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嫣萍
鳥之樂
石榴樹長在露臺上的花盆里,已有十多年,不高大,卻也是一棵樹。眼下雖已入冬,枝條上仍掛有五六顆石榴果。果子很小——皺巴巴的皮,黑紅的質(zhì)地,像幾個滄桑的圓臉老奶奶。
輕輕碰了碰,枯葉紛紛下落,果實卻不離枝頭,只好將其一一剪下。許是過于成熟,肚皮上爆開了細(xì)細(xì)的裂痕。想著它們年輕時的豐滿,也就是去年八九月間的事兒。
順著縫隙將石榴果剝開來,密實的籽粒,晶瑩剔透,綠豆般大小。放到嘴里,酸甜苦澀,后味綿長。正欲離開,卻發(fā)現(xiàn)還有一顆蔫頭蔫腦地耷拉于枝頭,半邊已被掏空,徒有其皮,像只小瓢朝下扣著。殘留的籽粒,業(yè)已黑黃。正納悶兒間,卻見幾綹鳥糞掛于盆緣,黑白灰,三色雜陳,瀝瀝拉拉,斷斷續(xù)續(xù)。
不禁啞然失笑。
狡猾的小鳥,享受了美味,還用假象迷惑人。
說話間,只見一群小鳥在對面屋頂上與我對視。有的落在屋瓦上,有的蹲在欄桿上,還有的站在尖尖的頂子上,卻無一例外地保持著一個姿勢:面朝露臺。
它們不時地“唧唧”鳴叫,抑揚頓挫,哀婉凄楚。你一言,我一語,像埋怨,也像訴說:誰占了我們的樂園?
露臺的確是它們的樂園。
桂花樹算是樹王,八月花開,小鳥們也聞香而至。起初,人與鳥無緣照面,只在回家后來到露臺時,欄桿上、樹枝上、葉片上,四處散落著黑白色的鳥糞,灰褐色的羽毛。有時,羽毛也粘在鳥糞上,赫然入目。
一邊鉆在樹下打掃,一邊“欣慰”地思忖:嗯,生態(tài)不錯!綠葉配紅花,好樹招俊鳥!
米黃色的銀桂,一直到來年三四月,都悄然掛于枝頭。陽光好時,絲絲縷縷的花香,讓露臺如夢如幻。站在枝下,人樹相與,也如夢如幻。
春天的周末,睡到了自然醒,慢騰騰扶梯而上,慵懶地拉開露臺門,頓時默然——四五只鴿子專注地吃著桂花;六七只麻雀忘情地啄著木槿;還有兩只白脖子、黑尾巴的陌生小鳥,已吃飽喝足,躲在梅樹的葉片下,嬌聲細(xì)語地互訴衷腸。聽見聲音,皆“呼”地一聲,絕地飛起?;蜻^于享受,或枝葉錯雜,有的居然“撲棱棱”相撞而逃。倉皇間,幾片羽毛飄然落下。木欄上,照舊會掛上幾縷不雅的鳥糞。我呼嘯著揮舞手臂,它們卻充耳不聞,照舊落于對面屋頂?shù)闹聘唿c上。順著光線,高矮胖瘦一清二楚,扇翅膀,扭脖子的動作也盡收眼底。
我觀察它們,它們也注視我,出門進(jìn)門,灑掃晾曬,都逃不過它們的法眼。
可能我在露臺上待得過久了,它們便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像在商議對策,也像在發(fā)泄不滿,只是比以往更密集,更嘹亮,甚至有些憤憤然:你是誰?為何占了我們的樂園?
是呀!在它們眼里,我是誰?
