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偉
內容摘要:陳學昭的長篇小說《工作著是美麗的》敘述了知識分子李姍裳海外求學卻又心系中國革命,最后返回國土來到延安投身革命事業(yè),完成思想改造的經過。主人公李姍裳豐富的閱歷使她的文化體驗也較為豐富。而回到祖國,她更是體驗到多重文化痕跡下的延安和解放區(qū)帶給她的文化混雜感,這種多重文化的體驗了帶給她精神上的分裂感,體現(xiàn)在小說中就是各種矛盾沖突的結合。
關鍵詞:陳學昭 文化體驗 文化混雜
作為解放區(qū)女作家一員的陳學昭延安時期發(fā)表過多篇作品,如散文集《延安訪問記》,《復活》、《煩憂》等歌頌革命英雄主義的詩歌,還發(fā)表了一些延安通訊。她用自己的筆書寫了延安人們的生活,她用詩歌喊出了時代強音。解放戰(zhàn)爭時期受周恩來總理的啟發(fā)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工作著是美麗的》(上卷),在反右斗爭中被劃為右派仍堅持創(chuàng)作,在艱難的境遇中完成了下卷的創(chuàng)作。
《工作著是美麗的》作為陳學昭的代表作別具文學史意義與政治意義,因為它可以說是奠定了此后知識分子“思想改造”主題小說的基本敘事模型,小說敘述了知識分子李姍裳海外求學卻又心系中國革命,最后返回國土來到延安投身革命事業(yè)的經歷,在革命事業(yè)中,它的思想不斷發(fā)生變化,最后成為一名堅定追隨著,完成了思想改造。
這部完成于不同時期的作品可以說是作家的自敘傳,主人公李姍裳的經歷與陳學昭的生命軌跡基本貼合。小說體現(xiàn)了20世紀中國政治、革命、文學文化的風貌,敘寫的人物時間跨越了半個多世紀,為我們展示了那個年代風云變幻的時代圖景。從李姍裳身上,我們可以看到江南古典文化、以法國文明為代表的西方文化和現(xiàn)代中國政治文化這三種文化的交錯糾纏,而回到國內生活空間文化的混雜又給予作家別樣的生活體驗。
一
主人公出生于江南的一個小縣城——海寧,在東海的一角,錢塘江邊。故鄉(xiāng)留給她最深刻的印痕就是江和海,而江南多水,于是江海變成為江南故鄉(xiāng)的記憶,使作家反復回味。在上卷中第四章,作家專門用一個章節(jié)寫海和海的傳說:海寧洶涌的浪潮是因為兩位昏庸和殘暴的國君,從海的那邊泅來的神奇的牛邊成一只又大又重的鐵牛躺在海邊守衛(wèi)堤岸。海的廣闊、它的神奇的傳說、咸腥的氣息帶給作家的是對海的仰慕,海的禮贊和海的幻想。這是一種對江南故鄉(xiāng)文化的肯定。在長期的征服海洋的過程中,江南居民養(yǎng)成了剛毅的品性,曠放的心胸和豪邁勇武的氣質。海潮的神話故事意味著一種文化傳承,幾百上千年的神話故事流傳至今不僅意味著文化的承續(xù),更是代表了文化的肯定與自豪。作家用“神奇”二字形容海的傳說和那只鎮(zhèn)守堤岸的牛,體現(xiàn)出海給作家?guī)淼捏@奇、幻想與求知的渴望,“她在堤岸上邊走邊沉思著,她時而想沖破天空,時而想鉆到海底,探索一切天空和地下的秘密”,體現(xiàn)了作家思想的包容開放與性格的爽朗活潑。
