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他覺得今天有些不對勁兒,但又搞不清哪兒不對勁兒,雖然搞不清哪兒不對勁兒,但又愈發(fā)感到不對勁兒”——王小王的《蒙面人》以一種繞口令式的句子開始,從一開始,她就吊起了閱讀的胃口,建立起了輕微的“緊張感”,讓閱讀者參與和她共同去尋找是哪兒產(chǎn)生了不對勁兒。
不對勁兒的根源很快找到——原來,“他”在“今天”見到的所有人都戴口罩,是她題目中提及的“蒙面人”。謎底的揭開并不能讓“他”和我們獲得些許的輕松,因為這只是一個起點,更多的波瀾、更多的糾纏和交織都還在后面……
毫無疑問王小王寫下的是寓言化的小說,她更看重這里面所貯含的寓意,這篇小說并不建立于真實的生活,而建立于寓意之上,或者說更內(nèi)在的真實之上。她繞開了生活真實中簡單的“像”而抵達內(nèi)部,她所要的言說只有通過寓言化的方式才能更準確、有效、深入和具有陌生感,當然陌生感有時也是保障有效的手段之一。林語堂曾談到小說有一項功能就是“對我們習(xí)焉不察的日常提出警告”——王小王的這篇《蒙面人》所涉及的、追問的,就是我們的日常和我們的習(xí)焉不察。我們在日常中時有感觸同時也時有忽略的麻木。她抓住它,將它放置在一臺專門的“顯微鏡”之下,放大,讓微瀾呈現(xiàn)為波濤,讓平時被隱藏的微點呈現(xiàn)為令人驚訝的“龐然大物”。
每個人都戴著口罩,在街上,在辦公室,在食堂,在餐廳,在相親的過程中,在地鐵上,在商品柜前,在電梯里,在面對面的對話中,在……這個口罩無處不在,無所不在,在《蒙面人》所建構(gòu)起的寓言世界里“口罩”成為籠罩性的象征,她說“這是一個蒙面的世界”。她說,“煩死了,好累。”當然這兩句話都是站在故事中的“他”的角度說出的,是她替代“他”說出的。
小說不是真的,從一開始王小王所構(gòu)筑起的就是一個想象的、幻覺的、寓言的世界,她再造了一個真實并為它安排了“必然后果”,但里面的感觸和感受,里面的寓言化代指卻是真的,在閱讀中我們能清晰地捕捉到、感受到她的那份真?!睹擅嫒恕?,它指向我們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的“假面生活”,指向我們以為非如此不可的生活日常,它指認,我們在日常和種種關(guān)系中所戴出的假面……是的,在《蒙面人》的世界里所有的人都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他們習(xí)慣用一種表情、一種話語掩藏起另一種表情和另一種話語,表達出的、表現(xiàn)出的其實和內(nèi)心所想是那樣地不同,那樣地矛盾,那樣地“對立”,可在口罩的掩飾之下這一切仿佛并不曾發(fā)生,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和諧妥帖,根本感覺不到不同、矛盾和對立,他們?nèi)绱吮砝锊灰坏厣钪鴧s處之泰然。在這樣的“假面生活”中,真情和真實被極大地削減,辦公室政治“波濤洶涌”、防范不斷升級、其實已經(jīng)尖銳對立可是在表面上卻依然和諧客氣,盡管這樣的和諧客氣中偶爾會露出隱藏的刀片的寒光。電視主持人如此,而內(nèi)褲廣告中的“挑逗”意味也是如此,明星的“深情”也是如此,就連可能建立戀愛關(guān)系的男女,在相親的時候依然如此……假面生活在慢慢地侵占所有的生活可能,它不放棄任何時間對“我們”的統(tǒng)治,包括睡眠中和酒醉之后——小說中“他”的體驗即是小小的暗示。假面構(gòu)成了生活,構(gòu)成了人際的全部,它漸漸成為我們的自身和我們的面孔,“我們”與它,與這份假面漸漸融成一體,當然另一層的“背后”也變得日漸乖張、蓬勃和扭曲,漸漸染上了綠油油的惡意……《蒙面人》不是真的,它寫下的并不是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它不是生活里的真實發(fā)生。然而,我們的生活何嘗不是如此?它何嘗不是我們的共通感受?我們,又何嘗不是小說中所提到的“蒙面人”,天天說著言不由衷的話,天天做著并不希望的事,天天討厭著“那個混蛋”卻又時時與他勾肩搭背,一副很哥們、很親密的表情?我們,又何嘗不與假面處得妥帖安然,我們,又何嘗不偶爾地暗暗嘲笑一下那些沒有假面的人和沒有把假面戴得端正的人,嘲笑他們的不得體、不世故、不通事理?我們,又何嘗不是不斷地筑高自己的防線,一次次感覺著“煩死了,好累”而又一次次自覺地把這個口罩戴在臉上?“每個人都以為了解自己,可是他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事實,那便是他無法憑空想象出自己的臉,很多他喜歡的臉、厭惡的臉,甚至只見過一次的不喜歡也不厭惡的臉,都能招之即來地浮現(xiàn)眼前,可切換到自己,就像電視機調(diào)到了一個沒有信號的頻道……”在這里,是口罩遮住了“自我”,還是“自我”原本就是模糊的、混濁的,甚至是匱乏的?
