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柏

一

一彎新月掛在蔚藍(lán)的夜空中，繁星閃爍。

“對著流星許愿，愿望就會實(shí)現(xiàn)，對嗎？”山崗上，一頭小熊問身旁的小貓頭鷹。

“書上是這么寫的?！毙∝堫^鷹回答，“只要你能趕在流星消失前說完?！?/p>

“我不會錯過的！”小熊仰望夜空，輕聲說，“那愿望我已經(jīng)練習(xí)過一萬遍了?！?/p>

二

“你的愿望是什么？”

“當(dāng)然是彩票中頭獎！”兩個人一起哈哈大笑。

嘈雜的聲音吵醒了貝爾，他毛發(fā)蓬松，睡眼迷蒙，從沙發(fā)墊中抬起頭，望著閃爍的電視發(fā)怔。

“三天前，本地出現(xiàn)了流星雨，我現(xiàn)在正在街頭采訪市民……”西裝筆挺的主持人攔住一位時(shí)髦的小姐，話筒遞了過去。

“請問您相信向流星許愿這回事嗎？”

“當(dāng)然?！蹦俏恍〗愀纱嗬鞯鼗卮?。

“瞎扯！”貝爾趴在沙發(fā)里，喉嚨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

“這很靈驗(yàn)！”一位大媽擠進(jìn)了鏡頭，她的臉盤又圓又大，把先前的小姐遮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我二舅媽的大兒子的女婿的三堂妹就應(yīng)驗(yàn)了！”

“您能具體說說嗎？”主持人來了興趣，話筒移向了大媽。

"……她從小就有個愿望，想當(dāng)歌星，在她十歲時(shí)，碰巧看到了一顆流星……”大媽吐沫星子四濺，說到得意之處，兩條眉毛滿臉翩翩起舞。

“胡說八道！”貝爾坐起來，嘴里嘟嚷道。

貝爾是一頭十歲大的成年熊，身高185厘米，體重190斤。

他天生有著一副臭脾氣，性格孤僻，說話粗魯，做事莽撞，森林里的動物寧愿出門遇到刮風(fēng)落雨下雹子，也不愿碰上他。

不過貝爾并不在意，他自由散漫，獨(dú)來獨(dú)往，一頭熊住在森林邊緣的木屋里，日子過得比神仙還自在，比海盜更隨心所欲。

他可以一口氣灌下整瓶的可樂，然后打長長的嗝，也可以一邊吃飯一邊抓屁股;

他可以不洗腳就上床睡覺，也可以一星期不刷牙;

他可以把音量放到最大，看動畫片直到深夜，也可以睡到第二天黃昏才起床;

想吃糖時(shí)，他把爪子伸進(jìn)蜜罐子掏著吃，就算一口氣喝完整罐的蜜，也沒人在耳邊嘮叨;

等冰箱空了，他就駕駛著一輛可以擠進(jìn)古董店的小破卡車，叮叮噠嚨行駛到附近鎮(zhèn)上的游樂園，騎幾圈自行車，翻幾個跟頭，換回半卡車的食物和日常用品。

貝爾很滿意這種無拘無束的生活，而且愿意就這么過一輩子。

三

貝爾的大爪子在地板上四處劃拉，摸索到電視遙控器，按了一圈，也沒找到動畫片，好幾個頻道都在討論前幾天的流星，他們嘰里呱啦說個不停，讓貝爾有點(diǎn)出神，也讓他的心里有點(diǎn)空落落的，像吃干抹凈后的空蜜罐。

貝爾站起身，來到廚房，打開冰箱門。

對于貝爾來說，世界上沒什么煩心事兒是一罐蜂蜜不能解決的，如果有，那就兩罐。

當(dāng)他的爪子滑入黏稠香甜的罐子時(shí)，心情已經(jīng)好了一半，當(dāng)他第二次舔干凈爪子，剛才的那點(diǎn)不快早已模糊不清。

就在這時(shí)，門響了。

貝爾愣了，沒人敢敲他的門，就算是郵遞員，也是躡手躡腳地把信件放在門口，然后馬上轉(zhuǎn)身逃走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沾滿蜂蜜的爪子在身上蹭了蹭，貝爾的嘴張得像個簸箕，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嘟噥著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長相普通，瘦瘦小小。