江南溫潤的氣候使得江南的景色富于色彩,優(yōu)美的景色也是作家長于寫景的一個重要原因之一。作家善于發(fā)現(xiàn)景物的美,描寫美,尤其是對顏色的掌控?!斑h山和大地都覆蓋著鵝絨般的白色,簡直好像泛著銀色波瀾的大?!?,“金黃色的太陽帶著炎炎的熱氣,照在那滋潤的黑色的土地上”,“一片開始呈著黃色的稻穗在微風里沉甸甸地搖擺著”,“群山蒼翠,好像少婦發(fā)髻上的緞帶”,“遠遠地向獅子嶺望去,它們已經脫去了冬天的似黑色的深綠色衣服而換上嫩綠帶黃的春裝”……作家寫景多用明亮的顏色:金黃、翠綠、銀白等等。雖也有對惡劣環(huán)境下景物的描寫,但那似乎只是一筆帶過,沒有過多的筆墨,而對于暖色調的美麗的景色,如正逢時節(jié)的田野土地的景色,天氣晴朗的群山水流的景色,作家便不保留自己的喜愛之情,盡情書寫。也許是出身于江南,江南景多景也美,使作家在寫景時時常會以江南的景色作對比。就算后期身處艱難困苦的環(huán)境,她筆下的景色并不喻境于景而依舊是美麗的,當然這也是作家堅定昂揚的革命信念的表達。作家寫山寫水,也寫花。回國后坐在滬杭車里,車窗外賣花姑娘的叫喊聲:“梔子花,白蘭花”使她一下又投到對過往江南生活學習的追憶中去,而這花似乎在她心中是引發(fā)思鄉(xiāng)的線索,當家鄉(xiāng)解放后作家從北京前往浙江老家,途中到了上海,又是在滬杭的火車上,她又一次聽見了賣花女的叫喊聲:“梔子花,白蘭花”,這花雖沒在眼前,但卻在腦海中具像化了,這是到達江南的憑證,家鄉(xiāng)不再遙遠了,家鄉(xiāng)因聽到賣花女的叫聲有了實感,這種實感與睹物思鄉(xiāng)不同,前者是漂浮在自己回憶的圖景中,而后者是浸入式的沉浸在往日之事中,家鄉(xiāng)因此有了實感。
由院子中鮮艷的石榴花,山茶花,鳳仙花,雞冠花讓她憶起童年生活,回憶起家里有喜事或喪事時,“這院子總要搭起一個臺,有一起人來拍昆曲”,“她聽慣了那些幽雅的句子:‘天淡云閑,列長空數(shù)行新雁……”,昆曲優(yōu)雅的曲詞,婉轉的行腔,細膩的表演也潛移默化地對作者的性格產生影響。江南文化具有突出的崇文特征,社會普遍崇尚文教,重視文化教育。無論是“愛好書畫,整日與一般書畫家來往”而荒廢經營的祖父,擅長昆曲出名的祖母,還是亦“酷愛書畫,不善經營,懶于仕進”的父親都能看出作家雖出生于商戶,但家庭氛圍卻是書香濃郁,父親還曾出任當?shù)乜h立小學的第一任校長。有一處細節(jié)需要注意的就是作者的父親的遺愿。作家尚是孩童時父親便去世了,后來是母親告訴她“父親去世時,曾叮囑哥哥們要給我讀書,將來嫁我時只要分點書畫給我,別的什么也不用給我”(《天涯歸客》)。因此哥哥們“按照父親的愿望,不像當時一般人家對待女孩子那樣地給她纏足穿耳,他們讓她受教育”,這里便可以看出江南人家對子女的教育還是頗為重視的。文中時常出現(xiàn)、主人公觸景生情脫口而出的舊詩詞體現(xiàn)出作者古典文化知識的素養(yǎng)以及江南古典文人性格的一面。春天的巴黎風和日暖,柳絮絲絲使她禁不住想念起故鄉(xiāng)“閑夢江南梅熟日,桃花柳絮滿江城”;重回故土,世事變幻,她思念著離世的母親和哥哥,想起了童年時哥哥們教她《詩經》中的一首詩歌《陟岵》:“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無寐,上慎旃哉,猶來無棄?!薄靶粥翟?,予弟行役,上慎旃哉,猶來無死”;想念起明純時忽然想起《西廂記》中“蝶粉乍沾飛絮雪,燕泥已盡落花塵。系春情短柳絲長,隔花人遠天涯近”,體會到其中的深意;想到與明純和德偉可能不復相見,她想起了王安石的詩:“水光山氣碧浮浮,落日將歸又少留,從此只應長入夢,夢中還與故人游”;在紹興的制酒車間里,酒醇郁的芬芳使她一瞬間似乎懂得了“沉醉”二字的含義:“歡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揮。