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明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有一個問題總在我腦海中縈繞——書法圈為什么很多相同或類似的問題會不斷上演、重復出現(xiàn),似乎總是無法解決,有的甚至越來越嚴重?書法家變得困獸猶斗:從個體來看,文化修養(yǎng)急速退步,出現(xiàn)透支和惡性透支,即便是名家,藝術水準呈現(xiàn)下降趨勢;從整體上來看,投入和產出極度不合比例,全世界沒有哪個國家圈養(yǎng)如此之多的專職書畫家。朋友對我說,這是理想主義者的苦惱和苦痛。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最典型的,就是批評文字幾乎沒有用,奈何不了現(xiàn)實半分,一切堅硬如鐵。書壇各種潛規(guī)則還不是照樣盛行?但退一步想,如果沒有理想主義的堅守,沒有現(xiàn)今的批評文字,也許會更糟、更囂張、更出格。真小人比偽君子更可怕,因為沒有了底線。任何時候,一定要守住底線!面對堅硬的現(xiàn)實,大多數(shù)人的選擇是什么?沉默的羔羊,還是溫水中的青蛙?
對于今天種種令人憂慮的狀況,沒有人能夠置身事外,只要你真正熱愛書法!
目前的現(xiàn)實狀況表明,很多書法家正在步入了“囚徒困境”:初涉書法,生歡喜心,便想如何出人頭地,找到各種辦法求取捷徑;登堂入室后,汲汲于名利,參展入會,順理成章,哪怕不擇手段;成名既久,獲得名利無數(shù),就有了千秋之想,不管是千秋大業(yè)還是千秋大夢,總想一試“變法”,有意無意之間會竭力一搏。似乎只有兩種人不在“囚徒困境”之中:一種是真正的高人,看淡名利,擁有完滿的世界觀和人生觀;一種是真實的普通人,自始至終沒有名利欲望的純粹愛好者,自得其樂、自生自滅。真正面對“囚徒困境”的,恰恰是居于兩者之間的渴望名利而有一定目的的人。不過,這兩種情況無一例外地要把“江湖書法”排除在外:一種是偽裝的高人,看起來不可一世,卻極度渴望名利;一種是未入門徑、本質是嘴尖皮厚、腹內草莽的貨色,卻放膽招搖撞騙。
“囚徒困境”之提出
“囚徒困境”是1950年由蘭德公司所提出:兩個共謀犯罪的人被關入監(jiān)獄,不能互相溝通情況。如果兩個人都不揭發(fā)對方,由于證據(jù)不確定,每個人都坐牢一年;若一人揭發(fā)而另一人沉默,則揭發(fā)者因為立功而立即獲釋,沉默者因不合作而入獄十年;若互相揭發(fā),則因證據(jù)確鑿,二者都判刑八年。由于囚徒通常無法信任對方,因而會傾向于相互揭發(fā),而不是同守沉默,最終導致“納什均衡”——就是在博弈的過程中,無論對方的策略選擇如何,當事人一方都會選擇某一個雖未說明但事實上早已確定的策略,該策略被稱作“支配性策略”。這是“博弈論”中有關“非零和博弈”中最具代表性的例子,反映個人的最佳選擇并非集體最佳選擇。這一觀點可以用來解釋書法圈中類似的問題為什么會重復上演。
“囚徒困境”的例子在書法家的現(xiàn)實生活中有很多。
現(xiàn)在的書家印人銷售作品大多采用“低價策略”——尋找各種逢年過節(jié)的機會,找各種噱頭來打折銷售。這是大多數(shù)書家真實狀態(tài)。名家看起來都是天價,其實也是一種“面子工程”,因為過度提價,造成“有價無市”。成交價和報價不是一回事,懸殊極大。這于商家流行的價格戰(zhàn)策略如出一轍。假設有一位經營家電的零售商,在他商鋪周圍有很多競爭對手,勢必面臨降價和不降價的選擇:如果對手不降價,那么降價便有利可圖,如果對手降價,那么“我”也必須降價,否則就會面臨一件都賣不出去的局面。綜合來看,降價就成為優(yōu)勢選擇。對于競爭對手來說,同樣也是如此。拼到底的最終結果就是所有競爭對手只有微薄的利潤。
