祿永峰
在村莊,一只老鼠從來沒有居住得像今天這么闊綽。我靠近一處處老宅子發(fā)現(xiàn),村莊人搬離后留下的一孔孔窯洞,成了老鼠們的宅子。
秋天的一個午后,陽光落在一處遺棄多年的院落里,一束束亮光從院子里半人高的雜草梢上打下來,落在朝向西面的那一孔孔窯洞里。頓時,半只窯洞的地面上亮堂堂的。我剛剛靠近一處窯口,一群老鼠慌忙逃竄進(jìn)了各自的洞里。老鼠的洞都沿地面,順著窯壁挺了進(jìn)去。要不是我打擾,它們一定會繼續(xù)在這孔鋪滿陽光的窯洞里活動一陣子,甚至像貓蹲在陽光下一樣,耷拉著腦袋,打一會兒盹兒。
這是一孔敞門敞窗的窯洞。不知在什么時候,主人已經(jīng)將安裝在窯洞口的門窗拆走了。在陽光的反襯下,整孔窯洞像個掉了幾顆牙齒的村莊老太,張口漏氣。窯洞里盡管連一絲風(fēng)也沒有,但我渾身還是涼颼颼的,好像從窯洞里冒出的一陣陣?yán)錃忏@進(jìn)了我的衣服里。是的,夏天的窯洞是涼爽的。黃土高原上的每一孔窯洞,都有冬暖夏涼的特點。一群老鼠在村莊人廢棄的窯洞里安家,一定正是看好窯洞的這一個優(yōu)點。最關(guān)鍵的是,窯洞里的糧食和家什都被人搬走了,留下這一孔孔空蕩蕩的窯洞,誰也不會打擾它們。窯洞的地面上,除了一粒粒散落的老鼠屎,再什么也沒有。地上留下那么多老鼠屎,說明這里一定有不少老鼠經(jīng)常出沒。
在黃土高原上,窯洞的牢固性超過外界人的想象。只要雨水不流進(jìn)窯洞里,窯洞通風(fēng)較好,即便廢棄多年,也不會坍塌。我看到,雨水的痕跡漫過窯壁,泥皮還沒有脫落。那一片片泥皮,曾經(jīng)經(jīng)過多年的煙熏火燎,窯壁上幾乎沒有一處是干凈的,到處都像是黑漆刷過一樣。在這孔窯洞里,我還能不時聞到一股股焦煳味。這是曾經(jīng)居住在這孔窯洞的人家留下的煙火氣息。這股氣息,分明已經(jīng)滲入到了窯洞周圍的泥土里。即便將來的哪一天,窯洞坍塌了,這些黑漆漆的泥皮便會埋入地下的黃土之中,一直把這些煙火氣味和黑乎乎的顏色留下來,給村莊人做個記號。
現(xiàn)在,趁著這孔窯洞還沒有坍塌,人剛剛搬走,老鼠已經(jīng)據(jù)為己有,將窯洞作了它們的鼠宅。老鼠比人會挑選地方。它們留在這里,就有留在這里的理由。比如說,它們也像我一樣,看到這里黑乎乎的泥皮,會有一種溫暖感。還比如,它們居住在這里,夏天涼爽,冬天暖和。聞著一股股焦煳味,我似乎看到了我在窯洞里生活的那些年,從窯洞里冒出來的炊煙,絲絲縷縷地順著窯洞口飄出。這些炊煙均是來自窯洞里的那方土坯火炕?;鹂坏纳Γ荒茉诨鹬醒永m(xù)著。村莊人幾乎一年四季,都少不了要給它煨一把火,寒冷的季節(jié),柴火燒得火炕角角落落發(fā)燙;夏季也要燒一把火,打打潮氣。窯壁上散發(fā)出來的那股焦煳味,是時間在窯壁上遺留下來的沉淀物,一點一點滲入到泥皮里。
相比其他地方,黑乎乎并散發(fā)著焦煳味的窯洞里,自然是老鼠們安家的好地方。記得小時候,我不止一次聽村莊人說老鼠會把窩選擇在火炕里面。我想,擋上燒火炕的門洞,那里面黑漆漆的,老鼠在那里面做窩又黑又嗆,我開始是不信。后來,有一天,我燒炕時發(fā)現(xiàn)一窩老鼠不僅在火炕里面安了窩,還產(chǎn)了一窩崽?;蛟S是我添進(jìn)的柴火,驚擾了那一窩鼠崽。一只鼠崽從炕門口躥了出來,有食指那么長。不知道那只莽莽撞撞的鼠崽是不是出來探風(fēng),沒想到會被我全窩覆沒。那次,我把一窩鼠崽從火炕里面全部刨了出來,一共有十一只。它們有的眼睛還不能全部打開,整個身體成了草木灰的顏色。要是這十一只鼠崽長大,不知要糟蹋多少糧食。
