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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影子的人

2020-03-26 11:06黃亞明
文學港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駝子栗樹長子

黃亞明

我是一條老實巴交又帶點傲氣的老黑狗。

那天胡長子老太喊我小九。我一直沒弄明白這名字的用意。也許我有八個兄弟姐妹但從沒見過。也許是老太隨口一撂,就像鄉(xiāng)下人把伢子喊成三丫、狗蛋。也許是老太覺得我是大菩薩所賜,能伴她天長地久。

為這名字我的腦仁疼了兩天。我的嘴巴又沒有抹蜜,不敢問詢老太咋這么倔強。老太的脾氣可不好,身子比馬二和都高一個頭,和馬二和打架都是騎在他腰上。就我這小身板兒,與她比多像大象和螻蟻。

我嗡嗡道:“請叫我獅毛?!边@名字高大上,有富貴氣。我們那個村的女人喜歡到城里做月嫂。什么月嫂,不就是保姆嘛。有個叫阿晴的大約在大戶人家做保姆,一口洋腔,月嫂,月嫂的,說到東家,嘴里就漏下了這個狗名,我就當寶似的撿著了。至于我的村子在哪里,我已經(jīng)迷糊得厲害。我是怎么到黃泥坡這個村子的,就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夢,夢醒了,我已經(jīng)置身異鄉(xiāng)。

“獅毛,獅毛,獅毛?!蔽曳磸?fù)糾正,可老太一點兒也聽不懂。

老太招手道:“小九!過來!”我撅起狗頭,“嗚嗚”以示不滿。

老太只好走到我身邊,一只手拿坨臘肉,另一只手摸摸我的脖子,“小九,乖,張口!”

我年齡雖大,飯量可不小,她用一塊噴香的臘肉就收買了嘴賤的我。真是下作!

好吧,小九,我決定改名。我歡快地吃肉。只要不喊“小九子”就行,西太后當年喊李蓮英就喊“小李子”。我可是條貨真價實的公狗。

現(xiàn)在胡長子老太拄著栗樹棍兒過來了。

穿灰衣的老太越來越像一根栗樹棍兒,戳在稻場上一戳就是大半天。一天雖然枝枝叉叉漫長,但只要刀削竹篾一樣仔細剖,也不過是日頭東升,日頭橫空,日頭西落,這三截分分秒秒過完,然后好睡一晚,第二日仍然如此。一月,一年,也不過如此周而復(fù)始。胡長子老太就是如此。

胡長子老太家的稻場,其實有兩根棍兒。一根叫胡長子老太,一根是栗樹棍兒。她拄著栗樹棍兒,走哪都拄著。栗樹棍也是她的拐杖。要是兩根粗細不一的棍子并在一起,乍一看,就像兩個影子貼肉般長成了一根。

胡長子老太花了大半天才削出這根栗樹棍兒。對于七十二歲的老太,拿著笨重的柴刀干這活真不容易。但我不會感謝她,削這棍兒純粹是虐我。

馬二和尚在世時,一次胡長子老太在菜園掰青菜,我突然從籬縫里溜了進來。我之所以溜進來,是因為餓得兩眼昏花,想刨點紅薯之類。誰料她一眼就喜歡上我了,簡直莫名其妙。好在我基本沒野狗的壞毛病,雖然狗毛骯臟打卷,但不亂咬人。我以前過活的村子,被許多工廠和煙囪包圍,我連找個打滾的草地兒也得跑十里路。也許是某一天我跑啊跑,想打個快樂的滾,跑著跑著居然跑到了這個鬼地方。期間我流浪了半個月,感過冒,發(fā)過燒。胡長子老太等了幾天,也沒見誰來找尋。

馬二和對我不咋的,“富人養(yǎng)狗看門守戶,我們窮得卵蛋子打架,養(yǎng)啥老狗?”

“瞧這迷瞪樣,能攆兔子?”馬二和很懷疑。

胡長子老太一瞪,“人老了人嫌,狗老了可憐?!彼斐鲭u爪子一樣冷硬的手,摸摸我的脖,毫無商量,“小九,有俺一口飯,不少你一粒米!”

我感激涕零,在地下歡快地打了個滾。

胡長子老太的變異來得驚天地動。那天后半夜,她在西坡的老屋里突然發(fā)癲。

“影子,影子!”

“馬二和——哦,等等——”

她的尖叫不比往常,喊魂似的悠長,此起彼伏:“影子,大影子!”“馬二和——嗚嗚——”“影子,呃……”一個勁催兒子春山,“快拿繩子,拿繩子!”“綁了它!”還扯著嗓門喊我:“小九,小九,哪去啦?咬,咬他!”瘆人的叫聲從坡上的茅草叢里滾到坡下,整整搗弄到大清早。黃泥坡村僅存的幾個老家伙,誰也沒想到干癟瘦小的胡長子老太,五六十斤重的小身子,居然爆發(fā)出這樣絡(luò)繹不絕的能量。

幾個老家伙,比如南坡的張駝子,北坡的馬矮腳,比如在村子繞來繞去的烏鴉,沒事兒也獻殷勤的喜鵲,不約而同聚在一棵百年楓楊樹蔭下,憂心忡忡合計了半上午,集體認定老太是在做夢,夢里在追影子。不帶這么玩的,老家伙們對此心神難寧。

“白天咋那么正常,干活燒火一樣不落,哪有毛病?”老太的老表張駝子很不解。

“是看著正常吧,神經(jīng)病都不說自個不正常哩?!瘪R矮腳反駁。

馬矮腳補一句:“咋算正常?都天天馴狗?!?/p>

張駝子一錘定音,“或是馬二和那個歪腳佬在多事哩?!瘪R二和年輕時遭遇車禍,導(dǎo)致腿腳不好,走路總往左邊歪。老家伙們心里其實也是這么想的,只是不愿說出。張駝子尤其熱心,就跑到南坡下借村主任手機,責備春山春水:“不問不管你老娘,不曉得趕緊送醫(yī)院啵?”

