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長春,新鄉(xiāng)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作品有《我的袁店河》《我的袁店河傳奇》《我的袁店河故事》《我的望窗季節(jié)》《我的花花詩界》。
日頭落,狼下坡,放羊娃兒跑不脫。先吃頭,后吃腳(家鄉(xiāng)方言為juo),留下骨頭搭個窩……這是我們羅漢山流傳已久的兒歌。
日落的時候,我們也急著回家,雖然我們不在羅漢山上放牛。
我們是在袁店河畔放羊的,光才和我。
其實,不用我們著急,羊們也會在日頭落山時準(zhǔn)備回家,哪怕是陰雨天。啞巴牲口能著呢。
這個時候,光才總是高興地看著羊們,目光十分溫情,如水撫過,甚至有些纏綿。
母羊生羔羊,羔羊長大再生羔羊,生生不息,和人一樣。光才說。
光才,姓馬名才,頭早早地禿了,甚至眉毛,小村人就呼其光子,另加其名,曰光子才。久而久之,袁店河上下,人人皆呼其光子才!叫快了,吃音,于是,簡化成“光才”。大名鼎鼎。
光才出名還因著他和羊結(jié)婚,這件事是放牛的天德說出來的。
天德是瘸子,給隊里在羅漢山上放牛。那天,天德圖省事,不想上山了,跟著光才下了袁店河。倆人一瘸一光,放羊放牛。河邊有一姑娘洗衣,白胳膊嫩腿招眼惹目。天德就走上前去,言語間有些嬉鬧。光才把天德拉過來,用了剛才姑娘罵天德的話:你真臭不要臉!
天德就惱了,牽牛上山,一路逢人就講:光才和一只母羊辦事,在那草深處……等把牛趕上山,天德根據(jù)自己的光棍感覺所發(fā)揮和挖掘的豐富想象潛力,把光才與母羊的婚事編排得圓圓滿滿、滴水不漏、有聲有色、合情合理。
小村人都深信不疑:急??!
河邊洗衣的姑娘叫菁。
菁是老姑娘了,至少在當(dāng)時的小村,23歲的姑娘還沒有出嫁,的確是老姑娘了。
菁遲遲沒有出嫁是因為讀書,連考四年大學(xué)都沒有考上,于是菁就瘋了傻了。
菁瘋傻時最典型的表現(xiàn)是:大白天會突然脫了衣服唱歌,唱“日出嵩山坳,晨鐘驚飛鳥……” “有一個美麗的傳說,精美的石頭會唱歌”。最喜歡唱的是“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哎,紅得好像……”菁唱得有板有眼、凄楚哀婉,汪著淚水。
唱過了,人方能平復(fù)下來,忽然知道了羞恥,回到了正常,只是對剛才的言行毫無記憶,一片茫然。
光才看菁洗衣時,總是遠遠地。久了,一聲長嘆,多好的人??!不該談什么戀愛。
天德也說過,菁高中時和一個男孩談戀愛,后來人家考上大學(xué)了,菁一個勁地復(fù)習(xí);再后來,人家又談戀愛了,再后來上班了結(jié)婚了,菁就瘋了傻了……
瘋了傻了的菁閑著沒事,就洗衣服放羊。
我也放羊。
說說我吧。
我放羊的原因是因為小,11歲,還掙不了工分;還因為長年有病在床的爺缺乏營養(yǎng),城里的醫(yī)生說,每天喝碗羊奶最好。
于是我就放羊。
我放的是一只母羊,羊奶很旺,每天早晨一大碗。
所以,擠奶的活兒我也干。
剛開始,我擠不好,更有些害羞,特別是菁隔著院墻看我的時候。后來,越擠越有經(jīng)驗,簡直是家常便飯。菁再看我,我問,你的擠過了?菁點頭,縮回身子。
天德說過我,光才也說過我——你小子,小小孩兒家天天擠奶。
他們剛說我的時候,我只是覺得他們的話有些怪;再后來,我突然明白了其中的含義。
再后來的實質(zhì)是那個夏天的六月十五夜,圓月白亮亮的,如水地潑濺著消夏的人們。一直不習(xí)慣在外面睡的我睡到了院子里,而大人們都早早地睡到村口的打麥場里,甚至爺也被爹和叔他們連小木床一起抬到了麥場。院子里很靜,我突然聽到了一陣歌聲,很輕,從一墻之隔的菁家傳來“花兒為什么這么紅,哎,紅得好像,紅得好像……”
我就湊近院墻豁口:月光下,菁白亮亮地跳舞,黑發(fā)更顯其白,尤其是胸前,比光才說的最好看的母羊的都好看,好看至極!我心里驚叫一聲,渾身戰(zhàn)栗。
第二天,我不敢再喊菁一塊兒去放羊,堅決跟光才一起下河。菁的媽跟過來,春娃兒,照看好你菁姐啊……
至此,我必須向大家說一聲,我叫菁為“姐”。墻隔墻的鄰居,多份親切。
但也就是因為她,我爹沒有讓我好好上學(xué),上學(xué)有啥用?!讀瘋了咋辦?