“確實,小說在撒謊(它只能如此);但這僅僅是事情的一個側(cè)面。另一個側(cè)面是,小說在撒謊的同時又道出了某種引人注目的真情,而這真情又只能遮遮掩掩,裝出并非如此的樣子說出來?!薄皩懶≌f不是為了講述生活,而是為了改造生活,給生活補充一些東西。”不知是多少次引用巴爾加斯·略薩在《謊言中的真實》中的這段話了,他說得真好,而王小王的《蒙面人》也非常恰當和妥帖地驗證著巴爾加斯·略薩漂亮的短語。小說不是真的,它并不完全地描摹生活,然而它用撒謊的、寓言的方式說出的恰是真情,真感受,真體驗。它要從另一個更深入的層面抵達真,這對于小說而言更為重要。
小說不是真的,然而王小王在《蒙面人》中極為精心地“假戲真做”,她努力讓她所建構(gòu)的這個寓言世界能讓我們相信,能讓我們身臨其境并信以為真。因此,我們看到“他”煞有介事的“不對勁兒”,看到“他”煞有介事地彎腰鉆到桌子底下,尋找可能掉落在地上的食物?!八鄙酚薪槭碌膶Α澳莻€混蛋”的提防也仿佛就是發(fā)生在生活里,小說中還有意補有這樣的一筆:“他”偷看了“那個混蛋”的電腦,偷看了電腦里的工作設(shè)想,這個過程看不出半點兒對自己行為的指責,然而——“他暗自為自己的才華得意,卻也得小心提防被‘那個混蛋偷看,抄襲了去。他確信,‘那個混蛋絕對干得出這種齷齪的事。”同樣的行為,在“那個混蛋”那里就是齷齪的事,自己同樣的行為卻不受任何內(nèi)心譴責,甚至仿佛義正辭嚴——這,當然屬于假面的另一部分。王小王寫下的,當然是我們諸多的人共有的心態(tài),太真實了?!八巡韪鶅旱沟?,若無其事地回到辦公室坐下,他能感覺到對面的目光拐著彎兒轉(zhuǎn)著圈兒蹦蹦跶跶地不斷抵達他的身上,等他一抬頭又滑到別處去了。討厭!這種人真討厭!……”它仿佛是辦公室里的真實事情,它,太真實了。從小說的開始起,至少是從食堂里的場景起,小說就已明確地告知我們它不是真的,它是寓言是象征,然而王小王始終致力于“假戲真做”,她努力讓我們進入到她所創(chuàng)造的真實之中去,努力讓我們相信,它有可能發(fā)生,它真的會這樣發(fā)生,你看,你看,這難道不是你經(jīng)歷過的和正在經(jīng)歷的部分么?
事實上寓言化的小說最大的難點在于它的“仿生學(xué)”處理,在于,它明明從開始就顯現(xiàn)了假卻又能讓它的閱讀者接受這個假,相信這個假,認同這個假,并把它當作“真實”甚至“現(xiàn)實”來對待——作家要有較強的邏輯能力,要有細節(jié)再造的能力,同時又要有深入的生活體驗?zāi)芰?,要能為這份假充入血液和脂肪,給予它有效的呼吸,讓它成為“真實”的活體。可以說,王小王在《蒙面人》中做得不錯,她展示了自己的“仿生學(xué)”才能,它能夠繼續(xù)地吸引著我們,跟隨故事繼續(xù)前行。
小說最后在一波波的起伏之后迎來高潮,“他”驟然地撲向“那個混蛋”并試圖撕下口罩,這一行為一發(fā)而不可止,于是“他”試圖撕掉每個人的,包括自己的,領(lǐng)導(dǎo)的,包括……小說安排“他”被抓住,“他”被審判,“他”被賦予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罪名。小說安排法官和他達成協(xié)議,所有的人摘下口罩,“就在口罩盡除的那一刻,那些臉真是讓他百感交集,不,萬感交集,那些臉竟然全是他的模樣?!弊x到這里我也是萬感交集,這個設(shè)置讓我意外又讓我叫絕,“他”在所有人的臉上讀到了自己,這個從開始就不適于口罩、對口罩的出現(xiàn)感覺不對勁兒的人,竟然早早地成為了“他人”,“他人”也早早地成為了自己……口罩,是我們的集體無意識嗎?我們從一開始,從出生之前其實就已經(jīng)接受了它的存在,我們早早地就具有了假面?“他”對于口罩的種種不適,其實不適的只是另一層太過明顯的疊加,而不是口是心非本身?
它,讓人思忖。
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一文中曾談到,藝術(shù)有兩個起源之處,一個是“夢”,一個是“醉”;一個是幻覺的“比喻性夢之圖景”,一個是自然的、原始的、具有放縱性的藝術(shù)沖動。它們其實都指向幻覺和想象,盡管其中不乏對現(xiàn)實的模仿?,F(xiàn)實提供真情的部分,提供內(nèi)在的認知,而虛構(gòu)、幻覺的圖景才是藝術(shù)家的應(yīng)有創(chuàng)造。王小王在《蒙面人》中提供的,正是藝術(shù)的和創(chuàng)造的,而其后的支撐則是她對生活的理解和真切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