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紅
母親今年九十高齡了。
就在她九十華誕之日;就在那隆重而熱烈、歡樂又喜慶的氣氛中;就在各界名流、親朋好友以及她的粉絲們歡聚一堂,用期盼的目光等待之時,我的老母面帶微笑,步履輕盈,神清氣爽地閃亮登場了。她身著大紅繡花衣裙,踩著紅地毯,登上了布滿鮮花的舞臺。紅通通的舞臺中央,懸掛著巨大的“壽”字,兩旁擺滿了名家贈送的對聯(lián)和字畫。第一個登臺致祝賀詞的,是花鼓戲著名表演藝術(shù)家李小嘉,她嘹亮的聲音震響了大廳,她將母親的藝術(shù)人生概括得淋漓盡致,她的發(fā)言震撼著每個人的心靈。接著母親發(fā)言了,人們舉起大大小小的鏡頭,描準(zhǔn)了臺上的壽星。母親用清亮的聲音、不同的方言、風(fēng)趣幽默的打油詩朗誦了她的答謝詞,并用流利的英語介紹了我的美國朋友貝蒂,當(dāng)全場的目光都投向貝蒂時,這位從海外飛來、被隆重介紹的洋人頓時眼眶紅了,激動的淚花奪眶而出。母親用她那最誠摯的感謝、最生動的語言獲得了滿堂的掌聲和喝彩聲。她的敏銳和機靈,氣質(zhì)與智慧使全場嘩然。
對于這場壽宴,母親早有叮囑:“不放視頻,不演節(jié)目,不要搞那些慶壽的繁文縟節(jié),我只求淡定和諧?!?/p>
誰知,喧鬧的嗩吶聲驟然響起,緊接著一條長龍隊緩緩地走向舞臺。老壽星怔驚了。這出人意料的拜壽,是她的好友孫小平帥哥精心策劃的,為的是給老壽星一個驚喜!拜壽者一個接一個地?fù)硐蚺_前——
有的一步三叩首,匍匐在壽星的跟前;有的雙手合十,深深三鞠躬;有的抖動雙袖,運用旦角的優(yōu)美柔姿叩拜;有的梳理著胡須,整著帽冠施大禮;有的撫摸壽星的腳,有的緊握壽星的手,有的擁抱著壽星印上一吻……
那一刻,舞臺中央的壽星儼然是女皇,是人們頂禮膜拜的女神!
母親的德高望重以及她的親和力贏得了人們對她的尊敬和愛戴,那激情高漲的場面,那別開生面的拜壽,那花鼓人的搞笑氣氛,那熱鬧又接地氣的壽宴,成為了當(dāng)日街頭巷尾議論的話題。
母親——這位花鼓戲的明星,就像一朵奇葩盛開在她熱戀的土地上。她事業(yè)有成,家庭幸福,親友如云。她一輩子只迷花鼓戲,只愛一個男人,只喜咸咸辣辣,只求快樂淡定。她鶯歌燕舞70年,不僅演繹了100多個不同人物性格的角色,創(chuàng)作了不少膾炙人口的花鼓戲,還錄制了37盒花鼓戲磁帶。她是集編、導(dǎo)、演于一身的多面手。她與李谷一、彭復(fù)光合演的花鼓戲《補鍋》,成為了經(jīng)久不衰的經(jīng)典。一曲《劉大娘笑呵呵》廣為傳唱,她受到了人們的愛戴和贊賞。但她卻很低調(diào):“多謝眾位謬夸獎,過譽之詞愧難當(dāng)?;ü膽蜃哟顜忘h,我是猴子稱大王。自知幾斤又幾兩,只因名劇永留芳。銅鑼鐵鍋錚錚響,才得大娘永沾光。七十年來金光道,不誤盛世好時光。藝海情波永蕩漾,親朋戚友恩愛長。何俱年老白發(fā)添,快樂幸福樂無疆。閻王老子一聲喊,昂首闊步向天堂!”的確,《補鍋》一劇給老媽帶來了幸福和成就感,她注定是人們心中那個笑呵呵的“劉大娘”!
