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賢中,湖南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見《安徽文學(xué)》《美文》《延河》《奔流》《火花》《鹿鳴》《歲月》《大觀》《草地》《南葉》等刊。獲《人民文學(xué)》征文獎、廣東省高校中篇小說獎若干。
農(nóng)村的雪景很獨特。
我這么說可能很多人都不服氣。因為下雪的時候,那晶瑩剔透的雪花紛紛揚揚,并不會因為農(nóng)村和城市的區(qū)別而像遷徙的候鳥選擇落腳的地方。在人們的印象中,卻因為“雪落高山坡,霜打平地窩”這句話和低處積雪易化、點到為止的原因,從而給人城里無雪的印象。
我出生的湘南農(nóng)村四面環(huán)繞著青山,無論房屋何種朝向,都能開門見山。湘南的雪并不是入冬就下,而是集中在臘月和翌年的正月里,斷斷續(xù)續(xù)地下三四場雪后才進入春天。一下雪,那開門見雪的景觀就這樣映入了眼簾。
下雪前是有征兆的。上天同云,雨雪紛紛。為了防寒,農(nóng)村人家的窗戶會蒙上一層厚實的薄膜。下雪前的夜晚,不穩(wěn)定的氣流作用在窗欞薄膜上,形成強勁的風(fēng),刮得薄膜噗噗作響。冬日的夜晚,裹著被子睡在鋪著厚如棉絮的稻草的木架床上,聞著稻草散發(fā)的綿長清香,就像胎兒睡在母親的子宮里一樣溫暖、安詳,那是一件極其幸福的事。在即將進入夢鄉(xiāng)的時候,隱約間聽見一陣淅瀝淅瀝的清脆聲在瓦面上響起,恍如調(diào)皮的孩子在高處往瓦面上扔下了一把豆子,那細碎的聲音清脆悠長,在寂寥的冬夜有鳥鳴山更幽的味道。母親在暗夜里睜大了眼睛,凝神傾聽一會兒,欣喜地對我們說:“下雪了!”
聽到下雪的消息,躺在被窩里的我和哥哥興奮地坐起來,準(zhǔn)備披衣起床去看雪。母親連忙喝住我們,在母親的威嚴(yán)下,我們只好老老實實地躺進被窩里,內(nèi)心卻坐立不安地騷動起來,討論著明天如何玩雪。其實,母親所說的下雪,還不是真正的雪,而是一種叫做“霰”的固態(tài)小冰粒。討論著討論著,困意襲來,霰灑向瓦面的聲音小了,消失了。
第二天一早,當(dāng)我們還睡眼惺忪時,昨夜的記憶瞬間蘇醒,并與當(dāng)下的世界如正負(fù)電極串聯(lián)起來。平時穿衣起床磨磨唧唧的我們,如不怕冷的小獸竄出了家門?!爸ā健彪S著門扉打開,展現(xiàn)在面前的是一片銀裝素裹的世界,那晶瑩剔透的六角形的小精靈在空中飛舞著,無遮無攔地?fù)涿娑鴣怼Q┐蛟谌说哪樕媳鶝鋈牍?,在體溫的作用下很快就化為了水。落在人的頭上、肩上,就積存了起來,如果人長時間站著不動,就會與大地連為一體,成為白茫茫的一片了。極目四望,那雪落在山尖上、樹梢上、瓦面上、大地上……到處是圣潔無瑕的雪。雪如一個參透世事、大徹大悟的高人,以海納百川的胸懷將美好、善良、骯臟、罪惡一并接納、覆蓋。
禾坪上,鋪著厚達一寸的雪,那是一片尚未被涉足的世界。我和哥哥如撒歡的小馬駒在上面瘋跑,所到之處,在雪地上印下一行行凌亂的腳印。母親的呼喚從里屋傳來:“還不快點回來吃早餐,都要遲到了?!?/p>
我和哥哥一溜煙跑回屋里,火塘里燃起了熊熊大火,奔放的火焰在火塘上空搖曳著,屋里春暖如春。我們鞋面上細碎的積雪在炙烤之下瞬間融化,化為蒸汽冉冉上升,在屋里飄忽著出了窗戶,最終消失在茫茫曠野中。
