,給毛曉蕾估了多少分,我都沒有聽進去,說實話,我只關(guān)心她的分數(shù),對別人考多少并不太在意。一聽她估了這么高的分數(shù),我立刻沉不住氣了,拽著她要她立刻陪我找趙老師去。

我們下了樓,手拉手走在高大的法桐樹交織成穹頂?shù)牧质a道上。太陽正在落山,天邊滿是紫紅色的晚霞,校園沐浴在一片金光之中。

我們穿過大操場去了趙老師家,趙老師看見我們特別高興,他臉上笑出幾道括弧一般的皺紋,對我說:“李沁都來過好多次了,有時候一天就能來兩趟,高考以后怎么沒見到過你?”

趙老師從前是和我家住一排房子的鄰居,我小時候叫他趙叔叔,初中到他班上才改口叫他趙老師,他是看著我長大的,看我就像自己家孩子一般。聽他這么說,我笑笑沒有解釋。

趙老師讓我們坐,又對我說,“你們班大部分人都估過分了,你還沒有估,你感覺考得如何?你一直不露面,我還真有點擔心,在路上撞見你爸爸媽媽也沒敢問?!?/p>

趙老師拿出一套卷子,一道題一道題和我算起來。高考結(jié)束也就十來天,我發(fā)現(xiàn)好多答案已經(jīng)記不真切了,看著趙老師手里的標準答案,我好像是這樣寫的,又好像不是這樣寫的,疑疑惑惑的。趙老師笑著批評我:“別人都是清清楚楚的,怎樣考的都記得,你怎么糊里糊涂的?”

我忽然覺得高考那件事好像離得很遠,跟我眼下的生活很不搭界。

因為我記不清答案,趙老師只能大概替我估估,估下來比李沁要少二三十分。我心情低落,趙老師立馬看出來了,安慰我說:“這個準確度不高,不過再怎么說,至少你上大學應該不成問題吧?!彼t疑的神色和不肯定的口氣讓我更加郁悶。

“先不要去想考分的事,放輕松些,相信你們都錯不了?!睅熌笚罾蠋熜τ貜膹N房走出來,滿面春風地跟我們打招呼。楊老師也是我們學校的老師,初中時她教過我們英語課,她是上海人,多才多藝,能歌善舞,會唱昆曲和評彈,還會編舞,學校里文藝演出的節(jié)目絕大部分都是她指導的。她舉止端莊,談吐溫婉,衣服發(fā)式一向非常時新,也可以說即使是普通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都能顯出與眾不同的味道,她渾身上下總是自然地散發(fā)出那種來自大都市的富麗和典雅,是我們學校里一致公認的最時髦洋氣的女教師,而在當時時髦洋氣是需要巨大的勇氣的,所以她是我們這些小女生心目中的偶像。那時候我們還不懂得品位和時尚,就是覺得她漂亮、優(yōu)雅,魅力無窮,能有機會跟她親近我們都覺得特別榮幸和愉快。

楊老師熱情地提出要留我們吃晚飯,她說剛才關(guān)著門在廚房里炸藕夾子,聽見我們聲音特意多炸了一些。我和李沁喜出望外,又不好意思馬上答應。楊老師喜氣洋洋地對我們說:“今天趙若曦要回來,趙沐陽去車站接她了,你們一定不要走,一起吃飯才熱鬧?!?/p>

我和李沁就沒再客氣,坐在客廳里和趙老師閑聊,等著趙若曦和趙沐陽回來一起吃晚飯。

趙若曦和趙沐陽姐弟倆也是我和李沁從小一起玩的伙伴。趙若曦比我們大不到兩歲,高兩個年級,她除了數(shù)理化非常棒,作文更是出色,高一的時候她寫了篇文章悄悄投給報紙,竟然很快就在副刊上發(fā)表,學校的布告欄里一直貼著她的那篇文章,她是令我和李沁仰慕的才女。她更加傳奇的經(jīng)歷是前年高考達到了一類大學的起分線,但因為不夠上她理想的大學,居然主動放棄了,這件事成了我們當?shù)氐囊粋€爆炸性新聞?!?978年才是高考恢復的第二年,十多年積壓下來的考生數(shù)目龐大,走進考場的人幾乎無一例外都盼望能通過高考改變命運,考上就不容易,考上了還放棄,簡直是匪夷所思。然而,趙老師和楊老師居然還都支持她。復讀一年之后她如愿考上了上海她最向往的名校,她成了我們學校的光榮和驕傲,也成了我們的榜樣。趙沐陽跟我和李沁從小學一年級起就是同班同學,直到我們兩個相繼離開理科班去了文科班,和他才不在一個班級。不過大約從小學三年級起我們男女生在學校不說話,我們也只有回到家才會一起寫作業(yè)一塊玩。后來漸漸地連寫作業(yè)和玩也不在一起了,但這并不妨礙我和李沁跟他要好。即使和他不說話,在教室里見到,彼此也都特別愉快,連笑容都不一樣?!液退沁@樣,李沁和他也是這樣。我和李沁說悄悄話的時候會說出來對他的好感,看見他可愛有趣的舉止和事情也會與對方分享,不過我們從來沒有為他爭風吃醋。那種朦朦朧朧的情感很難描述,既親近又疏遠,既真切又虛幻。

等了沒多久趙若曦和趙沐陽姐弟倆回來了,趙老師和楊老師喜笑顏開地招呼我們開飯。

吃飯的時候大家聊得十分熱鬧。趙若曦給我們講了不少大學里的新聞和趣事,舞會、講座、流行歌曲、各種思潮,教授們令人捧腹的故事,還有一個又一個我從來沒聽說過的名詞、術(shù)語甚至還夾雜著英語詞匯,經(jīng)她妙語連珠地娓娓道來,讓我一下子被大學的氣氛深深吸引,忍不住暗暗幻想自己若是能進入那樣精深不凡的高等學府該是多么光彩多么美好多么開心。趙沐陽不怎么說話,也許是因為有我和李沁在,他有些靦腆,只顧悶頭吃飯。他很快吃完,放下碗筷就離開了桌子。趙老師和楊老師叫他坐下來陪陪我們,他也不過來,再叫他,他干脆躲進自己房間里了。趙若曦笑嘻嘻說一句:“青春期的小孩怪怪的?!壁w老師和楊老師也就不勉強他,隨他去。

吃過晚飯,收了桌子,楊老師洗了水蜜桃給我們吃。她提議我們四個孩子打撲克。楊老師喊趙沐陽,他不出來,她又進房間去叫他。我們?nèi)齻€坐在桌子邊等著,好一會他才磨磨蹭蹭走出來,顯得扭扭捏捏的,我和李沁交換了一下眼神,想笑又不敢笑。牌玩得倒是挺開心的,我和李沁一頭打他們姐弟倆,大家水平不相上下,有輸有贏,十分激烈。趙沐陽打牌很專心,就像看書寫作業(yè)那樣全神貫注,不知不覺他就放開了,不再害羞拘謹。玩到高興處他一邊出牌一邊又說又笑,說出來的話機智俏皮,逗得我們直樂。趙老師和楊老師站在旁邊看我們打牌,一局打完,他們就評點一番,說說笑笑,格外熱鬧。

從趙老師家出來,我和李沁心情極好。我們意猶未盡,沒有馬上回家,穿過操場又去荷塘邊轉(zhuǎn)了一圈。荷塘是我們校園最美的一處風景,荷塘中央有一個小島,島上唯一的建筑是一座青磚砌成的圖書館,我們從小就常來這里捉迷藏。我們踏著咔咔作響的木橋上了島,習慣性地爬到圖書館前的花磚矮墻上坐著,吹著微涼的夜風,荷葉與荷花散發(fā)出的略帶焦?jié)南銡鈸浔嵌鴣?,還能聞得見更加清淡的不知名的草木發(fā)出的清香。我們聊了不少好玩的事情,又自然而然也可以說是情不自禁說起了剛才的牌局,而且?guī)缀跏遣患s而同說到了趙沐陽。我們兩個就像復習功課一樣回憶著這個晚上他說過的每一句話,我們把這些話一句一句拿來分析,還想發(fā)現(xiàn)其中沒有領(lǐng)會的意思,我們也不想漏掉任何一點可能的題外之意。我們聊得興味盎然,仿佛趙沐陽是一個值得我們深入探究的課題。

李沁突然問我:“你有喜歡的男生嗎?”

我聽了一驚,對我來說這真是一個振聾發(fā)聵的問題。我和她是最好的朋友,但我們從來沒有涉及過這樣的話題。她問得這么直截了當,讓我無法回避,我覺得她是瘋了。

我笑起來,她也跟著我笑,我們笑得很響很瘋。笑了一陣,她把剛才的問題認認真真又問了一遍,讓我覺得她是刨根問底,而且有點不依不饒。我不肯說,反問她有沒有喜歡的男生,她說是她先問的,我必須先回答。她和我臉對著臉,眼睛望著眼睛,她黑黑的眸子在夜色里閃著光,一臉的純真,很有耐心地等著我說。她肯定是喜歡趙沐陽無疑,而我心里也喜歡他,這么說我和她就是情敵啦?可是我們這么要好,哪里有一點情敵的樣子?我腦子里正這么行云流水般地想著,她用力推了推我,催我快說。

我靈機一動說:“要不我們把喜歡的男生名字寫下來,換了看好不好?”

她遲疑了一下,故作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沒有喜歡的男生。”

她真狡猾。我同樣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也沒有啊?!?/p>

她想了一下說:“那我們就寫自己心里最喜歡的一個好不好?”

我說:“要寫真的,不能騙人?!?/p>

她點頭答應。

我們翻遍口袋只找到一支鋼筆,也沒有紙,沒法同時寫,只好分頭寫在手上。

謎底就要揭曉,對我們來說那可真是激動人心的一刻,多少年后想起這一幕,我才意識到其實最刺激的還不是獲知對方的秘密,而是袒露自己的內(nèi)心秘密。我們兩個笑作一團,在搖曳的梧桐樹影下一起攤開了手心。

我們都避開了趙沐陽,寫的是另外的同學。我們不約而同帶著掃興的口氣問對方:“你喜歡的是他呀?”

我不知道她是否認為我寫的并不是我心里真喜歡的,反正我是不相信她寫的真是她心里喜歡的。我仍然認為她喜歡的是趙沐陽,而且這么一來,我更加認定是這樣。不過我沒有說出來,她也同樣沒有說什么。我們像是很有默契地走到荷塘邊去洗手。她洗手的時候我緊緊地拉著她,生怕她掉進水里。我洗手的時候她也同樣緊緊地拽住我。我們把用藍墨水寫在手心里的名字洗得干干凈凈,之后我們再也沒有提起這件事。

凌晨三點一刻我被鬧鐘鈴聲驚醒,我輕手輕腳起床梳洗好,從紗廚里拿了媽媽隔夜為我預備的午飯,因為天太熱怕飯菜壞,她給我準備的是咸雞蛋和擦酥燒餅,還有兩個洗干凈的西紅柿。我正準備出門去上班,爸爸也起來了,他幾乎是無聲地推著自行車走到門口,說:“上車吧,我送你去。”我小聲說不用,我自己去?!斑@么早,不安全?!卑职植蝗葜靡傻卣f。

爸爸騎車帶著我,把我送到食品廠。一路上沒有看見一個人,整個城市仿佛在沉睡。

車間里卻是另一番景象,燈火通明,如同白晝,有不少人已經(jīng)到了。盧師傅見我進去,粗聲大氣地說:“今天你來得還是時候,昨天要不是我,這份錢你就不要再想掙了?!?/p>

我笑笑,沒吱聲。

他催我說:“快點快點,今天改章程了,先到先做,我替你們看著鐘呢,早做多長時間,中午劃出來讓你們多休息多長時間?!?/p>

他擺出一副大領(lǐng)導的派頭,帶著一種替我們著想的神氣,而且洋洋得意。我不知道他在車間里是個什么角色,反正他不是車間主任,聽說車間主任出去學習了,他也不是副主任,副主任是個高高瘦瘦面色白凈的小伙子,沉默寡言,多一句話都不說,也從來不管我們,有事都讓盧師傅出面。臨時工當中有幾個機靈的找各種機會討好他,有給他泡茶的,有給他點煙的,還有偷偷塞東西給他的,而別的師傅對他似乎不太感冒,不怎么理他??此麑ξ覀冞何搴攘?,師傅們會露出譏諷的表情,有時還會嘲笑和奚落他幾句,他聽了也不當回事,黑黑的臉膛沒有表情,一副遲鈍麻木或者說不理不睬的樣子。

我套上護袖,穿上車間統(tǒng)一的棕色防水圍裙,站到臺子邊動手拔毛。不管怎么說,拔毛要比掏內(nèi)臟好,沒那么惡心。因為來得早,有機會挑挑工種,我心里有點高興,覺得不枉起這個大早。

這一天天氣特別熱,太陽還沒有出來就已經(jīng)熱得受不了,不僅熱,而且還悶,就像是有雨下不下來。幾臺大功率的電風扇都開到了最高檔,呼呼地吹,可能因為電力不足,吹著吹著風就沒勁了,車間里熱得像蒸籠,不過大家都很忍耐,沒有人喊熱,因為喊熱也沒有用。盧師傅在幾個車間跑來跑去監(jiān)工,他汗流浹背,厚厚的長袖工作服背后和脖頸一圈都被汗水浸透了,就聽他一個人抱怨:“快烤化得了,熱死人不償命!”他來來去去走,反反復復念叨這句話,早晨看上去不錯的心情似乎消失殆盡,又回到他平常那種愁眉鎖眼的樣子??斓桨它c鐘,馬上就要中間休息,他估了估收拾好的鴨子,認為我們偷懶了,突然生氣地大喊大叫起來,罵了這個又罵那個,看什么都不順眼。我們都非常害怕,生怕自己撞在他槍口上,都埋頭干活,不敢松勁。過了八點好一會,他才宣布讓我們休息,不過硬要扣掉十分鐘,原先答應我們先來先做、早做多久劃給我們多休息多久的承諾也不作數(shù)了,我們敢怒不敢言。

好容易挨到中午,還有十來分鐘就要下班了,盧師傅帶著一股熱浪從外面走進來,一改怒氣沖沖的樣子,臉上竟然有了少見的笑容。他一邊走一邊打著手勢讓我們安靜,說有好消息要宣布。我們又熱又餓,只盼著快點下班,對他說的“好消息”沒有什么反應,大家都很麻木,尤其是那些一上午被他兇過的人,垂頭喪氣,或者說小心翼翼,反正都不大相信他能有什么好消息帶給我們。

閑聊的人照樣說著話,只是聲音低了一點,車間里還是嗡嗡聲一片。盧師傅也顧不得安靜不安靜,他扯起嗓門說:“你們一個個都給我聽好了,剛才接到一個好消息,卜廠長在上海簽了一個大訂單,從現(xiàn)在起全廠都要爭分奪秒加班加點趕進度,要不然就不能按期完工。我不跟你們多說,說了你們也不懂,一句話,簽了大訂單,大家就有錢賺。”他停頓了一下,眼里閃著光,用煽動的口氣說,“算你們運氣好,工期緊張,人手不夠,你們愿意加班的留下來,做滿三個鐘頭就算半個班。加上你們喝喝水上上廁所磨洋工,這半天的錢我看不難賺。你們自己開動腦筋算算合算不合算?”

大家聽了轟的一聲笑起來,所有人齊刷刷舉了手。我本來心里還有點猶豫,怕到點不回家爸爸媽媽著急,一看這個情形顧不得多想,也舉了手。

因為沒有人走,中班接班的人也陸續(xù)到了,車間里人擠人,臺子邊上根本擠不下。盧師傅隨手圈出二三十個人,讓這部分人跟他走。我也在其中,不知道他要把我們帶到哪里去,他不說,我們也不敢問。

走到車間門口,他忽然停住腳步,我們也跟著停下來。他回過頭,用鷹隼一般的目光掃視了一下,點了幾個人,做個手勢讓他們回去。他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兩秒,臉上似笑非笑的,我立刻緊張起來,心口咚咚跳,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對。他打個手勢讓我也回去,我沒有馬上反應過來,站著沒動。他突然就急起來,大聲吼我說:“你是木頭?。拷心慊剡€不回,你以為我們是去吃好吃的?我們是去殺鴨子,你看看自己是殺鴨子的人嗎?”