母親是個跨世紀(jì)的老人,一生充滿了傳奇色彩——
六十歲,她退而不休,各種邀請接踵而至,她忙著拍電視;忙著亮相春晚節(jié)目;忙著參觀書畫展;忙著在各文藝團(tuán)體和大專院校講座。她曾為電視臺的春晚自編自導(dǎo)自演了《張先生游長沙》《劉海還鄉(xiāng)》和《親家樂》等花鼓戲。在戲曲跌入低谷的九十年代,她跑夜總會演小品,還在電視臺舉辦的《十九和弦戲樂匯》——公共大戲臺當(dāng)評委。一個名叫羅麟書的六歲女孩以出色的表演天賦贏得了母親的親睞,母親收她為徒。這棵小幼苗在母親的培育下,在全國獲得“小梅花獎”與“超級少年獎”, 母親也榮獲“哺育新梅獎”。六十歲的母親,仍在不停地追趕時代的腳步。那絕不是余熱余光之說,而是要染紅整片天空的絢麗晚霞之志!
七十歲,她學(xué)會了用電腦,從打字、發(fā)依妹兒、寫日記,到敲出了一本30多萬字的自傳——《一路笑著走來》,著名作家譚談為她寫序。讀者從那緩緩流淌的文字中讀到了一個真實的她、一個有苦有淚有辛酸卻可以一路笑著走來的她。這正是母親樂觀向上、積極對待生活的人格魅力所在,人們佩服她的寫作能力,佩服她驚人的記憶力。她還能寫一手漂亮的瘦金體!她寫的長卷《千字文》,有名家為她題跋題詞;她寫的《波羅蜜多心經(jīng)》被不少人掛在了墻上。她說:“我做夢都沒想到我的書法能獲獎,能出省展出,還能登載在好幾本書上!”2013年,省花鼓戲劇院成立六十周年慶典上,她激情滿腔書寫了一首56句長詩,歌頌了花鼓劇院六十年來的光輝歷程,以此獻(xiàn)給了培養(yǎng)她、關(guān)懷她并成就了她的單位。誰知這個被人嘖嘖稱贊的才女還有著不為人知的釘子精神。她與筆墨為伴,那一摞一摞的廢紙從不讓她氣餒,反而使她從中體會到了習(xí)字的趣味,因為她收獲了成功的喜悅。母親喜歡用打油詩寫日記、發(fā)短信,她說:“我不重復(fù)別人的語言,我要因人而異抒發(fā)我的情懷,這樣的交流才有意義,才有味道!”
八十歲,母親的生活進(jìn)入了人生的低谷。我父親罹患肺癌動了手術(shù),她挑起了護(hù)理陪伴、煲湯熬藥、舒筋按摩、求醫(yī)就診的全部重?fù)?dān)。這個讓她愛了一輩子都沒愛夠的男人,是她靈魂的伴侶,是她精神的支柱,是她快樂的源泉,是她割舍不斷的另一半。母親總是把焦慮和不安深藏在自己心底,只把輕松和微笑寫在臉上。為了陪老爸看病,她不幸摔倒在冰天雪地里。斷裂的腰骨使她疼痛難忍,她倒下了,病魔在威脅著老伴的生命,疼痛在折磨著自己的身體,這雪上加霜的打擊使母親欲哭無淚,好不容易她熬過了傷筋斷骨的一百天,母親終于又站立起來了。誰知好景不長,為了搬動老爸那沉重的身體,她又一次腰骨受傷了,她只能離開父親的病榻,躺在家里苦受煎熬。一個躺在醫(yī)院,一個躺在家中,兩顆心互相牽掛著,卻無法見上一面。奄奄一息的父親,多想回家再看一眼那個相濡以沫近六十年的女人?。】墒撬脑竿K究沒能實現(xiàn)。他帶著遺憾撒手人寰……躺在家里的母親無法前去為老伴送行。她那篇《送南溪》的心聲,只好請著名表演藝術(shù)家胡岱霞代她在追悼會上朗誦,那聲情并茂、扣人心弦的字字句句帶出了在場所有人的眼淚!
