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華彭
(江蘇大學 法學院, 江蘇 鎮(zhèn)江 212013)
人民調解是中國共產黨的偉大發(fā)明創(chuàng)造。它興起和發(fā)展于革命戰(zhàn)爭年代,在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得到了全面推廣,成為新中國法律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于人民調解,國內外學術界給予了充分的關注,形成了大量富有深度的研究成果,其歷史價值、法律地位、社會作用等均得到了有力闡釋。不過,學術界對人民調解歷史的研究多從制度文本出發(fā),在一定程度上忽略甚至遮蔽了人民調解的真實運行情況。筆者在開展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司法改革運動研究(1952—1953)”研究時,查到了20世紀50年代江蘇司法改革前后一批有關人民調解的史料。這些史料向我們充分展示了那個時代人民調解的真實狀況,表明實踐狀態(tài)中的人民調解在動力來源、調解目標、調解手段和發(fā)展軌跡等方面同人們的既有認知之間存在著諸多不同,這為我們重新認識人民調解的歷史打開了新的窗口。
在人們的傳統(tǒng)印象中,新中國甫一成立,人民調解組織即像雨后春筍般快速建立,人民調解遂在短時間內普及。但江蘇的真實情況是:1949年新中國成立伊始建立的人民調解組織很快就陷入了停滯狀態(tài),直到1952年下半年司法改革運動時才得以恢復。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在于,“解決糾紛并非共產黨調解的全部”[1],動員人民才是人民調解的主要內容[2],而“動員”式的人民調解需要從群眾運動中獲取動力。
動員人民開展人民調解是項二重遞進的復雜工程:司法/基層干部動員人民,在群眾中選拔出一批調解委員;由此更進一步,調解委員在司法/基層干部的指揮下,對普通群眾展開再動員,以最終完成調解任務。不難想象,這需要三方付出格外的熱情和艱辛:司法/基層干部要走入田間地頭,開展豐富多樣的動員工作;調解委員要舍棄大量勞作時間和精力,配合司法/基層干部完成調解工作;普通群眾亦要犧牲部分勞作時間和精力,參加各類調解活動。但史料顯示,在正常的工作生活狀態(tài)下,司法/基層干部、調解委員和普通群眾均難以付出這種“格外的熱情和艱辛”,從而導致人民調解缺少足夠的動力來源,難以自我維持。
第一,司法干部“量少質弱”。同全國一樣,當時江蘇司法干部數(shù)量嚴重不足,1950年蘇北各縣、市人民法院缺編超過30%[3],且這種情況長期未得到改善。更為重要的是,司法干部不僅“量少”而且“質弱”。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糊涂觀念,即對于新的人民司法業(yè)務問題未能從認識上求得解決,依然擺脫不了偽六法全書的影響”[4],不愿或不會深入鄉(xiāng)村,偏向甚至習慣采取程序主義的方式辦理案件,故司法干部難以完成發(fā)動群眾開展人民調解的重任。