我特別佩服菁姐,她長得漂亮,會唱歌,學(xué)習(xí)好得很,差點是小村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
可惜了菁姐。
菁姐平時放羊洗衣。不發(fā)病的時候,干干凈凈地坐在河邊柳樹下讀書,麻花辮子一前一后,拂到胸前和腰身。
菁的媽常會在某個時候來看看菁。她的目光里更有一種疼愛、關(guān)愛,甚至是對她成長的不放心。
這時,光才就會迎上去,嫂子,忙你的去吧,小菁沒事兒。說著,再看看不遠處的菁。
菁見了母親,就走遠些,有些不耐煩。
菁的媽就對光才說,你是她叔哩,照看著她些——語氣很重;然后又對我說,春娃兒,別讓你姐走遠。她的目光中有一種無奈的交付和叮囑。
菁的媽叫了我的大名,又叮囑我,別讓你菁姐跑遠。她的目光放得遠遠的,望著柳樹林子后面。
有一股輕煙在那里的天空上飄。
輕煙飄飄的天空下面,是一孔磚窯,就在柳林子后面。
那實在是一處偏僻的所在,尤其是燒窯的時候,幾乎就馬五一個人。
馬五會燒窯,燒一手好窯。
馬五似乎就是專為燒窯而生的。在此之前,他在小村游蕩了二三十年,老婆也沒娶上。有年冬天,又是一窯貨到了關(guān)鍵時刻,馬五窯上窯下在風(fēng)雪中走。再回窯洞口,鋪蓋上蜷一人,拿著烤紅薯狂吃。馬五也沒在意,那時候總是鬧饑荒,尤其是冬天,要飯的鉆窯洞取暖是常有的事兒——可是那人吃完了,又往鋪蓋里鉆。馬五急了,那人捋了蓬頭的發(fā),回首,臉盤兒耐看,目光中無限溫柔……馬五付出了燒壞一窯貨的代價,但也第一次體味了人間快意事的甜美!
三天后的早晨,女人悄無聲息地走了,背走了馬五頭天晚上向隊里要的一冬的口糧:半袋紅薯、半袋黃豆。馬五覺得值,誰正眼看過自己這個燒窯漢?
誰也想不到,第二年冬天,一個姑娘背著馬五的那條口袋進了窯洞……俺媽叫我來找你的,你不認人,認得這條口袋;我媽叫我跟你過,你大我八歲,我不嫌;我媽死了,家里沒人了,跟著你有吃有喝就行了……
跟了馬五,有吃有喝,姑娘就水靈起來了,過了春節(jié)就顯了懷,入罷秋,生了個胖小子,名叫秋。
后來,秋的名兒沒有叫響,被喊成了“鱉弄”。今天,你去袁店河打聽,都知道鱉弄,十八門輪窯的窯主,馬老板,大名鼎鼎叫鱉弄。
還是說我們放羊:光才、我、菁。
起初,光才對我跟他放羊很是不高興。后來,菁放羊了,光才對我的排斥沒有了,反而喜歡讓我跟他一塊兒。悄沒聲地從挎包里拿出一把熟花生或煮玉米,讓我吃,讓我拿給遠處或不遠處的菁吃。菁吃或者不吃,但都要對我一笑,沖光才招招手,嘴半抿不抿,像《小花》中的陳沖。
光才就高興地笑,臉色還有些紅。
那天又下河,光才和我走在前面。菁牽著兩只羊走在后面,保持一二十步的距離。村口,鱉弄急走過來,揪著我的耳朵說,光才摸菁姐了!他的聲音小小的,但真切,一股合著大蒜的熱氣沖著我的耳朵,很癢很癢。
說完,急退到路邊,按緊一走一拍屁股的書包,鱉弄跑了。
一切都是瞬間,我還在反應(yīng)中。光才覺得有些怪異,走近我——鱉弄給你說啥了?這個鱉弄的東西。
我站定,盯著光才的眼睛,你摸菁姐了?
光才忙彎下腰,按緊我的肩膀,回望一下菁,再立起身,一甩響鞭,羊們加快了出村的速度。到村口,路分為二,一條下袁店河,一條上羅漢山。我們就跟著羊群往袁店河的方向走。另一條路上,天德一瘸一拐,牽著三頭牛。細看,牛也好像一瘸一拐地跟他仄歪。
村口。菁牽著她的兩只羊走出來了。她媽跟在她后面,沖她擺擺手。
又一天的放羊開始了。
鱉弄的話在我們幸福的放羊生活中投下了一片陰影。
一片影子投過來常是一大片云朵擋住了太陽的光線。太陽,在我們小村的方言中叫“日頭”。所以我們流行的一首兒歌是“日頭落,狼下坡,放羊娃兒跑不脫……”
鱉弄的話提醒了我。有好幾回,我看書入迷了,不見了光才,還有菁,只有狗尾草在微風(fēng)中向我點頭打招呼。又過了一會兒,光才從柳林子里出來,急急跑過來:我去尿一泡。再過一會兒,菁也從柳林子里出來,拿一朵花,高興地唱“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哎,紅得好像……”花是六月菊,能開到深秋。
——大河灘光天撂地,想咋尿就咋尿,跑到樹林子里頭尿?