為什么現(xiàn)在有些書家相互間在比風格的丑陋,比誰的書寫方式更低級下流呢?類似的各種近乎無恥和無底線的行為泛濫,有可能是讓“江湖書法”給逼的,也可能是從“江湖書法”的手段中看到了商機,因為“江湖書法”從來不怕顯示齷齪,越無恥越能吸引眼球。這就好比現(xiàn)實中生產“毒木耳”的例子。生產毒木耳會對人的身體產生危害,而且終難長久,整個產業(yè)時刻都有垮掉的危險,但為什么有很多人鋌而走險呢?擺在生產商面前的博弈是這樣的:別人生產毒木耳,某人生產優(yōu)質木耳,別人賺很多錢,某人則無錢可賺。一個人的善行就像滴入大海中的一滴清水,不會改變什么,也不會引起關注,木耳產業(yè)最終會倒掉。別人生產優(yōu)質木耳,只有某人生產毒木耳,別人賺少量的錢,某人賺很多的錢,一人的惡行就像滴入藍色的海水中的一滴污水,不會改變什么,也不會引起關注,木耳產業(yè)照樣不會倒掉。所以,無論別人生產毒木耳與否,個人生產毒木耳都是“優(yōu)勢策略”。然而,一旦有太多的人如此選擇,群起而仿效,直到整個行業(yè)腐爛、崩潰。
“囚徒困境”最典型的事例就是對于參加展覽和培訓的過度投入。因為參加展覽和培訓班,背負了巨大的壓力去拼工資、拼學歷、拼頭銜、拼職務,只是為了看起來比別人優(yōu)秀。長此以往,勢必會疲憊不堪。很多人要的不是優(yōu)越感,只是比別人看起來優(yōu)越。就像電影《搏擊俱樂部》里面所說的:“我們是被歷史遺忘的一代,沒有自由,沒有地位,沒有世界大戰(zhàn),沒有經濟大恐慌,我們的大戰(zhàn)都是心靈之戰(zhàn),我們恐慌的只有我們的生活,我們從小看電視,希望有一天會變成富翁、明星、搖滾巨星,但是,我們不會。那是我們逐漸面對著的現(xiàn)實,所以我們非常憤怒。”為什么書法家需要不停地通過參加展覽和培訓來“刷存在感”?因為別人都在拼命地參加展覽等各類活動。如果不參加活動,似乎就要被“淘汰”了。有一位名家曾當面和我說:“感覺自己兩個星期不辦一次展覽,所有人都會把我給忘了?!逼疵非竺?,看起來風光,實質包含幾多無奈。不管入展不入展,成功不成功,針對這方面有大量的精力和財力投入乃是一種“優(yōu)勢選擇”。絕大多數(shù)人都可能這么想。這樣拼的結果,原本可以改善生活和學書法條件的財力用來投資未必會成功和帶來效益的展覽和培訓方面。由此造成某種競賽和競爭,一直拼到個人財力的最高極限,陷入現(xiàn)實困境。
綜合來看,人總是習慣從自己的角度出發(fā)來思考問題,按照自身邏輯進行所謂的“優(yōu)勢選擇”,最終卻成為最大的劣勢。在一個群體中,個人做出的理性選擇卻往往導致集體的非理性,各種相互內耗導致了集體的“囚徒困境”。對于每個個體來說的優(yōu)勢選擇,集合到一起,往往會造成群體的災難。群體發(fā)生災難,每一個個體逃脫不了。每個人都從自己的利益出發(fā),結果往往會傷害其他人,到最后一定會傷害到自己。明明知道自私的結果是大家都遭受損失,但為什么還會不由自主地選擇呢?除了天性這一解釋之外,何嘗不是一種無奈的現(xiàn)實選擇?如果別人都自私你不自私,那么你會受到損失;如果別人都不自私而你自私,你會獲益。所以,無論別人自私與否,自私總是優(yōu)勢選擇。如果按照正常的邏輯和正常的路徑來研究,付出的成本實在太大了,時間太長了,還未必成功,于是就幻想“走捷徑”,最終成為大多數(shù)人的“優(yōu)勢選擇”。其實學書法哪里有什么捷徑呢?“優(yōu)勢選擇”和“囚徒困境”之間存在一種惡性循環(huán),導致創(chuàng)作、批評、思考、創(chuàng)新等各自內部和相互之間存在沖突和斷裂。