第二,基層干部“有心無力”。新中國成立伊始,國家政權向社會底層廣泛延伸。其一線操作者——基層干部異常繁忙和辛苦,但收入和待遇卻極其有限。黃炎培先生考察蘇南時發(fā)現(xiàn) :“鄉(xiāng)長半脫離生產,只領一些津貼,村長村干不脫離生產,連津貼都沒有,而工作的繁忙有時日夜都不得休息?!盵5]這種工作狀態(tài)下的基層干部一般不愿再對人民調解投入更多精力。1951年的蘇北調查發(fā)現(xiàn) :“由于中心工作繁重及干部缺乏重視,部分鄉(xiāng)雖然成立了調解委員會,但缺少領導上的指導與具體幫助,因而流于形式?!盵6]
第三,調解委員“難以堅持”。調解委員是普通群眾中的積極分子,其積極性極易消退。1949年10月,蘇北行署出臺《各縣區(qū)鄉(xiāng)鎮(zhèn)調解規(guī)程》,一時間各地的人民調解組織如雨后春筍般建立起來,如泰州在短短兩個月時間里建立了684個鄉(xiāng)(鎮(zhèn))調解委員會,占全區(qū)鄉(xiāng)鎮(zhèn)數(shù)的61.4%[7]。但是,調解委員的積極性卻難以長期保持,至1950年春,蘇北“除南通專區(qū)尚有部分縣區(qū)保留調解機構外,大都撤銷了”[3]。
第四,普通群眾“缺乏認可”。千百年來,中國基層社會奉行的是鄉(xiāng)紳調解。雖然土改和“鎮(zhèn)反”運動徹底瓦解了鄉(xiāng)村的固有經濟基礎和傳統(tǒng)權力結構,鄉(xiāng)紳完全退出了鄉(xiāng)村治理舞臺,不再(能)調解民間糾紛,但這并不意味著普通群眾對人民調解就會自動認可。新中國成立初期,江蘇流行一句評價人民調解的順口溜——“泥螺殼戴眼鏡,多一層不如少一層”[3],即是普通群眾對人民調解缺乏認可的反映。
由以上四點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20世紀50年代的江蘇,人民調解難以自動運行,需要從外部注入動力來源。而群眾運動作為中國共產黨凝聚革命力量、奪取革命勝利的重要法寶之一,很自然地就成為這一動力來源。這就是1952年司法改革運動發(fā)起之時,人民調解能夠快速恢復和發(fā)展的原因所在。
人們往往依據1954年政務院出臺的《人民調解委員會暫行組織通則》,認為人民調解的目標就是解決糾紛,實則不盡然。在20世紀50年代,人民調解的目標除了解決糾紛外,更重要的是配合完成此起彼伏的各項群眾運動。這是人們尚未充分注意到的地方。
1952年7月,中共中央在全國發(fā)起了一場旨在“破除舊法、樹立新法”的司法改革運動。中央要求司法改革不能局限于司法系統(tǒng),要擴展到社會各界,“必須有計劃地適當?shù)匕l(fā)動群眾……進行系統(tǒng)的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國家觀和法律觀的教育,在群眾中進行廣泛的宣傳,以達到運動的徹底勝利”[8]。因此,除了在司法系統(tǒng)進行嚴肅的思想改造和組織整頓外,還應在全社會發(fā)動廣大群眾參與運動。在此情形下,人民調解進入了各地運動組織者的視線。它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新法制的典型代表,能夠廣泛地發(fā)動群眾,完全符合中央對運動的群眾性要求。按照華東局的部署,江蘇各地將人民調解作為司法改革運動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予以推進,以“進一步批判舊法觀點和舊法作風,從而逐步樹立新的工作方法和工作作風”[9]。由此,江蘇一度停滯的人民調解,被納入司法改革運動中,進入了極速發(fā)展的狀態(tài)。