——你這娃子,不是有你菁姐在這兒嗎?
我就看一旁的菁。她專心地看手中的那朵花,臉兒紅紅地,高興地唱“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哎,紅得好像,紅得好像……”如果只是靜靜地坐著,她是多么文靜的姑娘啊。可是一說話一笑,菁就露了些傻氣——我長得好看不?
好看。
那他咋不要我了呢?
他配不上。
人家是大學(xué)生?。?/p>
狗屁。在城里給人家刷盤子,哄你哩。
……
每天,這樣的對話得好幾遍。以前,我按照菁的媽教的與菁一問一答,消解菁心頭的怨恨,菁就慢慢地恢復(fù)常態(tài)。
現(xiàn)在,光才成了與菁對話的主角。比較而言,我是例行公事的敷衍,光才是琢磨著菁的心思,十分投入,有感情地進入角色,對菁的柔順和對那人的評說十分到位——也不敢太說那人不好,那樣,菁也會發(fā)病。
我看看光才,看看菁,想著憋弄的話:光才摸了菁!禿子又沒眉毛的光才,他竟然摸了菁!比菁大十多歲的光才竟然摸了菁!
風(fēng)在我們之間局促不安地游走,步幅有些慌亂。羊們也四散開來,草吃得小心翼翼。菁在一塊河石上,背對日頭梳頭,牙咬著梳子,左右手齊動,盤弄又粗又長的辮子。石前有坑靜水,臉盆大小,恰好做了她的鏡子——這也是光才給她挖的呀!
光才,你摸了菁!
中啊!
前一句是我突然撂下課本,對光才的質(zhì)問。后一句是菁的嫣然回笑,顧盼流俏,對光才的鼓勵和一種渴盼。這一次我沒有把握好聲音的高度,而菁的回應(yīng)簡直是絕妙的答案。
光才低了頭,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
菁忙跑過來,捧了他的臉,表現(xiàn)出急切的心疼。
或者是離我太近,或者是衣薄,或者是我的眼睛尖,或者是剛才的話的影響,我覺得菁的胸又高又大,逼眼。
該說秋了,就是后來和現(xiàn)在的鱉弄。
秋的降生讓馬五狂喜了兩年,只兩年。又是一窯好貨出來后,隊長掂了瓶“博望坡”,拿了半盒“白河橋”,來到窯上,和馬五,還有幾個磚工、瓦工喝酒。畢竟是高興事兒,小村的窯貨燒得好,磚是晴藍,瓦是天藍,供不應(yīng)求,袁店河上下的另幾口窯場都站不住腳。
喝高興了,人們就亂說開了,開馬五的玩笑。問他一邊燒窯,一邊又燒了幾個女人的“窯”。迷瞪中,隊長來了一句,馬五,你家的秋不像你的種,袁店河的老鱉精弄的吧?
哈哈,鱉弄的,鱉弄的。隊長的話博得大家一片附和,順便就把對馬五的眼紅笑罵了,漾起一片得意和邪意的哄笑。
馬五的心里卻咯噔一聲響!
馬五恨隊長就是因為他是隊長,有權(quán),沒少從窯上多吃多占,但大多又由馬五背了虛名。他恨隊長還有一層抹不開臉的原因,有一天天擦黑,他從窯上回家拿煙吸,眼瞅著隊長進了他家院子和自己女人說笑。女人也臉紅皮燥,不惱不攆,有些輕俏。
——酒喝到這一層,話說到這份上,馬五臉上掛了霜,誰知道是那個騷鱉弄的,日他個娘,只要不叫老子逮住,不然,我燒了他!
眾人不歡而散。隊長走時,怯怯地回頭,五啊,大家伙跟你鬧著玩兒,看這酒喝的,沒勁兒……回村后,隊長又踅摸進馬五家。女人問,醉沒有?隊長說,他醉是醉了,也不敢胡弄,回頭吧。摸了一把女人,急急地走了。
就這一場酒,秋被大家叫成了“鱉弄”。女人不愿意,這是糟踐咱呢!馬五嘴一撇,你以為你老主貴?你媽就是個賤貨!女人嗷一聲,撲向馬五,被馬五一腳踹倒!秋撇嘴要哭,被馬五瞪憋了回去,小嘴一撇一撇的。
看著就像個鱉弄的!
