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博醫(yī) 羅丹
摘 要:一直以來,馬克思常被指責只關注宏大命題,而忽視個體的人的生活,在其理論中存在嚴重的“人學空場”。但實際上,作為西方哲學向現(xiàn)代生存論研究轉(zhuǎn)向的時代產(chǎn)物,馬克思主義哲學對人的現(xiàn)實問題的關注絲毫不亞于存在主義等人道哲學流派。如東歐學者亞當·沙夫提出,馬克思主義哲學對人的生命和死亡問題采取漠視態(tài)度,并以其對“人類解放”偉大事業(yè)的追求為策略刻意忽視了對現(xiàn)實的人的生命的關懷。但事實上,馬克思早已在對人的本質(zhì)的考察中找到了克服生命有限性和人們的死亡恐懼之路徑。
關鍵詞:馬克思主義;死亡哲學;人類解放;社會屬性;精神永存
中圖分類號:B038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 — 2234(2020)10 — 0020 — 03
一、引言
馬克思主義哲學在其本質(zhì)上有著關懷人類命運的價值指向,甚至其對于“死亡”的觀點也與它的“人類解放”使命交織在一起。在20世紀西方哲學進入生存論轉(zhuǎn)向的大背景下,馬克思主義哲學與以其獨到的見解率先跳脫了近代認識論模式的窠臼,轉(zhuǎn)而從人的“類整體”的宏觀層面考察個體的人的生存問題,嘗試將個體的人類生命的有限性與偉大的人類解放事業(yè)的無限性相結(jié)合,以解決人終將死亡的悲劇宿命。
然而,傳統(tǒng)西方哲學的“衛(wèi)道者”卻將馬克思的這一嘗試視為洪水猛獸,認為將個體生命融入人類整體的做法會使生命的意義湮滅于歷史之中,甚至將馬克思關于生命與死亡的論述斥為自欺欺人之“偽命題”。如波蘭哲學家亞當·沙夫在其著作《人的哲學》中就曾提出:“馬克思主義者通過把自己的注意力專一地集中在偉大的社會進程及其發(fā)展規(guī)律上,以此掩飾他們那種用沉默所表示出來的對死亡問題的蔑視?!雹?/p>
沙夫的這一詰難實際上來自于海德格爾的“常人”理論。“常人”(the one)指稱的是那些具有高度相似性的眾多“此在”沉淪之所是,它是致使此在淪為“非本真存在”的元兇,“常人”生活在日常之中,會相互模仿而彼此相似,從而放棄個體的獨立思考,“渾渾噩噩”度日以獲得片刻的“虛假安寧”,把自己從對死亡的“畏”和焦慮中暫時解脫出來,然而,在死亡真正到來時,“常人”又會意識到自身行為的愚蠢,但為時已晚。海德格爾提出“常人”概念時設立了三個基本預設,一是人的有限性,即人都會死亡,且每個人都會對自己終將面對死亡的命運感到恐懼;二是人對自身有限性的“畏之畏”,換言之,即對自己終日恐懼死亡必然性的情緒的二重恐懼,如此,人皆在普遍的死亡之“畏”的支配下。這時,多數(shù)人會選擇逃避,而逃避的方法則是把自己變成“常人”,混跡于平均化的日常社會大眾之中以獲得暫時的、虛假的“安寧”;三是死亡的本己性,這種虛假“安寧”只會在人未死之前起作用,而當死亡來臨時,沒有人能夠繼續(xù)隱匿于“常人”之中,這時的此在會被其他恐懼死亡的“常人”所拋棄,只能獨自面對。如此,在海德格爾這里,死亡就成了個體的人的私人事務,與其他任何社會成員都無關涉。
沙夫從海德格爾思想出發(fā),對馬克思提出了詰難。他指出,馬克思主義哲學忽視死亡問題,其所倡導的終極目標——人類解放作為向來被視為“偉大的社會進程”,但在沙夫看來,卻是對人的極端“集體化”,在本質(zhì)上與海德格爾所批判的混跡于日常生活中渾渾噩噩的“常人”無異,實則是躲避在“虛假安寧”中的自欺欺人的手段,用以暫時擱置“死亡”問題。隨之而來的則是,一旦個體的人接受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價值取向,選擇將自己融入“偉大的社會進程”之中,就會立即喪失“本真”的個體性,導致此在的平均化和沉淪,暫時隱瞞對死亡的恐懼。
面對沙夫的“批判”,馬克思要回答以下三個問題:
1.馬克思的哲學體系是否蔑視和排斥關于“死亡”的話題及個體對死亡的恐懼?
