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泥,本名張鳳玉,遼寧省作協(xié)會員,小說編輯,現(xiàn)居沈陽。在《福建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鴨綠江》《中國鐵路文藝》《海燕》《遼河》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小說評論100余萬字。有小說獲2014年—2016年度“盛京文學(xué)獎”。
那天下午,我和老黃在鐵西區(qū)衛(wèi)工河邊的烤串店喝酒,老黃是我曾經(jīng)的同事,當(dāng)年我們一起下崗的,我喜歡聽他講過去廠子里的人和事兒。喝了兩瓶老雪后,老黃突然就提到了長青,老黃說,你還記得長青不?他失蹤了。我說長青是我同學(xué),我咋不記得,大鷹鉤鼻子,鐵路橋梁廠的,他咋失蹤了?老黃說,我聽他媳婦胡馬儷說的。我抬頭看看衛(wèi)工河說,胡馬儷我也認(rèn)識,打小就認(rèn)識。
胡馬儷是我母親同事馬姨的女兒,過去和我母親都在艷粉街輕工庫上班。馬姨養(yǎng)了三個姑娘,胡馬儷是老大,長得高高大大,臉盤子也大。馬姨從小拿她當(dāng)兒子養(yǎng),打煤坯,扛面袋子,上房換瓦都是她。結(jié)婚后生了兒子,被公婆寵的白白胖胖,有從使喚丫頭躥升至大奶奶的架勢。母親一提這事就眉開眼笑地說,你看,你馬姨家大馬儷多有福。
老黃說,就前些日子,胡馬儷給我打電話說的,他們離婚了,長青也是個不著家的主兒,整天醉生夢死離婚稀奇嗎?就我們這熊樣的,誰愿意跟我們過呀?不過長青以前在廠子挺牛的,唉,廠子沒了,他的精氣神兒也散了。梁子,你早先見到長青是啥時候?
我想想說,第一次是三年前,那時鐵西的一些大廠子還沒搬走,我是在鐵路橋梁廠遇見他的。
上學(xué)的時候我和長青屬于混大幫玩兒,沒有單獨來往。初中畢業(yè)后他去大連獐子島當(dāng)兵了,以后就沒有了消息。再次見面是二十年后,在鐵路橋梁廠。那天我從供應(yīng)處出來,在廠區(qū)路上聽到有人喊我:是梁子不?聲音來自頭上,我抬頭一看,道邊一房高的鋼架子上站著幾個人,好像是在修理那個巨大的閥門。一個頭戴著黃色安全帽的人向我招手,雖然二十年未見,我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來那是長青,這得益于他那個碩大的鷹鉤鼻子。我向長青擺擺手。長青喊,你等著。
長青從鋼架上爬下來,向我走來,這家伙比上學(xué)時高了,走路有些左右搖晃。
長青說行啊梁子,二十多年了,你一眼就能認(rèn)出我。我說,你有特點呀。啥特點呀?鐵西劉德華,帥唄。長青笑著說,你凈扯淡,你干嘛來了?我說,去供應(yīng)處找老謝,你在哪個部門?長青說,大修,我是工段長。挺牛呀。長青說,當(dāng)然,鐵路橋梁廠論維修技術(shù)有一個算一個。對了,你找哪個……是不是整天戴著倆套袖,耳朵上掛一副老花鏡那老謝。是啊。謝老蔫呀,像個傻子似的。我笑了,我是你們廠子供應(yīng)商,歸老謝管。長青說,沒事,老謝敢難為你告訴我。我說老謝沒難為我, 那人挺好。長青問,你現(xiàn)在做什么呢?我說,開個小公司,做點配套業(yè)務(wù)。行,長青上下打量著我,能干點啥就行。
老黃笑,長青還真就是這德性,賊能裝。
長青說,梁子,你知道我剛才在上邊怎么看出來你的不?就你走路那姿勢,八字腳,還和上學(xué)時一個熊樣。說完他就笑起來了。我懟他一拳,也跟著哈哈笑。我問他現(xiàn)在住哪?他說仙女湖那邊,咱廠子老宿舍。我知道他說的那地方,是一片老舊棄管小區(qū)。我說離廠子有點遠(yuǎn)吧?長青說,不遠(yuǎn),我騎摩托車,十來分鐘就到。