吃過早飯,該去上學(xué)了,這才發(fā)現(xiàn)那條平時綠蔭遮天蔽日的山野小徑此時被積雪覆蓋,再被夜里的朔風(fēng)一刮,已經(jīng)凍上了一層堅硬的冰層。我和哥哥穿戴好,手持一根木棍,小心翼翼地走在下山的小徑上。那探頭探腦的模樣,活像老態(tài)龍鐘的老人。小徑有了出乎意料的濕滑,人走在上面,簡直如在琉璃瓦上行走,根本立不住腳。如果這樣硬撐著走完兩里冰雪之路,鼻青臉腫在所難免,于是只好返回家中跟父親求援。父親用一把鋤頭將下山的路,以六十厘米的間距整齊地挖出了一條父愛的“天梯”,才算是解決了下山難的問題。
上學(xué)的路上,到處是白茫茫的雪野,田里有泛青的白菜尚未被積雪完全覆蓋,露出青蔥色的葉子,與大雪頑強地做斗爭。路旁的樹枝上,下滴的雨水凝固成冰柱,懸掛著,長短不一,如倒懸的鐘乳石。一排排大小不一的足跡在路上蜿蜒前行,留下一個個鞋底模型。路的中央,被大量踐踏的雪開始融化,與黃泥浸潤在一起,混合不堪。這樣的路容易讓人摔跤,很是難走,淘氣的我們更愿意走在還未被踏足之處。路上遇到三三兩兩的同學(xué),大家追追打打,鬧著鬧著,不知何時,一個同學(xué)突然喊起來:“誰打我?”大家放眼望去,只見他臉上,是一團散亂的碎雪——顯然是被人偷襲的。見沒人回答,他從地上撿起一團雪,胡亂砸出去。一時間,雪團在天空飛舞。同學(xué)們你追我打,不但沒感覺到冷,還因為追逐的原因,小臉蛋都紅撲撲的。
家庭富足的孩子,在玩雪上更有了創(chuàng)新之舉,他們買來鞭炮埋入雪團之中,只留下一根引線在外。點燃鞭炮,將雪團拋向空中,待鞭炮爆炸,只見雪團四面開花,好像下了一場急切的雪雨。
我曾經(jīng)獨自一人在凌晨的雪夜里行走。
那時,哥哥已經(jīng)遠去深圳打工。傍晚時分,天上下起了鵝毛大雪。下到了半夜時分,整個村莊成了銀鋪世界。那潔白的雪成了一面巨大的反光鏡,將大地映襯得如白晝一般,也難怪晉朝的孫康能夠映雪讀書了。我吃過母親做的早餐,背上書包獨自走了家門。
大雪茫茫,均勻地鋪蓋在大地上的每一個角落上。路上的雪完美無瑕,連一個腳印都沒有,更別提見到人影了。雪落無聲。四周靜悄悄的。只有偶爾傳來積雪壓斷樹枝的沉悶聲響。雪映襯的光終究是不及日光的,道路兩旁,樹影稀疏,光影無處不在。村莊里好像籠罩了一層輕紗,一切如夢似幻。在“見第一就爭,就紅旗就扛”的教育中,孩子們什么都喜歡第一的,我行走在雪地里,想到自己竟是今天最早出門的人,內(nèi)心歡欣雀躍地躁動著,似乎有一團火在心頭燃燒,抵御了無邊的寒意。直到我走到三里之路村莊的代銷店時,才想起一位要好的同學(xué),我決定邀他同行——我愿意把這個第一跟他分享。我敲了半天門,屋里才傳來他母親驚訝的聲音:“你怎么這么早,現(xiàn)在可是半夜兩點啊?!?/p>
我嚇得一個激靈,說:“不可能吧?我都吃了早餐來上學(xué)了?!?/p>
屋內(nèi)燈亮了。她的聲音傳出來:“現(xiàn)在真的是兩點。你媽媽看錯時間了吧?可惜我家里沒地方睡,否則在我家睡覺算了?!膘o默了片刻,她又說:“要不在我這里擠一下吧?!?/p>
可在別人家睡覺多有不便,我決定回去睡個回籠覺。走出數(shù)步,她屋里剛扯亮的燈又滅了。我心中那團燃燒的火遇到了冰涼的水,被澆滅得一干二凈。之前的歡欣雀躍已經(jīng)變成恐懼害怕。鄉(xiāng)村千百年來的封建迷信和那些時刻縈繞在我們心頭的鬼故事不合時宜地跳將出來。一時之間,稍微有點風(fēng)吹草動,就感覺樹影朦朧,于我而言,簡直是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了。我根本不敢回頭,只能埋頭趕路,總感覺有一個朦朧的影子跟著我,如影隨形。回到家,我猛地敲門,當(dāng)母親聽到是我的聲音時,深感意外,事后母親這才后怕不已。她后悔地喃喃自語:“我真是被豬油蒙了心,我怎么會看錯時間呢?”她還在自言自語時,凍僵了的我已經(jīng)躺進了被窩里。