春山在清水鎮(zhèn)里,春水也在清水鎮(zhèn)里。他倆的媳婦在鎮(zhèn)上,各自租一間平房帶小伢讀小學。除了做飯洗衣,兩個女人都在服裝廠里打零工以補貼家用。春山平時在市里攬點裝修,春水平時在溫州打工,都打了二十多年工,因為今次大大馬二和的緣故只好回村。誰料才喘口氣,去鎮(zhèn)里才待了一天,老娘就又出事了。

傍晚,光線昏暗的偏屋里,胡長子老太一如既往地面對供桌,右手從拆散的香捆里掣出三支線香,在供桌右首的白蠟火苗上燃著,雙手捧舉,朝空中拜了三拜,輕輕捻開,再雙手插進香爐里去,口里喃喃道:“菩薩保佑,菩薩保佑,讓馬二和投生個豬狗人家……”

胡長子老太遲疑了一會,也許是覺得這話有些毒了,繼續(xù)說:“錯了錯了,讓馬二和投生個富貴人家,福祿雙全?!?/p>

這時春山春水慌不擇路鉆進了偏屋。春山束手縛腳,見老娘棍子一樣寂寂戳在供桌前,忙說:“娘,聽說您病了,咋啦?”

春水支起一條腿,斜靠著門,大咧咧說:“老娘想大大了唄?!?/p>

倆人本來是打算上午回的,不巧下午學校開家長會。虔誠用心的老太倒被嚇了一跳,對兩個兒子一瞪眼,眼睛亮亮的,不像個七十二歲的老太。她使勁吸一口香氣,搖頭,“莫得事?!?/p>

春山見老太不肯去醫(yī)院,打了電話給小妹春芹。春芹勸:“娘得搬到新屋住,起碼有人照應(yīng)!”

老太丟下電話,對著供桌又念了一段菩薩保佑,菩薩保佑,伸出枯瘦的手掌指著窗外,“呦,快看快看,你大大他來了,飛起來了……”說得春山春水心里毛悚悚的。

“俺得趕緊睡一會?!崩咸f罷飛快地上床躺下。

“不到夢里俺見不到他?!?/p>

“你大大在前面喊俺哩。”

入睡前,老太神鬼叨叨地對春山春水擺了擺手。

此情此景,我盡收眼底。我蜷縮在偏屋冰冷的泥地上,默默注視老太。唉,看來人命和狗命也不差多少。

那晚之后,胡長子老太陷入了怪圈,晝夜模糊,午夜成為夢魘的臨界點。從半上午到午夜,似乎都是白晝光陰,老太清醒無比。午夜剛過,老太立即渾渾噩噩,在夢里與馬二和死斗。她一閉眼,馬二和模模糊糊的影子無處不在,但一抹眼,影子又迅疾消失。

每每醒來,老太把我好好養(yǎng)大的打算更加堅決。養(yǎng)大了可以咬馬二和,拒絕這個沒良心的貨進門。由此可見馬二和狠狠得罪了胡長子老太。

淪落至此,我漸漸明白狗命的艱辛。雖然我開始無比的低眉順目,謙卑識趣,對哪個訪客都抱有真誠的熱情,但老太倒氣憤了,憑啥?她要的是生猛血性的狗。因此老太添了一門事,每天早起,在離木門十幾米外的稻場上豎起那根栗樹棍兒,棍上綁一坨噴香的臘肉,外面蓋一件馬二和穿過的舊衣,恰好露出一半臘肉??珊薜氖俏矣袀€富貴病,好肉。胡長子老太站在棍兒旁邊,敲碗發(fā)令,敲一下,“小九,預(yù)備——”,敲兩下,“起跑——”,敲三下,“小九,快跑!”老太哪里學來這些招式,顯然是她到鎮(zhèn)上看了小孫子上體育課。我要吃到美味,就必須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跑到棍子旁,臘肉就成為獎品。胡長子老太樂此不疲,她渴望我脫胎換骨,野蠻生長,也許過個十天半月,我?guī)撞骄涂梢宰飞像R二和,扯他的褲腳,咬他的小腿??晌胰狈吠茸訚撡|(zhì)。這使我無所適從,躺在地上撒嬌耍賴。老太的臉像結(jié)了層冰渣。不管咋使喚,我就是磨洋工,實行軟對抗。

老太可發(fā)了愁,這個刁嘴貨!恰好閨女春芹來看老太,送了一刀鮮肉、幾斤雞蛋糕。老太不舍得吃,轉(zhuǎn)過春芹的背,把鮮肉一坨坨切好,掛兩坨在棍子上,想引誘我背叛往昔生活。也許是太久沒吃過鮮肉,我一下子就見肉忘義,跑勁十足,一天下來,一刀鮮肉只剩下一小半。老太又發(fā)愁了,這鮮肉太難弄,鎮(zhèn)上才有屠店,那得走十好幾里,何況她也沒幾個閑錢。老太只好將臘肉日夜浸漂在水里。浸了一天一夜,老太用舌條舔了舔臘肉,已經(jīng)寡淡得沒一點肉味。我不情不愿嗅了一下,轉(zhuǎn)身窩到了墻根下。老太很生氣,決定餓我兩頓。中午她干脆將臘肉重新撒鹽,加蔥蒜姜,炒了準備自己吃。誰知這蔥蒜的香對腎上腺的刺激如同毒品,我顧不得臉面,撒歡似的繞老太的褲腳打轉(zhuǎn),嗷嗷叫著。老太瞅瞅我,冷哼一聲,走出門將兩坨臘肉掛在棍上,發(fā)令:“一,二,三……”我嗖嗖跑向稻場,這次成績挺棒。