大家又是一陣笑,我尷尬得很,不過心里卻很輕松,而且暖洋洋的。我不敢想真讓我殺鴨子會怎樣,別人都做,我哪能不做?盧師傅在最后的關(guān)頭把我放走,我從心底里感激他,覺得他真是救了我。但是看他一臉的兇相和喜怒無常的樣子,我連聲謝謝都不敢對他說。

到了這時候我才知道拔鴨毛和掏內(nèi)臟竟然也算是一份不錯的差使,真是沒有比較不知好賴。再做這些事情我心里竟然蕩漾著幸福感,一點不覺得骯臟和惡心。

這天我們車間里干勁十足,活做得特別快,因此不斷有人被抽過去殺鴨子,男的都被叫走了,剩下的都是女孩子,每個被叫到的人都很不開心,愁眉苦臉,嘀嘀咕咕,可是沒人敢不去。沒被叫到的人其實也很緊張,生怕下一個就輪到自己。我也是忐忐忑忑,但好在一直沒有叫到我。

離下班還有半個多鐘頭,戴小萍來了,她擠在我邊上,拉過我手里的鴨子幫我拔絨毛。她拔得飛快,我問她加班了沒有,她說加了,供不上貨,提早下班了。她說話時眼睛并不看我,語氣有點吞吞吐吐,起先我并沒有意識到什么,隨后才反應過來,大概她還在為沒有把我從這里調(diào)出去不自在。

突然她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在我耳邊悄聲說:“看我媽媽來了?!?/p>

我抬頭一看,果然她媽媽高視闊步地走進車間,臉上掛著矜持的微笑,帶著點居高臨下的神氣跟盧師傅打招呼。盧師傅臉上忽地笑得像一朵盛開的菊花,亮開大嗓門夸張地奉承她說:“哎喲,我的姑奶奶,是霍師傅啊,哪陣香風把你刮過來的?”

我第一次從他臉上看到了如此熱情燦爛的笑容,簡直吃驚這個經(jīng)常耷拉著一張臉的人還會這般諂媚討好。打過招呼他們站著說話,說了有十來分鐘,聊得很投機的樣子?;魩煾挡粫r伸出手拍拍盧師傅的胳膊和肩膀,盧師傅在她的拍拍打打之下神情越來越柔順,兩只鼠目笑成了彎彎的兩條細線。因為離著好幾步遠,車間里聲音又吵,他們有的話我聽得見有的話聽不清。

他們一邊說一邊朝我這邊走過來,走到近旁,霍師傅問我:“你行不行???吃不消你就跟盧師傅說?!彼f得理直氣壯,一副大包大攬為我撐腰的樣子。

我感激地說:“謝謝霍阿姨,我沒事?!?/p>

霍師傅朝我笑瞇瞇地說:“聽說昨天你昏過去了,怕是中暑了吧?你要是不舒服就去歇歇,我跟盧師傅打過招呼了,請他多照應你。”她扭過臉去望著盧師傅,好像在等他表態(tài)。

盧師傅立馬接腔說:“好說好說?!彼冻鲂θ?,半真半假地兇我說,“你做不動就去休息,硬撐著何苦?你不要連累我吃領(lǐng)導批評?!?/p>

霍師傅舉起手作勢要打他,咧開嘴笑著說:“哪個是你領(lǐng)導?我才不是你領(lǐng)導呢,人家說縣官不如現(xiàn)管,強龍不壓地頭蛇,這個地盤上你說話最狠?!?/p>

盧師傅趕緊說:“不敢不敢,我就是下頭跑腿的,你們哪一個都是我領(lǐng)導,領(lǐng)導有啥指示盡管吩咐,我保證好好執(zhí)行就是了?!?/p>

他們言來語去說了一陣,兩個人都是滿臉放光興頭十足。

霍師傅忽然換作抱怨的口氣說:“這兩天我被二丫頭鬧死了,非要我把她同學調(diào)過去跟她在一起,她們小孩子就歡喜結(jié)團,我要是去說說也不是做不到,不過廠里那幾張嘴,你曉得的,有事沒事要嚼一通蛆,我不想讓他們說?!?/p>

盧師傅做出知情會意的樣子,他夸張地奉承她說:“哪個叫你是風口浪尖上的人物吶,我們想讓人說還沒得人說呢。”

霍師傅聽了撲哧笑出來,裝得十分無奈地說:“你也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我把你當個好人才對你說說,你倒反過來取笑我?!彼D(zhuǎn)過來,低聲對我說,“你先將就著,等我替你尋機會?!?/p>

臨走前她大大咧咧捶了盧師傅一拳說:“拜托你這個老師傅多照應啊,不要讓人家讀書的小姑娘累壞了?!?/p>

盧師傅利索地答應,表態(tài)一般大聲說請她放心。

這天下午在剩下來的不到半小時里,盧師傅一趟一趟走過來看我,問我累不累,還說要不你早點回去吧,我說我沒事,直到下班才和戴小萍一起走。出門的時候盧師傅悶聲悶氣對我埋怨道:“還好沒有讓你去殺鴨子,你在廠里頭有人也不對我說一聲?!蔽衣犃藢嵲诓恢涝撊绾位兀π]說話。

出了門戴小萍遲遲疑疑地問我能不能去她家里玩玩再走,我說已經(jīng)遲了,爸爸媽媽說不定會著急。她笑嘻嘻說反正是遲了,不如去玩玩。我聽她說得有道理,就答應跟她走。

一到她家就聞見一股焦糊味,戴小蓮正在用燒紅的火鉗燙頭發(fā)??匆娢覀冞M門,就叫我們幫她燙后腦勺上的頭發(fā)。戴小萍不肯,也不讓我?guī)退@個忙,她高著嗓門說姐姐:“你又作怪了,媽媽不許你瞎弄,再燙你那點頭發(fā)就沒用了。”

戴小蓮用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翻她兩眼說:“我自己的頭發(fā),長我頭上又不長你頭上,你管得著?”

她不再叫我們幫忙,自己對著鏡子燙。又是一陣焦糊味撲鼻而來,戴小萍沖過去奪她手里的火鉗,兩個人就像兩只斗架的公雞一樣吵了起來。

“真是前世的冤家,隔條河我就聽見家里不太平,還當著同學的面,你們兩個難為情不難為情?”她們正吵得不可開交,霍師傅帶著小菱角回來了。她一只手提著一籃子菜,另一只手提著瓶口系著細麻繩的鹽水瓶,里面裝著半瓶子油,她沒顧上放下東西,催她們姐妹倆說,“你們吵得差不多了吧?早上就跟你們說了下晚有客人來,叫你們兩個把屋里收拾收拾,怎么到現(xiàn)在還不動手?”

我一聽有客人要來,立刻識趣地告辭。霍師傅笑容滿面拉住我,熱情地招呼我坐,不讓走,嘴里說著:“我家條件差,跟你家肯定沒法比,要是換作別的辰光,家里一棵菜半個蘿卜做一鍋湯,只有醬茄子豆腐乳下飯,我也不好意思留你吃飯。今天你來得巧,正好我買了點肉,你要是不吃飯就走,就是看不起我們家?!?/p>

聽她這樣說,我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說,也不好意思執(zhí)意走,只是紅著臉一個勁地對她說謝謝。

她兩眼望著我,笑容更加燦爛地說:“聽小萍說你是老師家的小孩子,學習特別好,還是班干部,我看你是個有出息的人,你肯來我們家里玩,我們歡喜還來不及?!彼f得很懇切,很真誠,尤其是夸我“有出息”,我也不知道是否就是一句客套話,不由聽得面紅耳赤,不知所措,糊里糊涂就答應留在她家吃飯。

霍師傅這個人在廠里威風凜凜,脾氣很大的樣子,在家里對我卻客客氣氣,既和藹又慈愛,和她在外面一點不一樣,讓我心里有種莫名的感動。霍師傅坐定了跟我拉家常,她說她爸爸就是老師,從前在鎮(zhèn)上的小學做副校長,可惜他死得早,她要幫媽媽拉扯幾個弟弟妹妹,三年級上了不到半學期就退學了?!安徽f假話,我在學校里成績一直很不錯,我蠻會讀書的,我也喜歡讀書,可惜沒有讀書的命,到現(xiàn)在會的差不多也忘光了,大字不認得幾籮筐。”她嘿嘿笑著說,“我要是讀了書,說不定早就混出來了,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一天到晚賣苦力,至少弄個辦公室坐坐吧?!?/p>

“你想得美?!贝餍∩彶遄煺f。她對她媽媽說話的口氣一點不像是晚輩對長輩。

霍師傅也不當回事,她笑一笑,又慢悠悠地說:“我從小就聽我爸爸總說‘讀書翻身,我自己沒得書讀,幾個弟弟妹妹沒一個肯讀書的,我就指望她們姐妹三個,可惜也都不是讀書的料。姐姐看見書就腦瓜子疼,小萍高考還不曉得考了幾大分,小三子剛上到二年級就掛紅燈了,唉,打也打了罵也罵了,都沒用,我也強求不得。跟你說吧,我心里是真喜歡會讀書的小孩,就像你這樣的?!?/p>

戴小萍看她媽媽喜歡我,非常開心的樣子。

霍師傅跟我說話也沒有耽誤她做事,她把肉切好,放了姜蔥剁成肉餡,空氣里充滿了香氣。她們姐妹三個也忙開了,戴小蓮出去買鹵菜,戴小萍鋪床疊被收衣服,小菱角拿了一把小掃帚掃地,她們分工協(xié)作,配合默契,誰做什么都不用商量。我不好意思閑坐,就幫著揀菜。

家里剛收拾齊整,客人就到了。這位來客長著一張坑坑洼洼的橘皮臉,皮膚是少見的醬黃色,個子很高,大約有一米九,長得魁梧結(jié)實,往屋里一站就像一座鐵塔一般。他一只手里提著尼龍線網(wǎng)兜,里面裝著一個四四方方的鐵皮餅干盒,還有一袋糖果,花花綠綠的包裝透出精致和豪華的味道,另一手托著一只很大的西瓜,少說也有二十來斤?;魩煾祷呕诺亓滔率稚系氖虑?,一臉春風地迎上去,笑得比蜜糖還甜。她接過他手里的網(wǎng)兜,嘴里嘀嘀咕咕念叨你人來就好了,又不是外人,帶什么東西呀,一邊把事先涼好的一大碗綠豆湯捧給他喝。她們姐妹三個過來跟他打招呼,畢恭畢敬叫他“卜叔叔”。這位大高個子叔叔見了她們哈哈笑著,跟她們說話逗樂非常親切,小菱角直接撲到他身上,他撐著她的胳膊把她懸空悠了一圈?;魩煾祵ξ艺f他就是卜廠長,我在廠里聽說過他,不過沒有見到過,我沒想到食品廠的頭號人物會到這么寒酸的人家來,而且不是空著手來的,還帶了這么多禮物,我心里暗暗吃驚,用當?shù)卦捳f有點摸不著頭路。卜廠長一點不搭架子,對我也像對她們姐妹三個,有說有笑的,一點不冷落我。他還說忘記把照相機帶來,要不然就可以給我們拍照了。

飯菜很快弄好上桌,一張折疊圓桌擺得滿滿當當,仔細看除了一碗紅燒肉圓,都是素菜。但我還是奇怪之前并沒有看見有多少菜,霍師傅簡直就像變戲法一樣,竟弄出這么多來。家里的凳子不夠,實際上即使有凳椅也擺不開,卜廠長坐了唯一的一把椅子,我們幾個就坐在床邊上?;魩煾禌]有坐,她還在小廚房里忙著炒菜燒湯。卜廠長叫她不要弄了一塊來吃,催了好幾次,她才過來坐。

霍師傅給卜廠長斟滿了杯,也給自己倒了一小杯酒,陪他喝。她眉開眼笑朝他說:“給你這個大功臣慶祝慶祝,簽了這么大一個合同,這下子我們廠又能當先進了?!?/p>

卜廠長也是滿臉笑容,和她輕輕碰了下杯,一口喝干了,說:“啥先進不先進,我想不了那么多,先圖能把日子過下去再說。”幾杯酒下肚,他聊起了去上海簽合同的事,“說起來真是不容易,來來回回不知道跑了多少趟,我把梅林罐頭廠大大小小領(lǐng)導纏得吃不消,這塊骨頭真是不好啃!這張合同要是簽不下來,廠里這么多工人下半年沒得事情做,不說年底發(fā)不出獎金,就是一人一份的年貨也發(fā)不出來,你等著看,一個個還不要鬧翻天?!?/p>

“就是啊!”霍師傅接嘴道,“早些年哪有獎金發(fā),就是干工資,不是也能過?發(fā)了獎金反倒胃口大起來了。我是真替你擔心,昨天上午你沒有來電話,廠里已經(jīng)有人傳你那邊又踏空了,那兩個不中用的副廠長又嘰嘰咕咕的,煽動得人心惶惶的。接到你從上海打來的電話,你不曉得,他們馬上就不作聲了。我們都開心得沒話說,這么長時間一塊大石頭終于落了地,生產(chǎn)科一分鐘不耽誤發(fā)通知加班,連他們這些做臨時工的小孩子全都留下來了,大家的勁頭高得開鍋?!?/p>

卜廠長聽了哈哈大笑。

霍師傅又說:“不過話又說回來,你這么起早貪黑舟船勞頓,還要四處求爺爺告奶奶,現(xiàn)在是弄下來單子了,有肉一塊吃,要是弄不下來,你等著瞧,不曉得那幫人又要說出什么來?!?/p>

卜廠長喝一口酒,搖了搖頭說:“你以為有事做有錢賺他們就不說了?一樣會有話說。”又說,“計較也計較不過來?!?/p>

霍師傅說:“你就不好拿出威風來鎮(zhèn)住他們嗎?要是我,根本不跟他們客氣,有一個算一個,哪個犯嫌就把哪個收拾掉?!闭f著她撲哧笑起來。

卜廠長笑著說:“我要是把不順心和不順眼的人都搞掉——”他說了半句收住話頭沒有再往下說。

霍師傅轉(zhuǎn)向我說:“你不知道卜叔叔,他一心撲在工作上就不談了,為了廠里的事情真是肯把自己的命搭進去。他這個人不是我說,從來不肯沾公家一絲一毫的便宜,跟我們以前的老廠長完全不一樣。廠里人都說老廠長是把食品廠當他自己的家,車間里進什么,他家的鍋里頭就有什么,廠里的東西他想吃什么吃什么,想拿什么拿什么,卜叔叔跟他正相反,他打出牌子不吃罐頭,我們廠里的罐頭多好吃呀,你問問他,他都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他一口都不碰?!?/p>

我頓時對卜廠長心生敬佩。街上商店里買什么都要憑票,買豬肉要票,買雞蛋要票,買豆腐要票,買油買糖也要票,過年買點芝麻花生都要票,而且有票還要起大早,有時候大半夜去排隊還不一定能買得到。食品廠的罐頭在我們眼里絕對是高級品,特別是那些午餐肉罐頭、火腿罐頭、鴨肉罐頭、鴨胗罐頭,都是我們聞到香味甚至聽到名字都要流口水的。面對那么多可以白吃的罐頭不動心,絕對不是凡人。

卜廠長卻平平淡淡地說:“我要是帶頭吃的話,食品廠恐怕早就只??諝ぷ恿恕!?/p>

我們幾個孩子哈哈大笑。

霍師傅笑嘻嘻地朝他說:“你不吃不拿,從前吃慣拿慣的人看你就不順眼。”

卜廠長抿一口酒,低聲說:“那只好隨他們?nèi)チ??!?/p>

她聽了一笑,輕輕嘆口氣。

吃完飯,我看天黑透了,坐不住了想回家,霍師傅叫我不急這一刻。

她收了桌子,沏了茶來吃。她就像是隨口說起一樣對卜廠長說:“你把老盧打發(fā)到屠宰車間真是用對了人,他現(xiàn)在積極得很,不像從前做搬運工的時候一肚子怨氣,到處撥弄是非。他領(lǐng)著這些臨時工殺鴨子,倒是把他們帶得一點不比廠里的老師傅差。你看不出來吧,就連她這樣文文靜靜的小姑娘,三把兩把就能把只鴨子掏得干干凈凈。”

卜廠長“哦”了一聲,看我一眼,眼睛里滿是笑意。

霍師傅臉上綻露著笑容,口氣特別溫柔地說:“我想請你說句話,把她調(diào)到水果罐頭車間去,我心里又怕那幾張嘴說。”

卜廠長搛了一筷子菜,放嘴里慢慢嚼著,微微笑著,沒說行也沒說不行。他轉(zhuǎn)過頭來問我:“你敢殺鴨子?”

沒等我說話,霍師傅說:“還好沒有真叫她去殺鴨子,老盧這個人臉黑心還沒黑透?!?/p>

卜廠長嘿嘿一笑。他做出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對我說:“你沒有學會殺鴨子,不能算在我們食品廠做過,你應該跟盧師傅學學去?!?/p>

我尷尬地笑,回不上話?;魩煾碉w快地接上去說:“過兩天還要做午餐肉呢,老盧管殺豬,你叫她直接跟他去學殺豬也不遲?!?/p>

卜廠長聽得哈哈大笑,說她:“有你這張嘴,我看用不著怕哪個說?!?/p>

“行,有你這句話,那我就打著你的旗號為所欲為啦?!被魩煾迪残︻侀_,目光柔柔地停在卜廠長的臉上。卜廠長不說話,也不看她,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面孔紅撲撲。

“今天喝得真不少?!彼従徴f一句,心滿意足的樣子。

霍師傅瞟他一眼,面色粉粉的、白白的,眼波就像細細的水流圍繞著他打轉(zhuǎn)。卜廠長瞟她兩眼,無聲地笑,他把眼光挪開,不看她。停了片刻霍師傅問他:“剛才我跟你說的話你聽見了吧?”