"你找誰？”貝爾粗聲大氣地問。

“請問，”那女人仰著頭小心翼翼地問，“你是大熊嗎？”

“廢話！”大熊心想，他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沒想到，女人的眼睛濕潤了，她踮起腳尖，用力地?fù)肀ж悹?，然后望著他柔聲說：“我是你的媽媽?！?/p>

“哈？”

四

貝爾自認(rèn)為見識過大場面，從動畫片中也學(xué)到了不少東西，但眼前這事兒還是遠(yuǎn)遠(yuǎn)地超過了他的認(rèn)知——這就像你正在看米老鼠和唐老鴨，屏幕上卻突然冒出了湯姆和杰瑞。

“你是我的媽、媽媽？”貝爾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舌頭像打了個死結(jié)。

“沒錯！”

女人拉著貝爾進(jìn)了門，然后倒吸了一口涼氣。

房子里亂得像一百頭恐龍剛剛開完狂歡舞會：家具橫七豎八，臟衣服四處散落，窗簾上掛著面條，吊燈上垂著襪子，墻壁上抹著果醬，地板上堆積著破舊的玩具、書和垃圾，整棟房子簡直找不到可以插腳的地方。

“我的老天，家里剛剛被打劫了嗎？”女人喃喃自語。

她脫下了大衣，卻發(fā)現(xiàn)四周像被颶風(fēng)襲擊了似的一片狼藉，找不到一個可以掛衣服的地方。她深吸了一口氣，扶起一把三條腿的椅子，靠墻立好，大衣掛在椅背上，接著擼起袖子開始收拾東西。

“喂一一”貝爾遲疑地說，從剛才起，他就一直在發(fā)懵。

“有掃帚和拖把嗎？快給我拿來。”女人吩咐道。

她的話中帶著一種不容辯駁的氣勢，貝爾不由自主地答應(yīng)一聲，翻出掃帚和拖把，遞了過去。

“那、那個……”他囁嚅道。

“垃圾桶呢？還有垃圾袋，都幫我找出來?！迸孙L(fēng)風(fēng)火火打掃著房間，頭也沒抬地說。

“噢……”

貝爾把垃圾袋垃圾桶找了出來。

“這個，我……”他吞吞吐吐地說。

“我的老天，你身上的味道簡直能殺死一頭龍……”女人皺著眉命令道，“快去洗澡！”

貝爾嚇了一跳，不可否認(rèn)，他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漢，但說到洗澡，不免還是有些發(fā)怵。

“我半年前才洗過……”貝爾辯解道。

“半、半年？你是野蠻的猿人嗎！現(xiàn)在就去！”

這女人散發(fā)著一種氣勢，盡管貝爾比她高兩個頭，體重是她的兩倍，可還是忍不住按照她的吩咐去做。

貝爾磨磨蹭蹭來到衛(wèi)生間，站進(jìn)浴盆里，擰開水龍頭。

水嘩啦嘩啦流，他撓著腦袋，越琢磨越不對勁。

“她到底是誰呀？”

“憑什么闖進(jìn)我家？”

“還對我指手畫腳！”

貝爾越想越冒火，他下決心要去找女人問個明白。

正在這時(shí)，女人拎著拖把闖了進(jìn)來，一眼看到貝爾木頭樁子似的站在浴盆里，水只打濕了腳面。

“水會咬你的屁股嗎？”女人說，“快坐下！”

她關(guān)了浴盆的出水口，調(diào)高了水溫，拿起了淋浴頭，舉起了刷子。

貝爾感覺大事不妙，他連連擺手，大叫道：“我自己會洗……”

一切都晚了，熱水和刷子劈頭蓋臉地招呼上來。

“求求你，別用香皂?！贝笮馨蟆?/p>

他簡直太小看女人了，洗發(fā)水、沐浴液、香皂……能用的全用上，她像刷馬桶一樣把大熊上上下下刷了一個遍，比用砂紙打磨家具還用力，刷得大熊嗷嗷直叫。

折騰了將近半小時(shí)，女人終于出去了，留下大熊自己擦干水。

大熊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感覺還不錯，他甚至對著鏡子笑了笑。

“不對！不對！”突然他回過神來，“她到底是誰呀？”