某天南坡的張駝子牽著一只羊打門前過,正瞧見老太在團團轉(zhuǎn)支使我。張駝子頓下,說:“表嫂,馴小九捉兔子?”老太尷尬一笑,“是哩,是哩。野兔太多了,花生地被刨得狗啃似的?!睆堮勛記]細問,徑自走了,但那神情分明像是窺破了啥。老太的樣子有點心虛。

訓(xùn)練了七八天,略有成效,但新麻煩來了,無論睡前怎么誘導(dǎo),我始終鉆不進她夢里去。其實我也不想鉆進去咬人??神R二和又只在她的夢里出現(xiàn)。這使胡長子老太說不出的憋悶和苦惱。只要腦袋挨上枕頭,老太就自言自語:“死鬼,你咋一會兒是影子,一會兒是小羊?”我想象得出,它們輪番出現(xiàn),隨心所欲,捉摸不定,老太在夢里急得跳腳,卻連馬二和的衣角也抓不住。好笑的是,有一次馬二和居然爬上了東崗的樅樹杈,嬉鬧似的撕扯松針。這是老太醒來憤憤不已坐在床上,不小心透露出來的細節(jié)。憑著我通靈的狗腦,也能揣摩出馬二和當時的神情:嘴角露出一抹似有似無的笑,詭異得很,好像很同情老太,也有一絲嘲弄。

但固執(zhí)的胡長子老太無論如何不會服輸。這事可沒完。

追溯我的被虐史,是從馬二和滿頭七開始的。

那天剛擦黑,老太就把兒子閨女喚到老屋里,春山春水已平靜許多,春芹捧著馬二和的照片不放,淚水巴嚓,來問老太如何給馬二和上供。老太嘆口氣:“慢點慢點,莫急,陰差大人和你大大還在趕路?!?/p>

十點多鐘,廚房里忙碌起來,春山媳婦提來了一只雞,春水媳婦送來了豆腐、臘肉、干咸魚。公雞脫毛不久,身上還透著股熱氣。青菜洗凈了,蘿卜切好了,由春水媳婦掌勺。還有五香蛋、花生米、桑枝木耳,還有幾盤點心,酒釀小湯圓,糍粑,麻餅,茯苓方片糕,是春水下午騎摩托到清水鎮(zhèn)采辦的。小湯圓和糍粑可是馬二和的最愛,等馬二和吃飽喝足就可以受用上路。春芹把各式點心擺在八仙桌上,熱乎乎的炒菜也一盤盤端出來。這種鍋碗瓢盆的鬧騰,完全不像馬二和已經(jīng)離開了家,好像就是這老家伙要做個大生日。剛烤過的方片糕香死個人,我躲在桌子底下,口水淌濕了頸毛。誰知春水十歲的小伢比我還饞,抓起一塊糕還沒進嘴,就被春水打了一巴掌,屋子里響出委屈的哭聲,倒給寒夜的村子添了些生氣。老太并沒有阻止春水,挨巴掌是長記性的事,有些規(guī)矩得守。

見一切辦妥,胡長子老太手腳輕便地從長條凳出溜下地,轉(zhuǎn)身面對供桌,取香點燃,拜了幾拜。大瓷碗里的公雞已經(jīng)僵硬,上面插了一根筷子。春水圍著桌子擺上了筷子、酒盅,一瓶有些年份的天仙河酒放在桌子下首。春山斟上了酒,動作很輕,仿佛是擔心驚擾了誰。老太瞅了幾眼,伸出枯瘦的手,慢騰騰拿過酒瓶,不滿地咕噥著哪個酒盅淺了,鄭重其事走過去添上一點。她的手有些抖,一不留神酒盅就滿溢了,散發(fā)出勾人的香。老太又將湯圓糍粑移到了對面,因為馬二和習慣坐在那里。

一碗清水,一碗五谷糧,擺放在大門口。老太好多年前向村小的老先生問詢過,亡人過頭七要用稻、黍、稷、麥、菽等五谷,也就是大米、黃米、小米、小麥、大豆,前幾天她就從瓦罐里找齊了。老太舍不得扔那些拙頭笨腦、毫不起眼的老瓦罐,因為里面裝著土品種蘿卜、黃瓜、豇豆、茄子種子。從馬二和滿七十歲開始,老太就年年種黃米、小米。馬二和還嫌它們賣不了價,老太現(xiàn)在卻派上了大用場。事實證明老太比馬二和有遠見,人不能光看腳下那一小塊。鄉(xiāng)下早無人種這些了,只有老太念念不忘。清水可以給馬二和洗塵,讓老家伙干干凈凈上路。五谷可以辟邪,可以給一家人驅(qū)霉。亡了人不值得慶幸,雖然馬二和活夠了,算得上喜喪。等到清晨,孝子春山春水將清水灑在門口,這是馬二和告別世界的見證。五谷扔到水長流的地方,水流往東,東方屬木,木行屬陽,是一個安神的光明之所。想必馬二和能安心。

辦完了這些,一屋子的人靠墻坐在長條凳上,悄無聲息。坐了一陣,胡長子老太說:“快子時了,各歸各家吧,俺要和你大大嘮幾句?!贝呵巯肱憷咸?,也被趕走。老太拉滅所有的燈,一屋子烏漆麻黑。摸索著上了架子床,老太有些猶豫,到底要不要躲進被窩,避開馬二和老頭。老太待了一陣,怨自已心急,風又沒刮起來,老頭還在往回趕呢。老太就靠在床頭,等一陣風吹刮。

我側(cè)耳傾聽,似乎是煙囪搖了下,又像是哪扇窗在晃。胡長子老太知道,該來的都來了。風在掃,沙沙,沙沙。堂軒里或許已經(jīng)鬧熱起來,馬二和在酙酒,殷勤地請陰差大人干杯。

胡長子老太真想爬起,看看馬二和胡須是不是刮過,新衣是哪種顏色。等了許久,老太好像聽見哪里“咚”的一聲,然后“吱嘎”“吱嘎”的腳步走出了屋子。老太忽然覺得不對,沒有了肉身拖累,馬二和走路應(yīng)該是輕飄飄的,剪紙一樣的墨影,哪里會有聲音?