卜廠長抬了抬眉毛,不說話。

霍師傅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明天我就和車間主任說,把她調(diào)到水果罐頭車間去,我就說是你點頭的?!?/p>

我回到家,爸爸媽媽和弟弟已經(jīng)吃過晚飯,正坐在家門口乘涼。見我回來,媽媽又氣惱又驚喜地說:“你一大老早出去這么晚回來,我們都快急死了?!彼龁栁遥帮埑粤藛??”

我說吃過了,她問我在哪里吃的,我一五一十說了,還說在戴小萍家見到食品廠的廠長了。媽媽聽了笑起來,說:“你去廠里才幾天,都有人家請你吃飯了?!?/p>

我洋洋得意地告訴他們我同學的媽媽明天就會把我調(diào)到水果罐頭車間去,她是當著我跟廠長說的,以后我就用不著一身腥氣去收拾鴨子了。媽媽笑著說:“那你好好聽人家阿姨的話?!彼终f,“哪天把你的那個同學帶到家里來玩玩,難為她媽媽照應你?!?/p>

可是第二天霍師傅卻沒有把我調(diào)到水果罐頭車間。我以為一到食品廠門口就能看到戴小萍歡天喜地迎上來,可是到了之后卻不見她的身影,我猶豫了片刻,還是走進了屠宰車間。

盧師傅已經(jīng)到了,不知為什么事正在大聲喝斥一個瘦小的男孩,唾沫星子亂飛地罵人,我也沒敢跟他打招呼,系上圍裙戴上護袖就去干活。我想這么一大早,說不定霍師傅還沒有上班,自然不可能替我調(diào)工種,只好等等再說。這個早晨我心里就像揣了只兔子,上班上得很不踏實。盧師傅每一次經(jīng)過我身邊,我心口都不由自主地咚咚狂跳,十分緊張也十分期待他突然對我宣布好消息。

然而他來來去去不知走了多少趟,也沒有跟我說一句話,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我漸漸地不太樂觀了,心頭那個像氣球一樣飄著的希望也一點點癟了下去。

有好幾次我下決心要找個借口去問問霍師傅情況到底怎么樣,但因為一直忙著做活,騰不出空去找她??偹愕鹊叫菹r間,我卻又邁不開腿,心里忽然變得遲疑起來,不知道怎么跟她開口說。長這么大我還從來沒有求人辦過事,在家里跟爸爸媽媽都不怎么提要求,臉皮特別薄。我想到霍師傅也同樣是要去求人的,人家可能答應,也可能不答應,如果她沒有替我去辦,那一定是她不好張口或者根本張不了口。想到這些,我就更加畏縮不前。

就這么猶猶豫豫的,休息時間便過去了。盧師傅扯著嗓子喊大家開工,我一回到工作臺前,心立刻就定了下來。我覺得與其費勁去找人,還不如就這樣呢。拔毛掏內(nèi)臟雖然臟點臭點,但也不是忍不了,畢竟這么多人在做,別人可以,我也沒啥不可以。這么一想,我就不去費心思琢磨調(diào)車間了,只當沒有這回事。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響起一陣吵嚷聲,兩個女人尖利的對罵聲傳過來,就像往湯鍋里撒了一把鹽,車間里的人一下子沸騰起來,不少人興奮地蜂擁到門口和窗口,探頭探腦地看。盧師傅也不管,還一臉壞笑地說:“罵架你們沒有看過???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不瞞你們說,一大老早她們已經(jīng)吵過頭茬架了,那時候恐怕你們不少人還在睡夢里頭呢?!彼Q著耳朵聽了聽,似乎還算滿意地說,“這個回籠架吵得力道還蠻足的?!闭f著他往外挪動著腳步,一眨眼工夫人就沒影了。

盧師傅剛一走,車間里立刻就停了工,有幾個膽子大的也跟著出去看,余下的人放下手上的活擠到窗戶前面去聽。外面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吵得相當激烈,罵的都是最粗野最難聽的話,完全不顧體面,有些話我還是頭一次聽到。跑出去看熱鬧的人不時跑回來通報一下戰(zhàn)況,但他們就是三言兩語,說得沒頭沒尾,我聽了半天連誰跟誰、為什么事吵架都沒聽明白。車間里越來越多的人溜了出去,最后我們大家都跑去看吵架了。

在灌裝車間和消毒車間之間的那片空地上,厚厚的人墻把吵架的人圍在當中,我們這些到得遲的人根本擠不進去。我隨著一隊人爬上稍遠處的醫(yī)務(wù)室二層小樓,這里同樣也是人擠人,加上有樹梢和房子擋著,看得不怎么清楚。但當我透過別人的肩膀和腦袋看到吵架的場面還是大大地吃了一驚,其中一個人竟然就是戴小萍的媽媽霍師傅,她和另一個比她年輕的女人在不停地對罵,兩個人都扯著高八度的嗓子,豁出命地罵對方,聲音都變了調(diào),難怪剛才我一直沒有聽出來是她。她們一樣穿著白得耀眼的工作服,顯然是同一個車間的。她們也一樣都是袖子挽得高高的,氣急敗壞地揮舞著胳臂。讓我覺得古怪的是,她們兩個人還同樣是一手拿著砧板,一手舉著菜刀,一邊罵一邊在砧板上剁——后來我才知道這是當?shù)厝肆R架最惡毒的一種方式,有把對方千刀萬剮和詛咒對方不得好死的意思。我離得老遠看到她們揮舞著明晃晃的刀子,情緒失控地跳著腳,一顆心都提到嗓子眼里了,生怕她們沖動之下把刀砍到對方身上去。我看得膽戰(zhàn)心驚,腿都嚇軟了。

我擠出人堆跑下樓去找戴小萍。我一口氣跑到水果罐頭車間,偌大的一個車間空空蕩蕩,只有角落里坐著三四個年紀不小的女師傅在閑聊。我經(jīng)過窗下時聽見她們正在說:“狗咬狗,沒一個好東西……”另一個聲音幾乎同時說,“這下子架都沒人拉,得罪哪一個都沒得好果子吃……”她們一起笑,幸災樂禍地說,“就看廠長站哪頭了!”她們突然看到我沖進去,都嚇了一跳,朝我望過來的目光十分警惕。我掃一眼戴小萍不在,也沒敢問她們,趕緊回身走了。

我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到戴小萍,在廠區(qū)轉(zhuǎn)了一圈之后回到屠宰車間??礋狒[的人陸續(xù)回來了,工作臺上燙過毛的鴨子已經(jīng)堆積如山,我一邊干活一邊豎起耳朵聽著外面不斷傳過來的高一聲低一聲的叫罵聲,想著霍師傅,心里沉甸甸的,就像壓著一塊大石頭。

盧師傅也看過熱鬧回來了,他黝黑的臉膛泛著油光,亮堂堂的,就像喝了老酒一樣。他不像之前那樣忙著抓生產(chǎn),一進門就像發(fā)布新聞一樣滔滔不絕地說起外面吵架的前因后果。他講得眉飛色舞,大家放下手上的活湊過去聽得津津有味。他說霍師傅和孫師傅兩個都是廠里出了名的大好佬,她們同樣都是“惹不起”的。他臉上帶著嘲諷,嘴里發(fā)出嘖嘖嘖的聲音,顯得無比鄙夷的樣子,和前一天對霍師傅點頭哈腰的樣子簡直是天壤之別。剛才在水果罐頭車間無意間聽見那幾個女師傅背地里議論霍師傅和孫師傅我心里已經(jīng)莫名地覺得不舒服,聽他這么說,我既吃驚又震動。

有人問他為什么這么講,他故意停了片刻,雙目炯炯地環(huán)視一圈,然后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你們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霍大姐跟廠長是一個鄉(xiāng)里出來的親密戰(zhàn)友,有人說他們兩個還是青梅竹馬,年輕時候的霍大姐不是現(xiàn)在你們看見的這個樣子,她是食品廠的一枝花,皮膚雪白,嗲勁十足,不到現(xiàn)在一半胖。這幾年水蛇腰變成了水桶腰,快看不大出從前的模樣了,不過她嗲起來我看還是沒得人能比……”他忍不住嘿嘿笑起來,臉上的表情怪模怪樣。

大家跟著他哈哈地笑。

他接著說:“霍大姐跟廠長的交情那不是一句兩句話講得清楚的。再說孫二姐,人家是廠長嫡嫡親親的小姨子,十幾歲就跟著姐姐姐夫一起過,進進出出就是一家人,她跟姐夫有多親連她一個娘胎里出來的姐姐都要吃她的醋。老話說,手心手背都是肉,這樣兩個人,你們說說廠長怎么弄?”

盧師傅碎碎叨叨繪聲繪色說起昨天晚飯頭里廠長從上?;貋恚腥丝匆娝幌麻L途汽車就風急風火直奔河對岸宿舍區(qū),一頭扎進了霍師傅家,而且他不是空著手去的,還提著花花綠綠非常高級的禮物。這邊孫師傅聽說他要來家,吃過中飯沒過多大工夫就去汽車站接,左等不來,右等不來,直等到天墨黑也沒有接到他。她沒有想到廠長不等汽車進站就提前下車了,是不是有意躲她沒有人說得清。她自然是曉得他去了哪里,不過也不敢上門去找,那不成打上人家門上去了嘛。她回家等到大半夜,也沒有等到姐夫回去。這個星期正好輪到霍師傅做衛(wèi)生,三點半就要到廠里,一大清早她剛踏進車間門,孫師傅已經(jīng)氣鼓鼓守在那里等著她了。兩個人一見面就銅錘對鐵棒干上了,一個罵一個騷狐貍,見了男人不放過,當著自己家一窩小崽子就能跟外頭男人骨頭輕,要多賤有多賤;一個罵一個臭狗屎,頂風臭十里,死皮賴臉不知丑,送貨送到人家床頭上,倒貼都沒人要……兩個人都是挑戳對方心窩的難聽話罵。說得興起,盧師傅又對大家透露卜廠長老婆三年前生病死了,廠里有不少女的都對他有意思,廠外也有一些女的喜歡他,誰也想不到居然讓這么個五短身材大餅臉的還不年輕的女人搶了上風,都恨得牙癢癢,最恨她的當然就是他的小姨子。他說今天頂有意思的是這兩個“惹不起”相互揭老底,讓廠里的老熟人聽得笑死了。只可惜早上那一架吵得太早,看客不多,下午這一場吵得聲勢不小,不過也還是有一點美中不足——他賣個關(guān)子停下來,有性急的問他是什么,他不緊不慢掏出根煙,四處找火點著了,按在烏焦的嘴唇上猛吸兩口,吐了一個煙圈,才像揭開謎底一樣說:“就缺廠長那一勺子油。”

有師傅插話說卜廠長又不是不知道,那么大動靜只有聾子聽不見。盧師傅咧著嘴,齜著一口煙熏的大黃牙,陰險地笑著說:“當我不曉得?廠長遠遠瞄了一眼就縮回辦公室了?!彼吡藘陕曊f,“一個是心,一個是肝,你們憑良心說說廠長難不難?”

大家聽得又是一陣笑,而我站在那里不但一點笑不出來,而且十分局促和難受。盧師傅還在那里唾沫橫飛說個沒完,我一句不想聽下去,悄悄走到車間的另一頭,離他遠遠的。

然而,又一件事情震驚了我。僅僅過了一天,次日工間休息的時候,我無意中撞見在我看來相當奇怪和不可思議的一幕:霍師傅竟然跟孫師傅抬著一個空籮筐并肩走著,兩個人有說有笑,就好像徹底忘記了昨天吵架的事,簡直就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而且看上去她們不是裝出來的,真正是心無芥蒂甚至是親密無間的樣子。我以為有了像昨天那樣當著全廠人面的大吵,不說她們從此結(jié)下怨仇勢不兩立,但恐怕也很難和好得這么容易吧,她們轉(zhuǎn)彎轉(zhuǎn)得這么快,倒讓我轉(zhuǎn)不過彎來。我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一種說不清是失落還是失望的感覺。

這天下午照例加了半個班,快下工時戴小萍跑到我們車間來了,她蹦蹦跳跳笑容滿面,看上去很高興。我不知道她為什么這么高興,如果是我,可能會抬不起頭來。在看見她的那一刻我心里多少有一點尷尬,而她還像往日一樣直奔我而來,擠到我旁邊跟我收拾同一只鴨子,那樣親切又自然,讓我不由自主地松弛了下來。

盧師傅見到戴小萍,馬上嬉皮笑臉走過來,一副不懷好意的腔調(diào)跟她開玩笑說:“你老來我們車間幫忙,也沒得一分錢工資把你,多過意不去啊?!彼麥惤?,一張胡子拉碴的臉對著她,故作親近地問她說,“聽人說昨天孫二姨把你媽媽斗敗了,你媽媽回家去哇哇大哭了老半天,有沒有這個事情?。俊?/p>

戴小萍把頭一扭,不睬他。

盧師傅半真半假嘆一口氣說:“我曉得你媽媽不是罵不過她,我們霍大姐,罵起架來刮刮叫,男的就不說了,沒得一個嘴巴子利落干得過她的,女的也沒一個是她的對手,不要說罵架,就是打架她也打得贏。她之所以沒有弄得過孫師傅,其實不在她,而是另有原因,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他得意洋洋,露出比誰都知道得多的驕傲。戴小萍低著頭,只顧拔毛,不睬他。

盧師傅樂呵呵地自我肯定道:“讓我說對了吧?!?/p>

車間里安靜下來,那些收拾好了準備下班的人假裝在做事情,磨磨蹭蹭不走開,大概還想聽聽他說什么。

盧師傅見有人關(guān)注越發(fā)來勁了,他用一種就像對自己人的親密口氣對戴小萍說:“問你一個事——聽人說廠長要跟你媽媽結(jié)婚,你媽媽不肯答應,是不是這樣?。俊?/p>

戴小萍終于沒忍住,不耐煩地回他一句:“沒得這回事,聽那些鬼嚼舌頭。”

“噢,那可能就是我聽錯了。”盧師傅狡黠地笑著說,“要不就是你媽媽想跟廠長結(jié)婚,廠長不肯答應,到底有沒有這回事嗎?”

戴小萍聽了頓時漲紅了臉,氣急敗壞地說:“沒得這回事,你不要瞎嚼蛆?!?/p>

盧師傅拍著巴掌哈哈哈大笑說:“那就肯定有這個事,要不然你急成這個樣子做什么呢?”

戴小萍一抬頭,口氣很沖地回敬他說:“我媽媽跟不跟廠長結(jié)婚跟你有狗屁關(guān)系,是不是你想跟廠長結(jié)婚呀?”