長歌吟松風,曲盡河星稀。我醉君復樂,陶然共忘機”。她有時懷古幽思,想著當年群英會上的周郎,滕王閣作賦的王勃;有時品味著無人理解的寂寞孤獨:“紅樓個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作者以詩歌抒發(fā)自己或憂愁思念,或寂寞孤獨,或感時懷古,或欣賞贊美的情感,淡淡的苦悶憂思借詩詞的形式表達出來,不僅體現(xiàn)出作家的文學素養(yǎng)與古典情懷,也體現(xiàn)出江南女子性格的一面——含蓄婉約,沉靜溫柔。
有人說江南的性格是既溫和又有小孩子脾氣的,當你對著江南的景色加以流念,她會給你最美的景色作為報答,如果你不喜歡她,她更是展現(xiàn)出別樣的姿態(tài)讓你崇拜。作家的性格也是時而小橋流水般細膩,時而大海般堅毅,這兩種性格傾向對立統(tǒng)一于作家內心之中,這也是江南人性格的兩重性。
二
從明朝后期就有西方學術思想在中國的傳播,而真正給中國帶來文化沖擊與震蕩的是中國進入近代社會之后。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江南沿海城市,特別是長江三角洲地區(qū)最早接觸西方的思想文化觀念,最得風氣之先,這也是主人公在絕大多數(shù)中國女性尚處在與學校無緣的年代里,不僅受到良好的教育,得以憑知識謀生,四處輾轉,并且得到家庭的支持,遠去海外,赴法留學并取得文學博士學位的重要原因之一。
1927到1934年的九年留學生涯中,以典雅、高貴、浪漫著稱的法蘭西文明給主人公李姍裳的性格打上了深刻的烙印。這是她人生中最開心快樂,最自由的時光,給她帶來了深刻的影響。她的審美傾向,情感趣味,生活方式以及她的性格的變化,她的命運走向都與這九年的留學生活有著脫不開的關系。
法蘭西是她向往的國家,“從很多的文學作品里,曾給了她許多深刻而奇異的印象”。帶著對現(xiàn)代化的渴望,她來到來法蘭西。高大的建筑物上刻著“自由、平等、博愛”的三個法文字震撼了李姍裳,讓她感到“生動而奇特”。而且法蘭西人“好似那么地謙恭而富有親切的禮貌,至少對于一個以對人物愈冷淡愈有美德的國家如像中國的女人看來是如此。在馬路上走著,只要稍稍碰著了對方的衣角,就說‘對不起!……一個腳夫,一個女侍,他也是‘先生,也是‘太太,也是‘小姐;所以是腳夫,是女仆,那是一個職業(yè)”。法國人的親切有禮,互相尊重,熱情開放使姍裳印象深刻。對比中國半封建半殖民的社會形態(tài)和人們冷漠愚昧的精神面貌,法國人崇尚的自由平等以及他們的彬彬有禮使她的心靈受到撞擊。
此后她遇到的法國房東、鋼琴教師、中學校長、大學教授、收留兒子的普通的法國夫婦,甚至在節(jié)日慶典里遇到的法國小伙,火車上偶遇的法國中年夫婦等等這些法國普通民眾,無一不對這位異國求學的東方女性表現(xiàn)出他們習以為常的真誠、熱情、友好、禮貌,這一切使她對這個國度的人民和文化增添了許多敬意。而在中國,此種氛圍只有在至親好友中才能真切的感受到。受到這個浪漫的國度的熏陶,她性格也變得浪漫而開放起來。節(jié)日廣場上舞動的人群中,“她第一次忘掉自己是一個女人,而且感覺到這些男子,也不盡是……那么可怕,也是可以在一起娛樂的?!弊骷矣谩吧匠恰⑺?