胡長子老太心里空落著,想追出去瞅瞅,卻像定了魂,咋也挪不動身。她滿懷委屈,老東西真絕情,光顧吃喝,也不進偏屋瞅瞅。

第二天一早,老太就將我趕到稻場,繼續(xù)魔鬼式訓(xùn)練。

馬二和的逝世是因為從西坡上一跤滾掉了魂。

出殯之前,堂軒里嗚嗚咽咽做了兩天法事。胡長子老太斜靠在偏屋的架子床上,幾個好心的鄰居老太接二連三來慰安,來找她聊一些輕松話題,并小心翼翼地避開馬二和。這些老太平時可不是省油的角色,哪怕路邊玉米苞子被貪嘴牛羊啃了幾棒,哪只雞忽然被黃鼠狼叼了,她們立即會選擇性地忽略家族關(guān)系姻親關(guān)系,毫不遲疑地向心中所有的懷疑對象噴泔水。馬二和歿了令鄰居老太態(tài)度大變,面對從今往后孤伶伶的胡長子老太,她們集體生出了同情。馬二和躺在堂軒黑漆漆的壽材里,這是個抹不掉的事實。這種時候,鄰居老太們和胡長子老太的兒女的想法十分合拍,千提萬防別再出了意外。其實哪能呢,胡長子老太和馬二和在一張床上困覺,一個鍋臺上吃飯,幾十年了,吵吵嚷嚷的,悲悲喜喜的,長長短短如今自己也活了一大把年紀,說不定哪天就真尋了馬二和去。我在墻角,看著可憐的胡長子老太,幸虧她那模樣已經(jīng)通徹了。

給馬二和送老的只有大兒子春山。那時已經(jīng)有一屋子悲戚的人,張駝子和馬矮腳傻呆呆都在。也許見慣不驚,村醫(yī)老神也在,一臉漠然,正給馬二和掛水。春山一邁進屋,見了架子床上半死的馬二和,腿腳當即軟塌,噗地跪在床前,不由自主尖嚎了一聲:“大――”聲音狼一樣攪動著灰暗的天空,嚇得我從床底一下子彈直了身子。仿佛是感應(yīng)到春山的悲苦,馬二和枯葉般的臉添了些活氣,眼皮動了動,但喉管里一口頑固的痰作梗,只能焦灼地發(fā)出一些晦暗難明的嘀咕,他的中指仍像只奔死尋水的斷背蝦,艱難地向床廳爬,有氣無力卻固執(zhí)地叩著側(cè)板。春山一臉茫然,只好向老娘求助。老太嘆口氣,向馬二和湊過臉,側(cè)耳聽了一陣,她告訴春山,“趕緊催春水回吧,你大大熬不住了?!钡R二和終究沒熬到見春水一面就咽了氣。馬二和這么走了,心里肯定起了疙瘩,春水沒送老那就是馬二和福薄,兒女一個不落送老,那亡者下輩子才富貴榮華。馬矮腳總結(jié)道:“這人喲,哪說得清,都是定數(shù),唉?!?/p>

出殯的路上,孝燈、招魂幡、吹鼓手、挽聯(lián)飄飄蕩蕩的,看得我心慌。把冷硬的馬二和送上東坡后,胡長子老太和春芹才慢騰騰從厝基地上往回走。抽抽噎噎的春芹像把漏洞百出的破傘,老太單薄得像一片霜葉,似乎一陣小風都能吹得她們身子搖晃。

春芹已經(jīng)把老棉白孝布解下,搭在肘子上。這些老棉白孝布,春芹會存到木箱子底層,在以后添了孫子,做成肚兜之類,馬二和會保佑曾外孫無病無災(zāi)。

下坡的路那么漫長,老太都走得有點迷糊,不斷問春芹:“往哪?”老太走了一陣,忽然收住腳,古怪地對春芹說:“俺想坐一坐,一個人坐一坐?!贝呵鄄豢?。老太叫春芹去招呼母舅舅娘,一會兒再來接,她就是坐一下,不會再回厝基地的。剛送走了亡人半路又返回厝基地可不好,那是急著打算和亡人結(jié)伴。雖然老太遲早要和馬二和結(jié)伴,終究還不到時候。真到了那時候,老太是攆馬二和,馬二和在前邊老遠老遠的地方,影影綽綽的,老太要想繼續(xù)和馬二和在一個新家搭伙過日子,不攆上老頭的腳跡可不行。

荒蕪的田野上,秋風像一架蒼涼兇猛的油榨,掀起老太的頭發(fā),浪一樣的一層層花白。田埂上的木梓葉,像抹了許多活豬血,風一吹,那些血就往下灑。

“一個人多好呀?!彼坪跏邱R二和輕吁了一聲。

顯然,馬二和獲得了新生,或許已經(jīng)漂浮在某個年輕女人的肚子里,然后威武地蹦出來,卻“哇”地宏亮哭起,小眼晴好像受了很大委屈,略帶不滿地打量新世界,心里其實快要笑出一個飽嗝。趕來恭喜的親鄰會說這伢眼珠多么純凈,新的馬二和會坦然笑納這種評判。記得我剛降臨塵世,我的狗娘、狗親戚、狗主人也是如此欣喜。在另一世,馬二和的重新開始,會不會仍然定居在黃泥坡村,不光我,恐怕胡長子老太也沒啥把握。不過馬二和很犟,或許他不會跑遠,他歪著腳,以前一生的跑動就圈在清水鎮(zhèn),那他能跑到哪兒?再不濟跑到縣城,再再不濟跑到安慶、合肥,又能怎么樣?他可不是聰明人,蜘蛛網(wǎng)一樣的大馬路不認得,一頭不認得大馬路的牛雖倔,但決不會蠢到一頭撞向大馬路上的車,頂多在路邊膽顫心驚地等待,等待誰來搭把手牽他回家。所以老太自信地笑了一下,先摸了摸我的脖子,再向坡上馬二和的影子招了招手。