其實那天我是去請老謝吃飯,我已經(jīng)邀請老謝好幾次了,老謝那天才答應(yīng)我。像我這樣的供應(yīng)商,老謝管著二十幾家,能答應(yīng)和你吃飯就是給你面子。我問老謝想吃點什么,老謝說什么都不想吃,沒胃口。老謝說你知道我天天晚上和你嫂子吃什么嗎?把大蘿卜切成片,用水煮熟,蘸蔥花雞蛋醬吃,再熬點白米粥,好吃得不得了。我說,聽著就好吃呀,我媽活著的時候也經(jīng)常這樣吃。老謝笑了,是吧,想吃哪天去我家,讓你嫂子給你做一頓。我說那太謝謝了。其實我請老謝吃飯也沒有什么要緊的事,我們合作有好多年了,各個環(huán)節(jié)都順暢通透,就是常態(tài)性的維護(hù)關(guān)系,老不坐坐,怕生分了。最后老謝說我們就去喝點粥吧,老謝說,你找我出來,不吃一點你也過意不去。我們驅(qū)車去了南京路上的中華燉品,要了兩碗燕窩粥,一罐四人份的鮑魚。
等餐的時候我想起了長青,我說,今天在你們廠子看見一個熟人,叫長青。老謝笑瞇瞇地看著我說,認(rèn)識。我說,是中學(xué)同學(xué),二十多年沒見了。老謝點點頭說,我以前和他們家是鄰居,長青技術(shù)不錯。我說老黃你聽出點意思來沒?老黃說聽出來了,住著破房子,開著肉包鐵,還說人家是傻子。
第二次見到長青,是在北三路那家清風(fēng)泉浴池。清風(fēng)泉不是高檔浴池,但比一般大眾浴池要好一些。我本來是在自己家樓下的浴池洗,但最近他家停業(yè)裝修,我不得不穿過一個街區(qū),去北三路。在泡熱池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長青,他正靠著池邊閉目養(yǎng)神。我往他臉上撩水,他一下子就跳了起來,喊:誰呀,誰呀!看清我后也笑了,說梁子你怎么跑這來了?我說,我家樓下那家停業(yè)了。我問,還在廠子上班呢?長青說,廠子沒了,我下崗了,也和人弄個五金公司。你后來怎么不去我們廠子了?
我說,不做了,有關(guān)系的領(lǐng)導(dǎo)走了,業(yè)務(wù)雖說可以延續(xù),但要錢費勁,就撤了。長青說,撤了就對了,其實廠子早就不行了,對了,那老謝也早就退休了。我說,我知道,老謝全家移民澳大利亞了。長青有些驚訝,是嗎?老頭挺有底子呀,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問,你們都做點啥?長青說,五金化工、電纜電線、機床附件配件什么的都做。以前是廠子多經(jīng)辦開的,后來包給個人了,經(jīng)理和我挺熟,把我要了過去。我問,生意怎么樣?長青說,生意怎么樣和我有個雞毛關(guān)系?我就負(fù)責(zé)開車送貨,這么大個維修大把在他那都虧死我了。
洗完澡,穿衣服的時候,長青問我,梁子你說,咱們同學(xué)怎么沒人張羅聚會呢?一次都沒有,有意思不。我說,那你就張羅張羅唄。長青搖搖頭說,我老夢到咱們學(xué)校,真的,撒謊是兒子。
第三次是在我家樓下,上午十點半。長青給我打電話:下樓吧梁子,我給你帶好東西了。出了小區(qū)后門,就看見長青站在路旁向我招手,然后走向我,風(fēng)鼓蕩起他米色的夾克衫讓他走的踉踉蹌蹌。我愣住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問,你怎么瘦成這樣?長青笑著,擠出一臉細(xì)細(xì)的褶子,梁子,我現(xiàn)在剩下七十斤了。我們路過教堂,向河邊走去,長青渾身散發(fā)著酒氣。我的意思是,咱哥倆兒找個地方喝點,邊喝邊聊。我說,還喝,你不是喝過了嗎?那哪算喝酒,長青比比劃劃地說,其實我早就來了,不想太早打擾你,大禮拜天的,就去小賣店拎了一提溜老雪——六瓶,邊喝邊等你,酒喝沒了,你就來了。