馬五說得咬牙切齒。
鱉弄,給我倒碗茶去。
鱉弄,過來,吃紅薯。
鱉弄,我日,這窯頭上你也敢尿?
3歲時,鱉弄添了個妹子。4歲時,“鱉弄”完全取代了秋。5歲時,鱉弄又添了個弟弟。7歲那年冬天,鱉弄的媽忽然失蹤了。馬五說,下江蠻子要不得,說是回娘家看看,再也沒有信了。馬六看孩們可憐,就過繼了鱉弄做兒子,供他上學(xué),馬五帶一雙兒女,仍做窯頭。
鱉弄就是在這樣的一種環(huán)境中長大的。我倆同歲,或者我們出生那一年,小村所添人口的男孩中,只有我倆。所以,鱉弄肯找我玩,一放學(xué)就找我,在村口等我,和我一起從羊群中牽出我家的那只母羊,一起回我家,然后幫我給爺打扇子,倒屎尿罐子。
爺很喜歡鱉弄,一直叫他的大名:秋,啥事情都慢慢來,好好上學(xué)就中。
此時的鱉弄因被爺喚作秋而多份自尊,站在爺?shù)拇睬昂芏苏?,個頭似乎也高了些,緊拉爺?shù)氖郑瑺敯?!淚就出來,但并不出聲。
鱉弄有一天給我說,我恨馬五!
他看著我瞪大的眼,恨死了!
我們是在老柳樹上說的。我們騎在老柳樹上,眼觀著小村的動靜。樹下沒人,沒有人能聽到我們的話。只有風(fēng)在刮。大風(fēng)吹過,就刮跑了我們的話。
他是你爹呀!
他不是我爹,我恨他!
鱉弄這樣說話時的咬牙切齒,很有了馬五的神態(tài),特別是眉眼。
可是馬五咋總說秋是老鱉精日弄出來的野種呢?
馬六十分認可秋,這是我親侄,是我老馬家的骨血,現(xiàn)在又跟了我,是我親娃兒——誰他媽再嚼舌頭,我剁了他鱉孫兒。
在小村,人們罵人最狠毒的話就是鱉弄的鱉孫兒。
還是說我們放羊吧。
我們放羊就不自然了,因著光才摸了菁的事。更多的是我的想象讓我無法平靜。
我決定跟天德去羅漢山上放羊。
于是那個露氣很重的早晨,在鱉弄的幫助下,我強行將要隨羊群下河的我家的那只母羊拽出來,牽打著走向了羅漢山。光才漲赤著臉,依舊前行。十幾步遠,就是牽著兩只羊的菁。她左看看右看看,把羊拴在樹上,朝我跑過來。我說,我不去河了,你去吧。
菁的媽也跑過來,陪著你姐去放羊。
我說,我想上山,跟天德哥一塊兒。
猶豫中,天德趕著牛過來,我們就走了。
菁的媽疑惑地看著我,和菁一起牽了羊,順著去袁店河的路走了。
一會兒路口就空了。
我的心里也空空的。
去羅漢山的路上,天德和我一樣沉默。沉默就顯得時間緊促,顯得牛的步幅很寬大。很快,我們很快就到了山上。
說是山上,其實是羅漢山的半坡。悠然望去,袁店河一覽無余。
甚至能看見放羊的光才和菁他們。
我頓時明白天德說他的心是空落落的、憋悶悶的意思了,我也明白鱉弄說是天德告訴他的:光才摸菁了,在柳林子里。
因為從我們現(xiàn)在的角度看過去,光才正向菁靠近,菁也向光才招手,一前一后倆人進了柳林,任羊們?nèi)鰵g、吃草、調(diào)情。
光才給我說過,菁是“花癡”,需要一場戀愛或者一場婚姻來拯救,否則病情會更加嚴(yán)重,最后真會成了傻子瘋子。
光才與我相約過,保護好菁。她是個好女子啊,袁店河邊的女子命都太苦了。菁本該有個好命,可是考不上大學(xué),就差那么一兩分,走委培又拿不出那幾千塊錢,唉!
光才說,我要是不比菁大十來歲,我就要她了,不論她瘋和傻,我一定對她好,她也就不會瘋和傻了。
不過,菁要是好好的,還會在咱這袁店河邊的小村呆么?
這話是我質(zhì)問和求證光才是否摸菁時,光才鼻涕一把淚一把給我說的,就在羊圈屋的棚頂上。光才住羊圈,下面住羊,上面是棚,旁有一豎梯,梯而上之,彎腰入內(nèi),即為其床。羊皮褥子棉花被,冬天不冷,夏天味道嗆人。
光才說,春娃兒,這事兒別給外人說。不然會害了菁。你不覺得咱們一起放羊后,她犯病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人也越來越水靈了?
還不是你摸的。我說了一句與年齡很不相稱的話,她的那里越來越大了。
我抱過她沒有摸過,只是抱抱。光才羞澀極了,她也想叫我摸,我不敢,我不配啊!