那影子始終沒搭理她。老太揮了幾次手,又喊了幾嗓。馬二和卻歪著腳兀自往前挪。

這下老太氣呼呼了:“瞧你個死鬼,有能耐莫進家門!”

馬二和遠離的直接后果,是我的日子冰火兩重天。胡長子老太開始喜歡穿灰衣。以前她出門都挑挑揀揀,干干爽爽一身。現(xiàn)在也挑挑揀揀,撿拾到最后卻是一身灰撲撲。因此她看起來和栗樹棍兒沒啥兩樣,栗樹棍兒和影子也沒啥兩樣。人也是影子,胡長子老太走,影子也走。日頭大,影子就格外清亮。日近黃昏,影子就影影綽綽。如果下雨,灑雪,天昏沉,日頭不舉,胡長子老太的影子就嘆息一聲,縮進泥土里,再無半分動響。

黃泥坡村,坡上,山上,活著那么多栗樹,那些栗樹依照馬矮腳的說法,不就是一根根活著的大棍子粗棍子么?每一棵栗樹,都會復(fù)制出一個影子。人復(fù)制出的影子會主動出走,樹的影子只會被日光月光電筒光挪來挪去。挪來挪去,也還在繞著樹干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離不了幾尺遠。因為人的心野,影子通常都能跟著主子天南海北鬧騰一番。

胡長子老太已經(jīng)沒那勇氣四處鬧騰了。事實上,她和馬二和一樣,一輩子并沒有走出黃泥坡村一百里。

但胡長子老太不相信馬二和能走多遠,她撩一撩圍裙的工夫就能攆上。

胡長子老太的睡眠一向如石磙壓地,沉實得地老天荒。這曾讓馬二和莫名羨慕,也使她倍感優(yōu)越。但胡長子老太咋忽然因為一個跡近虛無的影子而心亂,我實在搞不懂人咋這么復(fù)雜。如今老太的睡眠就像門牙被磕掉了一半,上床一閉眼,坡后西崗上那個歪來歪去的影子,不斷擠壓,很快把她擠成了薄薄的黃裱紙。

后來張駝子回憶,那天他在田壩上準備燒荒,確實看見斜對面東坡上一個影子一閃,胡長子老太對著影子確實愣怔了半晌。北坡馬矮腳也言之鑿鑿佐證,他踮起腳伸頸張望,才和那灰衣影子差不多高。這個高度,正與馬二和匹配。

沒事時,胡長子老太經(jīng)常自言自語,通過記憶碎片拼湊,我大致復(fù)原了馬二和影影綽綽躺在停板上的場景。

馬二和剛歿的時候,立即被村里人由床上抬到門板,這叫“下停板”。馬二和面蓋泉紙,胸口放了一把剪子。頭前放半碗生米,一雙筷子直插在米里,上面還放著兩個雞蛋、一炷香。馬二和要吃倒頭飯和倒頭蛋了,他從人世倒下了,倒頭睡下了不問世事,要給他吃飽喝足不留遺恨。

接著兩抬紙轎燒起來,幾匹紙馬燒起來,哭著從幾十里外趕過來的春芹,燒了九斤四兩泉紙。她是馬二和的閨女,就得按這個數(shù)給老子燒泉紙。轎子,馬,五顏六色的,燃燒時并沒有像豌豆莢那樣噼啪,噼啪,只是煙氣有幾絲嗆鼻,卻也不明顯,胡長子老太一點沒記錯,陽光很好地照著一簇簇火苗,大家都盡力不出聲,春芹也盡力壓低了嗚咽。他們在等馬二和坐轎騎馬,目送一個影子遷移到一個未知的新地方,他們不出聲,很壓抑而默默地等待紙灰冷卻。他們希望不會刮起一陣風,不刮風那些紙灰就很安靜,就沒有一些游蕩的靈魂向馬二和打劫盤纏和坐騎。人老了就只能等兒孫們孝敬,人老了沒什么用,和幾個孱弱的野鬼也搶不過。他們希望馬二和不會這樣。

紙灰終于冷卻,意外的情況也沒有出現(xiàn)。這下好了,紙灰飽滿地裝入了雞鳴枕。是的,馬二和喜歡高枕。馬二和在摔倒的前幾天,突然喜歡懷舊,曾對我喃喃自語,他年輕時愛叫胡長子老太把枕頭墊在她的胸脯上。那時候胡長子老太胸脯波瀾壯闊,馬二和覺得把枕頭墊在胡長子的胸脯上,簡直像枕著一間大屋子睡,多么了不起。這個厚實的雞鳴枕也許正合他的心意。事實上,比起寬大的堂軒,比起堂軒里正對大門的那個長方形黑紅色的大盒子,雞鳴枕實在是渺小得像一只黑色蟲蟻。