2.個體的死亡是否與“類”,即人類群體無關?
3.融入“偉大的社會進程”事業(yè)是否意味著平均化和沉淪?是否無法解決人的死亡問題?
對此,馬克思及其后學有著明確的論述和解釋,在對沙夫批判的批判中,我們可以清晰地厘清馬克思主義死亡哲學的邏輯脈絡,從而挖掘出其對個體的人的終極關懷。
二、直面死亡:必然的自然辯證法
馬克思主義唯物辯證法認為,自然界的萬物都處在永不停息的生滅變化過程中,這是自在世界固有的基本特質(zhì)。在其看來,死就如生一樣,是辯證運動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是矛盾轉(zhuǎn)化的必然結(jié)果。馬克思說辯證法是死,也就是說,“死亡、否定或消滅是事物辯證發(fā)展的一個根本環(huán)節(jié),辯證法主要就是講事物的死亡、否定或消滅,講事物永恒的流轉(zhuǎn)變化的?!雹亳R克思做過一個形象的比喻:“辯證法是急流,它沖毀各種事物及其界限,沖垮各種獨立的形態(tài),將萬物淹沒在唯一的永恒之海中?!雹诙@被淹沒的萬物中自然也包括現(xiàn)實的、個體的人,由此看來,“死似乎是類對特定的個體的冷酷無情的勝利……作為這樣的存在物是遲早要死的?!雹鄱鞲袼挂矊Υ诉M行了補充,他指出“死是自然的必然性……(就像)由于自然的必然性而發(fā)生的一切事件?!雹?/p>
綜上不難看出,馬克思主義哲學對于“死亡”的描述和見解是豐富而獨樹一幟的,它不似古希臘和中世紀哲學對來世的暢想和期許,也不像存在主義、唯意志主義哲學對死亡抱持悲觀態(tài)度,相反,馬克思主義死亡觀明確指出,死亡是自然的必然性,在宏大的歷史長河中,個體,乃至整個人類族群總是有限的,死是生的對立面,亦即生命矛盾運動的一體兩面,既然生是業(yè)已發(fā)生的事實,那么死也就是無可逃避的必然可能。這實際上是跳脫了死亡恐懼,用一種更加宏觀的視野觀察世界所得出的結(jié)論,換言之,馬克思主義不僅不蔑視、恐懼死亡,反而在生與死的辯證運動中找到了規(guī)律,也獲得了順應規(guī)律的釋然。
馬克思對于生命與死亡的認識正是以現(xiàn)代科學理論為依托,他清晰地看到了生命辯證運動的必然性:生是死的前提,死也是生的條件,如他在博士論文中所說,“死亡本身已預先包含在生命里面。”⑤馬克思的這一論斷實際上是在表明:死亡作為人的終焉,是生命內(nèi)在預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恩格斯也指出:“生就意味著死?!雹匏麄兊墓餐c即是打破了人們對于死亡固有的刻板印象,從積極的角度賦予死亡以生命的價值,甚至可以說死是以肉體腐朽的代價換來的精神的升華,而馬克思主義關注的問題是:如何使精神的這一升華發(fā)揮到極致,最終實現(xiàn)“精神的永生”。
理解了生與死的辯證關系,對于人們坦然面對死亡有著很大助益,馬克思雖然對于死亡話題表現(xiàn)得輕描淡寫,但這并不等同于沙夫所批判的,其哲學對死亡采取蔑視態(tài)度,而更多的是一種直面,或者說是認清其必然性后生發(fā)的一種坦然。如馬克思晚年就曾對恩格斯說,到了一定年齡,因為什么原因去“見上帝”是無關緊要的。這種達觀和超然的態(tài)度究其原因,是源自馬克思與以往的哲學家對死亡的研究采取了截然不同的視角,他主張在“現(xiàn)世”中理解生命和死亡,認為人們應當并且可以從此生中,從此岸世界,從自身的實踐之中而不是之外尋到一種東西,或許不是一種“永恒”的世界,但卻具有精神的無限性,為此馬克思明確指出:“凡是將理論引向神秘主義的神秘東西,都可以在實踐中或?qū)嵺`的理解中加以考察并解決?!雹?/p>
三、解剖死亡:人何以在死后“存活”