我說,你成酒仙了。
老黃說,長青有時在“窮鬼樂園”一喝就是一天,我都喝不過他。
我跟長青說,我戒酒了,醫(yī)生不讓喝了,對了,你到底怎么了?長青說我究竟得了哪些病,我自己都說不清,我大概記得有腦血栓、糖尿病、胰腺炎、甲亢什么的,長青把臉湊過來,你仔細(xì)看,我的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我望著他凸出的眼睛說,那你還喝,快成金魚了。長青笑嘻嘻地說,我不是不要臉嘛。有句話叫“萬丈紅塵三杯酒”,今天我懂了,也晚了,走吧,找個串店,擼一會兒。
我認(rèn)真地說,不去,我說了,我不喝酒。
長青說不喝就不喝吧,誰像我整天醉生夢死的。我們在河邊的石凳上坐下來,衛(wèi)工河水緩緩向南流去,遠(yuǎn)處的河面波光粼粼。風(fēng)有點大,刮得銀杏樹“嘩嘩”作響,黃黃的葉子掉了一地,順著河岸撲嚕嚕翻滾。
長青,你不是跟人開公司嗎?早不干了,長青點上了一支煙,經(jīng)理把店關(guān)了,我就失業(yè)了。我笑,所以你自暴自棄了。長青搖搖頭說,實踐證明我真的不是做生意的料,我試著做了許多事情,都沒做成,還把家里積蓄敗光了。老婆嫌我喝大酒,想跟我離婚,我一直拖著,想等兒子將來結(jié)完婚再說。梁子,我求你個事兒唄?幫我找個事兒干,你那么多做生意的朋友,問問誰缺司機。長青說,如果給人開上車,我就把酒戒了,踏踏實實地過日子。我說,我給你問問吧。嘴上這樣說心里卻犯嘀咕,長青的眼珠子要是掉下來咋整?那不把朋友坑了嗎。長青高興了,說,梁子,你看我給你帶什么來了?說著從兜里掏出一個信封,又從信封里倒出一張小照片,那照片是黑白的,有火材盒大小,是那種老式135相機拍的。我接過來一看,照片上有倆小孩兒模模糊糊的,有一個有點像長青,另一個看不清。
我問,這是誰呀?長青說,咱倆呀,初一那年放暑假你去我家玩兒,我老叔給咱倆兒照的,一直夾在新華字典里,前些日子我無意中看到的。珍貴不,你說珍貴不?我就笑,是我嗎?我一點也看不出來。百分之百是你,你不記得,我記得呀。長青把照片裝進(jìn)信封,遞給我,做個紀(jì)念,告訴你,這你花錢都買不到。
我接過信封,壓在腿下說,長青,你剛才說那句話“萬丈紅塵三杯酒”,它還有個下句,叫“千秋大業(yè)一壺茶”,意思是,凡事都得一步一步來,都得先苦而后甜。長青眼里亮亮的,拍拍我肩膀說,明白,我明白梁子,我親愛的青春伙伴。
老黃吃吃笑,還來個親愛的,這貨煽情呢。
老黃說,后來他也托我給他找工作,我感覺那時他確實不想再破罐子破摔了。
有一天他說請喝酒,在鐵西德工街的“二嫂燒烤店”, 我去的時候,長青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一張小方桌,兩個小板凳,長青笑出滿臉細(xì)褶子說,菜我都點好了:一盤肉串、一盤醬雞架、一盤熗拌干豆腐、一盤水煮花生,還有一條鐵板燒鱈魚。我坐下問他點這么多菜干嘛?我們這些人喝的是酒,你壞規(guī)矩了。長青說,請你客嗎,就要比平常正式點,好看點,還是喝老雪唄?我說,喝老雪,不喝老雪還能喝啥,長青,咱們在一起幾年了,你說咱們幾年了?咱們是哥們兒,還用客氣嗎。長青對服務(wù)員說,先上二十瓶老雪,黃哥,老規(guī)矩,一人先來十瓶。我說,長青,我有些日子沒見你了,怎么聽說你打算戒酒,是真的嗎?
