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和許多中國的農(nóng)村婦女一樣,憨厚、勤儉、善良……她除了這些為人稱道的品質外,還有一個自身的缺點,那就是:健忘。
外婆的健忘,從日常的小事就能體現(xiàn)出來。
她老人家在世的時候,雖然煤氣、電器、炊具五花八門,走進了千家萬戶,但她卻不為所動,依然習慣地燒她那口前人沿襲了千百年的草鍋。她常勒著一塊青色的、陳舊而有補丁的圍裙,提著她自己編的葦畚箕到離家不遠處的路邊去弄些燒草回來。當她在路上遇見了熟人時,便會跟人家熱絡地聊起來,說些無關緊要的話。往往一說就是老半天。
兒時的我曾經(jīng)尾隨過她,見她和別人閑聊,只好站在一旁靜候著她。有時我急得很,心里抱怨著外婆哪來這么多的話,因為我還等著她煮雞蛋給我吃呢。外婆一心只盯在說話上面,哪還顧及這些?外婆跟人家說完話后,卻四顧茫然起來,她竟然想不起來自己要去干什么,而當她猛地瞥見自己手里拿著的畚箕時,這才恍然大悟,想起來自己要去哪,要去干什么。
我的母親也遺傳了外婆的這一健忘癥。有時候她在自家的門前轉悠著,竟然忘記了自己要去干什么,我往往站在一旁替她著急。她有時忽然又能靈光一閃,恢復了記憶,弄得自己不覺也啞然失笑起來。
我有時候也會這么健忘,大概也是從我的母親那里間接地遺傳了外婆的健忘基因吧?
外婆的健忘,到了她的晚年,愈發(fā)地厲害。
那是個初夏的午后,當我從外地打工回來時,我的一位鄰居大媽撞見我,嘆息著告訴我:“你舅奶(外婆)現(xiàn)在成老癡子了!看見我都不認識了……”我聽著鄰居大媽一唱三嘆地描述,立即牽掛起外婆來,一種難以割舍的親情油然而生。外婆畢竟是邁入高齡的人了。風燭殘年,生命之光隨時可能熄滅。為了不給自己留下過多的遺憾,我當即就騎著摩托車去了幾里路外的外婆家,去看望她老人家,不知她是否還認識我。
我在大舅家見到了外婆。她正躺在大舅家的小瓦房里的木床上,臉色蠟黃,花白的頭發(fā)像亂草堆似的蓬亂著,露在一床陳舊的被褥外。
大舅家的小瓦房狹窄,陰暗。我忖度著:不知外婆住得舒不舒服。
外婆和外公一生大部分的時間都是住在土墻草苫的丁頭屋里。丁頭屋離兩個舅舅家不遠,屋內設施一應俱全,有鍋灶啊,糧囤啊,床啊,桌子啊……盡是些尋常過日子的人家該具備的東西。外婆在這樣的小屋里,一日三餐地忙碌著,和外公一起過著平淡而有規(guī)律的生活。后來政府對土墻房進行形象化改造,外婆家的土墻茅草房才舊貌換新顏,變成了水泥磚的墻、紅瓦蓋頂?shù)亩☆^屋。想來,外婆現(xiàn)在住在大舅家這小瓦房里,跟她以前住的丁頭屋差不多,她應該習慣了吧?而人一旦習慣了某種環(huán)境,就能泰然處之。這么想著,我早已來到了外婆的床邊。
我的到來,攪了正在床上半瞇著眼休息的外婆的平靜。當她陡地見到久未謀面的我時,那雙混濁的眼里有如看見了一縷晨光,閃著一絲清亮。她竟然能夠脫口而出地喚出我的乳名——原來外婆還能認出我!我剛才的擔心終于因她的輕喚而釋懷,而高興。
后來聽大舅母說,外婆的健忘已經(jīng)很重,除了家人,很少能認出外人。我想,我雖然是她的外孫,外婆她一定沒把我當成外人,一直記著我,所以才認出我。
外婆在認出我以后,便急著撩開被子硬是爬了起來。她一邊緩慢地下床,一邊嘴里呢喃著:“乖乖肯定沒吃過,舅奶這就給你燒飯去……”