綜觀哲學史上對于生命與死亡的態(tài)度,其中不乏抱持樂觀主義精神者,但其樂觀精神的來源卻無出其外,都是對于生命永恒性和靈魂實體性的迷信。而馬克思主義以唯物史觀為出發(fā)點,對于死亡問題明確了物理主義的態(tài)度,即認為只有可朽的肉體,沒有不滅的靈魂。
眾所周知,與馬克思主義同為物理主義立場的存在主義哲學對待生命與死亡的態(tài)度是極其消極的,二者態(tài)度之差別主要來自于其對人的雙重屬性,即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的不同認知。馬克思認為,社會性是人的本質(zhì)屬性,個體的死亡是自然屬性消失的過程,而死亡從最本質(zhì)的層面來看還關涉人的社會性。
我們常說的生命的有限性即是在“自然屬性”層面來論及的,從這個角度來看,死亡對每一個體的人,每一自然界的有機體來說都是不可避免的;但人相較于其它存在者有其特殊性,人的社會屬性不具有實體性,即非由可朽的組合而成,因此在某種情況下是有可能達成“永生”的,而這種“永生”如前文所述,指的就是作為類和族群的整體的人的存續(xù),這在馬克思看來是人對死亡必然性的超越,“人”據(jù)此與其它自然物相區(qū)分,實現(xiàn)了短暫與不朽、有限與永恒的辯證統(tǒng)一。
自西方哲學由近代向現(xiàn)代轉(zhuǎn)向以來,人的特殊性越來越被哲學家所重視,人作為一個類群,其與其它自然存在者的差異性正是使人之為人的關鍵。作為自然屬性的人在死亡規(guī)律面前是無能為力的,而一旦將個體生命融入整個人類和歷史的群體中,人的社會屬性就會突顯。存在主義哲學停留在對人的自然屬性的研究即止步,由此得出了“死亡是最本己的可能性”的悲觀論調(diào),而“馬克思對死亡本質(zhì)的揭示是從‘關系維度來進行的,這需要聯(lián)系馬克思對“人”的詮釋來看”①。那么“人”是什么呢?馬克思對此的論斷是:“人的本質(zhì)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xiàn)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雹谏鐣傩允恰叭恕钡谋举|(zhì)屬性,“人”不僅是具有肉體的存在者,而且是要進行社會生活,處理各種社會關系的,因此馬克思在詮釋“死亡”時并沒有特別關注自然屬性的消亡,而將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死亡社會屬性的破壞上。他將現(xiàn)實的社會關系的終止稱為“徹底的死亡”,而“徹底的死亡”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避免的,也就是說,社會性、社會關系在人的自然屬性死亡后可能依然“存活”。
然而事實上,在人的死亡過程中,社會性,即人的社會關系及其曾經(jīng)的社會角色不會就此而湮滅。雖然個體的生命在整體的歷史中微不足道,但人在一生中所做出的行為,其實踐活動改造自然和社會所造成的結(jié)構(gòu),在勞動過程中所結(jié)成的社會關系都會永久印刻在歷史的長河中。以歷史為媒介,個體的人作為一種精神符號永久與他的“類”捆綁在一起,換言之,只要“類”沒有消亡,任何在“類”的歷史中留下記號的個體都不會迎來“徹底的死亡”。
四、超越死亡:類對個體的“無情之情”
如前所述,死亡不是個人本己的事情,而應屬于社會、群體。就此而言,馬克思在關于“死亡”的問題上與西方哲學傳統(tǒng)有著很大的分歧,他在類的參考背景下考察“人”,將人的存在、價值,乃至生命都納入類的本質(zhì)中進行思考。由此甚至被薩特批評是“人學空場”,但實際上,馬克思非但沒有在“人學”上表現(xiàn)的漠然,反而為個體的人找到了克服死亡恐懼的有效路徑,那就是把個體的人的有限生命融入到人類解放的偉大歷史事業(yè)當中,用個體自然屬性死亡的價值換取社會屬性的永存。
