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地仁
在蘇軾一生為數(shù)不多的傳記作品中,“方山子”陳慥與其父陳公弼竟占了二篇,可見蘇軾與陳家父子間的情誼確實非同一般。對于《陳公弼傳》的寫作情形,蘇軾在傳中做了這樣的表述:“公沒十有四年,故人長老日以衰少,恐遂就湮沒,欲私記其行事,而恨不能詳,得范景仁所為公墓志,又以所聞見補之,為公傳?!憋@然,在陳公弼已有墓志的情況下,蘇軾還要在他去世十四年之后,仍真心一意地要給他作傳,其對陳公人品事跡的傾情之深,是不言而喻的。相比之下,《方山子傳》的寫作要特別得多,其間有不少值得推敲的東西。首先正如清代沈德潛所言“生前作傳,故別于尋常傳體”,《方山子傳》不屬于記載人物生平事跡的傳狀;其次該傳寫于元豐四年,此時陳慥父親陳公弼去世已四年,蘇軾沒有選擇給這位昔日的上司作傳,卻選擇了給其尚健在的兒子陳慥作傳,這自然就有非同尋常的意義。
《方山子傳》寫于烏臺詩案后蘇軾來黃州的第二年。正如林語堂所言:“蘇東坡幸而死里逃生,至少是個驚心動魄的經(jīng)驗。他開始深思人生的意義。在六月(指元豐三年六月)他寫的別弟詩里,他說他的生命猶如爬在旋轉(zhuǎn)中的磨盤上的螻蟻,又如旋風中的羽毛。他開始深思自己的個性,而考慮如何才能得到心情的真正安寧。” 很明顯,劫后余生的蘇軾來到黃州后,面臨著一個重新審視自我的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講,由陳慥而來的“方山子”形象,對他的觸發(fā)無疑是巨大的。
《方山子傳》中,蘇軾梳理傳主從陳慥而至“方山子”的人生經(jīng)驗,恍然有所感悟,發(fā)出“此豈無得而然哉”的慨嘆,這其實正是他于兩窮相遇相啟之下完成自我升華的體現(xiàn)。
一、折節(jié)順時,隨緣自適
清人林云銘《古文析義》中說:“此為方山子生前作傳也。若論傳體,止前段敘事處是傳,以下皆論贊矣。”誠然,《方山子傳》并沒有像一般傳記那樣沿著時間順序一步步地敘述人物的生平事跡,而是采取一種“排闥送青”式的筆法,于傳記的開頭,就以一百三十多字,將傳主的生平經(jīng)歷和盤托出,讀來頗有橫空而出之感。對于這種寫法,《古文觀止》中做出過這樣的評價:“前幅自其少而壯而晚,一一順敘出來。中間‘獨念方山子一轉(zhuǎn),由后追前,寫得十分豪縱,并不見與前重復,筆墨高絕?!憋@然,這樣的評價主要著眼于全篇整體布局的高妙上,而沒有深入到文字本身所包藏的意蘊滋味之中。事實上,如果蘇軾在這里也以傳記的常規(guī)筆法寫來,順著陳慥人生的三個階段,依次敘寫相關(guān)內(nèi)容,盡管不免會失卻篇章用筆上新異獨到的優(yōu)勢,但就對傳主生世內(nèi)容的表述而言,似乎也未為不可。由此看來,蘇軾采取這種超越常規(guī)的寫法,其間還是大有深意的。
仔細閱讀《方山子傳》,你會有一種感覺,蘇軾之所以要用簡練有力的筆墨,把陳慥由俠而儒而隱的人生經(jīng)歷,提挈至于開頭,鋪列而出,似乎是有意無意地在用速寫之筆,以將陳慥獨特的人生曲線集中整一地呈現(xiàn)于讀者的眼光之下。不過,如果我們簡單地將這種集中沖撞,理解成有利于凸顯傳主的人生失意,增強閱讀的感染力,那就未免顯得過于直觀了點?!吧詨?,折節(jié)讀書,欲以此馳騁當世,然終不遇”一句,是其間關(guān)鍵語,短短十幾個字,不僅凝練有力地概括了陳慥人生第二階段的行狀,而且涵蓋了他的人生際遇、生命態(tài)度?!敖K不遇”,透露了他人生途程的始終不如意;“欲以馳騁”,說明了他人生奮斗目標的高遠與心態(tài)的自信;最重要的是“折節(jié)”一詞,這就點出了陳慥及時改變自己以順應個人境遇的態(tài)度。