黃哥,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老這么著不是個事,我想給人去開車,我想攢倆錢兒,給兒子娶媳婦。
我就笑,酒仙還俗了?以前沒聽你說起過老婆孩子呀。長青說,黃哥,我前些日子住院了,早起一腦袋栽地上了,我給我徒弟打電話,他把我送醫(yī)院去的。我說,是嗎,咋沒告訴我一聲?長青說,我誰都沒告訴,咱們這些人哪個不是一身毛病,不奇怪,我這回是多發(fā)腦梗,還好,看的及時沒栓住。醫(yī)生說,不能再喝酒了。我說,長青你信不,就咱們這些人,早晚都得死在酒上這話不假,但我把話撂這,你要是咔吧一下戒了酒,馬上就得玩完你信不?我是不打算戒了,這輩子就這樣了。
長青說,黃哥,我也不完全是身體原因。這次住院碰上一件事兒,對我觸動挺大。
老黃問,你老婆孩子去看你了?
沒有,長青說,她們不知道,我都快一年多沒回家了,是一個病友給我講了一件事兒。我問,那人給你講了啥事兒呀,竟然讓你動了凡心。
這次住院我挺灰心的,一個人孤零零在那一躺,覺得活著怪沒意思的。
病友問我,兒子結(jié)婚沒?我說不知道,可能沒結(jié)婚。他就笑了,說你這爹當(dāng)?shù)?。他還說兄弟你別灰心,你還有一樂沒享受到。我問他,什么樂?我說我這輩子啥沒經(jīng)受過。他說,天倫之樂。他說他有個孫女,兩歲了,他稀罕的沒法沒法的,一天看不著就抓心撓肝的,像丟了魂一樣。他問我,你知道我為什么這么聽話地配合治療嗎?還戒掉了煙酒?就是想多活幾年,多陪我的寶貝孫女幾年。說著他還給我看他手機里的照片,哎呦,那小姑娘確實可愛呀,倆大眼睛毛嘟嘟的。還有視頻,小姑娘輕聲細(xì)語地說,我和爺爺好,我和爺爺?shù)谝缓?,哎呦,那小聲兒,瞬間就把我融化了。晚上一宿沒睡著,老是想,我長青的孫女會長啥樣呢?那可是我們家的骨血呀,我得在有生之年看上一眼。黃哥,我這樣想著吧,心里突然就有亮兒了,覺得活著有盼頭了。
我說,也是,聽你這么一說,我都動心了,那確實是天倫之樂。
所以我托大伙幫我找事兒做,我本來是有技術(shù)的,我在工廠是維修大把,工段長,但廠子沒了,我就英雄無用武之地了。但我會開車,就尋思著給誰當(dāng)個司機。我問,找到主兒了嗎?長青搖頭,求了好多人,都沒準(zhǔn)信兒。我笑,這不意外,誰愿意找個酒蒙子當(dāng)司機呢。長青指著天說,我發(fā)誓,我如果給人當(dāng)了司機,我立馬戒酒。我說,你不用戒酒,你不就是想掙錢嗎?要是不挑三揀四,我?guī)湍阏覀€事兒干。長青說,我不挑三揀四,黃哥,我都這熊樣了,我還有資格挑嗎?我說做清潔工行嗎?長青說,也行,但是掙得少點吧?以前我問過小區(qū)物業(yè)什么的,都是1000多塊錢兒。
我說,在浴池做清潔工,一個月2500元,供吃供住行不?
