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感是由流感病毒引起的,很容易在人群中傳播。又非常容易變異,每隔一段時間,人的流感病毒會和動物的流感病毒雜交出一種新型的流感病毒,造成全球范圍的大流行。即便是沒有新型出現(xiàn),每年流行的病毒株也會變異,北京1998年-1999年流感流行期間,流行高峰時發(fā)病率高達26.49%,非高峰期也有10%的發(fā)病率,因此流感是一個常見病。
禽流感是雞、鴨和鳥類等禽類動物得的流感,和人流感病毒能感染豬和家禽一樣,禽流感病毒也能夠感染豬和人,由于是異源性病毒,所以動物流感的死亡率可能高達病人的半數(shù),但要知道這種感染的幾率很低。禽流感很罕見,以最兇狠的H5N1為例,迄今為止,全球只有12個國家出現(xiàn)病例,死亡約400人。相比之下,中國和美國每年死于人流感的多達萬人,中國北方城市每年流感的死亡率是十萬分之十八,像北京這樣的城市,每年至少有2000人死于流感,這還是大大低估的數(shù)字。那么大家為什么還對禽流感這么神經(jīng)兮兮?這要從蕭普陰影說起。
理查德·蕭普(Richard Shope)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流感病毒的人,他在1931年證明豬流感的病原是病毒,而且將豬流感和人流感聯(lián)系在一起,告訴我們,起碼我們和豬一起共享流感病毒,從此打開了流感研究的大門。蕭普在流感研究中的最大貢獻并不是這些,而是他的一個假設:1918年西班牙大流感病毒并沒有消失,而是在豬群里潛伏著,總有一天會再次回到人群之中。蕭普的這個假設沒有獲得一致認可,但是在這個假設的基礎上,很多人相信導致下一次流感大流行的是動物流感病毒,可能是豬流感,也可能是禽流感。
首次發(fā)現(xiàn)流感病毒的美國病毒學家理查德·蕭普。
這一切都源于1918年西班牙大流感引發(fā)的恐懼。按死亡5000萬人這個下限算,當時全球死亡率為總人口的3%。換算成今天的人口,是2.1億人。也就是說,如果西班牙大流感重現(xiàn)的話,這個星球上會減少2.1億~4.2億人。西班牙大流感是人類心頭的百年陰影,蕭普的假設則使得這個陰影變成懸掛在人類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從1836年開始,流感開始了在全球范圍里的流行。流感流行的趨勢是年年小流行,然后過一段時間后出現(xiàn)一次全球大流行。人類歷史上的五次大流行,也就是流感流行二級以上的分別為1836年-1937年大流感、1890年-1891年大流感、1918年-1919年西班牙流感、1957年-1958年亞洲流感和1968年-1969年香港流感。
如果細看這五次流感大流行的時間,第一次和第二次間隔54年,第二次和第三次間隔18年,第三次和第四次間隔39年,第四次和第五次間隔11年,也就是一次長間隔、一次短間隔、再一次長間隔。不難得出這個規(guī)律算,第六次大流行應該是上一次大流行之后的半個世紀左右。這就是2009年的豬流感為什么那么嚇人的原因,因為距上一次大流行正好40年。2005年,美國國立衛(wèi)生研究院過敏和傳染病研究所所長安東尼·福奇在接受NBC電視臺的采訪時,預測類似西班牙大流感的大瘟疫將再次出現(xiàn)在2020年或2025年之前。2018年,是西班牙大流感的百年之祭,我們離下一次大流感越來越近了。蕭普就這樣為我們留下了一個難以承受的巨大陰影。
蕭普陰影而引發(fā)的反應過度,第一次體現(xiàn)在1976年的豬流感時期。1976年初,位于新澤西州的美軍新兵訓練營狄克斯軍營的流感樣本,被美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診斷為豬流感,這是第一次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豬流感病例。在此之前,1957年和1968年兩度爆發(fā)全球性流感,間隔正好11年,因此有人預測下一次大流感將出現(xiàn)在1979年,其流行毒株會在1976年形成。這些推測加上豬流感在人群中出現(xiàn),完全符合蕭普假設。3月10日美國免疫實踐顧問委員會召開會議,認為發(fā)生豬流感大流行的可能性在2%~20%之間,這些頂尖專家認為不能冒這個風險,建議全民接種疫苗。