所謂“折節(jié)”,有兩個層面的意思,一是指降低自己的身份,另一是指改變自己平時的志趣行為。這里用的顯然是第二個層面的意思。“折節(jié)”不同于“變節(jié)”,雖然古人所謂的“變節(jié)”,也有改變自己先前的志趣行為之意,比如《漢書·朱云傳》中,“少時通輕俠,借客報仇……年四十,乃變節(jié)從博士白子友受《易》”,但除了這個向度的意思,“變節(jié)”一詞更多地打著喪失節(jié)氣品行的貶義色彩,而“折節(jié)”則不是這樣。宋人說到“折節(jié)”,大體保持在對人改變志趣行為予以肯定的層面上,如“我知子心,憂我泯沒。感嘆折節(jié),以至今日”(蘇洵《祭亡妻程氏文》),“少年椎埋起黃塵,晚歲折節(jié)依仙真”(蘇轍《潁川城東野老》),“其先人以忠力智謀為將帥,名聞天下。至公,始折節(jié)讀書,用進士起家”(王安石《新秦集序》)等。蘇軾《方山子傳》中的“折節(jié)”,也是如此,情感色彩上并沒有貶損否定的成分。
就陳慥的人生經(jīng)歷看,他共做出過兩次折節(jié),先是壯年時期改變年少時的好俠之氣,轉(zhuǎn)而求讀書以用世;后又于晚年時改變學儒的志趣,轉(zhuǎn)而取隱遁以避世之態(tài)。這兩次折節(jié),都是基于“不遇”的人生境況之上而主動做出的自我改變,是一種當外在的境與自身不相合時,遂即時打理自我以求得人與境相適的調(diào)整。蘇軾與陳慥人生經(jīng)歷雖不相同,但在積極用世與終而失意上,當時二人是相似的。人生遭逢挫折失意或許是不可避免的,重要的是自己如何才能調(diào)整好自己,重新上路。就這個意義上講,陳慥兩次折節(jié),不斷尋求自己與外境的融合,終而至于成為如今怡然而與環(huán)境相諧的“方山子”的經(jīng)歷與做法,對蘇軾來說,自然是有著很大啟發(fā)的。蘇軾在黃州的生活是艱辛的,但他沒有怨天尤人,而是順著時勢,主動調(diào)整自己,迅速融入到環(huán)境之中。他的《初到黃州》詩中這樣寫道:“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yè)轉(zhuǎn)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其中不僅表現(xiàn)出了對自己的人生際遇的豁達心態(tài),而且流露出能夠隨遇而安,怡然融入貶謫之地生活環(huán)境的自得。在為了養(yǎng)家糊口,不得不于東坡辟地自食的情況下,蘇軾毅然拿起鋤耒,投入到躬耕農(nóng)畝的苦樂之中,及時地完成了由一個官員而至農(nóng)夫的轉(zhuǎn)變:“某現(xiàn)在東坡種稻,勞苦之中亦自有其樂。有屋五間,果菜十數(shù)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蠶,聊以卒歲也?!?/p>
可以這么說,陳慥由俠而儒而隱、折節(jié)順時而成“方山子”的生活經(jīng)驗,讓蘇軾看到了佛家“隨緣”思想對于人生調(diào)理的重要性。
二、置身物外,返樸歸真
“方山子,光、黃間隱人也。”《方山子傳》一開篇就對傳主作了這樣的身份界定,并且在行文至末尾時,又將方山子歸于隱中“異人”一類。很明顯,“隱人”是蘇軾這篇傳記的關(guān)節(jié)點。那么,作為隱人,方山子身上究竟有什么特別之處而讓蘇軾為之心動呢?我們不妨來梳理一下文中的信息。