“囚徒困境”之危害
“囚徒困境”的存在,使得書法家存在自我膨脹和自我矮化的“二律背反”現(xiàn)象:一方面,書法在現(xiàn)實中特別火爆,另一方面,有名家而無名作;一方面,人人都覺得當個書法家特別容易,書法家泛濫成災,另一方面,“著名書法家”的稱呼等于罵人,最終導致了當代書法家普遍存在嚴重的心理分裂。從現(xiàn)實中能感覺到,接觸單個書法家似乎沒有太多的不足,只是個人的不足,但無數(shù)的小問題累加起來,變成了整體上的大問題,甚至是一種潮流,一種普遍的價值觀。書家存在表里不一的情況。說出來的都是好聽的,私下里卻是另外一種話語,表面上都說喜歡聽到批評,實際上更喜歡得到表揚。說真話會得罪人。都知道做學問要淡泊名利,盲目追求名利不好,現(xiàn)實中做不到,口是心非、明知故犯,因為書法家成功的不確定性,可能“血本無歸”,一些人迫切需要在現(xiàn)實利益中獲得補償。都知道整天應酬不好,需要靜下來讀幾本書,心有余力不足而打腫臉充胖子,皆是為了名利。不要說知行合一,即便是言行合一也做不到。首先體現(xiàn)在“文與墨”的脫節(jié)上。書法過去稱為“翰墨”,“翰”就是文,文在先,“墨”為書寫。當沒有了“文”這個前提,就只能抄唐詩宋詞,因為文化修養(yǎng)不夠,抄也會抄錯。不照抄的話,就寫所謂自作詩,充其量也只是打油詩和順口溜居多,錯別字一大堆,還有很多常識性問題。其次是心與手、心與口、心與身等背離,口是心非、身心分離,心手兩隔,所以不可能有“稱意”之作。在內容上失去優(yōu)勢,在具體創(chuàng)作方式上,只有“慣性”書寫,所有作品都是急匆匆完成,變成了“應景之作”“應酬之作”“應付之作”,缺少自然生發(fā)、有感而發(fā)、有需而發(fā)的心理和生理準備,無病呻吟、裝模作樣的比比皆是。
書法批評已經高度物化和套路化,導致批評家和批評對象之間的關系極度扭曲。一方面,由于各種利益關系的制約,一些書法家與批評家變成了利益共同體,諸如不同目的的策展會、研討會或觀摩會等,往往在星級賓館中把盞言歡之際,辦展主角的藝術價值就得到充分肯定。一些批評家在眾目睽睽的公共場合宏論灌耳,然而一系列直接抑或間接的利益潛規(guī)則早已進行預設,出場露臉,做個表演秀而已。書法批評看似尖銳卻充斥碎片式的分析,甚至異化為贊美,最終淪為“互害模式”——人人都成了“老油條”。另一方面,批評家和創(chuàng)作家之間的互助、互補、互動的關系,曾幾何時,已是“冤家路窄”,成了一種“敵對關系”,以致互相看不起。創(chuàng)作家認為寫書法評論就好比寫不了小說才去評小說,鑄不了鐵鍋才去補鍋。就批評家自身而言,言行不一致,因為自身不時有“表揚文章”出現(xiàn),說話沒分量甚至言而無信,不敢批評。因為人都有軟肋,都有三朋四友,軟文多了,批評家就當不了硬漢,而是“雙面人”。雙面人只會喪失立場,甚至威信掃地。批評家必須是“孤臣”。也就是說,純粹意義上的批評家一個都沒有。面對堅硬的現(xiàn)實,批評成了自說自話,你說你的,我做我的。被批評的對象如果位高權重,根本無法撼動。即使更換了目前的這一位,后繼者仍就如此。一個“拖”字訣,就是萬能。被批評者,裝聾作啞,充耳不聞,所有新聞最終都會成為舊聞,終將不被關注。
“囚徒困境”之焦慮