他氣呼呼地出了衛(wèi)生間，兇巴巴地叫道：“喂！”

女人從廚房探出了頭，望著大熊微笑。她的長相十分普通，可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像春風(fēng)拂過臉龐一樣溫柔，又像冬日暖陽一樣煦暖。

“咱們晚餐吃魚好不好？”她柔聲問道。

大熊眨了眨眼睛，回答：“好！”

五

“你知道嗎？七點(diǎn)她就把我喊了起來，你能想象嗎，早晨七點(diǎn)！連雞都起不了那么早！”貝爾抱怨道。

“事實(shí)上，公雞四點(diǎn)就開始打鳴了?！必堫^鷹站在一段枯木上，打著哈欠說，“現(xiàn)在才下午五點(diǎn)半，你認(rèn)為這么早把我叫醒，合適嗎？”

“她把我趕了出來，要我多做戶外活動，讓我找朋友玩，”貝爾可憐巴巴地說，“你也知道，我只有你一個朋友?！?/p>

“如果你接著這么干，很快你就沒朋友了?！必堫^鷹說。

但大熊不管不顧地繼續(xù)抱怨。

“她說一天最多看半小時(shí)電視……”

“她說一周只能玩一次電子游戲”

“她說一周要洗兩次澡，每天早晚各刷一次牙……”

“她還要教我識字，今天她去了鎮(zhèn)子，買了識字書……”

“喂，你有沒有在認(rèn)真聽？”貝爾問。

“在聽，在聽，”貓頭鷹的哈欠一個接著一個，“一個女人搶了你的家，把你管得服服帖帖的?！?/p>

“她順河漂流到了森林，她失憶了，只記得自己是大熊的媽媽。于是她四處打聽，找到了我，”貝爾托著腮幫子繼續(xù)抱怨，“你說說看，什么樣的怪人才會買識字書？”

“每個人類的媽媽都會！”貓頭鷹板著臉回答，“她們還會把數(shù)學(xué)習(xí)題冊和優(yōu)秀作文選當(dāng)成生日禮物送給你?！?/p>

貝爾的臉?biāo)查g拉長了許多。

“她長什么樣？兩米多高，一噸多重？”貓頭鷹問。

“不，她只有一米六多，一百斤出頭?！?/p>

“那她開著坦克，還是背著槍？”

“不，她什么都沒有帶。”

“我不明白你在怕什么！還記得一周前，你是怎么對付那只無賴?yán)侠堑膯?？?/p>

“我沖著他吼叫，他的臉都嚇白了，接著我給了他一個嘴巴子，他逃得比兔子還快?！?/p>

“咳咳咳，你說得沒錯，但這話最好不要當(dāng)著兔子的面講，”貓頭鷹說，“一頭比兔子跑得還快的狼，聽到這個，他們會集體失眠的?！?/p>

貓頭鷹接著又問：“還記得你兩周前是怎么對付狐貍的？一個月前是怎么對付野豬的？一個半月前又是怎么對付鬣狗的嗎……”

“好了，好了，”貝爾打斷了貓頭鷹的話一一如果任由他說下去，可以一直說到明天，“你到底想說什么？”

“把之前的氣魄拿出十分之一來，你就能把那個人類趕走?！?/p>

“你說得沒錯！”

“告訴她，‘這是我的家！一切事情都得我說了算！”

“好！”

六

大熊氣勢洶洶回到家，女人正趴在書桌前畫畫。

“喂！”大熊吼道。

女人扭過頭，奇怪地看著大熊，大熊拼命眨著眼，感到一陣心慌意亂。.