對峙的結(jié)果,以不了了之而告終。
長壽花大約十一月份含苞吐蕊,天氣好時,便將其搬于露臺。幾次太陽曬過,花粒漸漸飽滿,甚至透出淡黃的顏色。
這就是養(yǎng)花的好處,眼見著美麗的精靈從無到有,從簡到繁。一邊欣賞自然之景,一邊感嘆造化之奇。就在我洋洋自得時,意外出現(xiàn)了。
那是一個日落后的黃昏,挪花盆,剪枝葉,理造型,清雜物……一切都是欣欣然。卻驀然發(fā)現(xiàn),已成型的花苞,居然大部分開裂、發(fā)黑乃至脫落了。幾根枝條無力地傾斜著,只留下光禿禿寥落的莖桿。起初以為,是蟲蛀了,正欲打藥,卻發(fā)現(xiàn)了啄食的痕跡,有羽毛與鳥糞為證。而且它們非常挑剔。過于細(xì)小的,不理;即將綻放的,不睬。將開未開、水分充溢的,或許味道最佳,受損自然也最為嚴(yán)重。
這時,我真的有些生氣了:侍花數(shù)月,賞花一時,小鳥們也忒任性了,只顧自個兒享受。松土的辛苦可知否?施肥的不易可知否?捉蟲的恐懼可知否?
也別說,萬物之靈對付起小鳥來,還真沒什么高招兒,籬笆、網(wǎng)子、稻草人,都是利器,但到底不在眼前。情急之下,忽然發(fā)現(xiàn)了女兒小時候玩過的風(fēng)箏,拿在手上,忽忽悠悠,威風(fēng)無比?;蛟S插于花盆,能鎮(zhèn)住小鳥兒。誰知,看上去碩大的風(fēng)箏,剛擦拭幾下,就無端地散了架。好在第二日是周末,陽光又好,便用了最樸素的辦法:做一個護(hù)花使者!看書、洗衣、做操,分分鐘不離露臺。一上午下來,小鳥兒是沒敢造次,我也累得頭暈眼花??磥?,人定勝鳥兒,并不容易,只能將幾盆肉肉搬回屋了事,惹不起,躲得起!
小鳥們還喜歡蹬在桃樹上,起初以為打秋千,后來發(fā)現(xiàn)是在啄食剛出頭的嫩芽兒。但枝條過于細(xì)軟,它們無法站穩(wěn),得有空中飛人的絕技,一兩次嘗試后,小鳥們知難而退了,我也稍稍放了心。
毛茸茸的花苞日漸豐滿,沒多久,便于三月里開了花。三顆小桃樹形成了微型桃源,于樹干下佇立,或在樹陰里小坐,都是難得的清靜。
花瓣退落,冒出一粒粒黃豆般的小桃時,我受寵若驚,只怕它們一不高興,無端地消失。望望對面的屋頂,依然有小鳥覬覦、窺視,靈機(jī)一閃,便用兩個塑料袋罩于枝頭?;蛟S白色的龐然大物難測深淺,小鳥們沒敢輕舉妄動??傊?,桃子慢慢長大了,而且出落的溜光水滑。挨個兒一數(shù),居然有二十個之多,這喜煞了我,也驚煞了小鳥。
起初,他們試探著飛過來,上下騰挪,左右盤旋,都沒有找到突破口,只在塑料袋上啄了幾個小洞而已。
隨著時間的推移,桃子開始掛紅,也許塑料袋無意中集中了熱量,桃子也日漸飽滿。舉目望去,小鳥們居然了無蹤影,清晨的鳥鳴也驟然消失。心想,小鳥們是不是已經(jīng)絕望而去?或許,它們勵精圖治,開拓了更大的空間?便美滋滋地解下了蹩腳的保護(hù)層。
總算看到廬山真面目了。桃紅葉綠,果實累累,若沒有繩子牽拉,枝條都要壓彎了。當(dāng)初的一粒桃核,在眼皮底下結(jié)子成蔭,得意之余,自然放松了警惕。果不其然,下班回來,徑直走上露臺,站在桃樹下時,瞬間目瞪口呆,最耀眼最誘人的兩顆桃王消失了,一飽口福的美夢隨之落空。
對面的屋頂上依然蹲著小鳥兒,不是幾只,是一溜兒;依然面朝露臺,不是對視,是傲視。兩顆碩大的桃子,無辜地躺在淺草中,已被小鳥兒毀了容,且爬滿了密密麻麻的小螞蟻,正興沖沖地在桃肉上啜飲瓊漿。
痛惜之余,忽然憐惜起小鳥兒來,偵查蹲守、伺機(jī)啄食,卻難以果腹充饑;忙忙碌碌,慌慌張張,也只能淺嘗輒止。膽怯心驚,背不走;體小力薄,拿不動。露臺上的花木,本為一景。小鳥來食,仍為一景!景景相依,何必執(zhí)著?