一想到糧食,我不由得就會想到老鼠。人居住的地方,就會有老鼠出沒。老鼠像寄生蟲一樣,跟著人走;人搬離到哪里,老鼠也就黏在哪里。人居住在窯洞里,老鼠的洞便打在窯洞里。人從一孔窯洞搬遷到了另一孔窯洞,老鼠似乎也跟著偷偷摸摸地搬遷了過去。老鼠自然不敢光明正大地偷吃糧食。它們趁窯洞里沒有人,或者深夜趁人睡著了才吱吱地出來,簡直把人們居住的窯洞當(dāng)成了它們的鼠宅。整個屋子里,沒有它們到不了的地方,沒有它們不敢碰的東西。人一旦碰到一只老鼠,一準(zhǔn)追打。當(dāng)然,老鼠不會等著被人逮住,它們會爬上窯頂,或者從門縫里逃竄。老鼠似乎天生也不懼怕人,逃竄了的老鼠,說不準(zhǔn)哪一天又跑回來。老鼠不像人那么長記性,只要人逮不住、打不死,它們似乎鐵了心要跟人作對。
在村莊,老鼠最猖狂的時候,貓的身價也隨之上升。沒有錢的人家,買不起一只貓,只能借別人家的貓,逮自己家的老鼠。好在,貓不論遇到誰家的老鼠,見老鼠就會逮,而且還會全力以赴,一點兒也不偷懶。這一點,貓做得不比一只忠誠的狗差。于是,每個夜晚,村莊里總會有人去別人家借貓。說好的只是借兩晚,卻一晚上剛過,第二天清早貓主人便向借貓人家討要。說是那人借走他家貓,他家的老鼠鬧翻天了。滿屋子的老鼠吱吱地吵得他們家人一夜沒睡好。無奈,借貓的人只好把貓還給人家。
貓緊缺的時候,真真假假的老鼠藥在街市上異常走俏。沒有貓的人家只好用老鼠藥驅(qū)趕老鼠。有時候買到了真老鼠藥,一下子毒死幾只老鼠。毒死的老鼠,有的死在了屋子里,有的死在了村莊路上,有的死在了別人家里。有好幾只貓,就是吃了被藥死的老鼠,自己也被毒死了。養(yǎng)貓人家罵那些下老鼠藥的人,說他們家的貓曾經(jīng)給誰誰家逮過老鼠,沒想到竟然讓誰誰家下藥給毒死了。罵那人沒有一點良心。
現(xiàn)在想來,老鼠藥真不是好東西,它不僅能毒死老鼠和貓,還能毒死狗。我養(yǎng)的虎子是條黑狗。我只比虎子高一點兒,虎子跟在我后面,像是我的小伙伴。我上學(xué)的時候,它跟隨我來到校門口。我放學(xué)的時候,它還會蹲在校門口等我回家?;⒆硬粫?,它頂多碰到陌生人隔著空氣叫幾,從不會撲向誰動嘴。我的虎子和別人家的狗一樣,也會吃別人投給它的東西,甚至是死老鼠。一天,虎子口吐白沫,一聲接一聲慘叫著。這種癥狀,跟村莊別人家的狗中了毒是一模一樣的。村莊人慣用的土辦法就是找一塊潮濕的土地,挖一條土渠,把中了毒的狗放進(jìn)去,躺著,露出頭,身上敷上一層土,說是可以祛毒。遺憾的是,我家的虎子最終沒有被救過來。至今,我對老鼠藥不懷好感,我覺得村莊不該出現(xiàn)那些東西。