大家聽了哄堂大笑。

“小丫頭子蠻厲害的嘛,這張嘴不比你家媽媽差?!北R師傅朝她豎起大拇指,不陰不陽地說,“廠長跟不跟你媽媽結(jié)婚跟我是沒得狗屁關(guān)系,跟你還是有狗屁關(guān)系的。比方說廠長娶了你媽媽,他就是你名正言順的晚爸爸,你就升級為廠長家的千金小姐,到時候奉承你的人你看看有多少,哪個看見你都要敬你幾分,你想要辦什么事都好說,不過要是廠長不跟你媽媽結(jié)婚,那我就不好說了。”

戴小萍氣乎乎地朝他呸了一口,正好下班時間到了,她拉起我就跑了。

我們?nèi)ナ称窂S后面的小樹林里兜了一圈,偷摘了幾個很青的海棠果揣在口袋里,邊走邊吃。經(jīng)過禮堂門口,一大群穿著工作服的師傅正坐在樹蔭下嘰嘰呱呱閑聊,絕大部分是女師傅,只有三五個男師傅夾雜其中,盧師傅也在里面,面孔黑黑的十分顯眼??吹轿覀冏哌^,那些師傅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們笑得東倒西歪,就像大風刮過的樹枝子。我和戴小萍被他們笑蒙了,就在我們一愣神工夫,說時遲,那時快,霍師傅從人堆里彈出來,簡直就像從天而降,嗖的一個箭步?jīng)_過來,掄圓了膀子狠狠抽了戴小萍一耳光,戴小萍被她打得原地轉(zhuǎn)了大半個圈,捂著臉蹲在地上。剛剛還笑得前仰后合的師傅們突然靜了下來,好像他們也被那一巴掌打蒙了。霍師傅卻是甩過了一巴掌還不解恨,又對戴小萍劈頭蓋臉一通打,嘴里惡狠狠地罵道:“你這個不要臉的小畜生,嘴頭子上沒得個把門的,就會在外頭胡說八道!老娘的事情輪不到你來管,先把自己屁股上的屎擦擦干凈再說。以后要再讓我聽見一句你瞎扯蠻,看我不把你嘴扯爛……”

她越罵越氣,用力從地上拖起戴小萍還要打,戴小萍左躲右閃,沒有哭,受了驚一般一聲一聲地干嚎。我想上去把她們母女拉開,根本無法靠前。坐著的那些師傅肯定都聽出來霍師傅在指桑罵槐,小孩也是打給他們看的,都很尷尬,沒有人出來勸。后來大概看她動手動狠了,仿佛才回過神來,幾個人一起過去拽住她,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勸說起來。盧師傅坐在那里沒有動,也沒有說話,笑容僵在臉上,面色很不好看。

戴小萍從她媽媽手里掙脫出來,她鼻子下面拖著一條血跡,臉上帶著紅印子,好像就要哭出來,但她沒有哭,撣一撣褲腿上沾的泥土,慢慢走開了。我也跟著她往廠門外頭走,走出老遠還聽她媽媽在后面尖著嗓子恨恨地罵。

出了廠門,走到河邊,戴小萍找了一處平緩的河岸,俯下身去,輕輕劃開水面,撩起水,慢吞吞地把臉洗干凈。我掏出手絹給她擦,她遲疑了一下,接過去,不過只是在面頰上碰了碰,生怕弄臟似的,手絹沒沾濕就又還給了我。

她很快恢復了平靜,半邊臉還是紅紅的,已經(jīng)有了笑容。她問我想去哪里玩,我心里忽然一酸,搖了搖頭。她一笑,大大咧咧地說不礙事的,現(xiàn)在離天黑還早呢,做了一天工,又不用寫作業(yè),不玩可惜了。說著咯咯笑起來,好像已經(jīng)忘記了剛才平白無故挨了一頓打。

她拉著我跑過橋,又到對岸那片去游蕩。

一走上到處搭出來支支楞楞半高不低小房子的街道,就見戴小蓮騎在一輛嶄新的鳳凰牌自行車上迎面而來。她騎得風馳電掣,車輪子的鋼圈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整個人也好像閃閃發(fā)光,簡直形容不出那種青春飛揚和意氣風發(fā)。和她一起騎著自行車呼嘯而過的是一大幫二十上下的小伙子,她是他們當中唯一的女孩,既美麗又瀟灑。戴小蓮看見我們立刻剎住車,敏捷地從自行車上跳下來,她把車往街邊一停,撲到戴小萍身上,上上下下摸她的口袋,一邊說:“你有啥吃的?我餓死了?!?/p>

戴小萍就像條件反射一般用力推開她,我還以為她們要打起來。戴小蓮拽住她,從她口袋里掏出三四顆海棠果,高興地放到嘴里嚼著,一邊皺著眉頭大叫“酸死了”,一邊又說“真好吃,還有嗎”。她再翻妹妹的口袋,什么也沒有找到,大失所望,極不耐煩地說:“你快回家去燒晚飯,媽媽叫的。她下了班不回來,我也晚點回家去。”沒等戴小萍說話,她又說,“夜里記得給我留門。萬一媽媽回來早,你就說我去舅舅家了。”話沒說完,又飛身上了自行車,一路閃閃發(fā)光遠去了。

戴小萍朝她喊:“我才不管你的事——”

戴小蓮就像沒聽見,騎出老遠從自行車上回過臉,朝妹妹嫣然一笑。

戴小萍苦著臉,一副很為難的樣子。我問她怎么了,她不作聲,就像是不好說,我就不再問。她卻嘆了口氣,嘟嘟囔囔地說:“米都沒得了,叫我拿什么燒晚飯?”

我聽了,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手伸進衣袋,摸出唯一的一塊錢遞給她。她就像被燙了一下,馬上笑嘻嘻地說自己有錢,是跟我說著玩的。她死活不肯要,我是真心實意要給她,跟她推讓了一番,實在拗不過她,只得作罷。

忽然想起前些天去學校估分的事,我對她說:“對了,你估分了嗎?”

她一愣,茫然地望著我。

“你想估分的話明天我陪你到學校去?!逼鋵嵨倚睦锵氲囊膊皇桥闼ス栏呖挤謹?shù),我只是想給她一點安慰,一時不知道說些什么好。

她聽了吃吃笑起來,面露羞慚說:“我才不去估分呢,考過以后我想都不去想,我根本不敢想,就這樣夜里還做過好多次噩夢,夢見自己坐在考場里答試卷,題目難死了,全是我不會的,卷子長得看不到頭,心里絕望得要命,醒過來一身汗,心咚咚咚跳……”她坦然地說,“我肯定考不上,我早想好了,有招工我就去工作,當不上正式工做臨時工也行。”

她說得很平靜,也很篤定,似乎想好了后路,而且有一種就這么過一輩子的認命和安然,而我一點都沒有想過要是考不上大學該怎么辦??此拖褚粋€很有主見的大人,讓我暗暗吃驚,也讓我突然對自己的未來有點隱約的心慌。

回到家吃過晚飯,李沁就來了。她說趙若曦約我們?nèi)ニ彝妫衔揖妥?。我們到的時候趙老師一家也已經(jīng)吃過晚飯,他和楊老師正要出門看朋友,我們剛到他們就匆匆走了。趙若曦拿出從上海帶回來的巧克力和蜜餞招待我們,她支趙沐陽去學校門外巷子口的冷飲店買雪糕,趙沐陽一走她就跟我們兩個說起了知心話。她望著我們嘆一口氣,說:“像你們這樣無憂無慮多幸福??!”我和李沁聽了不解,問她何出此言。她顯出憂郁的神情說,“我愛上一個人——而且是一個不該愛的人?!?/p>

我們顧不得對她表示同情,迫不及待想知道她愛上了誰,究竟為什么不該愛。

“他是我的哲學老師,不過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她直言不諱地說,“我見他第一面,聽他第一節(jié)課,就迷上了他。他年紀不小,比我大了一倍還多,以前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喜歡一個大到能做自己父親的人,但我真的被他深深吸引。他太淵博了,仿佛生活在世界的核心,沒有他不明白的事情。我不懂的他都能解答,而且能說得讓我心服口服。我真的每時每刻都希望能和他在一起,永遠不分開。”她面色緋紅,目光迷離,就像陶醉在一個夢里。

“他也愛你嗎?”我小心翼翼地問她。

她怔怔的,沒說話。

“難道他不愛你嗎?”李沁怯怯地問。

她搖了搖頭。

“我說不好?!壁w若曦說,“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又快活又詳細地跟我講他生活中細小的事情,講他學術(shù)上的進展和遇到的挫折,把我當知己,讓我覺得離他非常近,真的有那種心貼心的感覺??墒牵斘覀儾辉谝黄?,沒有課的時候連著幾天見不到他,他不會給我寫信,也不許我給他寫信,我們音訊不通,我又懷疑他真的對我有那樣一份像他說的那么深厚的感情。我覺得在他面前自己就是一個小毛丫頭,既幼稚又無知,雖然他總夸我聰明有才情,但說心里話,面對他我沒有自信,他越是夸我,我越是心虛?!?/p>

我和李沁專注地聽著。

趙若曦十分動情地說:“反正我對他懷著的是一份真正的愛情,這是我的初戀。我是因為心的指引而愛上他的,不管這段愛情的路程有多長有多難走,我也要一步一步走下去。他說我是因為太年輕,才會這樣熱情和義無反顧,而他正是被我的青春和熾熱打動,他說我的一切他都愛?!彼鋈粐@了口氣說,“他也對我說愛情并不是我想象的那個樣子,愛有多深,心就有多痛,而且,現(xiàn)實從來就是愛情的敵手,一刻也沒有放松對愛情的追殺。他問我能不能在痛苦和孤獨的時候忍耐,我說當然能,他說我說得這么肯定是因為還不懂得人世的艱辛和人生的悲哀?!?/p>

“他會和你結(jié)婚嗎?”我們急不可待地追問她。

“你們想得太遠了?!壁w若曦露出雪白的牙齒,哈哈笑起來,但很快笑容從她的臉上消失了。她略帶感傷地說,“不會吧,我這一輩子看來不會嫁人。他說他是用一顆真摯的心愛我,而不是用一顆庸俗的心愛我。他要我相信他,他說他或許給不了我婚姻,但他會給我純粹的愛情,我當然是相信他的?!?/p>

“你們真是太浪漫了!”我和李沁異口同聲地感嘆。

“我這些事情不能讓我爸爸媽媽知道,他們不會理解的,知道了只會為我擔心。我也不想讓趙沐陽知道,他還是個懵懂小孩。你們一定要替我保密?!彼P(guān)照我們。

我們十分嚴肅地答應了她。

趙若曦跟我們說起她和哲學老師相識和與他在一起度過的那些用她的話說是令她的心沸騰的時光。她也說到了戀愛復雜難辨的滋味,那種無法擺脫的懷疑和猜忌,還有她內(nèi)心一次又一次受到的挫傷。她跟我們說她在好些天沒有見到哲學老師的某個傍晚,因為忍受不住相思之苦,按著通信地址悄悄摸到了他家附近。她在教工宿舍的院子里徘徊,盼望能意外碰到他。她轉(zhuǎn)了半天,感覺希望渺茫。眼看著天黑了下來,而且還下起了雨,也不知哪來的一股勇氣,趁著夜色,她大著膽子走進了他家的那個樓門。她上了樓,站在他家門口,一時沒想好要不要敲門和敲開門之后怎么說。其實她只是想看一看他,知道他安好就放心了,并不想打攪他的生活,她真就是這么想的。就在她站在門外猶豫不決的那個片刻,她聽見屋里突然響起尖利的罵聲,潑辣,蠻橫,兇狠,歇斯底里,厲聲指責沒有把衣服掛到指定的地方,隨即又數(shù)落起別的沒有做好的家務(wù)事,她聽見他在怒氣沖沖的喝罵聲中囁嚅地回應——門板不隔音,她聽得一清二楚。她深深愛的那個人,是那么懦弱,無力,心平氣和,甚至低三下四。她就像無意中挨了一悶棍,心剎那間疼痛起來,她是流著淚跑掉的。她忽然意識到那扇門背后的生活興許才是真實的,而她和他不過是在一起做夢罷了,而這個夢是那么脆弱,不堪一擊。她也意識到她自以為擁有的他不過是個幻影。她一頭沖進雨幕,完全顧不得被雨淋得渾身精濕……

正說著話,趙沐陽回來了,他提著雪糕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們都呆住了,好像完全忘掉了他的存在。

他們姐弟請我們吃雪糕,我和李沁正聽得入迷,渴望知道趙若曦和哲學老師后來怎樣了,她已經(jīng)轉(zhuǎn)了情緒,興致勃勃地提議我們一起玩她們女生在宿舍里經(jīng)常玩的時裝表演游戲。她麻利地開衣柜,從里面挑出長長短短的衣裙,還有床單圍巾等等,把我和李沁裝扮起來。折騰完我和李沁,她又要打扮趙沐陽,他不肯,一直害羞地笑,她費了不少口舌才說服弟弟。她把他帶進大房間,關(guān)上房門,幾分鐘之后房門打開,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趙沐陽穿著媽媽的衣裙,圍著媽媽的圍巾,戴著媽媽的眼鏡,胳膊下面夾著媽媽的課本,活脫脫就是我們在課堂上見到的楊老師。一時間我們四個樂翻了天。

嬉鬧了一場,我們脫下套在身上的圍巾和衣服,因為熱得實在吃不消。趙若曦馬上又想出新玩法,她一臉興奮地問我們:“我們來玩排戲好不好?”

我們不知道怎么玩,她從書架上抽了一本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翻開書,繪聲繪色地念起來:“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默然忍受命運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無涯的苦難,通過斗爭把它們掃清,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我們被她極有表現(xiàn)力的朗讀吸引,凝神靜聽,趙老師和楊老師回家的腳步聲打斷了我們,他們望著被我們弄得一片狼藉的家,竟然哈哈大笑。趙老師饒有興趣地問我們在玩什么,楊老師一邊假裝抱怨我們把家當成了花果山,一邊卻出主意說干脆大家分一下角色來讀劇本。她提議由趙老師扮演國王,自己扮演王后,我們拍手叫好。哈姆雷特這個角色理所應當該由趙沐陽來,他卻堅決不肯。楊老師也就不勉強他,她問我們誰來扮演哈姆雷特,李沁飛快地舉了手,楊老師點頭答應。隨即她沉吟片刻,似乎在為把奧菲利婭一角給趙若曦還是給我猶豫,趙若曦主動說她來讀波洛涅斯。

楊老師選的是《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場,正是有剛才趙若曦讀過的那段精彩臺詞的那一場。念完之后我們還沉浸在戲劇的氛圍中,連站在一旁沒有參與我們讀劇本的趙沐陽也似乎入了迷。

趙老師打破沉默說:“經(jīng)典就是經(jīng)典,什么時候讀總那么好?!?/p>

楊老師笑著說:“這幾個孩子感受力不錯,可以趁假期多讀一點文學作品。”

趙老師立馬起身,帶我和李沁到房間里的書架邊,對我們說:“這個書架上的書都是我特別喜歡的,你們可以挑喜歡的拿回家去看?!?/p>

我和李沁一直知道趙老師的這些書是不外借的,聽他這么說,都有點受寵若驚。

看我們站著沒動,趙老師笑著說:“你們想看什么就拿,不要不好意思?!?/p>

楊老師也走過來說:“等你們上了大學,學校圖書館里的書應有盡有,多得看不完?!?/p>

我和李沁把趙老師這個上下八層塞得滿滿的竹子書架仔仔細細看了個遍,雖說我父母也有一些文學藝術(shù)方面的書籍,但這一書架的書還是讓我非常眼饞。我們兩個拿了這本放下又去拿那本,最后我們一人挑了一本。

趙老師對我們說:“你們可以多挑幾本?!?/p>

我和李沁沒有再拿。

楊老師笑盈盈地對我們說:“讀完之后你們來談?wù)劯邢?,趙若曦和趙沐陽也都是這么做的?!?/p>

緊接著一連好幾天吃過晚飯李沁就來叫我,我們一起去趙老師家,說心里話,他家每個人都讓我們喜歡,不過我們最想見到的是趙若曦,我們和她一起到大操場上散步,聽她跟我們分享她的戀情和秘密,聽她說那些發(fā)生在她和哲學老師之間的故事,我們在操場上走了一圈又一圈,不止一次走到深夜。她的愛情里既有五彩斑斕的詩意,又有凜冽堅硬的現(xiàn)實,她說的每一件事都是她真切的感受和心得,快樂中有著疼痛,令我們跟著她心潮起伏,仿佛是我們自己親身經(jīng)歷了一般。

更多的時候我們和趙老師一家人坐在桌子邊乘涼和閑聊,我們也念劇本和談?wù)撐覀冏x過的文學書籍。趙老師在課堂上就鼓勵我們說出自己的見解,在他家里這個自由度更大,他和楊老師都非常樂意聽我們說那些天真幼稚不成熟不成形甚至不靠譜的觀點和想法,他們經(jīng)常聽得開懷大笑,而且從不板起面孔批評我們。在趙老師家里晚輩和長輩是平等的,孩子毫無障礙地和父母交流,可以隨便反駁父母,父母不會生氣,甚至對此絲毫不當回事。而我和李沁也跟著享受這樣的待遇。趙老師家的這種氛圍和我家很不一樣,我父母與趙老師和師母曾經(jīng)是一個教研室的同事,但觀念差別很大。比如在我家,父母在孩子面前有絕對的權(quán)威,孩子不能頂撞父母,頂嘴被看作是錯誤和無禮的表現(xiàn),會讓父母氣惱,而且凡事都有一定之規(guī),對的錯的,好的壞的,該說的不該說的,該做的不該做的,分得清清楚楚,孩子做錯了事情不僅會挨罵,甚至會挨打。在我家里,爸爸媽媽也不會跟我們坐下來一起讀莎士比亞,也不會和我們談?wù)撏袪査固⒂旯?、巴爾扎克,他們只要求我們學習成績好,最好能在班上遙遙領(lǐng)先,我甚至不知道如果做不到會怎樣,因為我不敢讓那樣的事情發(fā)生。雖說我從來想不到要刻意去比較,但我心里清楚即便是所謂的“知識分子家庭”,彼此之間的差異也是相當大的。

那一陣子白天和夜晚我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白天我扎著油乎乎的圍裙在食品廠掏鴨子,不僅要看盧師傅和其他師傅的臉色,還隨時要當心別因為一些小事情和別的臨時工起沖突;晚上我穿著潔凈的衣裙坐在趙老師家鋪著繡花桌布的桌子邊聽他們講一些生活中的趣事和書里的故事,和他們笑談歡洽。我心里時常會有虛空感油然而生,恍惚間我會覺得眼前的情景不真實。我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白天的生活不真實,還是晚上的生活更不真實。那個時候我不知道,也絲毫意識不到自己正走在命運的十字路口,這其實就是我未來生活的某種預示——就像硬幣的兩面,既可能是A面,也可能是B面,而決定這一切的,在當時看來極其簡單,就是高考成績。那個時候離得知高考分數(shù)也就只剩下不到十天時間。