應該說,當代書法用當代人的審美理念去尋找自身發(fā)展契機是對的,也是必須的。然而,當下一些所謂的書法創(chuàng)作,卻顯得極不嚴肅,有的甚至是低級趣味的胡鬧。創(chuàng)新成了一種幌子。讓人揪心的是,批評某些人沒有傳統(tǒng)的人,自己作品卻是俗氣無比的江湖書法,批評某些人沒有創(chuàng)新思想的人,自己作品卻缺少傳統(tǒng)的歷練。就書法創(chuàng)作本身而言,面臨著頗為尷尬的處境:一部分書法家不斷地“去東方化”,本質是對于西方當代藝術的低級模仿,比如所謂的“現(xiàn)代書法”,一部分藝術家不斷地傾向“東方主義”,在作品上貼上神秘主義的標簽,比如“江湖書法”。有人提出,書法在新的時代面臨新的抉擇,尤其是功能的轉變,從實用轉向藝術,從文本轉為圖像,甚至是視覺表現(xiàn)。與此同時,書法的交流方式也改變了,從書齋尺牘到家居園林,單件的小范圍交流,現(xiàn)在主要是展覽,必須強調創(chuàng)作意識,強調視覺效果,甚至據(jù)此將書法認定為“書法藝術的視覺化,代表著一種發(fā)展方向”。應該說,有些觀點確有道理,書法在現(xiàn)實時代確實面臨很多新問題,與其說是書法面臨的問題,不如說是書法家面臨的問題。書法有著巨大的包容性,在幾千年的時間里可以應對任何時代的變化。以史為鑒,即便在當下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同樣也可以應對。即便將書法界定為“視覺藝術”,觀點不能說錯,但只是一家之言,所謂的“代表著一種發(fā)展方向”就有點夸大了。因為不僅要看到時代的“變”,更要看到書法本身的“不變”?!白儭焙汀安蛔儭笔峭瑫r存在的。如果僅僅有“變”,沒有“不變”的核心,書法早就灰飛煙滅了。經典永流傳,歷代經典成為不可動搖的基石,唯有這些基石才有“方向性”的作用。即便書法要注重創(chuàng)作意識,注重展廳效果,注重視覺效應,但并不是完全否定固有的文化意識、文學意識和經典意識,進而以此為借口忽略書家字外功和字內功的積累,只是在原有的內斂性基礎上變?yōu)閿U張性,而不是本質的改變。如果完全撇開以往所有的要求,只能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當下很多作品在視覺效果,在形象設計上不能不說煞費苦心,殫精竭慮,但為什么變得普遍不耐看,形式空洞,原因正在于忽視了筆墨內涵和個人精神內涵的積累。不妨對比一下:選幾件王鐸的巨幅代表作放到展廳中,仍然熠熠生輝,視覺沖擊力不可阻擋而當代名家的作品對比之下,則不堪入目。事實證明,只有具有充足的文化含金量和藝術含金量的作品,才具有永恒的生命力。
繼承和創(chuàng)新之間的關系這一問題談得最多,卻最為空洞,淪為“正確的廢話”,在各執(zhí)一詞的討論中,直至二者嚴重對立起來。其實很多成功的歷史人物已經有了很好的示范,卻被視而不見。書法需要原創(chuàng),但無法苛求。原創(chuàng)只屬于極少數(shù)人。大多數(shù)人只是模仿和改良,有一點點屬于自己的東西。書法的原創(chuàng)性,首先是思想的原創(chuàng)性。當代書壇無疑處于一個眾聲喧嘩的時代,每個自由的個體都可以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然而共同價值觀的分崩離析日漸模糊了主流思想的疆域,在喧嘩和騷動之中,缺乏清晰的、有原創(chuàng)性的思想。知識結構越來越專業(yè)化所導致的狹隘性,使得有洞見的生活之思和建立在專業(yè)整合基礎上的革新性、方向性的思考遲遲沒能出現(xiàn)。思想的原創(chuàng)性不可能在急功近利的心態(tài)中皈依精神世界、審美境界和道德邊界,進而導致書法思想家的缺席,甚至于不要說思想,就連深入思考常常缺席。