接下來的事讓胡長子老太都有些嫉妒,孝子春山要給馬二和起水。春山頭頂破傘,身披馬二和的壽衣,手捧瓦缽,虔敬地到水井里取了一缽凈水。春山小心地給馬二和洗臉,那么小心,像是特別怕碰疼了什么。馬二和的臉已經(jīng)皺核桃一樣沒什么看相,七十八歲的馬二和,狀如嬰孩,任憑春山的伺弄,似乎他們顛倒了關(guān)系,春山才是他的老子。這種關(guān)系轉(zhuǎn)變得很奇妙,好像根本都沒什么起承轉(zhuǎn)合,一會兒就顛倒了父子關(guān)系。胡長子老太看見春山那么輕柔,從來沒那么輕柔,這本來是個粗糙的男人,卻仿佛一下子覺醒了什么,淚珠子跟著啪啪的,差一點掉到馬二和的臉上。旁邊的馬矮腳、張駝子、鳥銃,當即喝止。要是淚水滴到了亡人的臉上,亡人不會安心,走得就不利索。亡人本來是要斬斷與這一世的瓜葛,干干凈凈地換個地盤兒活,親人的淚水會使他丟不掉這一世的牽掛,那咋行。這雖然殘酷,卻是可以讓一個人再選擇一次。胡長子老太繼續(xù)注視馬二和究竟是怎么告別人世的。她看見堂軒正中大盒子一樣的壽材,已用生漆封了口,騎著兩條高凳。二十年前,黃泥坡村上面的犁頭尖,全是上好的杉木,馬二和請了大木匠,為自己準備了十二元的壽材。胡長子老太則是上等的十廓,大氣,敞闊。胡長子老太說:“你身坯大,還是睡十廓吧?!瘪R二和表示反對?,F(xiàn)在馬二和終于入殮了,事與愿違睡進了十廓?;蛟S他當初反對只是個托詞。他到底換上了黑老衣,腳穿白老襪,手握紙銀錠,頭枕雞鳴枕,仰面躺進了福壽圖案的大盒子,神態(tài)平靜,并沒有趕赴未知世界的異象。

顯然馬二和要在大盒子里狠狠睡一陣,也許是幾月,幾年,也許是幾十年,幾百年,睡多久能醒來要看馬二和的運氣。胡長子老太都不知道馬二和要睡多久,她有點怕馬二和睡得太久,那樣他們以后在路上遇見,馬二和會目不斜視,會把胡長子老太當做一個偶遇的影子。這是相當可怕的失憶,睡眠會加深這種陌生感,把世界的秩序打亂,重新組牌。

屋子里春山春水春芹和母舅舅娘圍著一張八仙桌,在小聲嘀咕,見了老太不約而同關(guān)閉了嘴。胡長子老太可不糊涂,一脧眼就知道他們在討論啥。但老太沒有戳破,她不想和兒子女兒過,以前和馬二和過慣了,要她再換一種過去無法適應(yīng)。她帶我徑直走進偏屋,坐在她和馬二和睡了幾十年的架子床邊。發(fā)了一陣呆,老太起身翻箱倒柜,翻了四五遍,抽屜里,枕頭下,想找一找馬二和的那副骨牌。她艱難地蹲到床底下,那里有一只老皮箱,還是春水第一年出門打工帶回來的,積塵很厚,好不容易拖出來,像散了架的一副老骨頭,積塵簌簌撲了老太一頭一臉。兩年前馬二和還玩過骨牌,似乎是因為馬二和的消失,骨牌也一道突然消失。老太已經(jīng)找不到馬二和曾喜歡摸骨牌的證據(jù)。

胡長子老太馴狗追馬二和已成為村里一景,但結(jié)果顯然令她沮喪。半夜在夢里她喊破了喉嚨,我還在偏屋的墻角呼呼大睡。一旦夢醒過來,老太總對我一頓抱怨,說要消減我的口糧。我已經(jīng)習慣了。我并未表示不滿。因為第二天,她依舊早起,“一二一”馴我,我懶洋洋應(yīng)付一番,口糧卻似乎并未減少。顯然她的記憶已經(jīng)磨損。這么幾次之后,胡長子老太幾乎絕望。入冬的天氣,就是這么折騰人,寒風掃得人喉嚨發(fā)癢。老太咳嗽不停,咳得上氣不接下氣,臉色青烏。據(jù)說,馬矮腳已咳得三魂缺了兩魄,躺在鎮(zhèn)醫(yī)院病榻上,老太一直想去看看,但老下不了決心。

上午,胡長子老太坐在偏屋里的小馬扎上,像樹樁一樣沉默,半天一動不動。似乎在享受她和馬二和幾十年的氣息。那些氣息很古怪,就像古董結(jié)了一層厚實的包漿。我嗅了嗅,有點陳腐,有點霉味,更有鉆鼻子的親切。我想老太肯定會帶著氣息去另一個地方尋找馬二和,如果沒了那種氣息,馬二和恐怕不會認她。她也要馬二和記得她,所以馬二和逝后,她半夜偷偷在壽材里塞了條手絹。那還是他們當年新婚時逛集,馬二和花了三毛錢給她買的大紅印花手絹,稀罕得緊。胡長子老太一直把它藏在柜底,里面放了樟腦丸,這樣就不會被蟲子咬嚙。馬二和一定記得那塊手絹,碎花的桃紅,逛集回來她一直系在發(fā)髻上,風一吹還那么好看地飄,就像幾朵桃花在枝頭晃。胡長子老太信賴馬二和的憨實,就那苕貨還擔心被哪只狐貍拐走么。那年馬二和要為春水掙學費,和村里人大熱天去明堂山東合沖林場做樹,吃住在東家。那時馬二和沒遭車禍腳還沒歪。山里大杉樹特緊俏,沖天炮的樅樹拉一車到武漢,東家小半年就吃穿不愁。東家有個老閨女,或是見著裸膀子的馬二和腱肉鼓蕩,又誠誠實實,上深山砍樹,扛回來就削,一點不耍懶,眼里就冒了火星子。馬二和二十多天把一趟活干完,臨行前那老閨女拿了塊荷花手絹相送。馬二和后知后覺,回家居然還樂呵呵對胡長子說:“這個比俺送你的那塊還齊整,你收著吧?!焙髞砗L子就不肯馬二和再去做樹,錢掙不掙倒在其次,人要是丟了,那胡長子就虧大了。大紅印花手絹的氣息,雖然被馬二和帶走了,一整個屋子的氣息馬二和可帶不走。這老屋子的氣息就是胡長子老太一個人獨享,真是奢侈。老屋的氣息很復(fù)雜,胡長子老太仔細地辨著,各種氣息從枕頭邊,從老木箱,暗花衣柜里冒出,似乎都通著一條路,通向一個親人的過去。會不會通向未來,胡長子老太沒這方面的經(jīng)驗,前幾年她也問過年長的幾個村人,都是一臉茫然,只是感覺有一只腳似乎要踏進一個未知混沌的地方,快觸著門檻啦,但門檻里到底如何誰也說不清楚。以前她問過比自己略小的駝子,略大的矮腳,他們更缺乏相關(guān)經(jīng)驗。既然這一條條氣息通向每一個熟悉的親人,胡長子老太突然就鼻子一酸,一緊。酸的是馬二和的氣息也許要越來越淡了,直至淡到虛無,無蹤無痕。緊的原因是馬二和也許帶走的不僅僅是胡長子一家子的氣息,那個東合沖女人,誰知道后來有沒有偷偷來找馬二和呢。馬二和雖憨,也還沒憨到不懂男女之情。老太對我交代:“小九,哪天替馬二和去看看東合沖女人,嗯?”