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這、這是貓頭鷹的家！一切事情都得……都得他說了算！”

“你在說什么呀？”女人問。

大熊哭喪著臉，他感覺自己的勇氣像被戳了一顆釘子的輪胎，正在迅速流失，他耷拉著頭說：“不……沒什么?！?/p>

“大熊，過來看?！迸藫]舞著一個本子，高興地說。

“如果是數(shù)學(xué)習(xí)題的話，我馬上就離家出走！”大熊暗自嘟嚷。

不是數(shù)學(xué)習(xí)題，也不是作文選，本子上畫著涂鴉，寫著一些大熊不太認(rèn)識的字。

他用手指比著字念道：“我……多……你……”

“《猜猜我有多愛你》。”女人說。

大熊哦了一聲，他又指著圖畫問：“這是一頭蠢驢嗎？”

“不，這是兔子，大兔子和小兔子?！?/p>

“哈！你要硬這么說，還真有點(diǎn)像?！?/p>

“今天我似乎回憶起了一些東西，我拿出本子和筆，不由自主把這個繪本故事默寫了出來，”女人說，“我一定念過幾百遍了?！?/p>

“繪本？”大熊眨著眼問，“這是睡前故事？”

“是的，”女人問，“大熊，今晚我讀給你聽，好嗎？”貝爾的眼睛骨碌骨碌轉(zhuǎn)，心想：也許……也許我可以等明天再趕走她！

七

當(dāng)天夜晚，大熊舒舒服服地躺下，女人坐在床邊，輕聲念道：

“‘我愛你一直到月亮那里。說完，小兔子閉上了眼睛。

“‘哦，這真是很遠(yuǎn)，大兔子說，‘非常非常遠(yuǎn)。

“大兔子把小兔子放在葉子鋪成的床上。

“他低下頭來，親了親小兔子，對他說晚安。

“然后他躺在小兔子的身邊，微笑著輕聲地說：‘我愛你一直到月亮那里，再從月亮上回到這里來。”

女人放下本子，眼睛望著大熊。

“念完了？”貝爾問。

“念完了?！迸嘶卮?。

“真沒勁，沒有大怪獸，也沒有機(jī)器人，恐龍、飛船、超人……什么都沒有?！必悹栒f，“比動畫片差遠(yuǎn)了。”過了一會兒，他問：“能再念一遍嗎？”

“嗯?！迸烁吲d地回答。

這一晚，貝爾在夢里嘀咕：“繪本聽完了，明天一定趕她走！”

八

第二天早晨，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下雨天可不是趕人的好時(shí)機(jī)，”貝爾心里盤算，“雖然我有點(diǎn)粗魯，但并不是一頭不明事理的熊，還是等明天吧?！?/p>

這一天，他們整天待在房間里，玩大富翁、跳棋和撲克數(shù)字游戲。大熊有時(shí)候輸，有時(shí)候贏，輸?shù)臅r(shí)候愁眉苦臉?biāo)Ｙ嚻?，贏的時(shí)候眉開眼笑吹牛皮。

到傍晚時(shí)，雨停了，貝爾又去找貓頭鷹。

“那些游戲挺好玩的?！贝笮苷f。

“今天的晚飯是蜂蜜蛋糕和油煎小魚?！贝笮苡终f。

“今天的睡前故事是《我們要去捉狗熊》，有趣極了?！贝笮苓€說。

“我該回家了，如果六點(diǎn)半之前不能回家，就沒有晚飯吃，”大熊說，“明天就趕她走?！?/p>

第三天，天氣明朗，是個趕人的好天氣。

貝爾猶猶豫豫走出房間門，看到女人拆了家里的窗簾、沙發(fā)套和被罩洗，她忙得滿頭大汗。

看到貝爾，她招呼道：“大熊，你來得正好，這些被單和窗簾實(shí)在太重了，我沒法擰干晾起來?！?/p>

大熊接過被單窗簾，三下兩下擰干，比吃冰棍還輕松。

“大熊，你真棒！”女人拍著他的背夸獎，“力氣真大！”