“求變而不能”成為一種普遍的焦慮。古代的經典再好,不屬于我們自己,也不完全屬于這個時代。當代自身應該有自身的創(chuàng)造。這個道理誰都懂。批評家認為當下很多人沉不住氣,各種怪招頻頻出現(xiàn),抄西方、抄民間,不單單是名利心或淺薄心作祟,有時也真的是想尋找一條出路,給自己留一條活路。過于急功近利導致走上了不歸路。不能說有錯,但也不能說沒錯。扭曲、放蕩、狂躁、失控,既是身陷困境的原因,也是身陷困境的結果。第一,功力未到,急于求成,自然不能成功?!胺ā笔亲兊幕A,不是求變的束縛,有的甚至視其為絆腳石,其實是個人綜合實力不夠,或者是時機未到。第二,不可能人人都會成功,有成功者,也許是別人,但自己接受不了這一點。第三,創(chuàng)新從來不可能“橫空出世”,現(xiàn)在普遍要求絕對的“新”,是古人絕對沒有過的,永遠沒有這種可能,尤其是對于書法來說,歷史性的延續(xù)必定大于現(xiàn)代性的變革。簡單地說,必須是先繼承后創(chuàng)新,在繼承中創(chuàng)新,不可能憑空肇造、向壁虛構。事實邏輯從來如此。歷史規(guī)律必定如此。第四,現(xiàn)在大多數(shù)人是“為變而變”,既非踵事增華,亦非水到渠成,所見最多的就是“胡亂變”,所用最多的“絕招”就是“反著來”——大家都這樣,我偏不這樣。大家都用右手,我就用左手,大家都用手,我就用腳,大家都寫得端端正正,我就寫得橫七豎八、歪歪扭扭。這些都不是真正的求變。俗話說,“窮則變,變則通”,反過來說也是對的,“通而能變,不通則窮”,如果真正打通了自己,打通了書法的內在關隘,是可以找到“出路”的,也就實現(xiàn)了成功變法。
當下很多書家太在意現(xiàn)實評價,甚至也非常在意未來的歷史評價,似乎自己就應該進入書法史。因為種種原因造成力不從心,變得非常糾結。書法家處于“囚徒困境”,是名利誘惑導致精神的墮落。物質享受乃至金錢誘惑使得很多人表現(xiàn)的更為“機智”,使得書法徹底淪為一種“工具”,直至人的自身也變成一種工具。無根的焦慮、文化的隔閡、記憶的陌生,對于自身甚至不了解,到底需要什么、能做什么都不關心,不了解為什么要寫書法,只關心成名獲獎,所有的虔誠、敬畏、信仰全部喪失殆盡。言行可以瘋狂無恥,但本身并不覺得有恥辱感,因為可以通過金錢來彌補。金錢是一個魔咒,扭曲了很多人的方向和心態(tài)。金錢成為唯一的甚至絕對的衡量標準和追求目標,導致書法在當代日益走向“工具化”。書家的大腦空隙已被金錢等各種欲望填滿。面對洶涌而至的文化產業(yè)浪潮,誰也無法掙脫最大限度地尋求剩余價值的潮流,所謂的抵抗不過是自我安慰。資本降落人間之后,對人類社會利益操控遠遠超過一切道德規(guī)則。資本瘋狂地原始積累之際,表面上溫情脈脈,本質則是面目猙獰。仰視形而上精神空間,藝術和道德理想不可能實現(xiàn)“共存”,只能與資本勾結——一個新的藝術物化維度變得須臾不可或缺,藝術接受主體身份轉換成藝術消費者。沒有藝術消費者,所謂藝術生產、藝術市場、藝術營銷等一系列關聯(lián)性概念全都缺乏存在的現(xiàn)實基礎。資本在進入了書法王國,首先就要致力于將精神個體和審美主體身份轉型為狂熱的文化消費者。過于看重名利、過度爭奪名利的本質,就是對文化的絕望。自從有了微信圈,似乎就有了無數(shù)居士和善男信女,但對名利的爭奪卻超過歷史中任何一個時期??