我的心情突然因為這句話沮喪。我想起當年和我好的那只小白狗。小白是阿晴從城里撿回來的流浪狗。如果我真的是“獅毛”一樣的城里狗,小白估計不會被阿晴拴在屋里不準出門。阿晴鄙夷我的土狗出身,說小白啊你要嫁也要嫁給一條名狗。

胡長子老太終于從馬扎上抬起尖瘦屁股。她很快在衣柜里翻出了一個紅兜肚,好些年頭了,褪色了不少。她揮舞著兜肚像舀一碗水。她又把自己的口袋撣一撣,像撣去一些灰塵,再把口袋張開,五根指頭一撈,像撈進了一把什么。我覺得她不像在抓黃豆蠶豆,而是裝進一口袋那些偏屋的氣息。

我因此掉下了兩滴心酸的淚蛋。我希望能盡快走進她的夢里幫一把。

張駝子嚴肅地催春山春水回來一趟,把胡長子老太弄進醫(yī)院。但春山春水都說實在太忙了,年前要趕活,東家不放,轉(zhuǎn)眼要過年,幾個伢子的學費、新屋欠債一分都不能少。

那天早上,老太又在虐我,對著東坡老不顯影的日頭罵罵咧咧的,說我忘恩負義,狗爪子上不得臺面,在她最需要我時從未挺身而出,讓她獨自和馬二和的影子搏斗。我委屈死了。

下午,春芹鬼鬼祟祟到了老屋。

春芹偷偷在木門上粘漿糊,從包里取出一張鐘馗像,把鐘馗貼上去。那個威武的鬼王,黑須黑臉黑帽紅袍,是捉鬼的好手。春芹又拿出一根紅繩,從櫥柜里翻出一只青花瓷碗,從水缸里舀一碗清水,在碗口外沿系一條打了活結(jié)的紅繩,擺在老太的床下。

老太還在供桌前小心翼翼上香,一絲不茍戳在那里,由此展開對馬二和日復(fù)一日的詛咒和祈福。

春芹喊一聲“娘”,訕訕地拿出一枚“方孔通寶”,用紅線穿著錢孔,想掛在老太脖子上。老太一瞪目:“鎮(zhèn)鬼?你大大不是鬼!”一把便拂了銅錢落地??蠢咸鷼?,我趕緊扯著她的灰褲腳。我要帶她到南坡找張駝子散散心。

通村水泥路硬扎得很。春山和春水的兩層樓房,都建在大路旁。但門前的荒草葳蕤。黃泥坡以前有許多葵田,葵籽榨出的油金晃晃,能香得一個村子飄在半空??锢铿F(xiàn)在幾乎只有枯萎的荒草。

我和老太往南坡走。一路上,老太喋喋不休,和我說了許多話。說累了,她就把栗樹棍兒鷺鷥一樣支在地上。走到一半,恰巧對面來了張駝子。張駝子截住胡長子老太,“表嫂,你得去鎮(zhèn)上醫(yī)院。”

老太說:“你是不是覺得俺快要逝了?”

張駝子不語。

老太盯了一會張駝子,繼續(xù)說:“馬矮腳不久了么?”

張駝子不好回答,伸出黑爪子想摸摸我的脖子,呵呵呵示好說:“小九,都長這么水溜了?!蔽矣X得他在蔑視我的尊嚴,我的大名叫獅毛,獅毛,他那烏七八黑的爪子憑什么敢摸我?我毫不遲疑閃到了一邊。張駝子趕緊尷尬一笑,縮回了爪子。

忽然老太指指他的背后:“老表,你的影子長胖了!”

張駝子嚇一跳,一扭頭,“哪里?”左看右看,大陰天,哪來的影子。

老太固執(zhí)地繞到張駝子背后。張駝子隨著老太打轉(zhuǎn),“影子呢?哪有?”

“影子,影子……”老太不斷繞著張駝子比劃,“馬二和,你真是胖了!”

“小九,咬,咬!”老太趕緊招呼我。

張駝子落荒而逃。背上那個烏龜殼一顛一顛。老太擼起袖子,干枯的手臂露出青色細小的血管,得意道:“馬二和,你跑得了嘛你!”

