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菊坤
中秋夜
坐在父親的病床前
一米月光在不遠(yuǎn)處徘徊
可是,父親沒有看見
他忙著和我認(rèn)識的以及不認(rèn)識的
人聊天
媽,我身體痛??!
巧珍,你為什么去了這么久?
我從沒見過我父親的媽媽
我只在他無數(shù)次的描述中認(rèn)識了她
巧珍是我的母親
她在我記憶的田野里收割麥子
父親喃喃自語,我知道他去了山上
那是他做石匠養(yǎng)家糊口的地方
剛過一會兒,他又和鄰居吵起架來
為了一塊自留地的邊界線
我看見父親的意識里人來人往
父親正處于肝昏迷狀態(tài)
我說,父親從來沒有這么清醒啊
今夜的月亮這么圓,父親在和他
想見的人相見
登 高
重陽在山的上面
父親想去看她
卻腳力不濟(jì)
為此,我去了天池山
那是吳王為天下老人祈福的地標(biāo)
我在山下跳了一支廣場舞
用江南style作了伴奏
然后,我背著父親上山
他在病床上
那天,陽光明媚
那雙手是無所不能的
我躺在搖籃里
看魔術(shù)師的幻術(shù)
萬花筒在我的瞳仁里
旋轉(zhuǎn)成木馬,驚喜
此起彼伏
我躺在搖籃里
看清貧的少年成長
如蛻,如花,如沐春風(fēng)
大樹與白云的對話
有些沉重
我躺在搖籃里
看春風(fēng)一點(diǎn)一點(diǎn)老去
一株楊柳從鵝黃到翠煙的得意
梅子黃時雨的落寞
蟬的饒舌
那雙手是無所不能的
盡管我早已感應(yīng)到他的恐慌
我還是慶幸的
至少還能偎著那只搖籃
看遠(yuǎn)方的那片海
扁擔(dān)傳奇
父親鬧著從醫(yī)院回來了
蜷縮在老床的一角
他的背影彎曲成一條老扁擔(dān)
在秋后空曠的打谷場上
扁擔(dān)是有心無力的
一粒谷,繁衍成一片蛙聲
這需要一輩子的修行
父親佝僂的身子
如扁擔(dān),如一張弓,如一座橋
我是那個撿稻穗的少年
坐在扁擔(dān)的一頭
另一頭是溫馨的夕陽
“你父親是一條彎扁擔(dān)”
熟識他的人都這么說
我知道他們說的是父親的身體狀況
我也知道秋天枯萎的野草
在白居易的詩篇里
死去又活來
我看見父親蜷縮在空曠的打谷場上
一條老扁擔(dān),在春風(fēng)里開花
少年的作業(yè)
父親在白天與黑夜的邊緣掙扎
我在他的病床邊寫作業(yè)
這里的一切對我而言是陌生的
昏暗的病房,彌漫酒精和消毒水
氣味的走廊,還有生離死別
我對父親的病情不知所措
我靜靜地做著作業(yè)
做著一個青澀少年彩色的夢
母親對我說,這個學(xué)期結(jié)束,我
就要成為一名泥瓦匠
泥瓦匠意味著什么我并不知道
我靜靜地寫作業(yè),等待父親回來
父親從戰(zhàn)場上回來了
他溫軟的目光在我的字里行間微笑
這場鏖戰(zhàn)他最終贏得了勝利
雖然也付出了一個脾臟的代價
他的身軀益發(fā)干瘦矮小
走向大山深處的影子卻很長很長
那年我十五歲,如今他八十四歲
我坐在他的病床邊寫著永遠(yuǎn)寫不
完的材料
鏡子里那個青澀的少年
就在眼前,卻只是一段追不回的
光影
我靜靜地寫作業(yè),等待父親回來
那扇門一言不發(fā)
妹妹來電告急
父親的病情又發(fā)作了
半小時前,他吵嚷著要去門外乘涼
他說外面的呼吸更自由
他看見走廊盡頭那片久違的藍(lán)天了
他要把身上的衣服扯掉
他說這樣才清清爽爽
妹妹要把他送回病房
他卻死死地拉住門框不放
他看見自己躺在刑場上
他的眼里充滿了恐懼
他拼命咳嗽大聲地為自己壯膽
大樓里每個角落都有他的回響在掙扎
他的病床僵持在門口
他的神思在門里和門外恍惚
他把在場的醫(yī)生護(hù)士罵了個遍
他指著他的女兒茫然地問:你是誰?
我緊趕慢趕來到父親的病床前
他正無意識地一遍遍呼喊我的名字
他緊緊攥住我的手,就像拽住那個門框
他的手勁充滿不可思議的力量
他對我說,兒子,我要走了
眼波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芒
他短促而沉重的呼吸漸漸平息
他的喉嚨口潛伏著一場風(fēng)暴
他坐在床上似睡非睡,如思想者
的姿態(tài)
而我只是一個多余的人
夜已深沉,那扇門開著,一言不發(fā)
病房與走廊在同一條河流里
樓道里的感應(yīng)燈“嗒嗒”的節(jié)律
是一種無常
我的前方跳出一片光亮的時候
我的身后早已被黑暗淹沒
用一生時間耗盡自己
父親是石匠
他用一柄鐵錘
把一座山開鑿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父親退休后
那柄鐵錘跟著他來到新居
在床邊為他站崗
父親一個人住
他依然有使不完的力氣
他用鐵錘把木柴堆成一座山
父親漸漸老了
那柄鐵錘在他的床邊打起了盹
明亮的目光開始生銹
父親臥床不起
力氣一點(diǎn)點(diǎn)被抽絲
他再也舉不動那柄鐵錘了
父親是一座山
他用一柄鐵錘和一生的時間
把自己耗盡
父親的小院里
留下一座依然高聳的柴山,還有
一柄孤獨(dú)的鐵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