美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主任戴維·森瑟負責起草備忘錄,計劃由聯(lián)邦政府出錢購買疫苗,進行全民接種,并將3月10日會議上認定的流感大流行從“可能”改成“十分可能”。3月15日,美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上級部門、聯(lián)邦健康、教育和福利部副部長詹姆斯·迪克森向部長戴維·馬紹斯介紹這個備忘錄。馬紹斯問:“流感出現(xiàn)可能性有多大?”迪克森回答:“不知道。”馬紹斯入閣之前是阿拉巴馬大學校長,精通美國政治系統(tǒng),明白對于這種頂尖科學家提出的一致建議,于是馬紹斯下了決心,政治系統(tǒng)的唯一選擇就是:做出反應。
一周后,福特總統(tǒng)在橢圓形辦公室面見馬紹斯等人,正陷入競選苦戰(zhàn)的福特從中看出了贏得總統(tǒng)競選的希望。3月24日,總統(tǒng)召開特別會議,會上舉手表決,一致同意了馬紹斯提出的建議??偨y(tǒng)隨即宣布,將要求國會撥款,進行全民豬流感疫苗接種。人類歷史上對抗流感病毒的最大的一項傳染病預防行動正式開始了。到12月中旬,全美有4000萬人也就是成年人的1/3完成了疫苗接種,比往年多了一倍,成為人類歷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免疫行動。
事與愿違,預計的豬流感大流行并沒有出現(xiàn),反倒出現(xiàn)了一批因為接種疫苗患吉蘭-巴爾綜合征的人,要求政府賠償,一共有3917起要求政府賠償?shù)墓偎?,總額達到35億美元,這是豬流感疫苗計劃撥款的26倍!1976年美國的豬流感疫苗接種成了一次徹頭徹尾失敗的防疫行動。
1997年5月香港出現(xiàn)H5N1禽流感,等美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是3個月之后了。蕭普的陰影再一次籠罩天空,有一派病毒學家認為,豬既可以被禽流感病毒感染也可以被人流感病毒感染,如果只被兩者之一感染,就會得流感,很多豬都會死亡。但如果恰巧被兩者同時感染的話,如果時間很湊巧,某頭豬的體內又存在“機緣巧合”的話,在這頭豬的體內就可能重組出一個人/禽流感病毒,如果恰巧是毒性大的那種,就會造成全球性大流感,最嚴重的就是西班牙大流感。1957年的亞洲流感和1968年的香港流感,兩株病毒都間接來自禽流感病毒,他們認為同樣是經(jīng)過豬的環(huán)節(jié)。這也解釋了為什么這兩次大流感會首先出現(xiàn)在中國,因為中國人養(yǎng)了大量的豬,而且中國的豬在那時候還沒有實現(xiàn)工業(yè)化飼養(yǎng),因此人和豬的接觸機會非常多。
美國總統(tǒng)福特接受流感疫苗注射。
H5N1基本上不會在人與人之間傳播,因為這株病毒所能感染的細胞位于肺部的深部,而其他流感病毒株會存留在咽喉部和鼻部,這樣很容易通過打噴嚏傳播,而肺部深處的細胞是不會噴出來的。基于這個理論和觀察的結果,流感界逐步認為H5N1不會成為大的災難。到2006年6月,全球H5N1總數(shù)為200多例,其中132人死亡。而美國在1993年-2003年期間,每年死于流感的人平均為36171人,2006年超過56000人。其他病毒性疾病中,2006年死于艾滋病者為12113人,死于肝炎者為7250人,連腦膜炎都能殺死634人,10年期間全球死于禽流感還不到300人,從數(shù)字上確實可以忽略不計,如果不是全球性的密切監(jiān)測,恐怕其中絕大部分都無法被發(fā)現(xiàn)。這場禽流感大流行,可以說是一場還沒有開始就已經(jīng)結束的瘟疫,又是一次科學界和媒體聯(lián)合起來制造的瘟疫。