首先,“方山子世有勛閥,當?shù)霉?使從事于其間,今已顯聞”,這就是說,方山子本來是可以憑借家庭的蔭護獲得官位的,并且他也是有為官用世的才能的;而蘇軾寫方山子之父的《陳公弼傳》中有“當蔭補子弟,輒先其族人,卒不及其子慥”的說法,二者聯(lián)系起來讀,就會發(fā)現(xiàn),方山子之所以會走到隱遁避世這一步,背后矗立著一個家庭的品德,父蔭庇族人而不及子,子亦不爭之,這樣高尚的品德節(jié)義,焉能不令人稱嘆?其次,“其家在洛陽,園宅壯麗,與公侯等。河北有田,歲得帛千匹,亦足以富樂。皆棄不取,獨來窮山中”,可見方山子之隱,體現(xiàn)著一種主動的“舍”“取”,舍富庶的物質(zhì)依托,而取荒僻深山中孤獨清凈的生活。對此,清人林云銘《古文析義》中這樣評價:“追念其平日慕俠讀書,向非隱人本色;且歷數(shù)其家世,富貴可就,必不至于以窮而隱者?!憋@然,方山子之隱并不是人在困頓之中的無奈選擇,而更多地顯現(xiàn)出一種放棄的特質(zhì),是對物質(zhì)羈絆的果斷擺脫。再而,從方山子的隱人生活狀態(tài)看,“環(huán)堵蕭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外在物質(zhì)生活的簡陋,與內(nèi)在精神心性上的滿足,形成鮮明的對比;而方山子面對蘇軾的貶謫遭遇,也不是慰愍不平、感慨唏噓,而是“俯而不答,仰而笑”,足見其內(nèi)心超越俗世的通脫。由此看來,方山子這一隱人身上,既體現(xiàn)著為人的人格高度,又體現(xiàn)著面對外部世界的人生價值觀高度,同時也體現(xiàn)著內(nèi)心修煉所達到的精神境界的高度。無怪乎《古文觀止》要給出這樣的評定:“舍富貴而甘隱遁,為有得而然,乃可稱為真隱人?!狈缴阶舆@樣的真隱人,能夠看開生際遭遇,擺脫世俗物累,而至怡然自得于窮山之中,如此的生命境界,對于本來在佛道思想上就有宿根慧悟的蘇軾來說,自然有靈犀一點之妙。
余秋雨先生在《蘇東坡突圍》中這樣界定經(jīng)歷過黃州生活的蘇軾:“他,真正地成熟了——與古往今來許多大家一樣,成熟于一場災難之后,成熟于滅寂后的再生,成熟于窮鄉(xiāng)僻壤,成熟于幾乎沒有人在他身邊的時刻。”這段評判是中肯的,它讓我們看到了在黃州這片土地上成長起來的,從命運撥弄、物質(zhì)窮匱、精神孤獨中突圍出來的成熟的蘇軾形象。而這種成熟中鮮明地體現(xiàn)著他想通了世界與人生后超然物外的精神高度。元豐三年所寫的《答秦太虛書》中,我們感受到了蘇軾面對生活困窘的看開:“度囊中尚可支一歲有余,至時,別作經(jīng)畫,水到渠成,不須預慮。以此,胸中都無一事。”元豐五年所寫的《臨江仙·夜歸臨皋》中,我們讀到了蘇軾從世俗狗茍蠅營中擺脫出來的樸真:“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當然,最突出的還是蘇軾元豐五年所寫的前后《赤壁賦》,典型地表現(xiàn)了他突破外部世界牽累的曠達灑脫。我們只要跟著兩篇賦中都有所著墨的那葉永遠隨著江流飄蕩的船兒,“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就能感受到蘇軾解脫拘約后任性不羈的自適自在。
還是林云銘《古文析義》中的話:“總之種種以不當隱而隱,方驗其非無得而為之,所以為可傳也?!碧K軾之作《方山子傳》,且不名之為“陳慥傳”,或許正是因為從這位隱人的“異”處,讀到了道家心凈欲寡、返樸歸真精神對于人生處世的啟發(fā)。
三、精悍不失,浩氣長存