、花城”形容巴黎這座城市,她認識到這個城市是美麗與邪惡并存的,但是她“愿意多多去了解去接近那美麗和偉大的一面,而拋棄那丑惡的一面”,作家站在自我主觀內心世界的角度感受它,側重于發(fā)現(xiàn)事物美好的一面,這種感受是浪漫主義的思維。這種發(fā)現(xiàn)美的思維方式是直接的,感官的:她把目光集中到富于美的場景之處——微微斜陡的山坡、載滿菩提樹和梧桐樹的塞納河邊、星羅棋布的建筑群,細心地感受:“到處散著早開的鈴花和玫瑰花的芬芳。這些捧著花戴著花的女郎,他們的臉孔和花朵一樣的美麗和新鮮。整個城市,沒有一處沒有花香”。
她還擁有了這一生中最純潔無邪的異性情誼,由于機緣,留學巴黎的李姍裳、陳明純、張德偉相識相知成為至交,他們常常一起聽音樂,合作翻譯一本小說,爭論推敲著每一段的字句,在姍裳受到威脅時他們還充當起保鏢護送她上下學。他們的紳士貼心讓她在異國他鄉(xiāng)感受到溫暖,“漸漸地,他們三個形影不離了”,“三個人在一起久了,如果有一個不在……就仿佛少了什么似的不習慣,而且不愉快?!钡聜タ炭鄬W習的鉆研精神使她尊敬,他的博學使她欽佩,明純貼心的照顧使她感受到超出男女之情的友誼。這些都讓她的精神境界得到了提升,“她覺得他的品格,他的學問,他的修養(yǎng),都是她比擬不上的。……她覺得自己的任性、幼稚和淺薄,也許會引起他的輕視”,由此也對她的品格,她的修養(yǎng),她對學術的態(tài)度也造成了影響。而對這座城市美麗的發(fā)掘又培養(yǎng)了她獨特的高雅的審美品味,對穩(wěn)重、大度、紳士、博學的男士的敬仰(以德偉為代表)和對阿諛恭維,功利世故,錙銖必較,專注于一身行頭,一身江湖腔的市儈的陸曉平的鄙夷。陸曉平利己主義的、庸俗的、善于營鉆的行為方式讓姍裳厭惡,體現(xiàn)出主人公對庸俗的日常生活的超越的審美取向。即便婚后再如何地妥協(xié),她的內心仍是抗拒,不認可這種平庸世俗的生活方式。
這九年的留學生涯關乎文學、科學、藝術,也關乎理想抱負、祖國故鄉(xiāng)、友誼愛情,這是她青春成長留下的足跡,是她獨特的生命體驗。直到第一次去延安時,她還深深眷戀留學時期的經歷:“我總不能忘記,那些和氣的外國朋友,他們無邪地給我消遣,什么地方有一個好而便宜的飯館,什么路上有一家私立戲院正在演出國家劇院演的什么戲……他們告訴我。這些對人應有的公民間的關切、友愛、坦白、無邪,毫無目的與存心,只有在歐洲我嘗到一點”。小說中有很多小細節(jié):姍裳即將與丈夫回國,想到自己和明純的感情,腦中拂過的是馬丁的《湖上吟》;初來延安,無休止的人事糾葛,延安的工作者效率低下,時間觀念淡薄都使她不能適應;睡前她看的是《海涅詩集》;搬家時那些不能帶走的書籍——《莫里哀全集》《高乃依全集》《巴爾扎克全集》,瓦格納、巴赫、比才、肖邦的曲譜——使她憂郁不舍;第二次入延安時,四箱法文書被特務扣留;夢中故鄉(xiāng)海寧和巴黎常?;煸谝黄穑皬暮幍募依?,陪伴母親打了四圈麻將出來,坐上巴黎第十路的公共汽車,汽車里坐滿了許多戴丁香花的女郎”;她隨手拿起的是一本發(fā)文字典……從這些細節(jié)我們可以看出西方文化對她思想上,審美上的影響。李姍裳后來在海寧斜橋參加土改時,因熬夜閱讀剛收到的法文學術著作,跟她處在同一個土改小組的女大學生竟然會向上級部門打小報告,而此時距李姍裳回來報效祖國已經將近二十年了。
三