一場轟轟烈烈的防疫活動,最后成了這樣一個結局,又是一場反應過度。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一次沒有慌慌張張地全民接種疫苗,并非科學界接受了美國1976年的教訓,而是技術上的原因。當時的聯(lián)邦健康和社會服務部部長馬克·萊維特表示,“需要3到5年時間才能生產(chǎn)出足夠的疫苗?!眹鴷A算辦公室的預測更是到2011年才能生產(chǎn)出足夠的疫苗。
3到5年?開什么國際玩笑?早在1976年,只需要半年時間就能達到美國每個人打一針疫苗的水平,為什么將近30年過去了,美國的疫苗研制生產(chǎn)系統(tǒng)對大流感的反應程度居然下降了6到10倍? 萊維特回答:正是因為有1976年那次全民豬流感疫苗接種,才讓美國流感疫苗業(yè)成了這樣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德性。1976年全民接種的后果,使得美國流感疫苗業(yè)萎縮,在技術上謹小慎微不敢更新,在禽流感面前毫無應急能力。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當時使人頓足長嘆的禽流感疫苗生產(chǎn)之難,卻被事后諸葛亮們拍手稱快:幸虧沒有生產(chǎn)能力,否則又要出現(xiàn)一次全民疫苗接種的笑話了。
2009年春天,蕭普的陰影再次如魔鬼一樣籠罩著整個天際。先鬧禽流感,然后突然出現(xiàn)能夠感染人而且能夠在人群中相互傳播的豬流感,又是出現(xiàn)在春季,而且也是先出現(xiàn)在北美,然后蔓延全球。雖然死亡比例很低,但死的大多是年輕人。這些和1918年的情形何其相似。
世界衛(wèi)生組織將流感流行警報的級別一升再升,直到?jīng)]有更高的級別了。但是豬流感病例數(shù)最多、已報告病例人數(shù)占全球豬流感總病例數(shù)1/3的美國,在這場全球抗擊豬流感大流行的行動中,卻采取了非常保守的做法。
2009年1月19日,奧巴馬就職典禮的前一天。當選總統(tǒng)辦公室發(fā)出一道指令,要求美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主任朱麗亞·葛貝丁立即辭職。豬流感蔓延之際,美國主管衛(wèi)生和防疫的兩級主管尤其是直接負責防疫的美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主任才倉促上任。臨戰(zhàn)易帥,奧巴馬犯了兵家大忌。沒想到反而是因禍得福,使得美國在這次豬流感春季流行中舉重若輕,處置得當,保證了社會的穩(wěn)定,以最小的代價應付了這場突如其來的流行。葛貝丁去職的主要原因,在于她喊狼來了的次數(shù)太多。一有風吹草動,她便出現(xiàn)在電視上,雖然說得比較慎重,但是產(chǎn)生了一種恐懼的效果。
政府主管官員出現(xiàn)在電視上,向公眾解釋面臨的疫情,呼吁公眾保持冷靜,既讓大家提高警惕,又勸導大家不要驚慌失措,本意是好的,但不管你在電視上說得多婉轉,只要老百姓看得次數(shù)多了,心里難免會出現(xiàn)恐懼。2009年春天的豬流感流行,電視上沒有喋喋不休的衛(wèi)生官員和專家,對于豬流感確診人數(shù)占全球首位的美國來說,是萬幸之萬幸。“最出色的衛(wèi)生防疫主管官員,是和媒體絕緣的人?!眾W巴馬說道,“換美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主任,代表了很多美國人對防疫政客化的反感。”沒有了趕場似的媒體秀,防疫工作才能夠踏踏實實地進行。2009年春天的美國,才能夠一任環(huán)球風起云涌,我自巋然不動。
幾經(jīng)波折,蕭普的陰影似乎從來沒有遠去,美國面對流感的“反應過度”而引發(fā)的社會效應是我們應該引以為戒的。但從世界衛(wèi)生組織和各國的有關組織依然枕戈待旦的態(tài)度來看,也時刻提醒我們,面對病毒絕不能掉以輕心。
(本文編選自最新由世界知識出版社出版的《上帝的跳蚤——人類抗疫啟示錄》。作者王哲,旅美科普作家,畢業(yè)于北京醫(yī)科大學基礎醫(yī)學院和中國預防醫(yī)學科學院病毒學研究所。長期從事防疫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