《古文觀止》點評《方山子傳》,有所謂“好俠是一篇之綱”“仍是俠”“總是豪俠氣概”一類的話,這可以說是識性之語。雖然陳慥好俠只是其年少時的追求,但俠所體現(xiàn)出來的那種積極介入、執(zhí)著擔當?shù)木?,卻是融注于他的心性之中的。對于這一點,蘇軾可謂明眼識真,他的眼光沒有停留在陳慥人生履歷的表象上,而是敏銳地覺察到了表象背后的實質(zhì)。好俠也好,讀書也好,都是以“遇”為落點的。好俠之時,藝高氣昂,“與余馬上論用兵,及古今成敗,自謂一時豪士”;讀書之時,卓然自許,“欲以馳騁當世”。可見,求用于世,一展抱負才情,乃是陳慥生命行跡的一貫訴求。所以即便當其以“逼真隱士行徑”的“方山子”形象出現(xiàn)于眼前時,蘇軾還是能夠敏銳地察覺到他“精悍之色,猶見于眉間”的底色。
或許正如蘇軾《出獄次前韻二首》中所言:“塞上縱歸他日馬,城中不斗少年雞?!比松械牡湼R苍S是難料的,但人性中的某些東西卻是不可更變的。由陳慥而方山子,人物外在的境遇在變,外在的形象也在變,但那雖是“棄車馬,毀冠服,徒步往來山中”、不為人識的方山子,卻仍有著“所著帽,方聳而高”的外形,和精悍之色不失的內(nèi)里。顯然,盡管悠然自得于佛道的修為中,然而方山子身上并沒有失了當年積極用世的陳慥所特有的那股精氣神,這一點恰恰正合了蘇軾身上某些固有的質(zhì)性,所以他才會面對眼前宛然方外之人的方山子,卻還要感慨地說“而豈山中之人哉”!在《與李公擇書》中,蘇軾的一席話,讓我們看到了他從小飽讀圣賢書而濡染出來的堅毅的儒性:“吾儕雖老且窮,而道理貫心肝,忠義填骨髓,直須談笑于死生之際,若見仆困窮便相憐,則與不學道者大不相遠矣。”這就是日暮途窮之際,在黃州這片貧瘠的土地上,他仍要堅定地吟出內(nèi)藏的那番執(zhí)心剛健的原因所在:“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東坡》)、“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定風波》)。
陳慥是蘇軾黃州期間相交最情深的朋友,從他的身上,蘇軾讀到了很多?!镀缤の迨住防镎f:“兩窮相值遇,相哀莫相濕。不知我與君,交游竟何得。心法幸相語,頭然未為急。愿為穿云鶻,莫作將雛鴨。”兩個人生困頓的人,并沒有悲怨沉淪,而是在相互的交往中,彼此參悟,追求生命的高越不俗。
《方山子傳》獨特的文筆間,隱含著蘇軾透過方山子形象進行自我解讀的精神軌跡,在這里有佛的隨緣、道的超脫,也有儒的剛健。孫紹振教授讀余秋雨先生《蘇東坡突圍》而寫的《從政治困境到精神藝術(shù)的突圍》中,這樣評價黃州蛻變后的蘇軾:“把儒家的入世、道家的清靜無為、佛家的隨緣水乳交融為一體,達到一種文化藝術(shù)上的豪放和婉約極其飽和地統(tǒng)一的境界?!边@可以說是深得其間奧妙的至理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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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①林語堂.《蘇東坡傳》,北京:群言出版社,2010年版。
②[清]吳楚材,吳調(diào)侯.《古文觀止》,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
③余秋雨.《秋雨散文》,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
⑧孫紹振.《從政治困境到精神藝術(shù)的突圍——讀余秋雨〈蘇東坡突圍〉》,《語文建設》,2017年第5期。
[作者通聯(lián):江蘇興化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