那是我唯一的一次雪夜獨行。
讓人成長的不是歲月,而是經(jīng)歷。那一刻的經(jīng)歷,讓我瞬間長大了。就這樣,突然之間,我敢走夜路了。
老人常說:“小孩子不怕冷,他們能用體溫孵出小雞來。”小孩能否孵出小雞我沒有考證過,但是小孩子不怕冷卻是真的。湘南的雪不會像北方的雪持續(xù)很長時間,因而,雪就顯得彌足珍貴。雪,給孩子們帶來了無限的歡樂,打雪仗,堆雪人。哪怕一雙小手凍得紅通通的,也在所不惜。其實,雪給我們帶來歡樂的同時,也帶來了當(dāng)時發(fā)現(xiàn)不了的后遺癥,那就是凍瘡,秋后算賬般姍姍來遲。
凍瘡多生長于人的耳朵、手指、手背、腳后跟等血管末梢的地方,一旦寒冷來襲,凍瘡就在這些地方安營扎寨。凍瘡剛形成的時候,人只感覺一點點微癢,如小螞蟻爬過一般。隨著凍瘡的加劇,就會有萬蟻噬心的難受,讓你忍不住去抓,去撓,這一抓一撓,生凍瘡的肌膚就紅通通的了,感覺卻是更癢了,讓你恨不得把生凍瘡的肌膚削掉。那種痛苦,實在是難以抵擋。越癢就越想撓,越撓就越癢,直到生凍瘡的皮膚撓出血跡來,陷入一種惡性循環(huán)里。
其實凍瘡是會隨著春回大地自愈的。然而,誰也沒有那個耐心等待。農(nóng)村人有治療凍瘡的土辦法——只需在火塘烤火時,將一只白蘿卜埋入火灰之中,待蘿卜滾燙,用火鉗夾起,用爛布條包住,然后緊緊地貼著患瘡之處,用蘿卜滾燙的熱量對抗凍瘡的寒。只聽患瘡者一聲慘叫,使勁掙扎。大人們不依不饒,死死地按著孩子,待將蘿卜涼后再行更換。農(nóng)村人有自己的霸蠻之處,他們用這種慘烈的方法對抗凍瘡。一般來說,連敷三四天,凍瘡就痊愈了。
孩子們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待到凍瘡好了,玩雪之心死灰復(fù)燃。凍瘡,有惡性循環(huán)、反復(fù)發(fā)作的特點,如城市的牛皮癬難以根治。在如此循環(huán)中,孩子們也就慢慢地長大了。
雪給孩子們帶來了巨大的快樂,也給大人們有了交朋處友、登門造訪的理由。
雪落連綿的日子里,閑來無事的大人們就開始串門。鄰里之間,男人們圍爐而坐,喝燒酒、打紙牌;女人們在一起打毛線,扯家常。這其中,不乏勤勞的男人趕著獵狗上山抓兔子,或者手持火銃打野豬。此時的山林,雪勻稱地鋪蓋著大地,一旦有野兔走過,都會留下痕跡,給獵人捕捉獵物提供了極大的方便,比起平時,更易收獲。有了戰(zhàn)果,整個村莊都會震動。大家就要到這一家中打牙祭,男將女將們分工合作,男將負(fù)責(zé)宰殺、打雜,女將負(fù)責(zé)炒菜、做飯,這熱鬧騰騰的場景尤勝過年,其樂融融的景象成為鄉(xiāng)村生活的底色與孩子們揮之不去的深刻記憶。
雪,于孩子和成人來說是歡樂,于年老體衰的老人來說卻是劫難,是鐵一般的疼痛,是難以逾越的珠穆朗瑪峰。每年的雪落之時,都是農(nóng)村白事最多的時節(jié)。不少老人將生命的鐘擺永久停留在冬天,再也見不到來年的冰雪消融,春暖花開。那些熬過冬天的老人,都會有渡盡劫波的感覺,好像又賺了一年的活頭。