因為接受了現(xiàn)代科學知識的啟蒙,陳學昭對舊傳統(tǒng)有了更深刻的認識,由于個人情況她不得不歸國,但彼岸的生活體驗使她愈加強化了民族國家身份意識。國內傳來“九一八”事件的消息;巴黎和法國各地展開的募款援助東北義勇軍的活動;海外僑胞聯(lián)名打電報給政府,要求出兵東北,這些使“姍裳痛徹地感到自己的民族國家受著異族的壓迫侵略而站立不起來的時候,個人也是站立不直的;沒有民族的光榮、祖國的光榮,也就沒有個人的光榮?!本腿绫R梭所強調的個體的國家性,即共同體。任何個人包括留學生先天就是國家性的,是置于“中國”政治共同體下的個體,籠罩在他們身上的民族氣質是抹不掉的。陳學昭等海外留學生雖然是新興力量的代表,但在域外“他者”眼中,他們是來自陳舊落后國家的一批人,于是回到國土,在否定民族文化傳統(tǒng)迂腐的同時,又懷著在廢墟上重獲新生的使命感奔向延安。在聆聽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后,她總結出“熱情還得有革命的知識和革命的理論來充實它”,她開始告別過去那個‘舊我的小資產階級情調的敘述,不斷靠近主流意識形態(tài)話語,以戰(zhàn)時文化規(guī)范和革命理論來調整、統(tǒng)攝自己的創(chuàng)作。于是在作品中我們就看到在描寫姍裳與陸曉平的婚戀時,作家有意地避開了“性”與“愛”,使讀者對孩子突然降生感到很突兀。她強調姍裳沒有與陸過著親密的生活,然而幾段文字之后突然又寫孩子即將誕生。作家一方面想保證自傳性小說的真實性,一方面力圖貼合主流意識形態(tài),按照延安文藝精神去篩選、組織、提煉生活的內容和材料。文中還有一段敘述:作家用階級主體的社會性邏輯來分析婚姻的失敗,她將這場悲劇歸結于:“原來這種婚姻結合,是兩個個人主義者的結合,又因個人利益的矛盾而分離”,“兩個人把許多舊社會的惡劣習氣、剝削階級的思想意識帶到這地方來,披著革命者的外衣,做的卻完全不是革命者的行為,把這塊好地方的名譽弄壞了”,這種用革命理性所做出的分析,并不能有效地揭示這場婚姻悲劇的原因。
作家以濃厚的社會政治色彩的筆墨來表現(xiàn)她在延安和解放區(qū)的革命生活,表現(xiàn)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主題。一方面表現(xiàn)出她對無產階級革命的熱情與認同,這種熱情與認同的感情是真摯的、感人的;但另一方面,有時作家刻意的模仿與貼近又顯得生硬,思想尚停留在理念層次,如作品中錢小妹報名參加婦女會,而母親不了解婦女會和民辦夜校,有所擔憂因而阻止小妹參加(歸根是對黨不了解),而姍裳感嘆小妹母親:“封建思想的流毒竟深到這個地步!”,且不說出于對黨的不了解、對孩子的擔憂而阻止錢小妹的行為是不是封建思想致使,就“封建思想的流毒”是什么,作家也沒有分析,在對事件做完通訊式的報道之后,作者只是匆匆以此作了簡單的總結,留下空洞的概念。
陳學昭作為一名由“五四”傳統(tǒng)孕育成長起來,接受西方文化洗禮的知識分子,其獨立思考的意識似乎消磨在革命倫理敘事中了,但她過去的經歷,她接受過的教育對她的影響是抹不掉的,在創(chuàng)作中她還是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絲個性的痕跡和對問題的思考。文中有些日常生活的書寫,不時地越出作家自我創(chuàng)作的意識,表現(xiàn)出對主流話語的疏離。