我相信光才的話。
可我不相信天德的話。
尤其天德說的更深層次的話。他說光才把菁摸美了摸舒服了就壓倒在草地上,那草厚實暄騰軟和……天德說這些的時候,一片陶醉。
閉上你的嘴巴!我站在雷劈石上,見菁和光才很快從柳林子里出來,一前一后,分散在羊群的兩邊。
然后,光才揮揮鞭子,沖著我們的方向。
柳林子另一邊,一股黑煙沖天而起:又一窯貨開始點火了。
每當(dāng)一次窯煙騰起的時候,隊長的牙根就有些癢。
隊長甚至想要是窯崩塌了才好呢,埋了馬五。
當(dāng)然,這些想法是馬五的女人還沒有離開袁店河的時候產(chǎn)生在隊長的頭腦中的。
有一次事畢,就在馬五的床上,隊長說了窯塌埋馬五的話。女人慌慌地捂了隊長的嘴,他伯,咱倆好歸好,你可別害人哪!
我害人?隊長一邊穿褲子一邊說,要不是讓他當(dāng)窯頭,你一家咋過恁滋潤?還有你,咋這么滋潤?
隊長說著,就又有了壞意和壞笑。
女人笑不起來。她總覺得馬五發(fā)現(xiàn)了他們之間的這種事,心慌得很。雖然隊長說,你害怕個啥,我是誰?
女人仍是怕。鱉弄曾經(jīng)堵見過他倆的事情。隊長不下身,從團在女人頭邊的大褲衩里掏出五毛錢,你個鱉娃兒,出去買糖吃吧。后來,女人問鱉弄,秋啊,糖甜不?甜。那你可別出去胡亂說啊。嗯……
后來,在我專程回故鄉(xiāng)整理這個故事時,鱉弄陪我喝酒,說了上面的這個情景,面紅耳赤,吭吭哧哧,吞吞吐吐,遲遲緩緩。
而下面的情景,是從有關(guān)卷宗上得到的。為了敘述方便,我用了當(dāng)事者的原話——
我氣啊,氣不過。我沒明沒夜地?zé)G,她在家里招男人……她就不是個好東西,她媽也是。一路走來,背著我那條口袋,誰給她吃就跟誰睡——那娃子絕對是誰胡日弄出來的,絕對不是我的種!隊長也太欺負人,日了東家日西家。我們還是一家子兄弟哩,日到我的床上……我早就想殺了她!有了我自己的閨女、娃子后,我更想殺了她!那一黑上大雪,我嫌冷,叫她來陪我;她說窯里冷,我說就是窯里冷才叫你來一塊兒睡,放心吧,窯口子暖和得很。她來了,不情愿,我心里更惱,狠命地日她……我不能想隊長日她的浪樣子,一急,掐著了她的脖子!她狠踢蹬了我一下子……我把她扔進了窯門子。五更鼓扔進去的,硬是燒了兩三個鐘頭,才燒透……我早就在村里說過,說她春節(jié)要回老家看看她爹媽,她回老家了……
是的,我,還殺過一個人!也是這樣殺的……我恨,恨她媽!她媽害我大半輩子!
——大家能夠明白我說的故事的結(jié)局了吧?
馬五是小村史上第一個因此被處以極刑的人,時在1983年6月,當(dāng)年“嚴(yán)打”。
就是不嚴(yán)打,也該槍斃他個十回八回!
菁的媽很少提及馬五。當(dāng)我向她求證這個故事的某一細節(jié)而不得不提起馬五時,她頭一句就這么說——槍斃他個十回八回也不解恨!
從菁的媽的身上回望,依然能看到當(dāng)年菁的秀美、甜美、憨美。
現(xiàn)在,我必須說一下菁的媽。因為無論如何建構(gòu)和講述這個故事,都繞不開菁的媽:袁芹。
當(dāng)年,袁芹是袁店河畔一枝響當(dāng)當(dāng)?shù)幕ā?/p>
一家有女百家齊來求,一花庭院墻外萬人瞅,與袁芹同歲的馬五就窮追不舍。
但是剃頭挑子一頭熱。袁芹是工宣隊的臺柱子,公社書記早為兒子看上了,只等過兩年夠了法定年齡就結(jié)秦晉之好。
可是馬五迷上了頭,就犯了流氓罪。
那時候的演出常在大田里,紅旗招展,鑼鼓喧天,一派熱火朝天。為了多快好省趕英超美,工宣隊進駐大會戰(zhàn)現(xiàn)場演出,類如長征途中的工宣隊,為大家鼓勁加油。為了演職人員方便,舞臺不遠處臨時搭廁所,就用高粱稈子豎起一圈,糊上泥巴。泥巴一干,紛紛下落。人們也不在乎,因為高粱稈子圈定的范圍就是廁所,就男女有別了,即便站起身來提褲子互相看見對方,廁所就是廁所。偏馬五看了袁芹的小常寶李鐵梅,更加上頭,就眼不離袁芹。袁芹上廁所,馬五便尾隨偷看。袁芹要喊,馬五跪求不得;袁芹一聲喊,馬五就被逮了。
按照公社革委書記的要求,要定馬五為破壞大革命生產(chǎn)罪,那就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了。也多虧馬家人旺族大,上下活動,輕判為“偷看少女青春”,流氓罪……一下子住了十年。再出來,袁芹也早已從城里回來了,因為公公是造反派起家,丈夫在武斗中陣亡,只好帶了閨女菁回到袁店河畔的娘家……
同住小村,抬頭不見低頭見,甚至有人想介紹二人合為一家,特別是我尚未臥病在床的爺。他說,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袁芹倒有些心動,馬五頭一仰,對我爺說,我不愛吃剩菜爛饅頭,鮮桃爛蝦云云。
我爺說,怕是結(jié)仇了。
我們放羊。
現(xiàn)在的我們是我和菁。我放一只羊,菁放兩只羊。
是袁芹要求我和菁放羊的——照顧好你姐。
袁芹還拍拍我的頭,哎,你這娃兒,再大幾歲多好??!