我和戴小萍每天都找各種機會見面,我們非常要好,而且越來越好。她除了不時跑到我這邊的車間來看我,幫我干活,還經(jīng)常給我?guī)С缘?,我有好吃的也會帶給她,就像在學校里我跟李沁、毛曉蕾、蔣薇薇她們幾個一樣。大約是從上高中起,我們同學之中分了一個個的小圈子,有的是氣味相投,有的是因為有共同的興趣愛好,有的不過就是家住得近,我們幾個實際上不是小圈子,更像是一個學習小組。李沁、毛曉蕾和蔣薇薇都是班上名列前茅的學生,她們不僅聰明勤奮,伶牙俐齒能說會道,還個個長得水靈漂亮,秀麗挺拔,就像生機勃勃的小樹,各有各的可愛,深得各科老師喜愛,在同學的眼里她們都是老師的寵兒,能與她們這般優(yōu)秀出眾的同學為伍,我真是很快樂也很得意。說句實話,如果還在學校里,我估計是不太可能和戴小萍走得這么近的,更不可能成為如此親密的朋友。盡管我和戴小萍這么要好,但我從不和她說回家之后的事,我也想不起來要跟她分享。我倒是也想過如果她跟我住得近,我會不會帶她一起去趙老師家,答案無疑是否定的。

戴小萍對我卻要熱情得多,而且沒有保留。不僅是她,她媽媽和姐妹也都對我特別親熱特別好,簡直把我當成了家里的一員,趕上飯點是一定要留我吃飯的,不吃不讓走。平常她們的飯菜很簡單,有時連干飯都沒有,就是剩飯加點菜葉子或者白蘿卜做的泡飯,飯少的時候還要加山芋干,但她們會先讓我吃飽?;魩煾惦m然在廠里很跋扈,我也不止一次親眼目睹她脾氣上來隨手甩戴小萍幾個大巴掌,但她對我十分客氣,和顏悅色不說,只要我上她家去,有什么好吃的,甚至連她們自己舍不得吃的都會拿出來招待我,特別大方,讓我非常感動。戴小萍帶我去家里我感覺她是很鼓勵的,不止一次她流露出羨慕說她就希望小孩能交像我這樣文文靜靜學習成績好的朋友,雖說我不能判斷她這么說是出于禮貌和世故還是出于真心,但我聽了還是非常高興。也因為受到這樣的禮遇,我很樂意跟著戴小萍到她家玩,而且去了也覺得十分自在。

做了一星期早班我們又輪換成常日班,但我還是在屠宰車間。調(diào)回常日班感覺比上早班輕松很多,至少是不用起那么大早了。還因為廠長簽的訂單很大,廠里原材料儲備不足,新訂的貨又沒及時運到,所以許多車間連八小時都做不滿。就拿我們屠宰車間說,有時候做得快,中午一過就沒事情可做了。也有時候做完都收工了,突然有原材料送到,又四處找人加班。到后來大部分臨時工到了下班時間也都不走,等著突然來臨的加班機會。廠里為了鼓勵加班,出臺新規(guī)定,不管做多長時間,也不管做多少活,只要做了,不足四小時按半個班算,超過四小時就按一個班算,趕得巧的時候我們一天能掙兩天的錢,這是大家都十分開心的事。

因為上班的時間不固定,每天我待在食品廠的時間很長,和戴小萍玩得也更多了。經(jīng)常是我一下班或者是還沒下班,她就已經(jīng)來等我了。她帶我把食品廠周邊的一些工廠諸如造船廠、動力機械廠、紡織廠、印染廠、繅絲廠等等都逛了個遍,附近的大街小巷更是逛得透熟,有兩回她還帶我去找她姐姐玩。戴小蓮只比我們大一歲,和我們也是一個中學的,不過她早就不讀了,高中她上了不到一個學期,因為上課聽不懂作業(yè)不會做,逃了一陣子學就徹底不去了。輟學之后她在附近的工廠做臨時工,這個暑假她沒有出去做,因為媽媽心疼她太瘦了,讓她在家里好好養(yǎng)一養(yǎng)。戴小萍還悄悄向我透露,因為姐姐長得漂亮,媽媽不想讓她在這個窮地方吃苦,打算把她嫁到蘇南去,對象已經(jīng)說好了,是無錫的,家里是搞養(yǎng)殖的,很有錢,早就是萬元戶了。男方比她大一歲,因為雙方都沒到結(jié)婚年紀,還要等個兩三年再說。我聽了有點蒙,也覺得新奇,因為在我家里從來聽不到這樣的話,而且也接觸不到這樣的打算和心機,我父母商量什么事情都避開我和弟弟,“小孩子不管大人的事”在我家就像是某種信條。我問戴小萍她姐姐本人對家里安排的這樁婚事怎么想,她說她當然滿意啦,她媽媽更是得意得不得了。我早就看出來霍師傅拿戴小蓮當掌上明珠,看她的眼神又柔和又透亮,那種美滋滋的神色無法形容,連跟她說話的口氣也是甜甜軟軟的,從來不喊她名字,總叫她“小乖乖”“小寶貝”“小心肝”。而對戴小萍的態(tài)度卻完全不一樣,一點不拿她當回事,想罵就罵,想打就打,說話也沒有好聲氣,有時因為我在場,對她還算客氣一些。戴小蓮在家里的待遇明顯遠遠高過兩個妹妹,比如她有很多的新衣服,樣子都是最時髦的,她脖子里還有一條閃閃發(fā)光的金項鏈,兩個妹妹都沒有,她們穿的也是顏色洗得都發(fā)掉的舊衣服,而且她們對此似乎習以為常。平常戴小蓮經(jīng)常會盛氣凌人地對待她們,她們急了也會跟她吵上幾句,但大部分時候都是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因為有媽媽慣著,戴小蓮在家里有著特殊的地位,在我眼里她是相當驕傲的。讓我略感意外的是戴小萍帶我去找她玩,她居然很高興,還把我介紹給她的那些朋友。跟她一塊玩的那幫人和我們學校的同學大不一樣,和我們一起做臨時工的人也大不一樣,他們燙著卷發(fā),穿著到處是拉鏈的上衣和緊緊包在身上的褲子,個個冷漠而驕蠻,臉上掛著天不怕地不怕縱橫四海的灑脫和不羈的神氣,完全超越了我們這個充滿土氣的蘇北小城的平淡和庸常,新潮時髦得不行。但我也清楚羨慕不來,自己和他們不是一路人。而戴小蓮跟他們在一起卻如魚得水,而且在他們當中風頭十足,因此我為能跟她一塊玩暗暗得意。

到戴小萍家去的次數(shù)多了,我發(fā)現(xiàn)她家常常人來人往,親戚同鄉(xiāng),街坊四鄰,廠里的工友,半熟不熟的人,熱鬧起來就像走馬燈一樣。有時候進來幾個人,坐一坐,喝杯水,甚至自己動手煮碗面吃,等走了一家人相互一問,竟然誰都不認得。她家就像一個客棧,那種熱吵和混亂,在我家是絕對不會看到的。我?guī)缀跏菦]有原因也沒有理由就喜歡上了她家這種輕松隨意無拘無束的氣氛,到這里來比回家還放松和舒服。

除了戴小萍一家人,在她家我和卜廠長也熟了起來。卜廠長三天兩頭會過來一趟,有時候有點事情,有時候也沒什么事情,就是順腳過來轉(zhuǎn)一轉(zhuǎn)。在廠里我聽不止一個師傅傳他和霍師傅關(guān)系不一般,有膽大的會當面打趣他們,他們兩個都是笑笑,有時也反過去說別人幾句。霍師傅明里暗里還會炫耀一下自己跟卜廠長的關(guān)系,但卜廠長看上去卻不大愿意別人說,有人玩笑開得過頭,他會神情深沉地沉默,人家也就識趣不再多說。霍師傅對他這種態(tài)度似乎不太滿意,不過也不說什么,就是笑笑,是皮笑肉不笑那種笑。

卜廠長在戴小萍家見到我總是非常親切,而且他談興甚濃,很喜歡跟我聊一些掌故和歷史方面的知識,盡管我歷史學得很不扎實,搞不清朝代和人物,常會鬧些張冠李戴的笑話。他總是三拐兩繞就說到歷史上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如果我不知道他會詳詳細細講給我聽,我記錯的他會一絲不茍糾正我,就好像他是我的老師一樣。他記憶力好得驚人,他說出來的歷史事件與時間地點都和我們歷史課本上一模一樣。他特別讓我佩服的是很擅長聯(lián)系,能把歷史上的事情和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事情結(jié)合到一起,講得深入淺出,很富哲理,許多我原先不懂的,經(jīng)他一說立刻就懂了,有些原先沒有品出滋味的,經(jīng)他一點撥,也頓時領(lǐng)略到了其中的奧妙,所以我非常喜歡聽他說話,喜歡跟他交談,覺得特別長見識。卜廠長坐下來跟我閑談的時候,霍師傅和三姐妹都會臉露敬佩和羨慕坐在一旁認真地聽,這種時候卜廠長一般不跟她們說話,就好像她們不存在一樣,她們也都不插嘴。

某天閑聊時我問卜廠長學問這么好為何不去考大學,他說年紀大了,超出招生的年齡杠子了。我說可以考研究生嘛,他羞赧地笑著,說自己基礎(chǔ)差,這點三腳貓功夫進考場是遠遠不夠用的,連本科都考不上,休說考研究生了。他轉(zhuǎn)而又說,考研究生這件事確實讓他動過心,他喜歡讀書,特別想進大學深造,但恐怕這輩子是不可能了?!拔覀冞@代人被耽誤了,就像爬山一樣,我們在山腳下已經(jīng)把力氣耗盡了,想爬到山頂是不可能了?!彼麌@著氣說,“改變命運是一件相當不容易的事,特別是在命運不濟的時候?!?/p>

霍師傅聽我們說考大學和考研究生的事,忍不住插話:“他不能去考,考得上考不上先不說,他哪里走得開?他要真走了,食品廠就完蛋了?!?/p>

“那倒不至于吧,還不曉得有多少人心里盼著我走呢?!辈窂S長笑著搖頭說,“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哪有心思看書復習?每天從睜眼到熄燈,忙成三頭六臂都不夠用,亂七八糟的事情一大堆,沒一件好弄的,心早散了?!?/p>

霍師傅聽了大松一口氣,笑得甜甜地對我說:“他是我們的領(lǐng)頭人,不說別的,多少張嘴靠著他吃飯呢?!?/p>

卜廠長聽了不作聲,臉上似笑非笑的,眼睛虛虛地出神。

第二天晌午我正上著班,戴小萍到車間來找我,她興沖沖的,跑得氣喘吁吁。她叫我跟她一起走,我看看盧師傅,不敢走。戴小萍揚著臉朝他說一句:“是廠長讓我喊她的?!崩衔揖妥?。

戴小萍把我?guī)У綇S部的小樓前,那里站著幾個人,卜廠長正拿著照相機給他們拍照?;魩煾?、孫師傅還有廠醫(yī)和會計幾個都在,她們沒有穿工作服,都穿著自己的衣服,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一起花團錦簇的??匆娢覀兣苋ィ窂S長笑得十分開心。霍師傅突然著急起來,嘴里念念叨叨說著怎么還不來,把人急死了,卜廠長笑瞇瞇地勸她不著急,一邊招呼我們站到陽光里,要給我們拍單人照。那幾個站在旁邊的師傅臉上笑笑的,酸溜溜地說這個待遇太高了,我們杵這塊半天了,廠長心疼膠卷不肯給我們拍一張單人的。卜廠長不理她們,專注地調(diào)弄著照相機,正要動手拍,戴小蓮騎著自行車帶著小菱角趕來了,霍師傅拍著巴掌歡快地說:“我一心一意想拍張全家福,今天總算逮到機會啦!”

她們娘仨在廠部門口的臺階上站好,戴小萍也被叫了過去,霍師傅突然朝我招手說:“你也過來呀!”我以為聽錯了,她笑嘻嘻地大聲說,“快來快來,我拿你當自己家小孩子,這個面子你不給我嗎?”

她這樣一說,我既不好意思去,也不好意思不去,進退兩難。

卜廠長對我說:“叫你去快去。”

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走過去,也不知道該往哪里站。霍師傅把戴小蓮和戴小萍往兩邊扒了扒,騰出個空當讓我站在她們之間。卜廠長端著相機對著我們,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還戴著上班的護袖,正要往下拉,卜廠長阻止我說:“你戴著護袖好,有勞動的樣子,這才有紀念意義呢?!?/p>

他拉開架勢正要拍,霍師傅聲音很響大大咧咧地對他說:“你不來嗎?”她一揚脖子哈哈笑著又加一句,“你不來還能算是全家福?”

我感覺她有點像示威,又有一點虛張聲勢,心里不由得替她捏著一把汗,莫名其妙替她覺得有幾分難為情,既不敢看她,也不敢看卜廠長,生怕卜廠長不過來讓她丟面子。好在我的擔心是多余的,卜廠長對好了焦距,調(diào)好了光圈速度,把照相機遞到站在旁邊看他拍照的一個副廠長手里,讓他按快門。他大步流星走過來,邊走邊整理著亂蓬蓬的頭發(fā),三步并作兩步跨到了臺階的最高一層。在副廠長摁下快門之前,霍師傅回過身飛快地替他掖了掖衣領(lǐng)。隨著快門“咔嚓”一聲響,留下了霍師傅稱之為“全家?!钡倪@張照片——這是我十七歲在食品廠做臨時工唯一的一張照片。照片上卜廠長就像老鷹展翅一樣伸出胳膊把我們攏在一起,我們每個人都咧著嘴,笑得十分燦爛。

這天下午,我就被調(diào)離了屠宰車間,被調(diào)到霍師傅和戴小萍都在的水果罐頭車間。這個車間和屠宰車間完全是另一種景象,這里窗明幾凈,空氣里散發(fā)著水果淡淡的甜香,每個人的衣服都是干干凈凈的,護袖和圍裙也是清清爽爽的,連臉上的笑容也透著安逸和優(yōu)越。

臺風突然來了,連降暴雨,電線被刮斷,大面積停電,食品廠被迫停工。雨停之后我跑到廠里去看看,車間里只有不多幾位師傅,臨時工都沒有上班,就是師傅們也不在做事,他們有的坐在一起聊天,有的坐在外頭樹蔭下抽煙喝茶,廠里的氣氛不是悠閑,而是十分蕭條,和我之前看到的忙忙碌碌熱火朝天的景象完全不一樣。我正準備離開,看見卜廠長正從辦公樓那邊往車間走來,他也不像平日那樣容光煥發(fā)神采奕奕,而是佝僂著背,眉頭深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本想跟他打個招呼,但一看他那個樣子沒敢和他說話,趕緊縮進了車間。

卜廠長站在車間的交接處,火氣很大地責問手下的人電到底什么時候能來,電線還修得好修不好,為什么不找關(guān)系去催。兩位副廠長一聽,商量了幾句,轉(zhuǎn)身走了。隨即他又高聲大嗓責罵幾個車間主任,抱怨他們總是打無準備之仗,不是這里出問題就是那里出毛病,等一會電來了,料就該缺了,料有了,人手就會不夠,反正總有地方要出亂子?!霸龠@么下去,不要怪我不客氣,有一個算一個,把你們統(tǒng)統(tǒng)撤職!”他聲色俱厲,所有聽他訓話的人都鴉雀無聲,沒人敢回一句嘴。

我躲在窗戶后面看著他橫眉立目對著廠里的一干領(lǐng)導發(fā)威,完全不認識他了——這難道是那個和藹可親談笑風生的卜廠長嗎?我心里充滿了驚詫,幾乎到了驚恐的地步??粗@天也不像能開工的樣子,我從車間的另一個門溜出去回了家。

到家換過衣服,我出門去找李沁玩。李沁沒在家,她妹妹告訴我她在學校圖書館,讓我去那里找她。我直奔圖書館,李沁果然在,不但她在,趙沐陽也在。看見我去,李沁十分驚喜。我問她在這里做什么,她說做義工,幫圖書館搬書和蓋藏書印。我問她怎么想起來到這里做義工的,她說校門口布告欄里貼了通知,隨后又略帶羞澀地說她在操場上玩碰到趙沐陽,是他告訴她的。她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淡綠色泡泡紗連衣裙,梳著兩條麻花辮,嬌嬌柔柔,裊裊婷婷,就像是從畫報上走下來的一樣,我馬上想到很可能是趙沐陽約她來的,心里忽然涌起一絲酸意。看我笑得不自然,她對我解釋說去過我家里幾次,老碰不到我,他們也是前天下午才來幫忙的。她喜笑顏開地拉了我的手說:“你來得正好,你也來做義工吧!”她一臉純真,完全不像是裝出來的。

于是這天我和李沁、趙沐陽他們一起在圖書館做義工。中午我們各自回家吃了飯,下午繼續(xù)做到三點多鐘結(jié)束。走出圖書館李沁既神秘又興奮地悄悄對我說趙沐陽想約我們?nèi)ス珗@看猴子,問我去不去。我覺得趙沐陽是約她的,不想跟著去。李沁卻說趙沐陽真的是約我們兩個人的,他是怕被我們一口拒絕才先跟她說的。她信誓旦旦對我說我去她就去,我不去她也不去,我也就沒再計較趙沐陽為啥先跟她說不先跟我說。其實我也很想去公園玩,只是那條路有點偏僻,平日我一個人是不敢去的,能三個人約著一起去當然好,我就答應了。