要想通過人民調解將司法改革運動發(fā)展為全民性群眾運動,選拔大批調解委員是關鍵所在。應當說,將數(shù)以萬計生活貧困、文化有限、地位低下的普通群眾(尤其是農民)在短時間內培養(yǎng)成為掌握政策、能說會道、公正權威的調解委員,是中國共產黨創(chuàng)造的人間奇跡。揆諸史料,江蘇各地的主要做法有:
首先,轉化話語形式,激發(fā)普通群眾參與人民調解的熱情。應當承認,受文化水平以及視野所限,普通群眾一般對人民調解較為冷漠。當時江蘇就出現(xiàn)了風涼話 :“狼咬狗也好,狗咬狼也好,橫豎有干部,不關我的事?!盵10]對此,各地積極進行話語調整,將人民調解轉化為人民當家做主的豪情話語,由此激發(fā)普通群眾參與人民調解的熱情。
轉化的關鍵在于對比。江蘇各地組織大批群眾揭批舊法制的罪惡。揭批流程經過了精心設計:法院領導檢討→表明改造決心→群眾代表發(fā)言→揭批反面人物→當場撥亂反正。揭批注重情感渲染,強調逐漸達至高潮。這些動員技巧的嫻熟應用,將舊法制的反動、低效和不公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此基礎上,向廣大群眾充分宣講人民調解的種種優(yōu)勢,使其明白人民調解不僅能夠“合情合理、迅速地解決問題”,還能“加強司法干部的群眾觀念,密切人民政府和人民的關系”[10]。兩相比較,人民當家做主的豪情壯志噴涌而出,廣大群眾自然地激發(fā)起了對人民調解的極大熱情。有群眾說 :“人民法院把案子交給我們參加處理,真是想不到的,這才是真民主啊!”[10]
其次,派遣工作隊,從普通群眾中選拔調解委員。在話語轉化的基礎上,江蘇各地使用了派遣工作隊這一動員手段。由各機關黨政干部組成的工作隊,帶著上級的指示和要求,分片包干,奔赴基層,從普通群眾中選拔出大批調解委員。以邗江縣頭橋工作隊為例:1952年10月,邗江縣委派遣了一支由黨政干部、法院工作人員組成的共計十余人的工作隊,進駐頭橋鄉(xiāng)。頭橋工作隊將選拔調解委員作為一項重要政治任務下派到每個村,要求村干部“物色積極分子,作為調解委員”,具體的選拔標準是“要政治清白的貧雇農民或革命知識分子、青年婦女(最好是受壓迫的婦女;婦女、男子各占半數(shù))”[11]。調解委員經村干部初選、頭橋工作隊審核后正式產生。經此過程,頭橋工作隊共選拔調解委員150人[12]。
再次,塑造榜樣典型,樹立調解委員的信心。源自普通群眾的調解委員,極易表現(xiàn)出嚴重的信心不足。有調解委員反映 :“辦案是官家的事,我們不懂政策法令,怎么辦得好?”[10]如何樹立調解委員的信心,是和“如何激發(fā)熱情”同樣重要的難題。史料顯示:江蘇各地紛紛塑造榜樣典型,以此樹立調解委員的信心。榜樣典型主要包括兩部分人:一部分是調解委員先進代表。如,如皋縣六橋區(qū)調解委員會副主任張學成、泰興縣城北區(qū)郭紀鄉(xiāng)女調解委員孫志文等[13];另一部分是調解組織先進代表,如,鎮(zhèn)江市金山區(qū)臨時調解委員會[14]等。這些榜樣典型的共同特點是調解委員源自普通群眾,文化水平有限,不懂法言法語,但卻憑著對人民調解的熱情打開了工作局面,獲得了領導和群眾的認可。他們從信心不足到信心滿滿的心路歷程,經過大力宣傳后,有效化解了調解委員的畏難之情。