我不知道袁芹的意思,給光才說了。光才說,明擺著,你要是大幾歲,袁芹就招你為女婿了。
我臉一紅。你要是娶菁姐最好了……我安慰光才。
——袁芹讓我跟菁一起放羊,等光才下了河,天德上了坡,我們倆再出村,三只羊,兩個人,也能照看著。
我主要的任務(wù)是照看菁姐,不讓她和別人在一起,比如光才,比如天德。袁芹說。
還有一個人,馬五。
袁芹說,一定不要你菁姐往窯場去,馬五壞著哩。
在袁芹眼里,馬五的壞是他不該托隊長向袁芹說媒:自家小孩沒娘多年了,可憐;菁是花癡病,一結(jié)婚一沖喜,成了一家,湊合著過;另外,我有的是錢,聘禮盡管提,菁過門后,花錢看病不是事兒。
菁的后爹倒動了心,五百塊錢就中。袁芹讓隊長回了馬五的一句話:以前還好說,現(xiàn)在我熬過來了,算了。
于是,我和菁一起放羊,一起看書。
菁安靜的時候,我們一起看書。她煩躁的時候,我就按照光才教的,順著她,甚至有意讓她去接近光才,這樣,她才能安靜幾天。
有好幾次,她在河灘上寫字,我的名字,光才的名字,專注的神態(tài)叫人現(xiàn)在心還疼。
有一個晌午頭,馬五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手里晃著一張紅紅的紙,沖正在唱“花兒為什么這樣紅”的菁說,去上大學(xué)吧,我把通知書給你帶回來了!
菁一愣,喜怒哀樂的轉(zhuǎn)瞬交替中,沖向了馬五——我的通知書,我的通知書!
菁又瘋傻了!
光才不知道從哪里跑過來,一鞭將馬五抽倒!馬五,你這樣耍笑一個病姑娘,你還是個人不是個東西不?
馬五爬起來,一字一頓,你個禿子癩蛤蟆,咱走著瞧!狠盯了幾眼菁,進了柳林子。
菁又病了好幾天后,慢慢地好轉(zhuǎn),我們就又一起讀書。
我們還又一起放牛、放羊。
現(xiàn)在的我們,是四個人,光才、天德、我、菁。我們不再去袁店河,我們一起上羅漢山。出村的時候,一字排開牛羊陣,人歡牛叫羊咩咩,雜著光才的響鞭天德的吆喝菁的山歌。
我常斷后,帶著幾本書。
如此的隊伍,只有一個目的,保護菁。她是個好姑娘,光才天德都這樣對我說,袁店河的女子太不幸了,從她們出生直到病老,每一步都潛藏著危險和不幸。不信的話,你去看看老妮兒墳,十幾個墳頭,都是姑娘家。
那一段簡短的日子里,菁的歌聲很美,天德的拐步很歡實,光才總是無聲地笑。
不過,鱉弄給我說過一句悄悄話:馬五要殺光才! 我嘴一撇,諒他也不敢!
他殺過人!鱉弄說。
我晚上給爺悄悄說了,爺?shù)难劬σ槐犚婚]:人算不如天算!
天德聽了我的話,嚇一跳,得防著!
