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帥
一
我的爺爺是“顧家雞飯”的老板、大廚和伙計。聽說我很小就會喊他“顧老板” 了,爺爺聽了總是大笑。
我出生的時候,爺爺?shù)碾u飯攤還不叫“顧家雞飯”。那是因為我兩歲的時候,總把自己的名字叫成“顧家”,爺爺才靈機一動,給雞飯攤換了這么個名字。算起來,雞飯攤叫這個名字也有10年了,因為我12歲了,我叫顧家偉。
我從小跟著爺爺練拳健身。爺爺打起拳來好像很厲害的樣子。爺爺說,男孩子應(yīng)該能武能文。所以我還得跟著他學(xué)寫毛筆字。練了7年毛筆字,我覺得自己寫得最好看的是“顧家雞飯”這幾個字。因為爺爺常常叫我在剪成四方形的小宣紙上寫這幾個字,然后,他把小宣紙卷起來系上一根漂亮的絲帶,當(dāng)成雞飯攤的名片送給常來吃雞飯的人。
那天,我和爺爺說,我在學(xué)校的書法比賽上拿了銀獎,可是我覺得隔壁班的“麥當(dāng)勞”(一個男生的外號)比較厲害,因為他拿到銀獎的比賽是英語演講比賽。過后我聽見爺爺和爸爸大大聲地說:“華語很丟人嗎?別忘了你們也是吃華人的米長大的?!蔽逸p輕關(guān)上房門,我可不想被爺爺罵。
常來吃雞飯的老人們說:“你的爺爺脾氣好得咧,總是笑笑的?!睜敔斒遣粌?,就是嗓門大,還會不停地“念”人。我聽說,從前電視和廣播里沒有廣東話節(jié)目的時候,爺爺“念”了半年。我覺得爺爺很小孩子脾氣,沒有廣東話就聽華語唄,又不是聽不懂。
我教爺爺學(xué)英語,可是爺爺學(xué)來學(xué)去學(xué)不會,他總是說:“還是華語好學(xué)?!彼赃@次他會生氣,一定和我說的“麥當(dāng)勞”有關(guān)。更麻煩的是,明天是星期六,他一定會“念”我的。這一夜,我睡得很不踏實,夢到爺爺一會兒讓我背詩,一會兒讓我唱歌,全都得用方言,可我根本不會方言啊。
可是第二天,爺爺大清早就出門了。我趕緊溜去找“咖啡豆”玩。他爸爸和我爺爺在一個小販中心,他爸爸賣水,我爺爺賣雞飯。
我把夢說給“咖啡豆”聽。他聽完我的夢,風(fēng)馬牛不相及地說了句:“你不知道哦!”
我一頭霧水,等他解釋完,我才明白原來爺爺根本不是生我的氣,他生的是“那些人”的氣。我順著“咖啡豆”下巴示意的方向看過去,幾個穿T恤衫的人進了小販中心。
“那些人是誰?”我伸長了脖子。
“Boss啦!來叫我們把招牌上的華文字拿掉?!薄翱Х榷埂闭鎽?yīng)該改名叫“包打聽”,什么事問他準(zhǔn)沒錯。
拿掉就拿掉唄,這樣爺爺也會生氣?難道是老了?
二
爺爺這幾天總是早出晚歸。爸爸媽媽吃飯時說起“顧家雞飯”招牌得拿掉,只能留英文招牌的時候,我插嘴道:“爺爺怕人家看不懂招牌咩?”媽媽邊舀湯邊說:“That's right."可看了看爸爸的表情,又改說華語,“本來就是,英語誰都懂,有沒有華語有什么要緊!”爸爸吞下嘴里的飯:“你們兩個,可別讓爺爺聽見,我那天剛被他罵!”