她穿著一套青色的粗布衣服,陳舊而褶皺。我不由觸景生情,想到我竟從未見她穿過一套嶄新或鮮亮的衣服,不免鼻子發(fā)酸,有些悲從中來。
外婆渾身有點顫抖。我見她要往咫尺外大舅家的草鍋臺走去,便知道她又要像以往在丁頭屋里一樣,準備煮飯或煮雞蛋給我吃。我趕緊告訴她,說我吃過了。她卻帶著疑惑的眼光望著我,聲音微弱道:“乖乖,到舅奶家跟到家一樣,不要餓著……”
我當時已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可在外婆的眼里,我依然是個長不大的小孩,是她疼愛的小外孫。
她不再堅持要去煮飯給我吃,而是用雙手緊緊地拉著我,和我東一句西一句地扯著一些噓寒問暖的話。
我握著她的手,感覺像摸在布滿棱角又被太陽曬得溫暖的石頭上。
這是一雙皴裂的手,也是一雙粗糲的手。這雙手從未摸過書本,從未握過筆桿子。它握過鐮刀,割水稻,割小麥,挖菜,砍草……它扯過自家草堆上的亂草,使勁地一下,又一下……
這雙手,在我的母親去世后,我曾抬起它,輕撫我那年輕的容顏。我想借以告訴外婆:失去了母愛的我,更需要她的疼愛。當這雙手觸到我的臉頰時,我真真切切地感到外婆的手是無力的。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悲傷幾乎耗去了她體內所有的氣血。她的淚水已哭干,只是不停地嚶嚶地啜泣,微弱的聲音在不停地呼喚著我的母親的乳名。那是一顆怎樣的心?。磕鞘且活w哀傷到極致的母親的心。我通過這雙手,感知到了外婆的靈魂,感知了她和我的母親之間那種難以割舍的母女情。在我的母親去世以后的日子里,這雙手便常會拉著我的手,伴著外婆的淚眼,和她對許多不為人知的陳年往事的絮叨:“你媽活著時沒享過?!蔽疫@才知道:健忘的外婆,有些事她并不曾忘記!
我們的人生又何嘗不是把該記的記住,該忘的忘掉呢?那些刻骨銘心的事,即便有健忘癥如外婆一般的人,也是忘不了的。
外婆一生總共生有六女兩男,最先走的不是我的母親,而是小干姨。聽母親生前說,當年外婆在生下三個女兒后,偏偏又生了一個女娃,于是便給女娃起名“小干”(土話),普通話應該叫“小隔”,意即“隔開”,不要繼續(xù)生女娃了。后來,外婆又懷孕,終于生了大舅。而小干姨在十幾歲時卻因病走了。母親生前每當提起小干姨來,言語中無不充滿了惋惜。她說小干姨長得特別漂亮,左鄰右舍的人都喜歡她,戲稱她為“高小姐”,意即:如同《西游記》里豬八戒看好的那個高家莊的高小姐一樣的漂亮。我想,小干姨的離去,最痛心的當然是外婆。不知有健忘癥的外婆記不記得小干姨,我可從未聽她提起過小干姨。于是我又懷疑是不是她的健忘癥所致?可當時面對羸弱、病重的外婆,我又怎么忍心問她,讓她費神勞心地去回憶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呢?只好寄希望于她身體好了以后,再問也不遲。
可是,這再問的機會是不會再給我了。那次我去大舅家看望她,竟成了我們的訣別。不久后,她便溘然長逝。
然而,早已走了的外婆,您如今怎么好長時間不走進我的夢鄉(xiāng)?莫非您的健忘癥又犯了,才忘了讓我在夢鄉(xiāng)見您一面?
外婆,我想您。又是一個春天降臨人間了。我想在這春光里,再次聆聽您絮叨的聲音。
作者簡介:劉喜權,江蘇省灌南縣人,系連云港市作協(xié)會員。
(責任編輯 王瑞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