如她發(fā)現(xiàn)“一般的人才倒比專門人才有用處……青年人都忙于把時間應付一個號召又一個號召,沒有把時間用在一個有體系有計劃的學習和工作上;孩子所受的教育,覺得不夠正規(guī)化……對于中級干部的看法:他們之中很有些是上不著天,脫離領導;下不著地,脫離群眾,可是偏偏拿起雞毛當令箭,開口閉口都顯示出代表集團的身份”;初來延安,永無止的人事糾葛使她煩躁,“要是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應酬上,就休想再工作!”;與陸曉平離婚的一段時間里,她深受流言蜚語的困擾,感受到了人情的冷暖,“她失去了對人熱情的幻想,過多地看到了人的丑惡的一面”,“一篇壞文章就立刻老鼠過街,人人喊打來”,作家一針見血,言詞犀利的指出了延安內部的一些問題。但每每在直抒個人見解后,作家便靈魂出竅般,迅即以另一種視角觀念、敘述話語反觀自我,反詰己見:“她自己深深地固守著自己的不正確的想法和看法……她沒有想過,如果沒有號召,如果那些共產黨員和非共產黨員的積極分子不去響應號召,工作憑什么來完成呢?”“她當然沒有懂得,共產黨就是靠著批評和自我批評,提高了他們黨員的思想、品質和工作效率使人日漸去掉缺點,走向完善的”……其獨立見解、切身體驗的主體敘述又被革命話語所壓抑。又比如文中同事的幾句流言使她在建國前夕派遣出國的決定突然取消。在李姍裳跟隨各式行軍隊伍在陜西、山西、察哈爾、河北、內蒙古及東北三省之間不知連續(xù)輾轉行走迂回了多長時間,最后終于在哈爾濱停留,準備好行李等待第二天凌晨經莫斯科赴華沙的火車之時,東北局的工作人員半夜敲門通知出國計劃取消,這突生的變故使她不愿相信。不久,李姍裳通過私人途徑了解到,“當時有一位從延安來的姍裳的同行,她向這位(東北局的)常委加油添醋地講了姍裳要出國的事”,還有人說姍裳不是為了工作,而是為了私人的事出國,反對姍裳出國。于是經這樣一提,“好像很有根據(jù),出國的事就被否決了”。在小說中,姍裳雖然也產生了《東周列國志》里所描寫的那些“為了爭地位,爭名奪利……好朋友、好同行竟變成冤家”之類的不快聯(lián)想,但馬上又得出結論,“這都是已成過去了的封建時代發(fā)生的事情。在二十世紀的中國無產階級革命隊伍里,情況當然應該完全是不同的”。這一態(tài)度的轉換突兀且生硬,可以看到作家對于個人主義話語的壓制。這種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作家個性既疏離又貼近,二者相互糾纏碰撞,那種自我意識與外部思想的格斗,最終都在革命敘事話語中達成共識。于是我們看到作家每每寫景都語詞優(yōu)美,長于修辭,而對于人事的描寫,尤其是筆涉“思想改造”部分尚留有一定的傳記、速寫、通訊乃至總結的痕跡(如對楷模錢小妹的敘述)。
雖然作家寫及延安時期的思想改造時語言略顯空泛,對政治修辭學還不甚嫻熟,但作家的感情是真摯的、袒露的。文中有一細節(jié)是作家對黃河景色的描寫:“黃河的水閃閃發(fā)光,兩岸的崇山峻嶺在夜色中顯示出幽靜而雄偉的影子”。這種感覺與她第一次渡黃河時的感覺大不相同,第一次渡黃河,她心中想到的是《木蘭辭》中的“不聞機杼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此時她心中沒有情緒的起伏,只是單純的對景色體驗的抒發(fā)。而這次當她再次面對黃河時,黃河洶涌的濤聲使她心潮澎湃。此時黃河的濤聲不再是“流水鳴濺濺”,而是戰(zhàn)士們殺敵時的怒吼;是深受苦難的百姓們的呻吟;是祖國大地沉痛的嘆息。這黃河的濤聲也激起了她革命的激情,崇山雄偉的景象似乎指涉前線奮勇殺敵的戰(zhàn)士們,而形容黃河閃閃發(fā)光也暗含了作者心中革命必勝,前景必將光明的信念。