從政治哲學的意義來講,馬克思主義代表著無產(chǎn)階級無私奉獻的使命追求;而從本體論層面來講,沙夫所批判的“人類解放的偉大事業(yè)”實際上是馬克思用以解決人的宿命的良方,唯有如此,有限的個體生命才能打破終將消亡的命運。如武漢大學段德智教授之評價,“馬克思主義的死亡哲學的產(chǎn)生是人類死亡哲學史上的偉大變革。”③
然而社會屬性的永存也是有條件的。根據(jù)人們對“死亡”的不同態(tài)度,可以分化出兩種截然不同的社會性。一是對人類社會共同體做出杰出貢獻的人生,其功績會化作永恒的“精神符號”鐫刻在歷史長河中而不朽;二是庸碌無為,或做出違背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之行徑的人生,在其死后會迅速被時代所遺忘。馬克思認為社會性被歷史遺忘才是真正本質(zhì)的人的死亡,在此意義上看來,雖然人的自然屬性終究會消亡,但社會性的存續(xù)與否則取決于個體的人對自身行為的規(guī)劃。由此可見,馬克思對人們“獻身于偉大的社會進程”的呼吁并非只是空洞的口號,而是具有深層哲學意涵的生存論啟示。
質(zhì)言之,在馬克思主義的死亡哲學中,人的自然屬性的消亡無關緊要,重要的是社會性的升華與精神永存,因此要獻身于偉大的社會進程,并非為了獲得虛假安寧的逃避。馬克思追求“為人類流血犧牲”④,號召“群眾自己應該明白為什么流血犧牲”⑤,因為他認為一個人只要能夠為他人的幸福而犧牲自己的利益,他就是偉大的,就是精神得到升華的、社會屬性得以永存的。
從中不難看出,馬克思主義死亡哲學具有明顯的無產(chǎn)階級屬性,它倡導為他人、為集體、為社會、為國家、為真理獻身明確,其所一貫倡導的為人類解放事業(yè)流血犧牲的主張實則有著深刻的本體映射,是以成為了人類死亡哲學史上迄今為止最為純潔和崇高的死亡哲學。馬克思主義的死亡哲學的理論興趣主要的并不在于爭辯抽象的傳統(tǒng)死亡哲學命題,即對于死亡的實質(zhì)、特征及意義等問題的論述上,而是集中在用徹底消滅私有制、建立共產(chǎn)主義社會、最終實現(xiàn)人的自由和解放的真正的偉大事業(yè)之上。
〔參 考 文 獻〕
〔1〕亞當·沙夫.人的哲學與現(xiàn)代性批判〔M〕. 衣俊卿,譯.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7.
〔2〕段德智.死亡哲學〔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6.
〔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5〕恩格斯.自然辯證法〔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
〔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7〕尤吾兵.消釋死亡恐懼:馬克思“關系”死亡論對傳統(tǒng)死亡論的超越〔J〕.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03.
〔8〕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9〕段德智.馬克思主義的死亡哲學及中國死亡哲學的歷史地位芻議〔J〕.武漢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1:05.
〔1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責任編輯:侯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