“我真棒！”大熊樂滋滋地重復(fù)。

他整天豎著耳朵聽，鼓起眼睛看，有沒有事情可以幫上忙。

“今天我聽到了很多好話，以前我只有在葬禮上才聽到過那么多好話?！边@天傍晚，大熊眉飛色舞地對貓頭鷹說，“明天一定、一定趕她走?！?/p>

一個星期過去了。

“明天她要帶我去鎮(zhèn)上的圖書館?！必悹柍蠲伎嗄樀貙ω堫^鷹說，但他馬上又露出笑容，“不過晚上，我們會一起去看電影，吃爆米花?！?/p>

半個月過去了。

“你能相信嗎？就因?yàn)檎f了一句臟話，我就被關(guān)了禁閉！”貝爾苦巴著臉對貓頭鷹說，“她還給我立下規(guī)矩：不允許我當(dāng)眾抓屁股、打嗝、擤鼻涕和發(fā)出怪聲音。她說這些都是粗魯?shù)男袨椤?/p>

“不過，”貝爾樂呵呵地說，“她答應(yīng)周末帶我去游樂園?！?/p>

一個月過去了。

“今天真倒霉，我被拉去參觀鎮(zhèn)上的博物館，無聊死了——”

貓頭鷹突然說：“喂，貝尼?！?/p>

“嗯？”貝爾遲疑了一下，貝尼是他的小名，已經(jīng)很久沒有用過了。

“你身上多了一種味道。”

“肥皂嗎？我現(xiàn)在一周要洗兩次澡，每天早晚都洗臉……”

“不，是幸福?！?/p>

“胡說八道！”大熊繃著臉說，但他扭過頭時(shí)，笑容卻不經(jīng)意地掛在臉上。

九

“貝尼，流星！”山崗上一只小貓頭鷹叫道。

一條極細(xì)的光亮從遙遠(yuǎn)的天際直落下來，如同一條紅色的絲帶，鉆進(jìn)黑暗的夜空。

“我要媽媽回家！”小熊的兩只爪子抱在胸前，大聲喊道。

流星轉(zhuǎn)瞬即逝，蔚藍(lán)的天空唯有新月如鉤，繁星點(diǎn)點(diǎn)。突然，月亮和星星迅速西轉(zhuǎn)，天空倏忽變亮，山崗變換到了森林木屋。

日復(fù)一日。

“貝尼，一起去玩捉迷藏吧？”一只猴子招呼小熊。

“不，我要待在家里！”小熊坐在門前回答。

月復(fù)一月。

“貝尼，一起去玩摔跤吧？”一頭野豬招呼小熊。

“不，我要等媽媽！”小熊坐在門前回答。

夏去秋來。

“貝尼，晚上鎮(zhèn)上放煙花，咱們一起去瞧熱鬧吧？”小貓頭鷹招呼小熊。

“不，如果媽媽回來了，這么晚找不到我，她會擔(dān)心的。”小熊坐在門前回答。

“貝尼，”小貓頭鷹支支吾吾地說，“對著流星許愿只是一個傳說，并不一定是真的……”

“那是書上說的！”小熊打斷了貓頭鷹，“寫進(jìn)書里的就一定是真的！”

“不是所有的書都是字典，”貓頭鷹說，“不是所有書里寫的東西都是真的。”

“是真的！”小熊堅(jiān)定地說，“一定是真的！”

斗轉(zhuǎn)星移，花開花謝，四周的景物飛快地變幻，一年過去了，十年過去了……當(dāng)初的小熊長成了大熊，他早已不再坐在門前等待。

一個女人來到木屋前，她敲響了門。

“我是你的媽媽?！彼f。

大熊突然驚醒，枕頭濕了半邊。

十

第二天，大熊起得很早。

他對女人說：“我有話要和你講?！?/p>

他們在客廳坐下。

大熊低聲說：“昨天，我夢到了媽媽……”

女人臉上露出笑容，問：“夢到了什么？”

“夢到我們在森林里散步，她帶著我靠著樹蹭癢，媽媽把碗口粗的樹蹭得嘎吱嘎吱響……”

女人的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問：“小茶碗？”

“不，大海碗，”大熊比劃了一個圈，比洗臉盆還大，"媽媽身高一米八，重八十六公斤……”