這是我和李沁上中學之后第一次和男同學出去,而且是和我們都特別喜歡的趙沐陽一起,我們掩飾不住心里的興奮,不時偷偷地相視而笑。我們?nèi)齻€出了學校一路向北往公園走,臺風過后天氣特別晴朗,湛藍的天空白云朵朵,分外好看。大風吹斷了不少樹枝,狼藉遍地,環(huán)衛(wèi)工人正在沿街清掃。李沁忽然說起她去綠化隊做臨時工的事,她說要不是之前剪過一遍樹枝,臺風吹斷的還要多。她還讓我看她胳膊上那些已經(jīng)結(jié)痂的小紅包,說是剪樹枝的時候被毛瘌子咬的。她說得很輕松,毫無心理障礙,而我話到嘴邊,卻仍然沒有說出自己到食品廠做臨時工的事。我問她什么時候去綠化隊剪樹枝的,她說就是這個暑假,我問她做了多長時間,她說就做了兩天半,我問她怎么不做了,她說她媽媽看她曬暴了皮,舍不得讓她去了。她說得嘻嘻哈哈,我忽然對她有種說不出的羨慕。

我們到了公園,因為好久沒來,動物園居然搬走了,原先養(yǎng)猴子的地方養(yǎng)了一群雞,讓我們大失所望。我們掃興地出了公園,順著大街漫無頭緒往前走。我們沒有商量,就像是不約而同朝城中心走。城里一共就兩條大街,十字交叉處就是最繁華熱鬧的市中心,這里有百貨公司、電影院、郵電局、飯館、小吃店、裁縫店、理發(fā)店等等,是我們平常逛街的必到之處。

走到冷飲店門口,趙沐陽問都沒問我們一聲就徑直走了進去,我們兩個猶豫了一下也跟著他往里走。他買了三瓶冰鎮(zhèn)汽水,用系在柜臺上的金屬扳子開了蓋,插上麥管,一聲不吭遞給我們。我們羞怯地接在手里,也沒好意思馬上喝。冷飲店里人很多,座位很少,我們找了一個窗口站著,都有點局促,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總算等到了位子,我們?nèi)齻€人在一張低矮的小圓桌邊坐下來,桌子和凳子都很小,就像幼兒園里的桌椅,我們不知因為什么忽然笑了起來,氣氛頓時輕松了。

冷飲店斜對面就是少年宮,從敞開的窗口能看見圓圓的紅屋頂和墻上十分幼稚的壁畫。趙沐陽說暑假少年宮組織了不少活動,問我們?nèi)]去參加,我和李沁都說沒有。在我印象中,少年宮就是小學生唱歌跳舞的地方,雖然也有圖書館和閱覽室,但里面就是一些內(nèi)容陳舊被翻爛了的書和雜志,我們都很奇怪趙沐陽怎么會對那樣的地方感興趣。但是他描述的少年宮完全是另一個樣子,他兩眼放光地跟我們說起在少年宮里做航模的事,他滿口都是“機身”“重心” “機翼”“尾翼”“翼弦”“前緣”“后緣”等詞匯,聽得我和李沁云里霧里。說完航模他又說起圍棋,同樣也是我們一竅不通的。他興致勃勃地跟我們說他一個人在家打譜,不但提高了棋感,長了棋力,最主要是感受到了高手下棋的奇妙,實在是妙不可言。他說有一天晚上他打慢譜,吃過晚飯坐下來,等打完譜一看鐘已經(jīng)是半夜兩點多了。我和李沁做出吃驚的樣子,他狐疑地望著我們,似乎懷疑我們到底懂不懂。不知道是我們裝得太像了還是他談興太好了,他接著又說他知道有個人比他還過頭,同樣是晚飯后打譜,一抬頭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大亮,太陽升得老高。我們都覺得匪夷所思,不明白一個人自己跟自己下棋怎么還這么癡迷。

他說了一番航模和圍棋,就像是隨口問起我們假期在家做些什么。我微微一愣,沒有馬上說話。李沁說她在家讀小說、學英語和練琵琶,一聽她做的事情都這么高雅,我更加心虛,不過還是把實話說了出來。

趙沐陽一聽我去食品廠做臨時工,非常出乎意料般地瞪大了眼睛問我:“你怎么會想起去做臨時工的?”

我不知怎么說好,就用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回答他:“我爸爸說應該了解一下社會?!?/p>

趙沐陽聽了很不以為然,說:“去做幾天臨時工就能了解社會啦?”他一臉嚴肅地說,“這可是我們難得的一個可以自己支配的暑假,為什么不用來做點自己想做的事呢?”

聽他這么說,我立馬感覺他確實比我有主見,但我還是說:“在工廠能學到不少東西,很開眼界?!?/p>

他說:“這點時間在家多讀一些書,肯定能學到更多東西,更開眼界?!?/p>

李沁就像以往我為別的事和別人爭論時一樣,她反駁趙沐陽說:“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你說讀書重要,你能說接觸社會不重要嗎?”

趙沐陽說:“我說的只是讀書效率更高,并沒有說接觸社會不重要,等我們大學畢業(yè)以后都會走上社會,急什么?到那時候我們有自己的專業(yè)知識,我們不是簡單地去適應社會,還能夠改造社會?!?/p>

我聽他這么說覺得他很有見識,同時也覺得他有點太自負。李沁與我交換了一下眼色,表示與我同感。我們兩個終于忍不住異口同聲問他:“你就這么有把握一定能考上大學?”

“那當然?!彼f得穩(wěn)操勝券一般。

“要是考不上呢?”我們單刀直入地問他。

“不可能考不上。”他仍然是自信滿滿。

“萬一呢?”我們窮追不舍。

“那就復讀再考,一次不行考兩次,兩次不行考三次,直到考上為止。”他說得十分肯定,絲毫沒有跟我們抬杠的意思。

我們倆吐了吐舌頭,皺起眉頭,一臉愁苦地朝他豎起了大拇指。

我氣餒地說:“我考不上不想再考了?!?/p>

李沁也說:“我考不上也不考了。”

趙沐陽非常不解地問我們:“真的嗎,為什么呀?”

我們都說高考太難了,而且錄取率那么低,真正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一次考不上,誰敢保證下次就考得上。

“你們對自己就這么沒有信心?”他似乎不想跟我們爭論,只是問我們,“那你們不上大學能做什么?”

聽他的口氣好像我們只能上大學,此外別無他路可走。他這么說,不就是“何不食肉糜”嗎?我和李沁相對而笑,不過我們是苦笑。

這是從上了中學后我和李沁與趙沐陽聊得最多也最深入的一次,他的自信和堅定刷新了我對他原有的印象,他遠比我以為的有個性和有想法。我說不好經(jīng)過這一下午的交談我是否更加喜歡他,但他清晰的思路和對未來的信心令我嘆服。

這天我們一回去就得知趙若曦提前回校了。她一聲招呼不打就走,讓我和李沁很失落,也有點替她擔心,不知道她走得這么突然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當然,我們首先想到的是她感情上的事,更加擔心的也是這件事。

趙老師和楊老師還像他們一貫的從容和淡定,要留我和李沁在家吃晚飯。而我卻還是感覺到他們有一種隱隱的不安,盡管他們還像往日那樣和藹可親,但我能看出趙老師眉宇間的愁緒,楊老師臉色黃黃的,遠不像她平常那樣容光煥發(fā)。我不知道趙若曦臨走之前有沒有和父母說什么,依她的個性應該是不會說的,但趙老師和楊老師對她的事情顯然不是一無所知,他們只是克制著不顯得憂心忡忡。李沁大概也是心有所感,因此我們在他們家停留得很短暫,也就站了幾分鐘,說了幾句很平常的話,連坐都沒坐就告辭走了。

一個星期后我們收到趙若曦的一封來信,信是寫給我和李沁兩個人的。信上說她和哲學老師已經(jīng)分手——那天下午她在家接到他一封短信,上面只有寥寥數(shù)語,中心意思是說往后不再與她單獨見面,有事請她到辦公室說。她匆忙趕回學校就是為了跟他當面做一次長談,哪怕是最后一次長談。她沒有想到的是這次“長談”僅僅持續(xù)了不到五分鐘。她說她見到哲學老師即刻就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他沒有笑容,一臉的冰霜,看她的眼神也是冷冷的,和以前的那個他判若兩人。她徹底蒙了,不明白他為什么一轉(zhuǎn)臉就成了這樣。她不記得自己和他說了什么,但她清楚記得他用極其冷淡和生硬的態(tài)度拒絕了她。他還像他信中寫的那樣,對她說以后沒事不要再見面,也不要寫信,不然對彼此都不好,他還說不來往是為了她好。他是站在辦公室門口對她說這番話的,甚至都沒有請她進門。她沒想到他變得這么快,他們曾經(jīng)相約要相愛一輩子,她想不到他嘴里的“一輩子”如此之短,他神情中的決絕令她齒冷。她從來沒被誰這樣拒絕過,這一切發(fā)生得突如其來,就像當初他們產(chǎn)生感情那樣無法意料,她甚至都不知道是因為什么,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就結(jié)束了。沒兩天,她從學長那里聽說了哲學老師就要榮升系副主任了,她一邊是恍然大悟,一邊卻不愿相信這是他們分手的真正原因。

我們一邊讀信,一邊感嘆。但在那個年紀,我們對愛情還很無知。趙若曦讓我們原諒她不辭而別,還說她等著我們兩個的好消息,期盼很快能在大學校園里和我們見面。她用的是學校的信箋和信封,信箋抬頭是淡綠色的草體校名,信封上印著校園的一角,那份失戀的痛苦帶來的淡淡的詩意深深地打動和吸引著我們,大學里的一切也更加令我們神往。

我常去戴小萍家吃飯,尤其是她媽媽替我說話把我調(diào)到了水果罐頭車間,我媽媽說一定要謝謝她們,她買了糕點和水果讓我送去,還讓我叫戴小萍到家里來吃頓飯。

戴小萍聽說我媽媽要請她吃飯,受寵若驚,她說自己長這么大除了過年走親戚,從來沒有人家?guī)赃^飯。隨即她捂著臉說害怕,不敢去?;魩煾敌αR她狗屎上不得臺盤,拉著臉說她:“老師家請你,天大的面子??!你還敢說不去,不要給臉不要臉,把我的臺坍光了?!?/p>

星期天廠里正好等料停工,我跟戴小萍說好請她到我家吃中飯。一大清早我剛起床,媽媽已經(jīng)買菜回來,她買了排骨、鯽魚、黃鱔、蝦子、茶干、茭白、黃花、莧菜等等,還有一只活雞,我非常高興,看來媽媽真是下了本錢準備好好招待我的朋友。到晌午時分,按我們當?shù)匾?guī)矩,我去戴小萍家“帶”她。戴小萍已經(jīng)打扮好在家里等著,她換下了平常老穿的那兩件黃不黃綠不綠的小汗衫,穿了一件牙了紫邊的白色短袖衫,下面是一條綿綢花裙子,我仔細一看,這兩件衣服都是戴小蓮的。戴小蓮比她高不少,裙子穿在她身上太長了,拖泥帶水的??匆娢宜荒樀男唪?,嘴里說著“不去了吧”,屁股沉沉地坐在床邊不肯動。我又勸了她一通,還說我媽媽一大清早就去買菜了,最后生拉硬拽把她拖走了。

到了我家,菜已經(jīng)擺好在桌上。我一看,心里卻有些疑惑,桌上只有四個菜:一盤茭白炒蝦子,一盤香菇燒面筋,一盤炒豇豆,還有一碗半湯半菜的蘿卜絲燒淡菜,沒有一個扎實的葷菜,就是我家平日家常便飯的樣子,甚至還頂不上吃得好的時候。我以為還有菜沒有端上來,進廚房一看,已經(jīng)收拾得干干凈凈,顯然是沒有別的菜了。我悄悄問媽媽怎么就這幾個菜,排骨、鯽魚、黃鱔還有雞為何都沒有燒,媽媽說剛才有事出去了一下,沒有時間燒了。我聽了覺得就像是一句敷衍的話。果然媽媽馬上就說了真話:“這就可以啦。”看她神色是不容挑理。

坐下來吃飯,戴小萍十分拘謹,她不敢吃,又不敢不吃,那樣子真有點受罪。我拿了雙干凈筷子給她夾菜,把她的小碗都堆滿了。

戴小萍第一次到我家,和我爸爸媽媽弟弟都是初次相見,彼此不熟悉,一進門就坐下來吃飯,大家都有點尷尬。爸爸一向沉默寡言,平常話就不多,他和戴小萍簡單聊了幾句,就不再主動找話跟她說。飯桌上主要是媽媽一個人在說話,我一直覺得媽媽很擅長交際,這天她好像情緒不太高,不過一直在維持著氣氛,她問戴小萍喜歡吃什么,還和她談?wù)撛鯓映词卟嘶鸷蛘?,總之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家常話,但至少沒有出現(xiàn)冷場。

飯快吃完,媽媽忽然說到了高考,她說沒幾天就要公布成績,決定命運的時候就要到了。她問戴小萍考得怎么樣,估分了沒有,有多少分,問得戴小萍張口結(jié)舌,紅著臉說自己考得很不好。我趕緊朝媽媽使眼色,意思是要她別問了,媽媽肯定是明白的,但她卻不以為然。她用一種似乎比較含蓄的口氣說我分估下來還不錯,考得不算有多好,不過上大學應該馬馬虎虎沒問題。隨后她又說,考上考不上只有等拿到錄取通知書才作數(shù),這些天她一直睡不著覺。我聽了很吃驚,還以為就我自己緊張呢,而戴小萍卻好像并沒有聽到她后面的話,她一聽我的分估下來還不錯,立刻露出無比羨慕的神色,那么真心地為我高興,讓我覺得心里就像被針扎了一樣刺痛。

我再次朝媽媽遞眼色,她卻還是說:“你們算是幸運的,趕上了好時候,至少有高考這樣改變命運的機會,放在頭幾年,畢業(yè)了就該下放去種田?!闭f完她又補充道,“要是抓不住機會也沒用,考不上大學沒出息。”

我知道她這話是說給我聽的,也許是為了激勵我才這樣說的,也許是她過于焦慮忍不住這么說的,可她對著戴小萍說出來,讓她頓時忐忑不安。我看她如坐針氈,連飯都吃不下去,心里很為她難受。

吃過飯戴小萍立刻動手收拾桌子要幫著洗碗,我拉住她,不讓她做。我請她到我房間坐,她根本坐不踏實,幾次站起來要去廚房幫忙。我們說了一會話,我看她心神不寧手足無措的樣子,問她是不是想走,她飛快地點點頭,我也就沒有多留她,免得她受罪。

我陪她去和我爸爸媽媽弟弟道了別,她腳步急促地出了我家門。她如釋重負,走得飛快,就像逃一樣。我心里覺得很對不住她,好心好意請她來吃頓飯,結(jié)果把她吃得這么難受。

越臨近公布考分的日子我越焦灼不安,我覺得反倒是到食品廠去做工讓我自在一點。每天在固定的時段坐在車間里,手上忙碌著,耳朵聽著周圍各種笑鬧聲,包括暗中傳播的流言蜚語,心情多少能松弛一些,可以暫時緩解心中的恐懼和憂慮。

沒想到在食品廠做臨時工這件事說結(jié)束就結(jié)束了——不但我沒想到,可能誰都沒有想到,因為按慣例是要做到八月底開學前的。這件事是由另一件事引起的,就像多米諾骨牌倒下,這不過是被壓在當中的無足輕重的某一張。

那天,正在車間上班,我聽兩個師傅一邊干活一邊竊竊私語,她們竟然在說卜廠長和梅林廠簽的合同是假的,梅林廠那邊不認賬,我們做的罐頭他們不接收,都堆在倉庫里,庫房都快堆滿了。不一會又有兩個師傅湊過去,跟她們交頭接耳,我隱約聽她們在說這件事卜廠長要是擋不過去恐怕就要倒大霉了,她們既憂心忡忡,又幸災樂禍,那種感覺,很難描述。

午間休息的時候,我悄悄問戴小萍知道不知道卜廠長和梅林廠的事,她眼神躲閃地點了點頭。我問她是怎么回事,她說卜廠長和梅林廠簽的是代加工合同,我們生產(chǎn)的罐頭貼梅林的商標,梅林廠收過去出口。我問她為什么要這樣做,我們生產(chǎn)的罐頭不能直接賣嗎?她說那樣利潤高,而且不愁銷路,要不然我們這么個不出名的小廠做的罐頭衛(wèi)生不衛(wèi)生別人都不相信。她說這些年卜廠長就是靠著梅林罐頭廠這塊金字招牌把食品廠搞得紅紅火火的。我想起我媽媽說的那些話,試探地問她這算不算是生產(chǎn)假貨,她遲疑了一下說不是吧,簽了合同就不是假貨。我問她那傳言又是怎么回事,她說是梅林廠剛換了領(lǐng)導,新領(lǐng)導不承認這份以前領(lǐng)導簽的合同,實際上是想把罐頭包給自己人的工廠去做,所以不認賬。我聽了很吃驚,之前可是一點不知道這里面名堂這么多。我問她是聽誰說的,她不作聲,我也就不再問。