“誰被罵?”我一縮脖子,爺爺居然這么早就回來了。
看上去,爺爺心情不錯,吃了飯,還看了好一會兒電視劇,看的時候時不時地嘀咕“亂七八糟”。我知道他說的是香港TVB的電視劇,里面的人居然不說粵語說華語。
我覺得爺爺才奇怪,人家不說粵語說華語他有意見,Boss不要華語只要英語他也有意見。
“我們?nèi)繑傊髡f好了,都不拿掉華文招牌,我就不信,他們還拆了小販中心不成?!學(xué)什么不好,人家只放英語招牌,我們就得跟著……”爺爺喝了幾口酒,話多了起來。我還想聽呢,被媽媽趕著去睡覺了。
真是的!爺爺一定和我一樣不喜歡被人家管。我支持爺爺。
可是小孩子說話常常是不管用的。就像爺爺以為全部攤主都反對拿掉華文招牌,Boss就會聽他們的一樣,根本沒用。沒過幾天,爺爺就黑著臉,一個人在樓下練拳,因為有些攤主已經(jīng)拿掉華文招牌了。我猜爺爺生氣的原因是因為他們是叛徒,就像我們都說好了瞞著老師,可是小明卻跑去告密一樣。我也生那些人的氣。不過大人總是說話不算數(shù)的,還總有道理,爺爺也是大人,難道不知道咩?
“哎呀,又不影響生意,拿掉就拿掉啦,算了啦,這么大年紀(jì),生氣傷身?。 被ò⑵趴倎頎敔?shù)碾u飯攤吃飯,她耐著性子勸爺爺。爺爺說雞飯攤開了50年,花阿婆至少來了49年。
“不是生意的事!我這么大年紀(jì),還在乎那些?我就是氣不過,華文招牌在那兒好好的,招誰惹誰了?為什么就得拿掉?說了一輩子華語,這口氣就是咽不下去……”爺爺和花阿婆他們幾個發(fā)牢騷。
爺爺哪有說一輩子華語呢?他小的時候明明說廣東話,來了新加坡以后才改說華語的好不好!
“那就放廣東話招牌嘍!”我突然靈機一動。
“哎喲喲,家偉厲害了,會幫爺爺了?!睅讉€老人七嘴八舌的表揚讓我有點得意。
“厲害?今天練字了沒?拳打了沒?”爺爺表情好像輕松一點,可還是板著臉把我趕回了家。
后來,“咖啡豆”聽了我的建議,一邊咂巴著嘴,一邊說:“頭發(fā)長,見識短,人家說的是只留英語招牌,只留!還放廣東話招牌,沒腦子!”
我去問爸爸,如果把小販中心所有招牌都改成廣東話怎么樣。結(jié)果,爸爸趕我去做作業(yè),根本沒回答。我自己想了想,覺得這主意挺好。為什么呢?Boss拿掉華文招牌,爺爺不高興;那如果爺爺拿掉英語招牌,boss也會不高興;他不高興了就會知道別人不高興的感覺,說不定他就會讓爺爺留著華文招牌了。我們老師說,這叫win-win,雙贏。
可是根本沒人在乎我的建議,算了。
我只能心里支持爺爺了。
三
小販中心里只剩爺爺、“咖啡豆”的爸爸,還有Uncle李的云吞面沒拿下華文招牌。
我覺得爺爺很可憐。奶奶在我3歲的時候過世了,之后爺爺一直打理雞飯攤到現(xiàn)在。我的爺爺為了雞飯攤,都沒去過動物園、環(huán)球影城,我決定帶他去走走。
爸爸很支持我這個決定。
可是,爺爺開始的時候哪都不想去,后來又讓我陪他去烏節(jié)路走走。說老實話,我才不想去烏節(jié)路,除了商店就是商店,有什么意思。
爺爺對商店也不感興趣,他走得飛快,東轉(zhuǎn)西轉(zhuǎn),最后到了食閣才停了下來。他瞇著眼,一家家招牌仔細地看過去,最后停在雞飯攤前,看了人家的英文招牌好一會兒,才拉了我的手說:“回家?!?/p>
唉,真是的。
回家后,爺爺背著手去了自己的雞飯攤。他完全忘了雞飯攤今天“休業(yè)”。我打電話跟爸爸匯報,爸爸過了好一會兒才說:“由他去吧!”