“我只有一米六二，五十二公斤?！?/p>

“你瞧，你瞧，這中間差了……”大熊語塞了，他低著頭掰了半天手指頭，最后說，“差了不少數(shù)字?！?/p>

大熊繼續(xù)說：“接著我們?nèi)チ撕舆?，媽媽站在湍急的河里，用巴掌拍魚，她可帥了！一條條大魚像長了翅膀一樣飛上岸，我們坐在岸邊的大石頭上，曬著太陽比賽吃魚，我吃了三條，她吃了十二條……”

“事實(shí)上，我連一條魚也吃不完。”女人插嘴道。

“然后我們?nèi)チ朔涑玻瑡寢尨髶u大擺地走過去，一屁股坐下來，掏蜂蜜吃?！?/p>

“蜜蜂不蟄你們嗎？”

“忍著，隨便他們叮。這和你去逛超市，買冰淇淋會送勺子，買生日蛋糕會送刀叉是一個道理，腫包是蜂蜜的贈品?！?/p>

女人的眼皮忍不住跳了兩下。

“我們吃飽了蜂蜜，也被蟄得滿臉包，媽媽帶著我回到河邊，用舌頭舔我的毛，再用淤泥敷在包上;她把我抱起來，甩來甩去，說這樣就能把疼痛甩走;最后她把我放在她的背上，背著我回家。她的背又柔軟又寬闊，像小船一樣……”

“你說的這些事，我一樣也做不到?！?/p>

“所以，所以……”大熊不安地抓著屁股，但他想到了什么，馬上停下來，“你、你不是……”他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我明白了，我不是你的媽媽?！迸苏f，但這個答案并沒有讓大熊感覺好受，從女人的眼神中，他看到了失落和憂傷。

“雖然你不是我的媽媽，不過一一”大熊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過，也許你是我的嗯……嗯……媽姆卡?！?/p>

“媽姆卡？”女人問，“那是什么？”

“上天給小熊指定一個媽媽時(shí)，有時(shí)會搭配上一個媽姆卡，就好像超市做活動，買一送一，”大熊說，“媽姆卡不是媽媽，但依然會做飯給孩子吃，管束他洗澡刷牙，關(guān)他禁閉，帶他去公園"

“也會帶他去博物館，看電影，去游樂園？”女人問。

“是的，還會擁抱他，親吻他的額頭，晚上給他講故事?！贝笮苷f。

“那我就是你的媽姆卡？”女人問。

“沒錯，你就是！”大熊閃爍著眼睛回答。

十一

一天下午，貓頭鷹找到了大熊，他在河邊正準(zhǔn)備抓魚。

“你知道嗎？”貓頭鷹吞吞吐吐地說，“世界上有七十多億人，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

“然后呢？”

“女人里有一大半做過媽媽，就是二十多億，”貓頭鷹說，“我的意思是，人類的媽媽其實(shí)一點(diǎn)也不珍貴……”

“你是不是腦袋撞到樹了？”大熊問，“你想說什么？”貓頭鷹遞過來一張報(bào)紙，那上面有一則尋人啟事。大熊悶著頭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他沉默不語。

“報(bào)紙上說，那天下著雨，山路濕滑，她帶著行李開車回家，汽車落入了山澗。救援隊(duì)找到了車子，但沒找到人，那天正好是她來到森林的日子……”貓頭鷹說。

“世界上巧合的事情多的是，我堂兄的生日是四月一號愚人節(jié)，這并不能證明他就是個笨蛋?！贝笮苷f。

“報(bào)紙上有照片，和她一模一樣?！?/p>

“并沒有一模一樣，你瞧，照片上的頭發(fā)要長一些，穿的衣服也不同?！贝笮苷f，“人類沒長毛，也沒有尾巴和條紋，他們本來長得就差不多?！?/p>

“報(bào)紙上說，她的孩子姓熊，她一開始叫他小熊，后來孩子長大了一點(diǎn)，就改叫大熊了。大熊幾個月前對著流星許下了愿望，希望媽媽安全回家……”

“那管什么用？十年前我就對著流星許過愿！凡事總得講道理，有個先來后到吧！”大熊提高了嗓門說。

“可是，貝爾……”

“她是我的媽姆卡！”