到下晚收工,我從戴小萍那里又聽到了新情況。她愁云滿面,難以啟齒一般告訴我說卜廠長承認他跟梅林廠的合同還沒有正式簽,他拿回來的那份合同確實是假的。我吃驚地問她卜廠長為什么要這么做,她說老廠長退休以后卜廠長一直在等著被提上去,他名義上是代廠長,實際上還是個副廠長,前一陣他聽說要從外面調(diào)進一個人來當廠長,他急起來,想立刻做出成績好快點升上去,至少是有競爭力跟人家拼一拼。她像是為卜廠長辯護似的說,之前梅林廠確實也是答應過跟他簽合同,只不過最快也要到明年,他等不及,所以就說合同已經(jīng)簽了,還讓大家加班加點趕出來,反正罐頭做出來放冷庫里也不會壞。結(jié)果這事被一個副廠長發(fā)現(xiàn)了,他對卜廠長不前不后簽回來的這張大合同起了疑心,通了關(guān)系去梅林廠打聽,果然證實了他的懷疑。他又告訴了另一個副廠長,他們本來跟卜廠長就有矛盾,就一起告發(fā)了他。我問戴小萍這可怎么辦,她雙眉緊鎖用力搖了搖頭。我問她媽媽知道嗎,她遲疑了片刻說她知道又能怎么樣。我又問卜廠長會不會有事,她像大人一樣重重地嘆了口氣說提拔肯定是不能了,他們說他欺騙組織,給廠里造成了巨大的經(jīng)濟損失,要追究他的責任。她憂心忡忡惶惶不安,我聽了心里也是沉甸甸的。

這件事迅速發(fā)酵。第二天一到車間,我馬上覺出氣氛不同往常,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埋頭忙著自己的事情,似乎特別小心謹慎。坐下不久就聽師傅們悄聲說廠里的頭頭們正在召開緊急會議,討論廠長的問題。過了不到一頓飯工夫,就有一條爆炸性新聞傳來:卜廠長要被撤職了。

乍聽這個消息,大家都驚呆了,師傅們擔心沒有了卜廠長做領(lǐng)頭人工廠的前景可能會不好,福利可能會不如從前,說起來不少人都長吁短嘆??墒沁^了不多一會工夫,氣氛就發(fā)生了變化,有人在說卜廠長撤職不撤職跟大家關(guān)系不大,反正工廠是鐵飯碗,誰當一把手下面的人都一樣。車間里的空氣又活躍起來,甚至比往常還要熱鬧幾分,有人甚至拿這件事開起了玩笑。

正鬧得不可開交,卜廠長來了,他沒有進門,只在窗戶外頭露了一下面,有人喊一句“廠長來了”,霍孫兩位師傅立刻住了手,她們迅速從地上爬起來,撣土,抻衣服,抹頭發(fā),悻悻地朝不同的方向走開,回自己的工位去了。車間里的這場戰(zhàn)事就這樣草草收兵。有人悄悄感嘆說:“廠長就是廠長,被撤了職威望還這么高!”馬上有人反駁道,“哪個跟你說廠長被撤職的?不要胡說八道,讓廠長聽見攮死你!”

我看見卜廠長出現(xiàn)在窗外的時候不由自主心往下一落,他眉頭緊鎖,神色慘淡,短短半天沒見兩頰竟然凹陷了下去,不但沒有了以往容光煥發(fā)神采飛揚的樣子,而且他臉色奇怪地成了醬紫色,就像得了重病一樣,我心里有說不出的難過。

霍孫兩位師傅停止打斗各自回到位子上,霍師傅一把扯開工作服的領(lǐng)子,露出一大片后背,上面有一道紅紫的傷痕,她嘴里發(fā)出咝咝的聲音,做出齜牙咧嘴的表情,一邊卻笑起來,罵道:“拿刀背砍人算什么本事?這次饒了你,下次再敢嘴頭子不干凈,不要怪老娘不客氣,看看到底哪個狠!”她發(fā)出一串響亮的笑聲,端起大茶缸到外面開水爐子前面接開水泡茶。不一會她端著滿滿一大缸子熱茶走進來,包括我在內(nèi)的不少人都提心吊膽望著她,生怕她把那一缸子滾茶澆到孫師傅身上去。好在她沒有,她連朝那邊看都沒有看一下。

孫師傅回到工位上用毛巾擦著臉上、頭發(fā)上和工作服上淋淋漓漓的西紅柿汁,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她哭得呼天搶地,悲痛欲絕,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整個車間安靜下來,好像大家都在聽她哭,竟然沒有一個人過去勸。

在孫師傅的哭聲里霍師傅脫下紅一塊黃一塊的工作服,還沒到下班時間,她就拎起包,說要去晚市買菜,遲了怕買不到東西。她還特意關(guān)照我說,下了班跟戴小萍一起到家里去。說完,哼著小調(diào),腳步輕快地走了。

其實我心里是非常猶豫的,我想這天發(fā)生了這么多事情,霍師傅心里肯定不輕松,我還跑到她家去吃飯,是不是太不懂事了?可是我也不好拒絕,她一而再地跟我說,我要是不去也不合適。我雖然已經(jīng)十七歲,外表長得和大人差不多,但其實用我爸爸的話說是“空心蘿卜”,涉世未深,許多場面我都很怵,不知如何應對。

下了班戴小萍叫我一起走,她親切而甜蜜地笑著,讓你根本無法拒絕。我們剛走出車間,就被一個師傅喊住,他讓我們所有的臨時工都排好隊,到財務(wù)室去領(lǐng)錢。盡管之前霍師傅已經(jīng)透過這個消息,但當時一聽就過去了,我還是有點意外。結(jié)賬倒是很順利,我一共做了十九天,算上加班,掙到二十三塊錢,刨去之前領(lǐng)到的七塊錢,拿到了十六塊錢。

我跟著戴小萍到了她家,霍師傅已經(jīng)買好菜回來,正坐在桌子邊剝毛豆。她熱情地招呼我坐,起身洗了手,盛了綠豆湯給我們喝?;魩煾底龅木G豆湯除了放冰糖,還放了薄荷葉和紅綠絲,特別清涼好喝。我意識到這是沾了卜廠長的光,因為每次他來她才會做綠豆湯。

喝過綠豆湯,我和戴小萍也在桌子邊坐下來剝毛豆?;魩煾凳掷镲w快地剝著豆子,眉飛色舞地跟我們說她在晚市買的五花肉特別新鮮,還買到了活蹦亂跳的昂刺魚,河蚌和螺螄個頭也很大,而且今天運氣特別好,還買到了牛肉。她眉開眼笑地說:“卜叔叔說吃了牛肉有力氣,他頂歡喜吃牛肉了?!彪y怪一進門我就聞到了肉香,經(jīng)她這一說,香味更加濃郁。

“卜叔叔什么時候來?”聽她提到卜廠長,戴小萍小心翼翼地問一句。

“急什么?”霍師傅笑瞇瞇說,“他忙好就來了。”

剝好毛豆,霍師傅又拿出韭菜讓我們擇,她自己去廚房燒菜。

天暗下來,戴小蓮和小菱角前后腳從外面回來,霍師傅說她們:“你們不做事的倒比我們上班的人還要忙。”雖是責備,卻滿是憐愛。那兩個也不幫忙,坐到床上打撲克玩。

菜快燒好,霍師傅一趟趟走到外面去,我猜想她肯定是去看卜廠長來沒來,但每次她都是一個人回來。她越來越掩飾不住焦躁與失望,臉上連強做的笑容也沒有了。

等飯菜整整齊齊擺上桌,霍師傅終于像是下了決心一樣說:“我去給他打個電話?!?/p>

她從錢包里翻出五角錢,拿在手里走了出去。過了大約二十分鐘她回來了,看她的神色結(jié)果肯定不樂觀。

她把手里的五分錢塞回到錢包里,戴小蓮問她:“電話打通了嗎?”

她點頭。

戴小蓮又問:“卜叔叔啥時候到?”

“不來了?!被魩煾岛喍痰卣f,“你們吃吧。”

戴小蓮瞪著眼睛說:“你跟他說好了怎么不來了?”

霍師傅輕聲嘟囔一句:“沒說好?!?/p>

戴小蓮一愣,盯著她有好幾秒鐘。霍師傅轉(zhuǎn)過頭去,避開她的目光。

突然戴小蓮問了她一個看似不相干的問題:“怎么就找回來五分錢?”

霍師傅一怔,想說什么,沒有說。

戴小蓮皺了下眉頭,冷下臉來,也不吭聲。

我心里快速算了一筆賬,四十五除以三等于十五,也就是說,在剛才差不多二十分鐘時間里,霍師傅很可能給卜廠長打了十五個電話。我知道這里家屬院的電話是三分錢一次,只要接通說一句話和說個沒完是一個價,我陪戴小萍去打過電話知道得很清楚,我還說這不合理,戴小萍說從來就是這么規(guī)定的。我不明白霍師傅為什么要在二十來分鐘里給卜廠長打這么多電話,他們完全可以只花三分錢把話說清楚。我仔細一想,很可能霍師傅把電話打過去,卜廠長跟她沒說多久就掛斷了,她再打,又是沒說幾句就掛斷了,甚至接起來一聽是她就掛斷了,要不然是不可能在二十來分鐘的時間里花出去這么多電話費的。

霍師傅的失落和沮喪是明顯的,但她還是強顏歡笑,招呼我們開飯。

這一天因為沒有等來卜廠長,這么豐盛的一頓晚飯吃得冷冷清清。每次只要卜廠長來吃飯,三姐妹都是爭著給他倒酒,其樂融融。霍師傅自己也端著杯子陪他喝酒,還嘻嘻哈哈地向他敬酒,那種嬌媚溫柔,我在別的人家從來沒有見到過,在我自己家里更是見不到——我爸爸媽媽都很嚴肅,尤其是當著我們孩子,他們的言行完全符合那個年代清肅的規(guī)范,他們已經(jīng)把為人師表變成了一種自覺的習慣。而卜廠長和霍師傅他們舉手投足之間流露出親昵之情,自然率真,甚至也不太掩飾男歡女愛的意味?!麄儾⒉惶乇芪覀?,這是我長大之后回想起來才明白的,不過當時我也并不覺得有啥別扭,因為他們毫不做作,也毫不掩飾。戴小蓮和戴小萍比我見得多,更是處之泰然,小菱角年紀還小,對大人之間的事還很懵懂。卜廠長一來,我感覺霍師傅家里仿佛浮動著無數(shù)香香軟軟的小氣泡,黯淡的屋子明亮起來,連空氣都充滿了芬芳和甜蜜。在這個家里出現(xiàn)的卜廠長,和他在廠里出現(xiàn)時大不一樣,他的面色是開朗的,眉頭是舒展的,眼角眉梢都是笑容,臉上的線條非常柔和,說話的口氣也是緩慢的、柔潤的,時常未語先笑,簡直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他對她們?nèi)忝?,包括我,都極其親切和善,絲毫沒有長輩的架子,不管我們哪個給他倒酒,他都端起來一口喝掉,就像一個好脾氣的爸爸。

這個晚上霍師傅做了十幾個菜,把買的菜都燒了出來,真的是比過年還豐盛。平日里這樣大擺筵席是很少見的,更別說她家并不像是多有錢的人家,如果用我媽媽的話說,就是過了今天不想明天。我清楚霍師傅是多么期待卜廠長來,不僅是她,我和三姐妹也盼著他來。后來我意識到霍師傅也許并不是不知道卜廠長不會來,她在廚房燒菜的時候我進去端菜,無意間看見她兩個眼泡腫腫的,好像是正在抹眼淚,當時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呢。

霍師傅還是像以往一樣讓我們先吃,我們怎么叫她,她都說就來就來。等我們快吃好,她才從廚房出來坐到桌子邊。她端著一個大碗,裝著中午吃剩的面條,面條已經(jīng)坨了,里面飄著枯黃的菜葉子,她低著頭大口地吃著,讓我心里非常不過意。因為是客人,我不知道該怎么說,也不好意思不讓她吃。我把紅燒肉和魚推到她前面,對她說:“霍阿姨,你吃菜。”

她又推過來,說:“你們多吃點。”

戴小蓮忽然氣惱地說她:“你這又何苦?今天不吃新鮮的,明天又吃剩的。”

霍師傅口氣柔和地說:“這碗面條不吃就壞了。”

戴小蓮說:“隨它去?!?/p>

“你不要管好不好?”霍師傅說得有點低聲下氣。

戴小蓮說:“我不管就沒人管你?!彼妹畹目跉庹f,“快去倒掉!”

戴小蓮這種口氣說話,霍師傅居然一點不生氣,反而更加賠著小心,她三口兩口狼吞虎咽吃起來,顯然是想快點把面條吃光。戴小蓮見勸說無效,二話不說,搶過大碗蹭蹭幾步走過去就把面條倒進了垃圾盆里,霍師傅竟然像個無辜的孩子一樣笑了。

看霍師傅笑了,我們幾個也敢說笑了,我們都有意無意地逗她開心。有我們這些孩子在旁邊打岔,霍師傅的情緒很快恢復了正常,她又像平日那樣說說笑笑。她一高興起來,家里的氣氛就像云開日出一般。

戴小蓮去廚房拿了干凈的碗筷,盛了一大碗米飯端給她,又給她夾了好多菜,堆得尖尖的,霍師傅就像到別人家里做客一般不好意思起來,嘴里說著“好了好了,太多了”,她接過去,細嚼慢咽,吃得津津有味。她圓圓的面孔在燈光下潤澤飽滿,皮膚又白又細,充滿彈性,一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女人味十足,一點不像快四十歲的人。我想起人家說她年輕的時候是廠里的一枝花,細看除了胖一點,確實還是蠻漂亮的。

霍師傅忽然想起燉好的雞湯還沒有端上來,我們都說吃飽了,吃不下了,她執(zhí)意又給每人盛了一小碗,叫我們慢慢喝。雞湯是砂鍋煨的,特別香,盡管已經(jīng)吃得很飽,我和她們姐妹三個還是沒有抵擋住這口鮮湯的誘惑。看我們喝得有滋有味,霍師傅笑得那么滿足和開心,就好像完全忘了卜廠長沒來帶給她的失望和失落。

突然,戴小蓮扔下湯匙,一只手捂著嘴,快步朝門外跑去。她還沒跑到門口,就撲向墻角的垃圾盆哇哇吐了起來。霍師傅趕忙過去摟住她,替她揉背,叫戴小萍拿清水給她漱口。戴小蓮吐完了,漱了口,大家才又回到桌子旁坐下?;魩煾祮査遣皇浅詨牧?,肚子疼不疼,難受不難受,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戴小蓮搖搖頭,她面色蒼白,一下子沒了剛才的精氣神。霍師傅伸手去摸她的額頭,嘴里說道:“我的小祖宗,你可千萬不能有事啊,你要有點啥,我就沒得過了……”她憂心忡忡,飯也沒心思吃了。

戴小蓮叫她好好吃飯,不要管她,話沒說完,她又一次起身沖到垃圾盆前吐了一回。霍師傅急起來,問她說:“你是著涼了還是吃壞了?我還是帶你去醫(yī)院看下子吧!”

戴小蓮還是搖頭,她坐到床上,頭靠著墻,閉著眼睛。霍師傅突然一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子,低聲問她:“上次你什么時候來的?”

戴小蓮沒吭聲,還是閉著眼睛,眼皮明顯跳了一下。

霍師傅催問她:“快說呀,啥時候來的?”

戴小蓮睜開眼,不耐煩地說:“不記得了?!?/p>

她把手一甩,身子往后一縮,想掙脫她媽媽的手,但霍師傅把她抓得牢牢的,她連甩了幾下都沒有甩掉她。

“不記得了?什么時候來的不記得了?”霍師傅額頭上暴起青筋,急急地追問,“我問你,這個月你來過沒有?”

戴小蓮不回答,滿臉驚恐地看著她媽媽。

“跟我說,到底有多長時間沒來了?”霍師傅提高了聲音追問她,既像是疑惑又像是恫嚇地問她,“怕是不好了吧?”

戴小蓮幾乎是咬著牙關(guān)沉默著。

霍師傅兩眼緊盯著她,近乎哀求地說:“你說話呀,你跟我說實話呀,你說話好不好?”她換了溫柔的口氣,說得輕聲輕氣,但聲音干澀、刺耳,突然之間她的喉嚨就啞了。

戴小蓮的眼淚就像決堤一樣從她那雙黑葡萄一般晶亮的眼睛里滾落下來,屋里的空氣頓時凝固了。

霍師傅驚愕地瞪著她,嘆一聲:“活作孽??!”湊近她,就像要把她吃了一樣,惡狠狠地問她,“是哪個?”