通過上述三種方式,江蘇各地共選拔產生調解委員54 258人,進而發(fā)動群眾90余萬人參與到司法改革運動中來[15],成功實現(xiàn)了中央和華東局對運動的群眾性要求。
史料顯示,在人民調解成為群眾運動的組成部分后,其實施方法與制度文本的規(guī)定大有不同。人民調解系在各級黨政的統(tǒng)一領導下,由司法/基層干部指揮調解委員,以群眾運動的方法強力實施。
第一,以密集會議的方式營造人民調解的強大陣勢。江蘇各地密集組織了由基層干部、司法干部、調解委員和普通群眾參加的各類會議,成功調動了成千上萬的干部、黨員、農民和工人,營造出人民調解的強大陣勢。以漣水縣為例,該縣共召開各類會議1 000余次,參加人員超過24萬人次,為人民調解快速批量化解糾紛營造了壓力氛圍。
表1 漣水縣司改運動期間各區(qū)鄉(xiāng)各種會議統(tǒng)計表
數(shù)據來源:江蘇省檔案館藏《漣水縣司改運動期間各區(qū)鄉(xiāng)各種會議統(tǒng)計表》(6013-002-0043)
第二,形成對當事人的巨大壓力?;鶎?司法干部領導調解委員靈活采用說服、教育、批評、突破重點、講明反例等各種方法,形成對當事人的巨大壓力,從而有效化解糾紛。這與人民調解制度文本中的“居中調解”形成了截然不同對照。
鎮(zhèn)江市金山區(qū)臨時調解委員會是當時江蘇人民調解組織的先進典型,其調解經驗主要包括:(1)大會調解和小組說服教育相結合。在當事人因不明政策或一時氣憤,不接受調解形成僵局的時候,運用小組說服教育的方法扭轉局面。(2)吸收當事人的公正的親友參加調解,通過他們向案件當事人進行說服教育。(3)召集相同性質的案件當事人會議,細致具體地解釋政策,批判某些錯誤思想。(4)先調解容易解決的糾紛,做出樣子;然后集中力量,調解復雜的案件。(5)在個別當事人堅持無理要求,不接受正確調解的時候,法院依法進行判決,支持群眾的正確意見[16]。
第三,組織調解委員批斗重點當事人。人民調解絕非總是“和風細雨”般的說理,往往是“暴風驟雨”式的斗爭。江蘇對于難以調解的重點案件,經常由基層/司法干部組織調解委員對當事人進行批斗,以此實現(xiàn)教育群眾、化解糾紛的目的?,F(xiàn)以當時南京市的一樁離婚案件為例:
男方劉昌義新中國成立前與女方彭素珍結婚,婚后雙方感情不和,女方要求離婚,男方則不同意。一般方式調解無效后,南京市人民法院遂組織了對劉昌義的批斗會。過程如下:
會上,先由人民法院的干部講解婚姻政策。接著彭素珍發(fā)言,講述她要求離婚的理由和痛苦的生活。講著講著,她傷心地哭起來了。
在座的調解委員要求劉昌義講講他為什么不愿意離婚。
劉昌義站起來回答說 :“她是我用十六擔稻子換來的,我不能落個人財兩空。為什么現(xiàn)在要和我離婚?一定是她在外面找到了對象。同時她在家里過日子手腳也不干凈?!?/p>
調解委員們并沒有被劉昌義的封建思想和胡說八道所迷惑,對劉昌義的封建夫權思想和不講理的態(tài)度展開了猛烈斗爭。
調解委員郭佩君說 :“男方的話根本不對,彭素珍在家里洗衣服、燒飯、處理家務一天忙到晚,怎么是吃你的穿你的呢?再說,結婚也不是光為了吃飯,更重要的是雙方感情合得來,互愛互助,勞動生產。你們雙方沒有感情,再過下去,對家庭對社會,能會有什么好處嗎?”