四
主人公李姍裳身上交錯地提體現(xiàn)了江南古典文化、以法蘭西為代表的西方文化和中國現(xiàn)代政治革命文化,且這三者相互沖突和糾纏,這是精神層面上的文化交錯。而在現(xiàn)實層面上,延安和解放區(qū)在一段時期也是文化混雜的地帶,我們常常因革命文化的主導而忽視這一點。
文中經常出現(xiàn)文化混雜、異質空間所屬物互相拼接的景象。如文中姍裳跟隨行軍來到華北解放了的村莊,這里的農村婦女重視家庭,這是“封建制度下所養(yǎng)成的正常心理”,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觀念中人們對家庭觀念的重視;二是革命民主政權在這片土地上建立取代了以前的權利制度(地主),從而有了新的政治和經濟生活;三是因日軍的入侵而帶來的異域文化,如姍裳在村莊吃的晚飯,日本人稱作“洋根”(豆沙做的點心),還有日本文化特色的屏風。這種異質文化的拼接在主人公來到長春時感覺最為明顯:“火車穿過那肥沃的滿洲原野……損壞而尚未修理起的燒焦和斷殘的電線桿。幾輛大車載著姍裳他們一行人……向市中心駛去……馬車夫興奮地告訴她……日本人確倒也曾經費了一番心思來經營這個城市,使其成為‘大東亞共榮圈的中心城……‘八島通‘老松町……街道房屋,以及一切日用品和語言,都使之‘協(xié)和一體……”。這里,火車、電線桿、大車這些現(xiàn)代文明,原野這種原始景觀,馬車這樣傳統(tǒng)的出行方式,以及市中心這種城市文明概念和日本文化出現(xiàn)在同一場景中,帶來一種文化的混雜感。
這種混雜還體現(xiàn)在一些細節(jié)中:某副部長拿著一只磁杯,里面有兩個“獅子頭”——這種現(xiàn)代工藝和傳統(tǒng)菜肴同時出現(xiàn);地上的牛車和天上敵人美式的飛機出現(xiàn)在同一畫面中;一方面描寫獅子嶺的古色古香的茶亭、石洞門、獅嶺寺,敘述獅子嶺傳統(tǒng)的采茶、炒茶的工藝,一方面又描繪了獅子嶺湖邊沿湖的建筑上的電燈“將這山上山下裝點猶如神話中的城市”,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混雜拼接,這種感官體驗帶來了一種界限的模糊感。文章中還常常在同一時空中既有馬車、火柴、燭燈、紡紗車,又出現(xiàn)報紙、電訊、電線桿、電燈、火車、汽車、飛機,既有鄉(xiāng)場、窯洞、樹下這樣傳統(tǒng)的公共空間(窯洞在許多解放區(qū)文學作品中常常作為交流開會,商討事物的公共空間出現(xiàn)),又有禮堂、會議室這種具有政治儀式感的現(xiàn)代公共空間。
這種混雜感還有生活在這片區(qū)域中的人的構成因素。一類是本地土生土長的村民,他們代表的自然是傳統(tǒng)文化,另一類是軍事政治人物所宣揚的無產階級革命文化,如對勞動英模的宣傳。對勞動英模的宣傳指向的是道德和現(xiàn)實層面,因為具有可模仿性和革命基本品質的相似性,能提供一種學習的標準和榜樣,帶有明確的意識形態(tài)訴求,如文中錢小妹的人物形象和關于錢小妹的大字報。并且大字報作為向大眾公開、廣泛宣傳的書面形式,具有很好的政治宣傳和生產動員作用。大字報、標語、一些機構如婦女會,還有學校如魯藝、夜校,都是宣傳革命文化的渠道,甚至禮堂、會議室的墻上掛著的毛主席的像,都是具有政治宣傳效果的。還有一類是像姍裳這樣外地而來的知識分子,他們所代表的是精英文化,他們其中很多有留學國外的經歷,思想方面多多少少都有些歐化,甚至是宗教信仰。如和姍裳同行的俞隊長身上總裝著一本《新舊約》。這三種文化主導的雖然是無產階級的革命文化,但在同一時空中還存在著其他異質文化,于是在一段時期內形成了一個文化混雜的空間。