我至今還沒有搞明白,到底是人先來到村莊,還是老鼠先來到村莊。如果像我小學(xué)生物老師所講述的那樣:“老鼠比人類早出現(xiàn)兩三千萬年。”那么,是不是人類占據(jù)了老鼠的地盤呢?果真如此,老鼠比人類早來到這塊土地上無疑了。它們吃的又是什么呢?或許,對于過于遙遠(yuǎn)的事情,誰也說不清楚。從眼下看,村莊人全部已經(jīng)搬離了窯洞,村莊人耕種的糧食也越來越少了,大片大片的地塊,都栽植了蘋果樹。蘋果樹上長出的是蘋果,不需要像糧食那樣囤下來。至于那些沒有栽植蘋果樹的零星的地塊上,耕種的那些莊稼,收獲后不多些日子就賣掉了。整個村莊,沒有人像過去那樣滿屋子囤糧食,都在忙著囤票子。沒有糧食,老鼠只能自找出路了。
一年里,隨季節(jié)露在村莊零星地塊上的莊稼,老鼠還是會偷偷摸摸地前去光顧。麥子、玉米、高梁、糜子、谷子、菜籽、胡麻、蕎麥、黃豆,這些幾乎是年年必種、家家必種的糧食,曾經(jīng)都是老鼠們的“主糧”。它們潛進(jìn)莊稼地里,提前會給自己囤一些糧食,反季節(jié)享用??墒墙裉欤渲性S多糧食村莊人好些年已經(jīng)不種了。就連過去村莊人當(dāng)口糧種植的麥子和玉米,也很少有人大片大片地種植了。即便到了這種境況,我發(fā)現(xiàn)沒有哪一群老鼠或者麻雀,專門盯上哪一塊莊稼不放過,它們會忽而出現(xiàn)在這塊莊稼地里,忽而又會出現(xiàn)在另一塊莊稼地里。它們不會把哪一塊莊稼地里長的糧食吃光吃凈。它們似乎知道,糧食是人種的,就應(yīng)該把大部分糧食留給人吃。至于那些辣椒、葫蘆、茄子、西紅柿等蔬菜,一茬接一茬成熟了,老鼠們也并不去靠近它們。
村莊人廢棄的窯洞都在溝畔,一層一層的,繞了一個弧形,一直與村西頭的那個大豁口連接了起來。老村莊的形象,與天邊倒掛的那彎月亮差不多。只是,位于低洼地帶的溝里,總是以另一副面孔出現(xiàn)在村莊人面前:塬面上沒有溪水,溝里有;塬面上沒有嫩綠的水草,溝里有;塬面上沒有參天大樹,溝里有;塬面上沒有豐富的野果子,溝里亦有。溝像是黃土高原上所有村莊的“世外桃源”,應(yīng)有盡有,且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比如說,溝底的那一股泛水泉,一年四季總會有一股清凌凌的泉水泛出來,順著溝渠汩汩地流淌著,那聲音像是從大地深處發(fā)出來的一樣,清純透明。幾乎每條溝里都有一眼泉眼,有的泉眼還從半山腰露出來,細(xì)細(xì)的泉水緩緩地順著山坡流淌到山底,又順著水渠流去。每股泉水都流淌成了一股小溪,條條小溪順著各自的水路匯集到低洼地帶,形成了黃土高原上少有的河水。這樣的河水,盡管沒有大河的洶涌與激流,卻不乏大河的那股不息與氣勢。就這樣,在一條溝里,從黃土里泛出的每一眼泉水,沿溝底流淌成了溪水;幾條溪水又匯集成了河水,沿著溝底默默地流淌著。溝沿著黃土高原穿來穿去,緊緊地纏繞著所有的村莊。
至于溝里生長出的那些野果子和野菜,貧窮的年代曾經(jīng)救過不少人的命。溝里有水,水是萬物之源。年年都鮮嫩的那些野菜,除了長在地上的小蒜菜、地軟軟菜、野蘑菇、苜蓿菜、灰灰菜,還有長在樹上的香椿芽、榆錢、洋槐花等,它們挨挨擠擠,你追我趕。那些生長在各座山頭上、溝洼地的果樹的種類,比塬面上齊全多了,生長的野果子也比塬面上豐盛多了。從春天開始,各種果樹像賽花似的,粉的桃花、紅的杏花、白的梨花,滿山滿洼都是,招惹來一群群蜜蜂歡快地叫個不停。入了夏,桃子、杏子、梨、野蘋果又趕賽似的成熟著。秋天,那些很繁很繁的山核桃以及棗樹上那些很繁很繁的棗子,像大大小小的鈴鐺似的,早早地掛在樹梢,給豐收的金秋打了個前站。冬天里,孤立在山洼地的那一棵歪脖子棗樹,一粒粒干棗在風(fēng)中當(dāng)當(dāng)?shù)芈湎聛?,順著山洼滾到山底;半山坡的那幾棵柿子樹,零零星星的柿子依舊掛在枝頭,火紅火紅的,竟然把雪后的一架山坡映紅了。