念頭一轉(zhuǎn),不禁臉熱心慌,慚愧有加。一位哲人說過,人之所以高于植物,是要有愛心去欣賞它們;人之所以優(yōu)于動物,是要有善心去愛護(hù)它們。
于是,將一只竹簍掛于露臺,墊了干草,撒了小米,放了生瓜子,掰了幾只隔年的松塔,豐富的儲備算是與小鳥和解吧,也是對小鳥的補(bǔ)償吧。小鳥似乎也解人意、通人情,從容穿梭于枝葉間,說不出的心滿意足。
露臺從此鳥語花香,草木蔥蘢。無論風(fēng)雨晴好,皆安然自在。
蟲之趣
春天到時,陽光照著露臺,檸檬開始萌發(fā)。
細(xì)小的芽尖隨日光的滲透,由淺綠、翠綠至深綠,漸成葉片。不幾日,葉脈清晰可見,香氣隨風(fēng)飄逸,露臺上如雨霧拂面、云朵淡遠(yuǎn)。生的欣喜與活的美好并生,唯愿時光靜謐,心神安穩(wěn)。
思想延伸于手指,文字在枝葉間跳躍。然卻在一瞬間,像觸了電、中了魔,靈感瞬間四散,雞皮疙瘩“嗖嗖嗖”爬滿了全身。不遠(yuǎn)處,一條大青蟲,伏于葉片之上,身體呈竹節(jié)狀,紅眼睛、黑眼珠、頭顱肥碩、肚皮泛白。落日的余光里,突兀、猙獰。直愣愣與我對視時,紋絲不動,心機(jī)縝密。那眼神,似乎洞穿世間,了然萬物。恍然間,不知是人是蟲,蟲與人似乎渾然無界。
踉蹌著跑進(jìn)了書房,跌坐于椅子上時,雙腿發(fā)軟,幾乎動彈不得。
從小懼怕柔軟無骨的蟲類,常被它們嚇得毛骨悚然。益蟲、害蟲,在我眼里,都一樣,除了恐懼,還是恐懼。于是,泡杯茶,壓壓驚;焚根香,定定神。等這一切做好后,已是暮靄垂臨。輕輕推開露臺門,躡手躡腳來到露臺時,忽然有些難為情。左右看看,幸好兩邊鄰居都沒出來。
一切像是沒有發(fā)生過,朦朧的花木靜若畫卷。
第二天清晨,很早醒來,抑制不住心頭的悸動,大著膽子再次探視。狡猾的蟲子瞬間覺察到了我的存在,它從最初的靜伏,開始了緩緩蠕動,隨即旁若無人地盤踞于一片嫩葉之上,頭的某個部位,毫不猶豫地卷住了葉子的邊緣。
直接去抓蟲子,我不敢;任其逍遙,我不甘。好在,靈機(jī)一動,計上心來,黑色的剪刀就在手邊,“咔嚓”一聲,剪掉了葉子。只聽“噗”的一聲,蟲子與葉片同時落地,可知蟲子何其肥碩。遲疑著收回目光時,尚未喘息,又一次魂飛魄散,另一只同樣的蟲子毫不回避地直沖眼簾,而且慵懶遲滯,不僅沒有逃離的打算,居然沉浸于吞咽美食的享受中不能自拔。眼看著完整的葉片就被蠶食了一半。眼睛一閉,嘴角一翹,伸出剪刀,“咔嚓”“咔擦”,又幾片葉子遂又應(yīng)聲落地。
剛想喘口氣,舒緩一下緊繃的神經(jīng),一條派頭十足、頗有領(lǐng)袖范兒的“蟲霸”,示威似的伏于枝條休息,鼓鼓囊囊的肚皮里,無疑流淌著鮮嫩的汁液。不敢直視,更不敢觸碰,只得故伎重演。
剪下的葉片上,蟲子并沒有卷頭縮尾,反而有幾分奈我若何的淡定。相比之下,我卻手腳冰涼,斯文掃地。尤其看著地上的斬獲,茫然環(huán)顧,不知所終。幸虧一叢雜草提示了我,樓下便是小區(qū)花園,葉子載著蟲子,飛落而下至綿軟的草甸,也算是軟著陸吧?可是,萬一被人認(rèn)為是空中拋物,豈不冤枉?