父親走后,傷痛欲絕的母親默默乞求上蒼:“讓我站起來吧!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不能浪費自己的生命!”就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奇跡發(fā)生了:母親從床邊慢慢地走向客廳!就像暴風(fēng)雨已經(jīng)過去,太陽冉冉升起一樣,我那堅強的母親,仿佛得到了父親亡靈的庇佑,終于解脫了痛苦的繩索,重新獲得了行動的自由。她刻不容緩地整理父親的遺作。她閉門謝客,將父親所有的書畫作品一一進(jìn)行登記并輸入電腦,還收集整理了他的文稿、筆記以及教學(xué)資料等。這么繁重的工作量,她竟然一個人完成了。真難想象她的毅力和耐心!她是在傾盡自己全部的心血和生命來做一件她認(rèn)為必須要做的事情。她計劃著為父親出畫冊,辦畫展,塑銅像,還計劃出一套圖文并茂的南溪文集。她為此專程飛往美國,希望我能助她一臂之力。那時的母親已是八十八歲的高齡。她只想在她的有生之年去完成父親的遺愿,去告慰一個偉大藝術(shù)家的在天之靈。
母親從陰霾中走出來了,燦爛的陽光又帶給她新的希望。她更加珍惜時光,更加珍愛生命,她勤奮地潑墨揮毫,枕著唐詩宋詞入睡。學(xué)英語,寫日記。每天都忙碌在應(yīng)接不暇的來訪中、問候中和電話微信中。她廣結(jié)良緣,擁有無數(shù)的崇拜者和追隨者,她的文章、她的故事、她的照片、她的視頻,在新聞界和微信朋友圈里爭相報道。母親非常樂意享受這樣的親情和友愛。她從不把痛苦寫在臉上,也絕不愿讓人看到她身后的陰影。只有她自己知道面對孤獨時的無奈,但她會很快地將自己帶到色彩斑斕的甜蜜往事里和美好的向往中。她的正能量和樂觀的心態(tài)感染著身邊的每一個人。母親不愧是受人敬重和愛戴的長輩;是一個撒播歡笑的樂觀派;是一個慈愛善良的賢妻良母。2016年,她被省文化廳評為“陽光老人”,今年又被文旅廳評上“最美老干部”。她是一個有口皆碑、才華橫溢的傳奇人物;更是人們心中那個永遠(yuǎn)年輕的“淳妹”。
許多人都會對這位凍齡老人產(chǎn)生強烈的好奇心:她是怎么保養(yǎng)的?的確,母親是年輕的。不是她的年齡,而是她那不老的體態(tài)和思想、不老的話語和打扮。她愛生活,愛漂亮,愛親友,愛家庭,愛一切美好的東西。她喜歡穿紅著綠,梳妝打扮,佩戴首飾,一點都不改她“花鼓人”的做派;她享受著兒女們的孝順,享受著四世同堂的天倫之樂;她寄情于游山玩水之中。她的朋友有許多比她小一輪、兩輪,甚至小好幾輪的忘年之交,她可以與他們談笑風(fēng)生,毫無年齡距離,尤其是那些隨喊隨到的、能為她搗騰電腦的、能為她出力幫忙的小伙子們,通通被母親戲稱:“我的腿夫子?!?/p>
母親的神奇就在于她能跟上時代的步伐,說流行語,上網(wǎng)發(fā)微博,用南腔北調(diào)、英語以及方言與人調(diào)侃,她沒有明星的架子,也沒有老人的嘮叨,反而超愛搞笑。她不僅有超強的表現(xiàn)力和語言模仿力,她還有可貴的觀察力和驚人的記憶力。她常常會在聚會中,來一段即興表演,令人捧腹大笑。有人說:“你會活到一百歲!”豈料她毫不滿足:“不行!我要活到一百二十歲!”
早兩天我在微信里與母親聊天,她興奮地告訴我:“一個書法家要我站著寫大字,我說不行,我沒有那樣的站功和臂力,誰知在他的鼓勵和指導(dǎo)下,我居然能站著寫大字了。他說我寫得不錯,還說要把我培養(yǎng)成書法家咧!”母親一高興便出口成章:“小曹老師真正傲,點撥教導(dǎo)有絕招。不負(fù)良師寄厚望,決心苦練勤揮毫。”母親接著說:“還有個朋友在為我籌劃出打油詩集。他鼓勵我再出一本書法作品集,還建議我辦展覽……”我的思想在快速地飛轉(zhuǎn),想象著母親再創(chuàng)奇跡的場景——鐘宜淳先生的新書發(fā)布會和書法個展暨生日壽宴將在同一天舉辦!這將會成為當(dāng)日的爆炸性新聞,也一定會在火熱的長沙城再掀巨浪!我忍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等你百歲生日,不,百歲太久,最好是九十五歲生日時,我們再給你舉辦一個更加盛大的生日宴!到時候——” “到時候,”母親接過我的話語,“我就假裝死了,你們再為我開個追悼會,看看有多少人為我哭泣為我悲傷,然后,我就從棺材里出來,對大家說:同志們咧!莫哭,莫哭,我是假死咧!我要將鮮花撒向來為我悼唁的親友們,并高呼:謝謝大家!”
我怔得不知說什么好。有誰能拿生死開這么大的玩笑呢?也只有我那唱了一輩子花鼓戲的老母親!是戲非戲,亦真亦假,幻想人死可以復(fù)活的驚喜。這就是我那童心未泯、異想天開的九十老母!
2019年12月16日 于波特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