調解委員一個接著一個發(fā)言,會上沒有一個支持劉昌義的……
調解委員會主任張?zhí)m總結 :“彭素珍要與劉昌義離婚,理由是充足的:第一,他們的婚姻不但是父母包辦的封建婚姻,而且是拿了十六擔稻子買來的買賣婚姻;第二,男方還有梅毒病,如果不及早離婚,還會連累彭素珍甚至下一代的健康;第三,他們夫婦從結婚開始就沒有絲毫感情,再過下去也沒有什么意思了。”
劉昌義在這樣的指責和教導下,沒等法院征求意見,就表示愿意和彭素珍離婚。[17]
第四,召開集體調解大會凸顯人民調解的規(guī)模效應。集體調解大會是人民調解的“集中版”和“會場版”,由人民法院主導政策、基層干部具體指揮、調解委員大批參加,形成了鑼鼓喧天、轟轟烈烈的調解氛圍。蘇州、無錫、南通等地均組織了多次集體調解大會,其步驟一般如下:第一步,由基層/司法干部了解糾紛的基本情況;第二步,由基層/司法干部根據糾紛性質、難易、緩急等標準對糾紛進行分類;第三步,召開集體調解大會,由人民法院講明政策;第四步,由基層干部將糾紛按類別派發(fā)給調解委員,交代政策;第五步,由調解委員根據政策展開調解;第六步,達成調解協(xié)議,糾紛解決。后四個步驟往往在會場中進行。
海門縣在同南等鄉(xiāng)按上述步驟召開集體調解大會,會前召開了鄉(xiāng)干會議、黨員團員干部人民代表聯(lián)席會議、村民大會、村民代表大會,共發(fā)動調解委員178人?!熬旁乱蝗照匍_集體調解大會,法院同志與調解委員、代表等共同發(fā)動群眾辦案,一天內即解決了案子二十五件,計刑事八件,民事十七件。案件類型包括地主復辟、重婚遺棄、土地侵占、偷竊、誣告、離婚、損害賠償?shù)取盵18]。
筆者對司法改革運動前后若干年的人民調解進行整體考察后發(fā)現(xiàn):人民調解并非處于平穩(wěn)狀態(tài),而是呈現(xiàn)出較為復雜的波動軌跡,與群眾運動頗為類似。
其一,人民調解存在著準備、動員、進行和總結等關鍵發(fā)展節(jié)點。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長期革命實踐中,群眾運動已形成一套相對固定的模式,有學者將其總結為“準備、動員、進行和總結”四大環(huán)節(jié),提出“一個完整的運動一般而言也必然具備這幾個環(huán)節(jié)”[19]。人民調解一般也具備這四大環(huán)節(jié)。
一是準備環(huán)節(jié)。華東局和江蘇各地黨政均強調在發(fā)動人民調解前應做好充分的思想、組織和工作準備,“說明政治意義,將案件分類排隊,確定先易后難、先急后緩的步驟”[10]。
二是動員環(huán)節(jié)。前文已經作了較為詳細的介紹,其核心即是動員選拔大批調解委員。
三是進行環(huán)節(jié)。一般會選擇若干地區(qū)進行試點,然后以點帶面實現(xiàn)人民調解的大發(fā)展,如蘇南選擇在常州市、江寧縣、蘇州市和常熟縣四地進行試點[9]。
四是總結環(huán)節(jié)。人民調解會隨著運動的結束而進行階段性總結。如,南京市在1952年11月24—29日召開司法工作會議,宣告司法改革運動基本結束,并對人民調解的成績進行總結[20]。
其二,人民調解常常前期過“左”過火,后期大力糾偏。群眾運動具有前期過火、后期糾偏的重要特征。美國學者湯森和沃馬克曾指出 :“動員時期的熱情鼓勵過火的行為,而其受害者通常必須等到鞏固時期——或是等到未來與第一個運動的鋒芒相反的運動——才可表達他們的不滿?!盵21]
人民調解的過“左”過火現(xiàn)象主要表現(xiàn)在:
第一,強迫調解導致當事人自殺。南京某人民調解組織調解南京某大學教授離婚案后,該教授自殺身亡[15]。松江專區(qū)共有9人自殺,其主要原因是“干部在作風上的不夠細膩,個別的甚至強迫命令或宣傳政策不夠完整、隨便斗爭”[22]。
第二,將人民調解簡單等同于“階級斗爭”。新沂縣北草鄉(xiāng)提出“三改口號”(改貪污腐化干部,改匪偽人員、封建地主,改群眾),集中基層干部組成糾察隊,將小偷、“私”生孩子的寡婦、匪偽家屬共13人關押起來,日夜進行審訊,逼迫承認錯誤,全鄉(xiāng)有12人被吊打,72人被斗[13]。