我在家里走來走去,跟沒頭蒼蠅似的。最后,我決定
去吃碗云吞面。Uncle李的云吞面,云吞又大又好吃。每一次我去,他都會多給我?guī)字辉仆?。雖然我也想吃薯條,可是我怕爺爺生氣,因為西餐的招牌上沒有華文字。
我還可以順便去看看爺爺。
可是我根本沒吃成云吞面,因為一到小販中心,就有人跟我說救護車把爺爺送走了?!翱Х榷埂钡陌职终f:“趕緊通知你爸爸!”我慌得撥了好幾次才打通了爸爸的電話。
爺爺和Boss派來的人理論被氣病了。他會不會就這樣被氣死了呢?我突然有點兒討厭那個Boss,干嗎一定要拿掉華文招牌呢?我們學(xué)校還有華文課,我們還看得懂華文招牌??!難道他以為沒有人懂華文咩?
小販中心人來人往,每個人在乎的是等一下吃什么,沒有人在乎我的爺爺生病,沒有人在乎他為什么生病。我看著所有攤位的招牌,突然發(fā)現(xiàn)除了“顧家雞飯”,剩下的招牌都換成了英文,只有“顧家雞飯”孤零零地待在那里。如果招牌也有感覺,它會不會感覺孤單和生氣呢?“咖啡豆”給我端了碗黑糯米粥。我沒吃,也沒和他說話!
我知道這跟他沒關(guān)系,可我就是生氣。
“我爸也不想啊!Boss說不換招牌,就不續(xù)約了。我家就我爸做工……”“咖啡豆”跟著我嘮嘮叨叨。我煩他,沒骨氣的家伙,叛徒!
爺爺很快就出院了,醫(yī)生建議他休息一段時間。
可是爺爺好像變了,他不像從前那么愛笑愛說話了。
四
我乖乖地練書法,乖乖地練拳。
我陪爺爺看他喜歡的歷史劇,我用力去記《三國演義》里麻煩的人名。
我還借了很多華文書,然后坐在爺爺旁邊安靜地翻看,我想讓爺爺高興。
可是,爺爺還是不笑。
上學(xué)的時候,“咖啡豆”想和我說話,我不理他。班上那個嬌滴滴的女生說“華文一點也不好玩”的時候,我看著她大大聲地說“頭發(fā)長見識短”。她一臉呆樣,我心里好像痛快了一些。
有一天,我比手畫腳地跟爺爺說:“我們老師說啊,美國有間大學(xué)——爺爺,你知道美國對吧——那個大學(xué),有一天來了一個人,他闖進教室里,他就這樣嘰里呱啦地說……”我故意發(fā)出奇怪的聲音,又跳又叫,然后說,
“可是人家都不知道他說什么,他急死了,后來這個人到處找人說話?!蔽夜室饫^續(xù)發(fā)出奇怪的聲音,“可就是沒人知道他說什么。再后來這個人死了,他好像是美國會說什么語言的最后一個人。好笑吧?”
爺爺抬頭看了我好一會兒,嘆口氣說:“唉,最后一個人!”
我呆呆地看著爺爺,我表演得不好峰?爺爺好像沒發(fā)現(xiàn)這個故事好笑的地方,他怎么看起來更難過了呢?
“家偉,你華語考試了沒有?”爺爺?shù)脑挍]頭沒腦的。
我點點頭。
“考得怎么樣?”
“我考第一哎!比第二名多3分!”提到這個我就驕傲,我可是第一次考第一呢。
爺爺摸摸我的頭:“等你有一天做了爺爺,會不會教你的孫子寫毛筆字、打拳???”