于是,將剪下的葉片掃進(jìn)畚斗,倒進(jìn)塑料袋,絲毫不敢怠慢,“噔噔噔噔”專門下樓送進(jìn)了垃圾桶。
原以為萬事大吉,熟料,幾天后,與檸檬相距不遠(yuǎn)的金橘樹上,同樣有了密集的齒孔。輕車熟路,很快用同樣的方法找到了蟲子。只是,它們尚在幼兒期:皺巴巴的皮,黑灰的顏色,兩只眼睛藏在凸起的眼泡里,只能看見米粒般的小黑點。終于明白,一物生一物,有植物,就會有蟲子。這是天意。
慢慢地,開始接受現(xiàn)實。代價就是眼看著葉子被吃得精光,只剩下細(xì)細(xì)的葉脈,兀自干枯。
給蘋果樹噴水時,葉梗上一根白色的線條格外醒目,水沖不掉,手拂不去,好像已經(jīng)鈣化。幾天過后,線條便開始了分離,成了一粒粒、一顆顆、一溜溜……再后來,就是一個個小蟲了。
這種蟲子起初呈柔軟的肉色,漸漸,排列整齊的細(xì)小條紋,極像貝殼。它的名字叫介殼蟲。如若憐其弱小,任其成長,葉梗不久就會斷掉,待只剩光禿禿的桿子時,你才驚呼大上其當(dāng)。
和這些蟲子比起來,潮蟲可謂良民,它只在潮濕的地方出沒,并不直接危害花木。或因兒時常見,算是老面孔,所以,在露臺上初一會面,并無驚覺,只是不知它因何故被掀翻在地,線頭一樣的小腿,快速彈動著,想不出它怎樣才能翻過身來。于是,找來一片葉子將其扶正。
這是我認(rèn)知范圍內(nèi)的潮蟲,直至那個雨過天晴的下午。
空氣清新清涼,花顏如金如玉,端著花盆,控水、挪移、擺放,冷不丁卻觸到了軟綿綿、滑溜溜、冷颼颼的肉體,還有那冰涼的黏液,這是繼老鼠、蛤蟆以后,最為驚懼的觸覺。我以為遇到了眼鏡蛇,魂飛魄散,五雷轟頂。驚叫一聲,花盆隨之落地:
面前一個灰白的錐形體正在蠕動,看不到頭與腳、嘴與臉。鄰居說,這也是潮蟲的一種,常常藏于枯葉背后、盆沿底下、犄角旮旯,且特別喜歡吃新鮮的花芽。果不其然,一盆牡丹吊蘭,施肥后,突飛猛進(jìn)地生長,加上雨水豐盈,葉子中間,冒出了玲瓏的小芽。正當(dāng)靜待花開時,清晨的光線里,兩只碩大的光禿禿的潮蟲,像是約好似的,面對面,緊緊擁著一片雛葉,齊心協(xié)力,忘我地吮吸。它們的身子濕漉漉的,汁液似乎已從肚皮里滲出。
同樣不敢直接觸碰,同樣只能剪掉被它們侵占的葉片。
菊花上的小黑蟲,也著實可惡?;ǘ鋭倓偤?,因為特有的氣息,蟲子也隨之而來,苞芽的縫隙、葉子的邊緣,芝麻一樣的黑蟲緊緊吸附著,它們像是一個家族,眼看其隊伍不斷壯大,聚于花梗、附于花瓣。掐著菊花的脖子,擰著菊瓣的腰肢。亭亭玉立的花桿,不多時就成了佝僂的老嫗。按秘方噴了自治的藥水,原以為會有奇效,誰知,蟲族卻像復(fù)仇似地愈加密集,愈加興奮。浩蕩之勢,大有得天下而后快。