長青說,一個月2500元,還供吃供住,行,真沒少給。
我說你先別答應(yīng)的太快,地方有點特殊,我表弟開的,專為男性服務(wù),不讓女的進(jìn)。長青說,還有這地兒?我說,GAY明白不?就是這些人的活動場所。長青說,知道一點,犯法不?我說應(yīng)該不犯法,但也談不上合法。法律邊緣吧,所以都是晚上開。你可以白天喝酒、睡覺,晚上一邊干活,一邊看西洋景。長青不以為然,一幫老爺們有啥看頭。
我說,你自己拿主意。
長青扯了一張餐巾紙擦汗,黃哥,第一天你陪我呆一陣子,讓我適應(yīng)適應(yīng)。
第二天傍晚,我領(lǐng)著長青去了浴池,浴池在八一公園附近的巷子里,沒掛牌,老有人出來進(jìn)去。我把他領(lǐng)到辦公室對表弟說,打掃衛(wèi)生的人給你找來了。表弟說,哥,踏踏實實做自己的事兒,別出去亂說,懂不?長青看著我表弟那倆花胳膊說,懂懂,我嘴巴嚴(yán)得很。表弟說,你帶他去熟悉下環(huán)境。
其實和其他浴池沒什么區(qū)別,有淋浴室,有休閑大廳,有個小舞臺,還有許多寫著按摩室的單間。我說,晚上十點以后有歌舞表演,咱倆去把衣服換了吧。陸續(xù)有人走進(jìn)更衣間,有年輕人,有中年人,也有頭發(fā)花白的老頭。大多數(shù)人看著沒什么不一樣的,但也有一眼就能看出來有點娘的,走路擰著。長青說,他們不結(jié)婚,不養(yǎng)孩子,到老了可咋整。我笑,各有各的活法,你操那份心干嘛。更衣室里進(jìn)來倆姑娘,身材修長,長發(fā)飄飄,長青嚇壞了,脫一半的褲子拎在手里。我說,也是男的,來表演的。
長青換上休閑服,我陪著他到處轉(zhuǎn),告訴他哪些犄角旮旯里扔著臟東西,我遞給長青一個口罩,長青把自己藏在了口罩里,感覺好了點。但他不敢看人,躲躲閃閃的。我笑著說,他們都是出來找樂子的,只找同類搭訕,聊好晚上就行動了。晚上九點半,表演開始了,先是一個反串唱了幾首李玉剛的歌,接下來是時裝走秀。在更衣間里看到那倆長發(fā)“姑娘”,邁著大長腿在臺上走貓步。再后來出來一個主持人,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白胖男人,說話特別搞笑,都是令人聽了臉紅心跳的黃段子,把整個大廳的氣氛攪得熱了起來。十點一刻,大廳突然關(guān)燈,只有墻邊的消防燈亮著幽幽的綠光。大廳里瞬間騷動起來,各種聲響,在黑暗中此起彼伏。長青盡管心里有準(zhǔn)備,還是被嚇得不輕。他拉著我躲進(jìn)了休息間。我出去拎回一提溜罐裝老雪,“砰”地起開一個,遞給長青。長青一口氣喝干了。
這時一陣特殊的叫喊聲傳了過來,老黃笑了,是小桃紅。長青問,誰是小桃紅?老黃說,咱本地的一個男孩兒,長得很帥,咱們看看去。聲音是從小舞臺上傳過來的,那里圍著一圈光著身子的男人,一束追光打到舞臺上,小桃紅聲嘶力竭地叫喊著……
長青一怔,對我說,聲音怎么這么熟,他撥開前面的人,借著那束光亮,看清了那男孩兒的臉——一個碩大的鷹鉤鼻子。長青腿一軟,遭雷擊了一般。
長青搖搖晃晃穿好衣服走出浴池,站在道旁打車。我追了出去,問他干什么去,他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他指指自己的心口窩,就上車走了。
母親生前曾跟我說,我要是沒了,有時間去看看馬姨。
母親晚年癱瘓在床,只有馬姨時不時地來看看她,每次都會買一些水果。老姐倆似乎有說不完的話。馬姨現(xiàn)在還健在,已經(jīng)八十多了。周日我買了個西瓜,去看馬姨,馬姨還住在啟工街的老房子,看見我很高興,來就來唄,別買東西。我說,順手。看見馬姨我想起了母親,鼻子有點堵,馬姨問我,單位給你媽多少喪葬費?我說一萬零點。馬姨說,起早貪黑干了一輩子,就給這么點?唉,誰讓我們是大集體的呢,后媽養(yǎng)的。和馬姨說了會兒話,胡馬儷抱著個西瓜進(jìn)來了,馬姨說,你三哥給我拿來一個西瓜,你這又來一個。胡馬儷說,三哥來了。說完就去廚房切西瓜。我說我得走了,坐半天了。馬姨說,吃塊西瓜再走。我說不啦,出來前吃過了。馬姨喊,馬儷呀,去送送你三哥。
下樓的時候我說,老黃和我說了你和長青的事,咋還離了呢?胡馬儷說,一言難盡三哥。我們在房山花池子旁坐下來,胡馬儷目光暗淡,面容憔悴。法律規(guī)定夫妻分居半年以上就可以離婚吧,長青經(jīng)常不回家,有時一走就是一年多,你說這日子還能過?兒子可能是看見家不像個家樣,也走了,不知道去哪了。胡馬儷說著開始抹眼淚。
我遞給她兩張紙巾,你們以前不是挺好的嗎?