她只顧淌眼淚,眼淚止都止不住。

霍師傅緊緊地抓住她纖弱的肩膀,就像要把她揉碎一般,絕望地說:“你要把我氣死?。】煨┱f出來,看我拿刀去殺了他!”她抬手就給她一巴掌,然而她手舉得高高的,卻沒有落到戴小蓮的身上。

霍師傅沒打戴小蓮,卻朝她大發(fā)雷霆,她抓起桌上的碗,狠狠地砸在地上。她一連摔了好幾只碗,地上到處都是菜湯和碎磁片,戴小蓮伏在桌上放聲大哭起來。

霍師傅扯著嘶啞的嗓子罵她:“你漂漂亮亮一個大姑娘,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作死,你想想你值得嗎?”她氣急敗壞,又要打她,但揮起胳膊又放下了。

哭得聲嘶力竭的戴小蓮突然抬起臉,臉上掛著眼淚和鼻涕,就像對質(zhì)一樣對她媽媽說:“我不值得你值得?你先問問你自己值得不值得?”

一句話,把霍師傅說得噎住了。

戴小蓮一邊哭一邊不依不饒地繼續(xù)說:“你不要光顧說我,你先說說你自己。就說這頓飯,你是做給我們吃的嗎?你什么時候給我們做過這么多的菜?你再想想你花出去的錢吧,你掙的那點工資夠你這樣擺闊?自從你知道燈瀛橋頭那個委托行,你去過多少次了?你把花瓶賣掉了,把祖?zhèn)鞯哪_爐賣掉了,把羊毛毯子賣掉了,把自己的手表賣掉了,還把我的金項鏈也要過去賣掉了,不是我說你,你又圖什么呢?”

霍師傅被她說得目瞪口呆啞口無言,我形容不出那一剎那她的神色,是羞憤、惱火還是委屈、傷心,我只是感覺戴小蓮這些話就像鋒利的刀子刺向她的媽媽,不僅是霍師傅,就是我這樣的旁觀者都十分震動與難堪?;魩煾翟僖淮蜗蛩e起手臂,不過這一次和前兩次一樣,最終巴掌還是沒有落到她身上。

霍師傅忽然轉(zhuǎn)過臉望著我——就在那個瞬間,她好像突然清醒過來一樣,意識到有我這個外人存在,她呆了一下,但也就是一兩秒鐘工夫,她就收斂起怒氣,臉上掛上了笑容,就像剛才那樣熱情地勸我再吃點,一定要吃飽。她轉(zhuǎn)得如此之快,我完全跟不上她的情緒。要不是戴小蓮還在哭泣,我?guī)缀跻詾橹暗囊荒徊皇钦娴摹?/p>

當時我盡管對男女之事似懂非懂,但卻極其敏感,這類事情即便是暗語也一聽就懂。戴小萍的神情和反應也暴露了她和我一樣。這個家里大概除了小菱角誰都明白戴小蓮發(fā)生了什么。

霍師傅裝得很自然,但我卻很不自然,戴小萍也很不自然,我真希望自己不在這里,我第一次體會到無意間知道別人的秘密尤其是這樣的隱私是多么尷尬和狼狽,當時的我簡直陷入到一種插翅難逃的窘境之中。我心里很堵,覺得自己礙事,又不好拔腿就走。忍了一會,我終于忍不下去了,站起身,說一句“我回家去了”,就往門外走。霍師傅就像平常那樣說一句“玩玩再走吧”,但她并沒有費力留我。我眼睛都不敢朝她們看,低著頭溜一樣出了門。

走出沒幾步,戴小萍跟出來要送我。緊接著霍師傅也走了出來,步子邁得比她還急還快,搶到她前頭,對我說:“我送送你,明天你就不來做工了,以后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見著呢。”她說得真心誠意,情深誼長,我聽了很感動,心里莫名有些難過。

我謝了她,請她留步,她卻堅決要送我。她不但自己要去送,還不讓戴小萍送,她像趕小雞一樣張開胳膊驅(qū)趕戴小萍回去,口氣堅決地對她說:“你回家去,不要你送,我來送?!笨创餍∑疾换卮?,她相當不耐煩地說,“我送她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打起一支小小的手電筒,黃黃的一團微光在我們腳前晃動。她挽起我的胳膊往前走,既像是跟我親近,又像是怕我在坑坑洼洼的小路上跌倒。盡管跟她不算陌生,但被她挽著的感覺卻是陌生的,和戴小萍挽著我的感覺不一樣。她的胳膊肉肉的軟軟的,卻仿佛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她帶著我的那股勁也很大,而且是那樣堅決和果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般,令我畏懼。我的胳膊肘不時觸碰到她豐碩的乳房,讓我更加局促和不適,可我又不好意思掙脫,就那么鈍著半邊身子,像是被她拖著走。

我聽見身后有追趕的聲音,霍師傅也聽見了,我們回過頭去看,果然是戴小萍跟了上來,跑得氣喘吁吁?;魩煾党龜[手,叫她回去,但她不聽,還是跟著。走出一段,霍師傅又回過身去擺手,大聲吼她讓她別跟著了,她仍是不遠不近地尾隨著我們,霍師傅只好作罷,不去管她。

盡管打著手電筒,我和霍師傅走得還是高一腳低一腳。這條路之前我和戴小萍走過好多趟,夜晚也走過,從來沒有這樣難走過??斓胶舆吽闹芨且黄岷?,連城里好像也沒有燈光。

“又停電了?!被魩煾祰@一聲,我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是停電了。我心里亂糟糟的,想和霍師傅說話,卻找不到話說。她的口氣聽上去憂心如焚,不像只是說停電的事。一路上我一直在擔心她會關(guān)照我什么,比如叫我知道什么不要說出去,天哪,那我可怎么回答她?我覺得怎么回答都難受死了。

走到河邊,前面忽地亮了起來,電來了,能隱約聽見遠處傳來一片歡呼聲?;魩煾嫡咀×?,把手電筒塞到我手里,說:“你一個人走可以嗎?”我點頭,她又說,“那你慢慢走啊,我不送你了。”

我沒有接手電筒,橋那邊路燈亮了,城里已是燈火閃爍。我默默地往前走了幾步,轉(zhuǎn)回身和她揮手告別,確切說是朝她還有戴小萍揮手告別。我心里微微有一點發(fā)酸,但更多的卻是輕松。我一直擔心的事沒有發(fā)生,霍師傅一句也沒有叮囑我,我覺得她是個聰明人,她知道我會怎么做。她信任我,讓我對她充滿感激。許多年后,當我回想起這個夜晚,心中還暗暗感嘆她的忍耐和練達。

終于到了高考成績出來的日子。這天午飯還沒吃完李沁就來了,約我一起去學??捶?。一個暑假下來,她養(yǎng)得珠圓玉潤,個子也似乎長高了,不像上學時那樣又黃又瘦,剪樹枝曬黑的皮膚也轉(zhuǎn)回來了,面頰就像玫瑰花瓣一樣嬌艷,笑起來兩個酒窩更深了。她穿一件簇新的蜜桃色連衣裙,小腰掐得細細的,露出兩條長長的小腿,梳得十分光滑的辮子從辮根穿過,盤成兩只短短的麻花,扎著兩個粉色的蝴蝶結(jié),整個人就像早春開滿花朵的小樹。媽媽一看她打扮得這么漂亮,立即催我去換衣裳。我本來只想穿隨身衣服去的,媽媽說我身上的衣服太舊,不好看。她走進我的房間,開了衣櫥給我挑衣服。其實我的衣服并不多,她毫不猶豫拿出那條最新的白亞麻裙子,那是她不久前去杭州開會給我買的,因為一直在食品廠做工,我一次還沒有穿過。我覺得就是去學??磦€分數(shù),而且還不知道考多少呢,沒必要這么隆重,媽媽卻執(zhí)意要我換上。我換上了新裙子,媽媽又叫我過去,親手給我梳了兩條辮子,從辮根對穿,在腦后盤成一個半圓,她也想給我扎上蝴蝶結(jié),被我一口拒絕。媽媽拿出她自己的一條細細的金項鏈,戴在我脖子里。打扮好了,媽媽得意地推我去照鏡子,我不好意思,拉起李沁就跑了。

這天,寂靜了好幾個星期的學校里人頭攢動,除了參加高考的十個班級的考生,校長副校長教導主任,各班的班主任及任課老師,還有不少的考生家長,甚至三親四戚七姑八姨也都來了,校園里比過節(jié)還熱鬧。我和李沁一進校門就吸引了無數(shù)的目光,可能是我們的新衣服太扎眼,我們被看得很難為情,手拉手飛跑著穿過校園,直奔大禮堂而去。

經(jīng)過教學樓前,我們遇到也是去看分的趙沐陽,他不緊不慢地走著,不像我們那樣既緊張又激動,就好像看分數(shù)這件事跟他沒有多大關(guān)系似的。我們催他快走,他笑笑,說急什么,還是邁著四方步,很穩(wěn)得住神的樣子。

等我們來到大禮堂前,告示牌被里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很難擠到前面去。趙沐陽知難而退,往回走到教學樓前面的樹蔭下站著,我和李沁擠了一陣,敗下陣來,也走過去站在他旁邊。突然有一群老師和同學笑著朝我們快步走過來,趙老師也在其中,他滿臉喜色,在離我們幾十米開外張開雙臂奔跑過來,就像一個大獲全勝的運動員——那是我見到的他最快樂忘形的一刻。

趙老師給我們帶來了好消息,趙沐陽考了全校理科成績第一名,李沁和我分別是全校文科成績第一名和第二名,而且我們學校的分數(shù)在全地區(qū)排名是最靠前的。那真是一個無比開心的時刻,是我們?nèi)松母吖鈺r刻,對我來說心里的一塊大石頭終于落了地,猶如云開日出一般,之前所有的擔憂和糾結(jié)一掃而光,那真是一生難忘的時刻。也許是因為和趙沐陽在一起,我和李沁比平常矜持得多,我們甚至都忘了在第一時間跑回家去報喜。

陸續(xù)到來的同學也都知道了各自的成績,我們文科班高分的有好幾個,班主任趙老師笑逐顏開。之前他帶過的一班高分就更多了,有二三十個,連校長副校長教導主任都來向他道喜,稱贊他“功高德劭”,校長還說要去做一面這樣的錦旗掛在他辦公室里。這邊正聊得高興,數(shù)學老師卻在一旁嘆氣,他說趙老師的錦旗上可以寫“功高德劭”或者是“功德圓滿”,而他同樣起早貪黑催命鬼一樣在學生后面督促他們做題卻得不到錦旗,如果得也只能寫“功敗垂成”或者是“功虧一簣”。大家問他怎么說,他說高考分數(shù)最高的出在他教的班上,最低的也出在他教的班上,他心情復雜地說他教的學生最高考了滿分,最低的只考了三分?!叭职?,買根棒冰都不夠!”他雙手掩面,做出痛哭流涕的樣子,所有聽他說話的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一圈人正說得熱鬧,我無意中一眼瞥見來來往往的人流中有個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正是戴小萍。我大聲叫她名字,她顯然聽見了,卻沒有停住腳步,還是一個勁地往校門外走。我用更高的聲音喊她,并朝她的方向奔跑過去。突然她轉(zhuǎn)過身,朝我笑了笑,旋即鉆進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見了。

我以為她只是跟我開個玩笑,但她就這么消失了,我追出去很遠,一直追到街上,也沒有找到她,讓我非常失落和不解。

以后我再沒有見過戴小萍。

我與李沁和趙沐陽一直有聯(lián)系,盡管我們相繼出國后來又相繼回國,中間也曾短暫地中斷過聯(lián)絡(luò),但名字一直在彼此的通訊錄上。他們兩個后來都發(fā)展得不錯,這似乎順理成章毫無懸念。李沁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北京,在一家英文報紙當記者,有一陣我們經(jīng)常在采訪時碰面,我們參加同一個會議,采訪同一個新聞,在同一張飯桌上談笑風生,甚至出差時被主辦方安排住同一個房間。那種感覺既奇特又平常,也不能說是昔日重來,就好像我們兩個同乘一輛列車,同坐一個包廂,還沒有下車。我親眼目睹了她戀愛、結(jié)婚,后來又離婚,再婚,再之后她和我告別,和第二任丈夫一起去了美國。她在美國讀完研究生之后在新澤西的一家會計事務(wù)所工作,生了兩個女兒,過上了用她自己的話說是“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的安居樂業(yè)的生活。趙沐陽在哈佛讀完博士之后留在美國,輾轉(zhuǎn)幾個大學任教,年紀輕輕就當上了終身教授。他事業(yè)可謂順風順水,但個人生活卻有些波折。他遲遲沒有結(jié)婚,甚至很長時間沒有女朋友,直到三十八九歲才找了一個大學同學的妹妹結(jié)了婚,生了一個兒子,老婆在家做全職太太。我隱約聽說他和李沁曾有過戀情,但他們兩個都沒有對我說起,我也從來沒有問過,對這里邊的曲衷緣由毫不知情。我只知道他們各有家庭,并沒有走到一起。倒是趙沐陽的姐姐趙若曦無論是事業(yè)還是個人生活都很順遂,她讀完碩士分在上海的一家出版社工作,一畢業(yè)就嫁給了自己的老師(不是那個哲學老師,是另一位老師)?;楹笏龥]生孩子,是堅定的丁克一族。她寫了不少風花雪月的文章,發(fā)表在報紙副刊和雜志上。她不但是我們同齡的朋友中最先買房買車的,因為受丈夫的影響她擅長投資理財,他們夫婦靠買賣房子早早實現(xiàn)了財務(wù)自由。他們夫婦還都是馬拉松運動愛好者,兩人經(jīng)常結(jié)伴去世界各地跑馬拉松比賽。每每聽到這些昔日小伙伴的消息,我便會忍不住想到戴小萍,而我和她后來再沒有聯(lián)系。她那樣明顯和故意地躲避我,說心里話,讓我鼓不起勇氣也打不起精神去找她。

畢業(yè)以后我甚至很少聽到她的消息,因為回去得少,我和中學同學的聯(lián)系也很少。我在參加過的不多幾次的同學聚會上也偶爾聽見別人提到她,每次只要有人說起她,我都會豎起耳朵聽,還會湊上去問,不過不管誰提起她都是三言兩語,一帶而過,說的也都是舊事,沒人知道她的近況。她就像一顆遠去的星星,只有淡淡的光影,在我的視野中日漸模糊,我似乎也再無法接近她。不過昔時的情誼還是留在心頭,只要想起戴小萍,我腦海里總是立刻浮現(xiàn)她笑容滿面的樣子。我一直記著中學最后一個暑假和她一起度過的那些既平淡無奇又風波迭起的打工時光,她對我的熱情和關(guān)照,她求她媽媽為我換工作的懇切又執(zhí)著的神情,她帶我過河去玩買東西給我吃的慷慨大方和一路上的歡笑,她一家人還有卜廠長對我的情意,所有那些在食品廠和她家里與她一起經(jīng)歷的陌生而閃亮的瞬間我都記憶猶新,歷歷在目。特別是每次她送我過河時的戀戀目光,還有公布高考分數(shù)那一天她倏忽間的消失,盡管這么多年過去了,只要一想起,我心間仍然會涌起感傷和惆悵。

讓我驚愕和震動的是在畢業(yè)二十多年后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聽到關(guān)于她的情況——那次我去上海出差,在一個觥籌交錯極盡奢華的飯局上碰到一位當年也是住在河西工廠區(qū)的同學,如今他已經(jīng)是百億級別的企業(yè)家,手上正做著的一個項目就是對那片蕭條得不成樣子的大廠區(qū)進行拆遷,在那里擴建運河文化帶和新建一座水上樂園。他和戴小萍是多年的鄰居,從小就認識她,知道她畢業(yè)后的一些事情。他說她之后又連續(xù)參加了七次高考——從十八歲到二十四歲的七年里,不工作,不談戀愛,不結(jié)婚,當然也不生孩子,一門心思補習,反反復復高考,終于以比分數(shù)線高出兩分的成績幸運地考上了我們當?shù)氐膸煼秾?茖W校。大專畢業(yè)以后她又花了兩年專升本,她先在城郊的一所小學當老師,后來一步一步調(diào)進城里做了職高老師,之后考進報社做錄入排版,再后來竟然弄來弄去調(diào)進電視臺當上了編輯。戴小萍的這位發(fā)小說,她成了我們當?shù)刈畛雒囊粋€發(fā)奮向上不言放棄的勵志典型,每年高考前和開學后都會被我們母校鄭重其事地請回去代表歷屆畢業(yè)生對年輕的學弟學妹們進行鼓勁演講。

“你絕對想不到吧,當年高考數(shù)學只考了三分的人,如今是我們當中最紅的一個?!边@位當晚宴會的主人說完,噴發(fā)出一陣洪亮的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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