我跳起來:“肯定的啊,我還教他下象棋,也讓他嘗嘗我辛苦的滋味。”說完,我突然有點不好意思,我還沒長大呢??墒菭敔敽孟裢峙d。
爺爺再回雞飯攤,是一個星期以后的事了。
他沒說起招牌的事,只是讓我在厚厚一疊宣紙上寫
“顧家雞飯”,可以派送給來吃飯的人。我從爸爸那里知道,爺爺?shù)碾u飯攤再過兩個星期正式結(jié)束,爸爸讓我多陪陪爺爺,別刺激他。爸爸也糊涂了,刺激爺爺?shù)挠植皇俏?,是那個Boss。
爺爺每天照?;氐诫u飯攤,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似的。如果那個晚上,我沒有鬧肚子,就不會聽見爺爺對著奶奶的牌位說話了。爺爺說了好多,有廣東話,有華語,我聽不清也聽不懂爺爺在說什么。可是爺爺?shù)谋砬楹軕n傷,那表情讓我好想哭。
五
雞飯攤結(jié)束營業(yè)的那一天終于到了。
那天是個晴天。天空好像一幅水墨畫,藍色的背景下,飄浮著朵朵白云。
爺爺不聽爸爸的勸,爬上梯子,把那塊掛了10年的招牌仔細地擦了又擦。好多爺爺?shù)睦吓笥讯紒砹?。小販中心一大早就坐著一群老先生老太太,每個人穿的衣服都好像要過年似的。
爺爺說,這是最后一天營業(yè),所有雞飯免費,送完為止。爺爺讓我在雞飯攤旁邊的桌子上,擺開筆墨紙硯,還有事先剪好的一疊宣紙,寫“顧家雞飯”這四個字。
小販中心的人越來越多,很多人交頭接耳,可是過來吃飯的人不多,這些人真奇怪。如果是平時,有免費的食物,我一定拉了“咖啡豆”一起去吃,不吃白不吃。我又想,不知道今天“咖啡豆”會不會來吃雞飯。我已經(jīng)原諒他了,可是我不好意思先開口。
爺爺?shù)睦吓笥褌冸x開的時候都過來和爺爺打個招呼,那感覺好像明天雞飯攤還在似的。爺爺讓爸爸一定要給每個人帶一份雞飯走。
12點半的時候,我的幾個好朋友來了,還帶來了好多人,都是學(xué)校里的同學(xué),有我認(rèn)識的,也有我不認(rèn)識的。大家自動排在雞飯攤的外面,一直排到了大街上。我真覺得有點夸張,好像上次新傳媒來拍美食節(jié)目的樣子。
我偷偷算了算人數(shù),嘆了口氣,看來我的手沒得休息了??墒怯羞@么多人,爺爺一定很局興。有人開始掏出手機拍照,我努力地挺了挺腰,可能全校師生都能看到我寫毛筆字的樣子呢。
下午2點,雞飯全部送完。我坐在爺爺身邊,直到這時,我才突然意識到雞飯攤是真的要結(jié)束了,才突然覺得有種奇怪的感覺,那感覺就像我的人明明坐在這里,可是我的心不知道在哪里似的。再過幾個小時,這里就和我們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
“爺爺,你會不會后悔……”我像小時候那樣靠著他。
爺爺?shù)氖执钤谖业募缟?,時間好像不動了。過了好一會兒,爺爺說:“家偉,爺爺來新加坡已經(jīng)60年了。爺爺都忘了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在做什么了。”
爺爺怎么了,我又沒問他這個。
“家偉,不是后悔,是可惜啊。你奶奶留給我的這個雞飯攤,今天就要結(jié)束了,不知道她會不會怪我?”
“爺爺,要不我們和Boss說,我們可以只留英語招牌,我?guī)湍惆颜信圃O(shè)計得很漂亮!好不好?”我著急地抬頭。
爺爺嘆了口氣,好半天才說:“這個攤留不留,我說了不算;可是家偉,咱們是華人,說什么話,做什么事,能把什么留給你的孩子,咱們自己說了算?!?/p>
我好像明白,又好像不太明白。
“家偉?!蔽乙慌ゎ^,居然是“咖啡豆”在叫我,“那個,你也幫我寫幾個字唄!”瞧他那不好意思的樣。
“去吧!”爺爺推了推我。
“招牌上不能有華文字,我就把華文字貼在收款機上?!蔽铱吹健翱Х榷埂弊约河妹P寫得歪歪扭扭的華文招牌,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有些時候,“咖啡豆”還真有些小聰明。
我寫字的時候,收音機里正在播放《麻雀銜竹枝》,真好聽。我回頭看了看爺爺,他還坐在那里看著外面的天空。天空,好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