“那是你瞎編的，世界上根本沒有媽姆卡！”

“非要我把她讓出去，你才高興嗎？”大熊問，眼神中滿是憂傷。

貓頭鷹不能回答。

大熊扭頭就走，走出去幾步，轉(zhuǎn)回頭一把搶走了報(bào)紙，他大聲質(zhì)問：“當(dāng)初怎么沒有好心人把媽媽讓給我？”

十二

貝爾沒回家，他在森林里兜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他去了鎮(zhèn)上，逛了文具店和車站。

傍晚，他回到家，女人正坐在客廳喝茶，大熊把一張車票和報(bào)紙放在她面前。

“這是什么？”女人問。

大熊撓著頭，哈哈笑著說：“終于搞明白了，好像是個下雨天，你出了車禍，人落入水中，也許是撞到了頭部，你失憶了，萬幸人沒有受傷，順著河漂到了森林里?！?/p>

“你在說什么？”女人疑惑地問。

“你的孩子叫大熊，不過不是真的大熊，就算用膝蓋想也不可能嘛，無論你多么厲害，也不可能生下一頭真的熊吧。”大熊低著頭嘿嘿嘿地笑，仿佛這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

“我買了明天早晨六點(diǎn)的車票，最早一班，大熊一我是說你的孩子，正在家里等你，”大熊說話像打子彈一樣快，生怕自己會后悔似的，“明天我就不送你去了，你也知道，時(shí)間太早了，如果睡不足覺，脾氣容易暴躁?！?/p>

“其實(shí)不去送你也挺好，分手不會那么難過……”大熊搓揉著鼻子說。

“餓死了，餓死了！”大熊拍著肚皮站起來，目光躲避著女人的目光，“今天吃什么？早點(diǎn)吃完好睡覺。”女人幾乎整晚沒睡，她把家里收拾妥當(dāng)，屋里屋外打掃了一遍又一遍，她做好了早飯，把自己畫的繪本擺在書架上，她望了望大熊的房間，門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一點(diǎn)動靜也沒有。

她拖著行李箱，貓頭鷹領(lǐng)著她來到小鎮(zhèn)的車站，她站在門口往森林方向看，路上空無一人。

“再見。”貓頭鷹說。

“再見?！迸苏f。

汽車啟動了，拐上了大路。

遠(yuǎn)遠(yuǎn)地，女人看到一個黑影，跌跌撞撞地奔跑，拼命地追著汽車，腳下打了一個絆子，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摔了一個跟頭，但他馬上又爬起來，繼續(xù)追趕。

車停了，女人跳了下來。

大熊渾身塵土，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然后像根木頭樁子一樣站在女人面前。他開始抓腦袋，他開始撓屁股，他開始搓揉鼻子，只有這樣，他才能掩飾不安，才能讓發(fā)酸的鼻子好受點(diǎn)，才能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

“我改變主意了，我想看著你離開，”大熊終于抽搭著鼻子說道，“這樣當(dāng)我想你的時(shí)候，就知道應(yīng)該面朝哪一個方向?！?/p>

女人哽咽著一把抱住他。

過了一會兒，大熊遞過來一本字典，說：“這是給你的禮物?！?/p>

字典的一頁打著折角，女人翻開來，在“媽媽”那個詞的后面，用鋼筆歪歪扭扭寫著：媽姆卡一一大熊貝爾的人類媽媽。

“貓頭鷹說，只要是寫在字典里的，就是真的。”大熊說，“我是用墨水寫的，這會保存很長的時(shí)間，甚至比我的生命還要長?！?/p>

女人用力擁抱大熊，抱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她說：“你永遠(yuǎn)是我的孩子?！?/p>

車漸行漸遠(yuǎn)，貓頭鷹自空中落下，停在大熊的肩膀上。

“貝爾，為什么昨天你……”貓頭鷹想問大熊為什么

改變主意了？卻沒說下去。

“我嘗過等媽媽回家的滋味，那滋味不好受?！贝笮苓b望著漸漸發(fā)白的天際，喃喃道，“還有那該死的流星，它好歹得靈驗(yàn)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