“老牛老馬難過冬”,二奶奶去世了,倒在2008年冬天的那個雪落之日。
一到冬天,就能看到老態(tài)龍鐘的老人里三層外三層地套上五六件衣服,比端午節(jié)包裹的粽子還要嚴(yán)實。他們佝僂著腰,縮著脖子,渾濁的雙眼無神地耷拉著,雙手交錯,縮在衣袖之中。人坐在火塘旁烤火,有時,眼睛半閉半合地打著瞌睡。
2008年,那是近二十年來南方暴風(fēng)雨最嚴(yán)重的一年。鵝毛般的大雪鋪天蓋地,地面的積雪達到了三十厘米的厚度,不知情者,還以為到了北方大地。山林時,時常有殘枝承受不了積雪的重量,一聲脆響,就與大樹分了家,狂風(fēng)一吹,只震得半空之中雪花飛舞,簌簌而落。所幸那時家家戶戶都住上了紅磚房,那些廢棄的無人打理的瓦房,因承受不了積雪的重量,被壓塌的不在少數(shù)。時年八十高齡的二奶奶時常就感嘆:“老牛老馬難過冬,我過不了這個冬天啦。”無論后人怎么安慰,二奶奶都非常沮喪。
那時候,電熱毯也已普及到了農(nóng)村,只是因為頻繁地出現(xiàn)質(zhì)量問題,很多老人不敢使用。老年人的血液循環(huán)不暢,他們的手腳是冰涼的。就算蓋再厚的被子,睡一晚上,手腳也熱乎不起來。
雪越下越大,村莊時常會傳來一陣一陣的鞭炮之聲。這鞭炮之聲的熱鬧與老人內(nèi)心的孤寂成正比。老人去世后,放鞭炮送行是湘南農(nóng)村的習(xí)俗。聽到這聲音,大家就知道,又有老人去世了。
對二奶奶來說,這如勾魂的信號。后人們就安慰她:“春天都快要來了,您老人家擔(dān)心什么呢?”二奶奶卻只是搖頭。
二奶奶家的房子設(shè)計上是有一些問題的,她家的廚房到臥室并沒有直通,而是需要從外面繞過去——也就三四米的距離吧。為了便于行走,她的家人鏟除了積雪,雪沒了,但是地面結(jié)了一層冰。吃飯之時,由她的兒媳婦攙扶著進了廚房,卻沒想到吃飯完畢,她獨自走回臥室,在滑溜溜的冰面上顫顫巍巍地走過時滑倒了。運動量減少,血液循環(huán)不順暢,再加上老人的抵抗力已經(jīng)沒有了那么強,這一摔,人就沒了。
二奶奶的離世,村莊里又多了一樁白事,她終究還是沒有熬過那個冬天。老人去世后,她的媳婦一個勁地責(zé)怪自己:“我怎么沒有攙扶她回臥室呢?如果我攙扶了,就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啊?!眮砣藖砜停瓦@樣哭訴著,像是懺悔,又像是為自己辯白。人家就安慰她:“老人家都八十高齡了,高壽離世,算是紅事。你要節(jié)哀順變啊?!?/p>
靈堂搭起來了,二奶奶獨自躺在棺木里,她再也不用擔(dān)心自己熬不過湘南寒冷的冬天了。
外面的世界,依然下著大雪。天,昏暗昏暗的。二奶奶的葬井挖掘好之后,因為下雪,井底也鋪上了一層厚厚的雪。百客聚集的屋內(nèi)因為炭火的炙烤,倒也溫暖如春。參加二奶奶喪禮的都是年輕人,看不到老人到場——老人們是受不了那個刺激的。
二奶奶在家停放了七天。
出門上山的那天,雪停了,天空有了難得的晴朗。毫無溫度的日頭爬升了出來,照在人的身上,一點溫度也沒有。云淡淡地,在天上凝滯著。
起靈了。
二奶奶的后人捧著靈牌、打著幡子走在最前面。十六個年輕力壯的漢子抬著棺木緩緩行進在雪化之后的泥濘道上。我和送行的隊伍走在后面。整個隊伍,是一片披麻戴孝的白。突然間,我感到一陣無邊的寒冷。
責(zé)任編輯? ?楊? 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