關(guān)于天德,也是袁店河畔的一個真實人物,我曾在《天德說魯迅一定放過牛》中講述過我們放牛的故事。
在本文中,我不想過多地描述天德,我想把光才作為主要人物來定位。
但是天德給我講述的老妮兒墳的故事,很有必要在這里補記一筆。
老妮兒墳,位于袁店河畔一處荒僻的沙土地,埋葬的全是夭折的、未成年的、暴病的或者因為其他不可抵抗因素而死的姑娘,當(dāng)然他們終身未嫁。袁店河的風(fēng)俗,對此類人等均稱為老妮兒,不能入祖墳、族譜,她們的墳地為老妮兒墳。
大大小小十幾個墳包,每一個都是凄慘的故事。
A,娩出時上有姐姐三個,其父便針扎煙燙之。其母不忍,一下子丟進尿桶溺斃。其大姐憐之,用布片包裹埋之,后其家又連生二女后,終得一男,其母生育活動乃止。
B,初中時暗戀一男生,不得其志,抑郁厭世,飲3911數(shù)口,未至醫(yī)院,途中即亡。男家被迫披麻戴孝送葬。
C,某年袁店鎮(zhèn)年集,見一布衣攤位前一塊花布,心甚喜,竊之被抓。人生喧嚷指點為賊,女羞愧投河。其母大慟曰,女未曾穿過新衣。三日后下游十里撈尸出河,一褲一褂而已。二十大幾,尚無小衣裹青春。
D,小學(xué)五年級,被不良體育老師誘騙致孕,父母皆以為發(fā)胖,未在意。師驚,攜其去城,在一小診所大出血而亡。
E,家貧偷秋,棉花地里被隊長捉,脅奸之,復(fù)三年,不讓其嫁。女乃藏剪,棉花地里大傷隊長肚腹及要害處,后自剪喉管,氣絕。
F,棉花打藥組組員,與一男組員自由戀愛,父母不允,抗?fàn)幬垂嬤秽ば】?,醫(yī)院七日目方閉。
G,南方打工,與人有染,做小二,攜人民幣數(shù)萬返家,終遭唾賤,父母更嫌,自觸電門。
H,災(zāi)年,大餓,爬至牲口院,偷吃料豆,渴,暴飲,漲肚而死,9歲。
……
天德說,有的老妮兒墳已空,被起走尸骨配了陰親,配給家有男丁而暴亡、早夭、喝藥、上吊者,以免地下孤單。配陰親,無非男方給女方出三五百元一兩千元不等,在世人依然按輩分走親戚。
放牛、放羊的時候,我們談及這些。光才一個勁兒地拽草,咱袁店河女子們的命咋恁苦?。?!
天德說,沿河上下,都有這樣的女子……
“你們說這干啥呀?”
我望望不遠處的菁。
菁到底出事了。
那是個根本沒有預(yù)感的秋老虎天。入秋已久,涼意頗濃。忽然是個響晴天。經(jīng)過一秋,羊們長了寸把膘。隊長頭天晚上叫我跟光才去鎮(zhèn)上把羊羔賣掉——這是隊上的規(guī)矩:各家各戶的羊羔歸隊上所有,統(tǒng)一處理作為隊上的提留。我們就交代天德、叮囑菁,明天他們一起去山上放牛羊,袁芹也同意。
可是,出村的時候,袁芹突然跟上了菁,和菁一起牽羊去了袁店河。
她對天德說,你上山吧,今兒個我跟菁一起放羊,半天工分不要了。
走過玉米地的時候,袁芹聽見玉米葉子唰唰響,一回頭,看見了沖她擺手的隊長。袁芹心里跳跳的,急慌慌在河邊安頓好了菁和羊,反復(fù)叮囑別亂跑,媽一會兒就回來。菁點著頭,拿出一本書。袁芹就又急急返回,鉆進了玉米地——剛從城里帶著菁回來時,日子難過,沒少得到隊長的“照應(yīng)”。
事情就這樣發(fā)生了。是從袁店鎮(zhèn)急急賣羊回來的光才發(fā)現(xiàn)的。我們賣羊回來,他叫我去羊圈趕羊下河,自己直接去了袁店河。
羊在人不在!天德也不在!光才心一緊,急往窯上跑……磚垛間,菁白光光的,拿著一片紅紙高興地舞:通知書通知書通知書!
光才忙去給菁穿衣服,窯頂上馬五大聲吆喝起來,來人哪!光才耍流氓!連喊幾聲后,馬五蹲下身子,沖光才晃手頭的一片白布:禿子你真傻?。↑S花大閨女呀,哈哈!然后再大聲向著村子的方向、袁店河的方向吆喝:來人哪!光才耍流氓!
最先跑來的是隊長,接著是袁芹,他們的身上還沾著玉米纓子。
天德跑得慢,后來給派出所的人說,不是光才,我在山上看得清楚清楚,我跑不快啊!
最終成為馬五強奸鐵證的是鱉弄!他從另外一堆磚垛后跑出來,指著馬五,是他耍流氓了是他耍流氓了!
可是,直到半月后,當(dāng)這一切真相大白的時候,馬五犯了一個更加不可饒恕的罪行!
那時候的公檢法尚在恢復(fù)中,效率特別遲緩。
就在各種各樣的調(diào)查取證中,袁菁恢復(fù)了正常,她發(fā)現(xiàn)緊握手中數(shù)天的紅紙不是通知書!