無奈之下,只好作罷。不料,天氣轉(zhuǎn)涼后,小蟲卻紛紛成了僵尸,而紫色的菊花,似乎并無大礙,依舊笑傲枝頭。
荷花缸里的蟲子,因識得水性,頗為神秘。
起初,淤泥之上,荷梗四周,幾條小蟲,當(dāng)空游弋。偶爾換水時,也隨手舀出,看上去只是一些小肉線,并無明顯的生命跡象。直到一條小魚似的蟲子,穿梭于葉梗間:它有魚頭、魚尾,魚身卻只是骨架,細(xì)細(xì)的骨骼清晰可見,通體呈現(xiàn)淺綠色。
俯在缸沿,心想,若能親眼看著它長出肉身,成為一條完整的荷花魚,也可增長見識。遺憾的是,一周以后,它卻不辭而別,自然消失,認(rèn)真地找過好幾遍,毫無蹤影。直到今日,也沒有解開這個謎團(tuán)。
吊蘭上的蟲子就有些陰險了,它們來無蹤,去無影,你不知道它躲在何處,突然在某一天,翠綠的葉片上就出現(xiàn)了白斑,等到斑點連成片,葉子就頹然斷掉了,而你撥開葉叢細(xì)心尋找,只有些黏糊糊的黑色的泥粒兒,究竟是不是吃了葉子后的異化,不得而知。
淡黃色的石斛花,清新可愛,摘兩朵入茶,無疑是上好的享受。誰知,小心地?fù)荛_花叢時,居然擒獲了五只蝸牛的尸體??赡苁且姽植还至?,在鐵皮石斛里發(fā)現(xiàn)黑色脊背、黃色肚皮的蜈蚣時,就平靜多了。它用細(xì)密的千足,緊纏著竹節(jié)般的枝干,無動靜、無聲息。用葉梗輕輕一戳,卻“嘩啦”掉了下來。原來,它用生命的代價飽餐一頓后,就漸漸成了粉末兒。
恍惚間,冬至已過,露臺上已是冷寂蕭瑟,各色蟲豸都已安靜地輪回待生,偶有蝴蝶盤桓于枝頭時,就想起了夏天的蔥蘢與馥郁,會心之余,也是欣然盼望著那讓人擔(dān)心又讓人流連的日子。
兔之喜
偶爾得來一只幼兔,白毛、赤眼,柔軟的耳朵,嬌小的身軀。
初來家時,它總是臥在籠子里,抖著胡須,膽怯地看著四周,一旦有人走近,便本能地轉(zhuǎn)身躲避??砂驼拼蟮幕\子,哪有回旋的余地。于是,小兔只能將身軀縮得更緊。這不經(jīng)意的動作,引起了我的憐愛之心。于是,盤算著在合適的地方,給小兔安個家。
看來看去,只能取址于木屋窗外的小磚池。
說起木屋,不免話長。
原本只存放花盆的北露臺,經(jīng)過一番改造,成了“氣候”。木制墻板,玻璃窗頂,可賞月、可聽雨;藤蘿搖曳、花色微明之際,還可灑掃、晾曬,有時也默坐靜讀,直至悄然入夢……時間久了,竟能漸遠(yuǎn)浮華,稍得禪意。尤其窗外過雨水的地方,經(jīng)過改造,陽光充裕。如果小兔在此安住,木屋豈不平添樂趣?于是,搬來久存的青瓦黃沙,搭建層樓;墊了些許紙片兒,權(quán)當(dāng)溫床。僅僅忙活了一下午,“兔宅”便大功告成。想著小兔出出進(jìn)進(jìn),若能有個“小院”落腳,或許更妙,于是,又在兔窩旁邊,放置了一盆半人高的小樟樹。