其實我無意打聽他們的事情,看胡馬儷挺憋屈的,就想陪她說說話,聽她倒倒苦水。
我們剛結(jié)婚時過得挺好,他父母對我也好,就是我倆下崗后日子過得一天不如一天。長青折騰來折騰去也沒掙到錢,兒子上學(xué),我們要交養(yǎng)老金、醫(yī)保,基本上就是靠公公婆婆的退休金過日子。后來公公婆婆沒了,三口人都靠我出去當(dāng)保潔那點工資,哪夠花呀。最可氣的是,長青把老人的喪葬費都買了彩票,說是要搏一把……
別哭馬儷,咱鐵西區(qū)有很多人都在苦水里掙扎,不光你們。前兩天你三嫂告訴我,說沒錢交保險了,唉。你最后看見長青是什么時候?
倆月前,我們辦離婚手續(xù)的時候。你都沒看到,他瘦成啥樣了,整天喝酒,把身子喝垮了,也挺可憐的??墒俏疫€是煩他喝大酒,能解決問題嗎?一見面說的都是酒話,他說:馬儷,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yuǎn)方。你聽聽三哥,都把我氣樂了,這話從一個酒鬼嘴里冒出來的,滑稽不?他糟蹋了那句話。自從長青回來后,我家就滿屋子酒氣。他像多動癥一樣在屋里走來走去,嘟嘟囔囔說,還真是一間破房子,空蕩蕩的,馬儷,我們家是八五年搬來的吧,那時奶奶還活著,那時候房子可真新,屋子里散發(fā)著大白和油漆的味道?,F(xiàn)在卻破成了這樣。見我不理他,他就給自己倒了一缸子水,吸吸溜溜地喝。
我馬上就走,我喝點水。見我不看他又開始自言自語,咱們結(jié)婚的時候房子挺新的,那是哪一年來的,對了,一九九七年,香港回歸那一年,滿大街都放艾敬的歌《我的一九九七》,就是鐵西艷粉街的艾敬,沒想到那個破地方還能出一個歌星。那酒柜、寫字臺,三開門兒立柜,記得是同事幫我打的。門上那些風(fēng)景是小張幫我畫的,是用電烙鐵畫的,那小子可真有才,不服不行。前些日子還看到小張了,我們一起喝酒敘舊,到最后卻不歡而散,可能是他嫌我說話太臭吧。說著就自己在那笑,過去的同事……好多年沒看到他們了,他們像是和工廠一起消失了。
我知道你不愿聽我磨叨,你認(rèn)為都是酒話,但就算是酒話,也是最后一次說了,你就忍著點吧。你吧,好像是跟我受了多大委屈,但大多數(shù)人不都是這樣生活嗎,開得起寶馬,住得起大別墅的人,不是少數(shù)嗎?說是不好,也是近些年的事。我媽我爸對你還是挺好的,比對我都好。我說,怨誰?不是你自己作的嗎,你要是有點出息,他們能走這么早嗎?想起前兩年先后病逝的公公婆婆,我就哭了。
馬儷,憑良心說,能都怨我嗎?廠子黃了,下崗了,也怨我嗎?我說,那別人怎么都能生活得挺好呢,唯獨你干啥啥不行,還整天喝大酒。
長青說,是呢,我什么時候開始喝酒的,我以前不喝酒啊,逢年過節(jié)都不喝,我是最討厭酒精味道的。下崗后,我不也嘗試著做了許多事情嗎?想開個理發(fā)店,自己過去會剪頭,在廠子就替工友剪頭??墒钦嫉涝S可卻批不下來,花幾千塊錢做的鐵皮亭子也當(dāng)廢鐵賣了。后來自己跟馬壯市場那幫人去上水果,夏天賣西瓜,冬天賣橘子香蕉,也沒掙著錢,還讓人攆的到處跑,今天沒收秤,明天沒收貨。再后來去東湖出床子,賣兒童服裝,賣褲子。幾年的功夫,把家里的積蓄折騰光了,還欠了一屁股債。沒錢上貨了我就窩在家里睡覺,白天睡多了,晚上就睡不著了,瞪倆眼睛坐到天明。
馬儷你說,這世上有不用錢也能活著的地方嗎?