她就還去找馬五……仍是個老鱉曬蓋的中午,菁躲過在堂屋睡著了的袁芹——連守幾天,也確實太累了——翻墻出了院子,沿著河溝、樹林,悄悄來到了窯場?;璩劣鸟R五就又拉著了菁……菁索要通知書的聲音越來越低后,馬五癱坐在窯門前!此時,真正的恐懼襲上了身,他打開了本應(yīng)停火的窯門,又加足了煤!
那一天,我們在河灘上放牛羊,天德和我。我們總是聽見有隱隱約約的歌唱:花兒為什么這樣好,哎,紅得好像……
那一天,光才在縣城看守所里一個勁地撞鐵門,想一步回到袁店河。他忽然覺得渾身燥熱,難受得慌,明明白白地聽見菁一個勁兒地唱:“花兒為什么這樣好,哎,紅得好像……”
那一天,爺突然坐起來,搖頭嘆息,閉目雙淚流。在一旁陪他的鱉弄說,真的,爺,我媽就是被他殺的!
那一天,是處暑后的兩天,夏天在節(jié)氣或者季節(jié)上已經(jīng)過去,但暑氣未消。
那一天,袁芹狠狠地咬了隊長的某一個地方,就在自己家的堂屋中:你不得好死!
隊長果然不得好死,這是后話。小村人都說是袁芹的嘴毒,咒的。
在“光才窯場耍流氓”的事件中,從玉米地里跑來的隊長,看到馬五沖自己的得意一笑時,頓悟馬五的聰明與陰毒——是馬五讓他指派光才帶上我去鎮(zhèn)上賣羊的!
是馬五告訴隊長,袁芹的男人出去要磚瓦賬了,一兩天才能回來;去玩玩袁芹吧,女人急著呢!
所以,一早隊長就對袁芹說,玉米地里等你,補半天工分。
可是,這些,隊長又說不出來,任憑馬五的笑。
所以,在“光才窯場耍流氓”的調(diào)查取證中,隊長也是反復(fù)和猶豫,他對當(dāng)事者評價的話,因為他的身份,有著很重的分量。在那半月中,隊長城里來、公社去,或主動或被動,十分地疲累,雖然出入袁芹家不需要理由,可是袁芹沒有給他機會。于是,那一天,從公社回來的他,又直接去了袁芹家——路過東崗時,隊上的男勞力在割谷子,袁芹的男人也在——隊長就有了底。果然,袁芹在家,在堂屋內(nèi)熟睡……可是,袁芹咬了他!袁芹在說了“你不得好死”后,馬上想到了里間的菁!
而此時,菁正在窯洞中被馬五掐緊了脖子!
菁也埋在袁店河畔的老妮兒墳中。
于是袁店河畔的老妮兒墳中又多了一個墳頭。里面埋的是一堆發(fā)白的煤渣和煤灰,還有菁的一堆書。
當(dāng)年,我堅持要求放進菁的一堆書,語文、歷史、地理、代數(shù)、幾何、英語、動物學(xué)、植物學(xué)、生理衛(wèi)生、物理、化學(xué),還有她的幾本作業(yè)。
老妮兒墳中很少有人去,陰氣太重,人們都這樣說,傳來傳去,添油加醋,就成了真,都害怕得很。
我去過。每年的清明,我回去給爺奶上墳后,一種力量驅(qū)使我去看看菁。
與其他的老妮兒墳有別,她的墳前總開一種紅紅的花,不大,通體嬌弱,令人憐愛。
天德說,菁被投進窯洞時,戴著紅肚兜兒,是光才從縣上給她買的……
我想,是因為菁愛唱一首歌。
那年的清明,菁的墳頭出現(xiàn)了一束花,玫瑰,不知是誰放的,我打聽過了,不是光才,不是天德,他們都不會那么浪漫。
誰放的呢?
這是我試著講述這個故事的一個動力。
更大的動力是:我摸過菁。
我走進她的屋子要課本讀時,她正在窗前抹雪花膏,白白的,很香。她穿了小褂,艷紅,更好看。她一笑,拉了我的手,你是不是也想摸我?你趴墻頭上看我。我好看不?
我嚇一跳,被她牽著手……我的手掌在歡笑,為它最初的奇異的經(jīng)歷。雖然我閉著眼,但我能感知。我覺得我的指頭萌動了敏感的細胞,在發(fā)芽在尖叫在跳舞在流淌著春天來的時候河水解凍的聲音!
菁的呼吸粗粗地,鼓勵我,好看不,你也吃吃吧?
我沒有,逃跑一樣地出屋。
院子內(nèi),蟬聲一片,陽光白花花地晃眼。
袁芹從廚房探出頭,沖我一笑,這娃子,不會陪你姐好好玩一會兒……
那個夏天,我十一歲,陽光真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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