從此,小白兔開始了它的幸福生活。
上班后,家里悄無聲息,它怎樣打發(fā)時光,不得而知。只是回到家,拉開窗戶時,往往看見這樣的情景:小白兔前爪扒墻,后腳撐地,抬頭做仰望狀。紅色的眼睛里,滿滿的溫柔與渴望,說是“巴巴”地等著主人,一點兒也不為過。
與一只兔子對視,時間立刻消失,現(xiàn)實進(jìn)入了“虛靜”。
童年、田園,黑森林、藍(lán)月亮,過去、未來……小兔有無思想,不得而知,我卻有了暫時的“永恒”。命運之流,緩緩漫進(jìn)靈魂,清澈、茫然,可知亦不可知,可說亦不可說。世界似乎從來沒有存在過,生活似乎從來沒有歷經(jīng)過。懵懂的原初,不可知的未來,一切不過剎那芳華……兩粒純凈的透著太陽光色的眼睛,引領(lǐng)我與銀河對接,讓我墜入冥想,思接遙遠(yuǎn)。我不僅問:人生究竟是為什么?
于是,彎下腰去,拍拍它的頭,它尚未來得及躲避,就一把被我“撈”在手里,它的耳朵溫?zé)崛犴g,皮毛潔白光亮,后腿快速地動彈著,小小的尾巴也隨之一抖一搖。我?guī)缀鯇⑺鼣堅趹牙?,感覺著它輕微的顫栗。
與動物如此接近,我還是第一次。
它似乎不甘心我的掌控,身體由里向外迸出一股力,我不忍心為難它,輕輕將它放在了地上。誰知,它的身體剛一著地,就“倏倏倏倏”地蹦起落下,落下又蹦起,像自由體操,又像雜技表演,速度之快,動作之美,讓我目瞪口呆。我不知它是否在與我玩耍,但它的機(jī)靈與敏捷,我自愧弗如。這是否文學(xué)作品中所謂的“動如脫兔”,我思忖良久,似是而非。小白兔表演了一番,好像要換個花樣了,便又附在地上,聞聞、瞅瞅,瞅瞅、聞聞,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我正要走近看個究竟,誰知,它忽然又一躍而起,撒丫子奔跑起來。當(dāng)然,它一步步跳向角落里的菜葉,埋頭于香甜的咀嚼中時,我所有的猜測都沒有答案。
卷心菜買回來時,還帶著露水。為了避免它壞肚子,已掰開來晾曬了一番。
看上去蔫巴巴的葉片,小白兔吃得風(fēng)生水起。
它低著頭,抖動著胡須,“噌噌噌”地快速地吞食著。吃著吃著,冷不丁就停下來,定定地望著前方,似乎防備有人來搶,又好像在思考著形而上的問題,其實,都不是。幾粒黑色的糞丸兒,外加一小片不規(guī)則的地圖赫然出現(xiàn)在地板上時,一股獨特的氣味順風(fēng)飄來……吃飽、喝足的小白兔兒,體會著生之樂趣?