胡長子老太癔得厲害了。唉,她把張駝子看成了馬二和。

第三天晚上,春芹和張駝子請來個法師,據(jù)說是十里八鄉(xiāng)第一高手。法師穿著老布長袍,頭發(fā)很長,手拿桃木劍,一擺手那長袖和頭發(fā)一起飄,仙風道骨。因為法師穿皮鞋,我一點都不喜歡,抖著頸毛對他直吠。法師瞧不起我。法師專瞧胡長子老太。張駝子在肅穆認真地勸老太,老太木木坐在馬扎上無動于衷,沉著臉對法師視而不見。

法師畫符,凈身,凈口,凈手,凈筆,然后擺起香案,請神,進行禱告,符篆一筆而成后,立即噴上法水。這些弄完了,繼續(xù)禱告,頂禮,送神,驅(qū)鬼符成功。法師口念真言:“百鬼諳邪,泛泛桑精,急急如火令攝禁!”誦念三遍,再將符篆點燃,“嗤”的一聲。我覺得好笑,但我的笑聲很難聽。胡長子老太對法師勾勾小拇指,似乎這一切與她毫無關(guān)聯(lián)。老太自顧走進灶間,燒水,洗腳。她要洗洗睡了。我惡狠狠地吠了幾聲,以示對老太的支持。春芹和張駝子目瞪口呆。

詭異的是,村子里的狗多了起來。當然我才是當之無愧的老大。人們并未因為胡長子老太半夜怪叫而鄙視她。相反,張駝子馴起了狗,馬矮腳在病床上也不安生,叫自家婆娘馴了條野狗。似乎馴狗越來越像一種有意思的游戲。

轉(zhuǎn)眼老北風辣乎乎吹得人心里哆嗦起繭,胡長子老太咳得相當厲害,一咳起來身子似乎也矮了幾寸。我的悲傷時代來臨,脖頸上套了根棕繩,老太牽著我,走哪都不肯罷手。老太認為,我之所以不能在夢里幫她,是因為太慣著我,離她太遠,導(dǎo)致無法感應(yīng)。老太大致是這意思,她瞅瞅天上黃得拉稀的日頭,用黃泥坡土話咕噥著,彎著腰,虛弱地走在枯草叢中。而我和她光線黯淡的那間偏屋,如同原始人居住的古洞穴,孤零零地抖索在一棵大楓樹下。

好像我也和老太一樣,心里頭起了老繭。

胡長子老太緊一緊繩子,她說去鎮(zhèn)上看兩個孫子,也要看看馬矮腳。她已經(jīng)好久沒見過孫子了,其實她孫子一個月前回來過。老太的耐心已經(jīng)不夠。就這樣,我,胡長子老太,一根栗樹棍兒,我們?nèi)齻€老家伙,在通村水泥路上,一步步往清水鎮(zhèn)挪移。

我的眼前有許多影子。我從前過活的村子,黃泥坡村,各種各樣的影子,煙囪一般噗噗噗直冒黑煙。它們集體迷亂在天空,又像寒風在地上翻一個個個兒。哪個影子是老太,哪個影子是我呢。

張駝子不曉得從哪里冒出來,他牽了一條黃狗。這是條可愛的母狗,看來年齡比我小一大截。張駝子喊她黃金,多俗。

張駝子結(jié)結(jié)巴巴說:“馬矮腳,走了……”

老太并未停下腳步,張駝子急眼了,抬高嗓門,“表嫂,你咋找得到馬矮腳?昨天他兒子將他送進了火葬場,一個小盒子,全裝啦。”

老太楞了一下,旋即無悲無喜似的,“嗯”了一聲。

張駝子駝得腦袋快扎進褲襠了,喃喃道,“走了,都走了……”

我發(fā)現(xiàn)老太握著的棕繩在抖。

我一聲長吠,小黃狗跟著回應(yīng),“汪汪――”“汪汪――”“汪――汪――汪!”坡上,坡下,好多條狗集體吠起來,驚得村子里仿佛是狗的王國。馬矮腳的那條小花狗也許潛藏其中。

吠過之后,我掉轉(zhuǎn)頭往回走。老太拉著繩子,卻被我拽得趔趄。張駝子說:“怪哉,小九發(fā)瘋么?”帶著小黃狗在我屁股后面晃悠。

我停在老屋稻場上,用舌頭舔舔老太的栗樹棍兒,嘴巴往以前插栗樹棍兒的地方努努。張駝子明白了,“表嫂,小九要跟我家黃金比賽哩?!?/p>

老太回屋子找了塊臘肉,掛在栗樹棍兒上。其實今天吃不吃肉我無所謂,我就是想使勁兒再跑幾回。這真是有意思的游戲。我和黃金勇猛地追來追去,兇悍地追來追去,張駝子哈哈大笑,老太鼻涕都快流下來也沒發(fā)覺,似乎有一種隱秘的快樂悄然升起。他們好像不是在看兩條狗表演,而是借此將悲傷打發(fā)掉。

馬矮腳一走,胡長子老太成了黃泥坡村獨一無二的長者。

每天早上,我異??炭?,我發(fā)誓要和黃金一起追上馬二和。張駝子也不再叫春山春水回家。除了農(nóng)活,有時候是早上,有時候是傍晚,他都牽著黃金來訓(xùn)練。

老太已經(jīng)沉溺于夢里追影子。

我么,確實應(yīng)該叫小九,滾蛋吧獅毛。

春暖花開的時候,胡長子老太跌了一跤,臉上青一塊瘀一塊。傷好后卻留下后遺癥,每走一步都像歪腳佬馬二和。

“你和黃金多像一對兒,瞧?!蹦翘煸缟希抑鲃优艿侥掀聫堮勛蛹?。張駝子不等我開口,就樂呵呵摸了摸我的脖子,這次我沒躲避他的黑爪。

我想喊他去參加胡長子老太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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