我們不難理解作家文筆觸及“思想改造”方面文筆的生硬和稍顯空洞。作為外來作家,尤其還在外國接受了九年的教育,作家一開始很難融入延安,身體到了這個地方但精神沒有和這片土地水乳交融,這也是作家第一次奔赴延安一年后又離開的原因。對這片土地生活場景和生活內容作家是陌生的。作者帶著龐大的優(yōu)越的精神背景到了這荒蠻之地,面對陌生的龐大的群體:文化程度較低的老百姓、與自己生活內容相隔十萬八千里的軍事政治人物,所以作家每每觸及革命只能采取明朗的政治熱情來謳歌、書寫、贊頌卻無法深入。而在這混雜的文化空間,又使她產生隔膜感,當她手搖著紡車響應大生產的號召紡紗時,“心思卻飛向天邊”,“應當是復活節(jié)前后了”,于是她又想起滿是花香的巴黎,想起自己的學生時光。看著被紡車弄的滿是臟污的手,她想到的是:“這本是一雙彈鋼琴的手呵!”,但接著,她轉過頭來,“看見旁邊的女同志在專心地紡紗,又深深責備起自己何處來的悠閑的心情”,“究竟什么東西還不能使我在這革命隊伍里象自自然然的一份子呢?”,這其實體現(xiàn)了姍裳前期的一種不適應,這種不適造成了她情感的分裂。
在小說下卷,“你是個理想主義者”一章中,有一句“她深愛《西廂記》詞曲的優(yōu)美,幾乎全書十之七八都能背誦。她深愛《神曲》深刻的含義和它閃爍著智慧的火花”,多重文化的混雜拼接和擠壓給予了作家精神上的分裂之感,但也給予了作家寶貴的精神財富,使其作品具有豐富的內涵,成就了主人公姍裳,也成就了作家陳學昭。
參考文獻
[1]陳學昭.《工作著是美麗的》.大連新中國書局,1949年3月第一版.
[2]陳學昭.《延安訪問記》.廣東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3]陳學昭.《天涯歸客》.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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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張勐.“一個知識分子的道路”——建國初期思想改造對《工作著是美麗的》主題之規(guī)約[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4(06):161-166.
[6]趙學勇.延安女作家群創(chuàng)作中集體與邊緣的雙重敘事[J].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5(09):128-135.
[7]唐晴川.延安時期女作家的革命認同與性別寫作——論陳學昭的《工作著是美麗的》[J].當代文壇,2012(05):111-113.
(作者單位:江蘇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