梢哉f,“搶紅包”已經徹底瓦解了中國人的尊嚴。在移動媒體上,就連搶到一分錢也會沾沾自喜,甚至極度興奮,忙得不停,覺得是大發(fā)橫財。如今大多數(shù)書家的精神需求濃縮為一點——消費,不但物質用來消費,精神也用來消費,集中表現(xiàn)為對于金錢的極度膜拜,就連“大師”和“老師”等名詞都拿來開涮和消費。不要說情懷,就連情趣皆無,一種是窮的只有錢,一種是整天等著賣錢。現(xiàn)在一說書法,不說要心懷家國天下,也不要說具備相當?shù)奈幕摒B(yǎng),就是參賽、入會賣了多少錢,辦培訓班,與名人照相,所以當代書家也只能寫寫婚書,寫點錄取通知書,寫點春聯(lián),如此而已。
“囚徒困境”之出路
回望傳統(tǒng),重新加以思考和認知。傳統(tǒng)文化就是過去,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傳統(tǒng)文化不僅僅只是過去,凝聚了民族記憶,維系民族信仰的根基,支配著公眾的日常生活,賦予社會群體強烈的歸屬感和安全感,使得民族具有了特定的身份和意義。傳統(tǒng)就是我們自己。時至今日,傳統(tǒng)文化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沖擊,認同感越發(fā)淡薄,與此相對應的,是傳統(tǒng)道德框架的解體、人文價值觀的失落、人性的異化變質以及正氣的萎縮、良知的消解和浮華世風的滋長蔓延。先哲們對于宇宙和人生有獨到見解。古典哲學中關于拓展格局的思想對當代書家大有裨益。道家的“致虛極,守靜篤”觀點,可培養(yǎng)“靜氣”。儒家的“執(zhí)事敬”“事思敬”“行篤敬”“修己以敬”等對“敬”的推崇,可以培養(yǎng)“恭敬心”。儒道的“天地大道”和“天人合一”思想,有助于提高人生境界,超越現(xiàn)實羈絆,在與自然的和諧相處中構建宏觀格局。師承有序也是非常重要的一點,本質就是“書法倫理”。唐以前的書家,都有明確的師承關系。就現(xiàn)實而言,需要重視書法倫理。其他諸如“不誠無物”“君子慎其獨”“吾日三省吾身”“躬自厚,而薄責于人”等思想,亦能培養(yǎng)誠信、慎獨、自省和寬人意識,從而涵養(yǎng)心靈氣質,實現(xiàn)智慧生存。中國文化體系中絕少宗教,強調的是人文修養(yǎng),可以彌補。加強人文修養(yǎng),從書法開始。了解中國文化,亦從書法開始。
從個體來看,二王的魏晉風度和顏真卿剛毅忠烈的人品皆為后世所仰慕,兩者的核心概括為一點,就是“風骨”。風骨對當代書家來說是罕有的。當代書家可分為三類:一類是會寫字的,一類是不會寫字的,一類是不會寫字假裝會寫字的。為什么現(xiàn)在出不了米芾,出不了黃賓虹,更出不了黃道周,原因在于,文化修養(yǎng)和才情天賦只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氣節(jié)、人格和風骨相去甚遠。米芾是才氣字,黃賓虹是修養(yǎng)字,黃道周是英雄字,心中有家國天下,有濟世情懷。從時代來看,秦漢晉唐之所以成為書法史中燦爛的時代,在于將天地精華與彼時的文化精神交融在一起。近世以來,書家的文化學養(yǎng)大不如前人,文化商品化、物質化的現(xiàn)象愈加嚴重,在經濟利益誘惑下,創(chuàng)作心態(tài)日益浮躁,所謂的創(chuàng)作逐漸演變?yōu)橐环N謀生手段甚至斂財手段,不但作品氣象日益失落,筆墨法度更是極度松懈,一心只為取悅于時人,用筆輕佻,愈加空洞。