在黃土高原,風(fēng)長著腳。風(fēng)是花的種子,是草的種子,是樹的種子。風(fēng)吹過哪里,它便把花兒、草兒和樹兒帶到了哪里。我一直認(rèn)為,人到不了的那些地方,那些地方的果樹,果樹上盛開的一抓一抓的花骨朵,花骨朵里成熟的掛滿枝頭的累累果實,都與一場接一場的風(fēng)兒有關(guān)。風(fēng)就像一股股小溪,流淌向哪兒,哪兒便煥發(fā)生機。
我想,溝畔的這些老鼠,也一定是風(fēng)牽來的。塬面上刮起大風(fēng)的時候,老窯洞里一絲風(fēng)也沒有,老鼠們一定安靜地待在它們的鼠宅里,正在窺視著我的到來。比起它們往日的這個時間,老鼠們一定將我當(dāng)成了一個不速之客。這不,那幾只出現(xiàn)在窯口的老鼠只是與我打了個照面,便撒腿逃竄了。我一定或多或少干擾了它們正常的生活秩序。我朝著一孔孔鼠宅報以歉意,心中默念,對不起,我打擾你們了!我不知道這里已經(jīng)成為你們的家!但是,這里曾經(jīng)也是我的家,我的童年就在這里度過!我對于每一條溝壑,每一道山梁都是熟悉的,甚至我對于那幾棵被村莊人偷偷摸摸挖掉的大樹也是熟悉的,那些至今留在大地上的樹坑,仿佛周圍仍然冒著慢慢騰騰的熱氣。每一截木頭都來自大地,正像每一孔窯洞也來自大地一樣。
徜徉于幾孔老窯洞,每孔窯洞里都有不少鼠洞。老鼠聚集在村莊人遺棄的窯洞里,每一只老鼠跑出鼠宅就能看見溝溝壑壑和層層疊疊的綠色。那些溝溝壑壑和層層疊疊的綠色里潛藏著老鼠的食物。我循著老鼠出出進(jìn)進(jìn)留下來的蹤跡,發(fā)現(xiàn)附近有幾顆撒落的山核桃和零星的糧食。這條溝里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來過了,曾經(jīng)的羊腸小道已經(jīng)被茂盛的青草覆蓋住了,就連那條曾經(jīng)足有一米多寬、供村莊人挑水扛柴走的山道,路面也幾乎被雜草覆蓋完了。沒有人跡出現(xiàn)的地方,這些山核桃和糧食一定是老鼠搬運途中撒落的。尤其是那幾顆山核桃,我不知道老鼠是怎么從樹上采摘下來的,又是怎么運送回鼠宅的。山核桃成熟了,村莊人是用一根長長的竹竿敲打下來的。而老鼠的嘴巴就那么大,碩大的一顆山核桃如何運送,一定成了老鼠們的難題。循鼠跡,我又看到了四根青青的麥苗和五株已經(jīng)有一柞多高的玉米苗,反季節(jié)生長著。這些麥子和玉米,會不會是風(fēng)種的——麥粒和玉米粒太沉了,風(fēng)會不會有那么大的勁,攜帶一粒麥子和玉米粒在風(fēng)中游走呢?
我想,不論到了哪一天,那些被村莊人遺棄的鄉(xiāng)土,以及一孔孔窯洞里潛藏的鼠宅,它們又會蕭條到哪兒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