其實他說的那些事我都記得,有一回半夜起夜,我看見長青坐在床頭流淚,他說,馬儷,我想我媽了。又說,我可能真的不行,真不是做買賣的料。趕明天把貨抖摟抖摟,把債還了,不干了。他就是打那以后才開始喝酒的,沒錢了就到處借。開始的時候跟人能借個三百兩百的,后來連十塊二十塊都借不到了。自己還腆著臉說,人落魄了,人情也就薄了。
我們吵過,鬧過,長青指天畫地的發(fā)誓,但是那幫酒鬼朋友一勾他,他就又忘了。他已經(jīng)淪落到?jīng)]皮沒臉的地步了,嫌我嘟囔他就經(jīng)常不回家,也不知道在哪鬼混。
兒子離開家后我的心徹底涼了,僅存的幻想破滅了,我要改變這樣的生活。可長青一直躲著我,打電話不接,發(fā)短信也不回。誰知那天長青突然給我打電話,說是同意離婚,他要自己凈身出戶。我們約好在民政局見面,見了面把我嚇一跳,長青瘦成了骷髏。他仍然滿身酒氣,走起路來飄飄忽忽的,他笑嘻嘻地說,馬儷,我現(xiàn)在剩七十斤了。因為沒有爭議,離婚的費用也是我出的,所以特別順利。臨分手長青說,我明天回家去看看。我尋思他要回去收拾下自己的東西。
回家的路上我哭了一道,婆婆臨終前拉著我的手說,長青打小挺好的,一身毛病都是后來添的,怪我和他爸沒教育好他,你是好媳婦,能幫你就幫幫他,別讓他自暴自棄。
第二天上午,長青回家的時候,還是滿身酒氣,三哥你說,哪有大早上起來就喝酒的?他好像是洗過澡,理了發(fā),還換了一身新衣服。但長青沒想拿走自己的東西,什么都沒拿。他說我就是回來看一看,就是看一看,一切都結(jié)束了。這是命,馬儷,真是糟糕透了。最后長青站起身說,我不想向你道歉馬儷,因為道歉太輕了。我的東西你都扔了吧,都是垃圾,和我一樣。他靠著門框想了半天說,再見,馬儷。說完他就飄飄忽忽地走了出去。
我覺得心里堵得慌,想打開窗戶透透氣,我推開窗戶的時候,一下子愣了。三哥你知道我們家是一樓,我看見長青穿過窗前的小道,向小區(qū)大門走去,他一邊走一邊扔?xùn)|西,我看的真真的,扔的是身份證,醫(yī)???,門鑰匙,最后是錢,有零錢也有幾張百元的紅票子,那些錢一落地就讓風(fēng)呼啦下吹走了……
三哥,你說這世上有不用錢也能活著的地方嗎?
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像衛(wèi)工河一樣起起伏伏。兒子打來電話說他和媽媽去姥姥家了,飯菜已做好,你自己吃一口吧。兒子大學(xué)剛畢業(yè),正在求職,兒子做了100份履歷到處投遞,兒子說我就要馬不停蹄地去面試了,爸爸媽媽祝福我吧。我喜歡聽到年輕的聲音,一代人終將老去,總有美好的人生正在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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