或許沒有玩伴,它只能撩逗花木。
夏季的瑞香茂盛蔥蘢,氣息香甜,像一位美少女。小白兔先是率性地凝望一陣兒,便試探著去接近底部的葉子。看上去沒有個頭的小白兔,直起身子時,居然快要夠得著矮凳上的枝條了。瑞香能不能作為飼料,尚不清楚,若要給小白兔弄個三長兩短,我是不能答應(yīng)的。于是,果決地將瑞香放在了花架上。
眼看到嘴的獵物不翼而去,小白兔悵然若失,它不解地望著高高在上的一捧綠色,茫然而沉默,居然投來不解的一望。咦?莫非小白兔懂得交流?那紅色的眼睛深處,似乎含有深意。
好在小白兔并不執(zhí)著,念頭一轉(zhuǎn),又蹦跳著尋找新目標(biāo)了。
窗臺上的月季,紅黃錯落,小白兔在窗下徘徊一陣兒,便麻利地跳上了藤椅的扶手?;ǘ渚驮谘矍?,小白兔卻猶豫不決,估計它是被驚艷了。就在我贊著它的君子風(fēng)度時,它卻冷不丁兒一雀躍,嘴唇幾乎觸到了低處的花片。嗯?我佯裝生氣,狠狠地將它提將起來,卻又輕輕地放在了地上。它惶恐地望著我,不住地抖動著胡須。我內(nèi)心一動,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為彌補(bǔ)歉意,趕緊從墻角抓出菜葉,一邊喚著“兔兔兔兔”,一邊溫柔地放在它眼前。誰知,小白兔并不領(lǐng)情,而是繞過我,望著窗臺,繼續(xù)規(guī)劃攀援路線。見我坐在了藤椅上,只好遺憾地在墻根、門邊聞著舔著、盤桓著,忽然就毫無征兆地奔向了茶桌旁的朝天小辣椒,此物綠葉、白干、紫花、紅珠,一盆子兜住了春夏秋冬。小兔子或許也被這耀目的風(fēng)華吸引了?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小白兔紅色的眼睛,它會用來尋找什么?飽滿的果球,它有無感覺溫暖?綠色的葉片,它有無感覺生機(jī)?它眼里的我,是否一棵會移動的花木?它眼里的花木,是否一個會思考的生命?它知不知歲月流逝,老之將至?它懂不懂順其自然,安享天年?
趁我心有旁騖之際,小白兔居然從藤椅背后經(jīng)過桌面攀上了花架,漸漸接近了秋海棠,我必須強(qiáng)烈地阻止它,兔仰花翻,“哲理”是不會去收拾殘局的。
誰知,小白兔僅僅望了幾眼妖嬈的花朵,淡然地離開了,根本就沒有任何沖動。我所有的擔(dān)心都是多余的。這時再看小白兔,它靜靜地臥在地上,兩只小爪子不停地摩挲著臉頰。它是那樣地珍愛自己。
太陽西下,余溫罩著木屋,幾乎要睡著了。小白兔附在我腳下,聞著我的鞋子、褲腳、甚至蹲在了我的腳上,我?guī)缀跄苈牭剿暮粑恢^了多久,恍然睜眼時,月亮已浮在了頭頂。咦,小白兔?趕緊進(jìn)屋來找,地板上除了幾顆黑色的彈丸,照舊有一片小地圖,照舊有一股獨特的氣味……一邊喚著“兔兔兔”“兔兔兔”,一邊床下、柜后、犄角旮旯,到處檢索。正在我疑慮時,它忽然從浴缸下跳了出來,鼻尖上蹭了一塊小黑斑,乖巧地仰頭望著我,似乎在說:
“主人,我在這兒呢?!?/p>
還沒等我想明白,它又試圖跳躍著去往新的地方了,它居然跨過書房,直接來到了露臺。
月光如玉。小白兔尋尋覓覓,在樹根、在草間,在斑駁的花影里。微風(fēng)送來縷縷桂香,小白兔靜伏于無塵無垢,云淡風(fēng)輕的月色里,似乎要融入綿綿的桂香之中了。
忽然覺得了自己的愚拙,何不將兔窩旁的小樟樹換成小桂樹呢?那樣,即便是個小窩,因為清氣繚繞繞,也才能羽化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