第三,調解委員魚龍混雜,部分委員作風惡劣。南京莫愁路調解委員會九人中,一貫道徒、幫會分子、奸商各二人,地主、煙毒犯、資本家各1人。南京某調解委員會積壓拖延、拍桌子打板凳,向當事人索取賄賂,甚至在咖啡館里設立“審判席”“陪審席”[23]。
在上述過“左”過火現(xiàn)象發(fā)生后,華東局、江蘇各地黨政部門均予以高度重視,及時進行調整糾正,未再造成嚴重后果。
其三,人民調解往往呈現(xiàn)“大起大落”之勢。在司法改革運動中,江蘇的人民調解得到了極大發(fā)展,取得了輝煌的成績。全省共調解處理案件54 229件,一舉解決了人民法院長期存在的積案問題[15]。江蘇各地頻頻傳來人民調解的“勝利捷報”。蘇州市西區(qū)的一次集體調解會,僅一個鐘頭就解決了民事糾紛46件[24]。南京市四、五兩區(qū)的調解委員3天共結案287件,平均每人每天結案3.19件,超過了以往的最高紀錄(平均2件)[25]。南通縣團結鄉(xiāng)在“七八個鐘頭內,調解處理了五十四件案件”[26]。
但是,當司法改革運動結束后,人民調解隨即快速消退。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經調查發(fā)現(xiàn) :“本省在司改運動中,在各基層政府領導下比較普遍地建立了人民調解組織,但因時間倉促,事后又缺乏領導,以致大批組織流于形式?!盵27]1953年底開始的普選運動使得人民調解再次爆發(fā)式發(fā)展,但隨著普選運動的結束,人民調解又陷入了低谷。江蘇司法改革運動前后人民調解的發(fā)展軌跡表明,人民調解的實踐呈現(xiàn)出明顯的波動運行態(tài)勢,如圖1。
近代以降,中華法系轟然解體,中國法史進入了“禮崩樂壞”的時代,重建法制(治)成為近代國人的重要任務。中國共產黨對此開出的藥方是,用“政法”取代“禮法”,使法制(治)獲得理念的支持和政治的動力,從而融匯到國家變革、社會生活和民眾信仰中去[28]。就本文主題而言,數(shù)千年中國傳統(tǒng)社會奉行的是鄉(xiāng)紳調解,其理念基礎來自于禮法,其政治動力來自于國家對“士”的政治安排——在朝為官(士大夫)、在野為紳(士紳),由此,鄉(xiāng)紳獲得了調解糾紛的理論權威和現(xiàn)實權力。鄉(xiāng)紳調解由宗族制度、禮法制度、科舉制度、司法制度和官員致仕制度等諸多具體制度共同支撐。20世紀,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社會變革徹底瓦解了鄉(xiāng)紳調解,創(chuàng)制了人民調解。但人民調解同樣需要獲得理念支持和政治動力。于是,中國共產黨借鑒自身政治運作的成功經驗,將群眾運動經驗引入人民調解,并將人民調解所蘊含的馬列哲學、革命理論和政策主張注入民眾心理,為人民調解尋找到了在國家司法和行政力量不足情況下的動力來源,從而使人民調解成功扎根中國社會,這充分體現(xiàn)了中國共產黨的法制智慧。
圖1 20世紀50年代初期江蘇的人民調解組織數(shù)量
誠然,這種法制智慧欠缺韋伯所言的“形式理性”,也不可避免地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不盡如人意之處,但這卻是那個時代主題的真實反映。黑格爾反對“孤立地、抽象地”看待法制,提出法制是“與構成一個民族和一個時代特性的其他一切特點相聯(lián)系的”[29]。以此角度來看,在“換了人間”的歷史大變革中,要形成概念清晰、邏輯通順、體系穩(wěn)定、運行規(guī)范的調解秩序,幾無可能?!叭嗣裾{解”這一富含“動員與自愿”“說服與強制”的“矛盾體”,可以有效承受社會劇變下的糾紛處理重任——盡管它不符合某些人津津樂道的“法治”。因此,20世紀50年代的人民調解,蘊藏著中國共產黨理性而又深厚的法制智慧,可以為增強國人在法治方面的“四個自信”提供歷史依據和學理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