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燕
東鄉(xiāng),是我二姑母的家。
地處小城北郊的我們,習(xí)慣把小城上游的湍河河段附近叫作西鄉(xiāng),下游河段叫作東鄉(xiāng)??赡苁羌依镦⒚枚啵改刚疹櫜贿^來,少年時代的我,一到寒假就被父母“發(fā)配”到東鄉(xiāng)。
東鄉(xiāng)的冬天真的叫冬天。朔風(fēng)一起,雪花就瘋狂起來了,村外的小麥,樹木和枯草,村里的池塘和小路幾乎分辨不出來,鳥雀更是難覓影蹤。
誰家的屋檐下,掛滿了晶晶亮的冰凌條兒,老長老長的,不經(jīng)意就觸碰到你的頭、你的臉,樂壞了淘氣的小孩兒。偶爾有膽大的麻雀,撲棱棱,掠過屋頂,抓著粗實(shí)的枝干,輕輕一動,驚落了枝頭的雪團(tuán),裸露出樹的臂膀,原來是一株苦楝樹。
七八歲的孩子,正是找樂的年齡,雪過后的池塘凍得瓷實(shí),經(jīng)得起蹦跶。
女孩子踢起了雞毛毽子,平地上能站穩(wěn),踢著容易,冰上可是不同,稍不留神,腳下一打滑,就會摔個嘴啃冰,好在腳上穿著媽媽一針一線納的千層底兒,有不錯的防滑功能。
冰上貓貓轉(zhuǎn),是男孩子的絕活兒,木頭刮的圓柱兒,一頭削尖了,添上鋼珠兒,就是貓貓轉(zhuǎn)兒,一根木棍兒,一頭拴上手搓過了的麻繩兒,貓貓轉(zhuǎn)兒就任你驅(qū)遣。大人有大人的樣兒,不會像孩子般貪玩兒,院落里,偏房里架起了火堆,大楊樹根,粗構(gòu)木墩,斷斷續(xù)續(xù)烤暖整個冬天。
姑母的小腳婆婆,我那老姑奶焐了柴火灰在火罐里,兩只腳穿了靴就踩在火罐上,一大晌愣沒有離開過,也沒見她的靴子被烤煳過,奇怪不?
有天晚上,我趁老姑奶熟睡,好奇地去搬了火罐,研究了老半天,不知所以,不小心“吧嗒”一聲,火罐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佯裝不知情,第二天一大早,跟姑母說幫老姑奶焐火罐,發(fā)現(xiàn)火罐摔碎了。姑母一聽就神秘地笑笑,說碎了再買新的。我還以為姑母真的不知所以。姑父后來踏著泥濘去了集市,買了一個新的回來,焐了火給了老姑奶,老姑奶開心得不得了。
我憋不住了,給老姑奶說是我摔碎的,老姑奶“撲哧”笑了:“不是你,還有誰?”我問老姑奶怎么知道的,老姑奶說她能掐會算。我連忙說,以后我再不會跟她撒謊了。老姑奶說,這就對了。
冬陽再次升起,村莊沐浴在陽光里。好幾天了,雪還沒化干凈,老姑奶蜷了腿,傻坐在門檻上,瞇著眼,曬太陽。
好消息傳來,村子里來了崩爆米花的。二姑母胳肢窩下夾了魚皮口袋,一個粗瓷大茶缸滿滿地盛著金燦燦的玉米,叫上我們表姊妹就往崩爆米花的方向奔跑。
崩爆米花的是位和善的中年大叔,黑魃魃的臉膛,滿臉的絡(luò)腮胡子,兩只手寬大而厚實(shí),那么大的一口鐵鍋在他手里拎來掂去,也不見他累。
爐火生得旺旺的,圓鼓鼓的鍋擱置在爐火上,大叔左手不停地轉(zhuǎn)著把手,叫鍋里的玉米盡量均衡受熱,右手不時地添加焦煤塊兒,有時用火鉗輕輕地去撥撥火。
大約十五分鐘,一鍋爆米花也就成了,大叔將鍋體挪離火爐,腳用力踩地,左手把著把手的位置,右手握著加力桿向內(nèi)一使勁兒,“嘭”的一聲,鍋蓋兒打開,玉米花悉數(shù)噴射入他早先預(yù)備好的長長的麻袋,輕輕地一抖擻,傾瀉入大簸箕,誰家崩玉米花,誰家就來裝玉米。圍著看熱鬧的,總是比來崩爆米花的人多,誰家的剛倒入簸箕,小孩子們就瘋狂地圍上來,雙手捧了往口袋里裝,主家也沒見黑了臉,盡著孩子們鬧騰,凈是圖個樂趣。
崩爆米花的剛一走,村子里唯一的一家代銷店的老板,從縣城的批發(fā)市場弄回來成捆成捆的甘蔗。我知道我的表哥又要揚(yáng)眉吐氣了,他劈甘蔗是一流的好。
陽光好的下午,代銷店前擠滿了孩子,一根甘蔗,兩三個男孩子,輪流來劈,輪到表哥時,他左手扶著甘蔗嘗試它的穩(wěn)定性,右手握刀,如果他感覺甘蔗站得還算穩(wěn),從上到下一刀劈下去,這一根甘蔗基本斃命,他的對手不得不乖乖地掏錢結(jié)賬。
一根甘蔗五分錢,不很貴,孩子們都玩得起,更不怕輸。戰(zhàn)利品自然是我和表姐的,表哥只負(fù)責(zé)戰(zhàn)斗和驕傲。一根甘蔗嚼啊嚼,甜啊甜,甜到了心里頭。
東鄉(xiāng)的冬,一面是冰與雪的世界,另一面是火火的生活。誰說水火不相容呢,其實(shí)水和火的和諧碰撞,才是村莊的冬。
孩子們使勁兒玩耍的時候,大人們正為年而忙碌著,從臘月二十三一直忙到除夕夜,有諺語為證:
小孩小孩你別饞,
過了臘八就是年。
臘八粥,喝幾天,
哩哩啦啦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粘。
二十四,掃房日。
二十五,磨豆腐。
二十六,去買肉。
二十七,宰公雞。
二十八,把面發(fā)。
二十九,蒸饅頭。
三十晚上熬一宿,
初一初二滿街走。
年趕著農(nóng)人,可是農(nóng)人的心卻不慌。他們合理地安排著時間,合計(jì)著年事。他們平日里雖過得清湯寡水,冷冷清清,但他們過年的心卻像院里高掛的燈籠一般紅紅火火,亮亮堂堂的。
我念著東鄉(xiāng),用力扭動電門,愛瑪疾馳。東鄉(xiāng)近在眼前,我內(nèi)心無限的溫柔,不斷地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