“囚徒困境”的存在,意味著一種斷裂和脫節(jié),如果能夠實現(xiàn)融通與和諧,自然不存在所謂的困境。困境人人都會面對,可怕的不是單純的困境,而是身處困境不自知,或是陷入困境不能自拔。面對困境,置之死地而后生,柳暗花明又一村,必定會迎來全新的境界。書法家自身的稟賦包含著一種強大的升華力量,自身完善的修養(yǎng)可以在沖突機制中保持著一種彈性,有利于身心。強調這一點,并非要求書家十全十美,而是說,不管成就高低,個人的價值觀和世界觀必須是一個完滿而自足的系統(tǒng)。也許目前做得不夠好,畢竟學海無涯、學無止境,但一定要知道自己的不足在哪里,自己的方向在哪里,如何去實現(xiàn),至少包含三個層面:
第一是個人境界,從“言行合一”到“知行合一”,前者的一致是個人走向真實的條件,后者的一致是達成自由意志行為的條件?!安恢北囟〞狈π袨榘l(fā)生機制?!爸笔恰靶小钡那疤幔唧w行為表現(xiàn)生成于無形的精神意志過程。任何命題的討論不管如何宏大,最終必須落實到具體的人身上。第二是書寫境界,從“心手合一”到“身心合一”。就中國傳統(tǒng)而言,“手藝”是身心合一的東方智慧。從一堆藤條到一副籮筐,從一塊粗銅毛坯到精美的銅器,有了本質上的改變。書法自始至終保持了手工藝性的特點,只是由手操作完成,但不僅僅只是手的作用,必須用全部身心。書寫是從心手合一到身心合一的結果,必須落到實處??匆痪鋵懸痪?,創(chuàng)作時嘻哈喧鬧,這種狀態(tài)下不可能出現(xiàn)精品力作。讀帖時心無旁騖,極其專注,心眼合一、心口合一,聽從批評諍言,必須誠心接納,心耳合一、心神合一?!恫烁T》有言:“士人有百折不回之真心,才有萬變不窮之妙用。立業(yè)建功,事事要從實地著腳,若少慕聲聞,便成偽果;講道修德,念念要從虛處立基,若稍計功效,便落塵情?!钡谌俏幕辰?,從“書人合一”到“天人合一”。“書如其人”永遠不會過時。此處的“天人合一”不必過多解釋,側重強調“天時”,重視潮流,把握潮流,但不能隨波逐流。不要完全將責任推給潮流。潮流就是無數(shù)人選擇的總和。做好自己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所謂的時代,就是一個人真切地生活在當下,清楚地知道自己活著,如何更好地活著。首先要把握好自己,才能談及把握時代。自己都把握不好,又如何奢望把握時代?改變不了世界,改變不了潮流,改變不了別人,但可以改變自己?,F(xiàn)實問題就在于共同價值觀沒有了,就沒有了主心骨,“心”主神明。當代書家如果能夠最終形成一種共識并堅守共識,“囚徒困境”問題便迎刃而解。文化呼喚著書家的心靈回歸,歷史的積淀要求更深層次的精神追求。精神追求使人學會思考,學會用自己的生命體驗生活、感受世界,拒絕盲從,展現(xiàn)不一樣的思想和價值,在多元化的社會中堅守信念。精神追求可使內心強大,對社會和人生有獨到認識,有自身的審美標準。無論面對何種困難與挑戰(zhàn),都能夠從容應對。有鑒于此,應該回到書家本身和書法本身來思考生存的意義和價值,體現(xiàn)對個體生命的終極關懷。把文化作為生命的底色,將書法重新作為認識的對象,以修復、反思和重建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以沒有任何目的心境去品味書法,觀察自然,熱愛生活。如是,皈依自然的情感便隨時在個人內心深處升起,還一片寧靜、恬淡的清流給這個紛繁蕪雜的書法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