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新春,河南省作協(xié)會員,《陳州文學(xué)》編輯。作品見《意林》《短篇小說》《小小說月刊》《佛山文藝》《河南日報》等。曾獲周口市第三屆、第六屆文學(xué)藝術(shù)優(yōu)秀成果獎。
一
老改坐在河閘上,望著河灣里渾濁的水發(fā)呆。一只灰喜鵲拖著尾巴從他頭上飛過,像呼隆隆滾過一道黑煙,朝著北邊的勞教農(nóng)場去了。
老改知道,那只老鱉就在水底一片爛泥里趴著,或者藏身在河岸拉拉秧里曬太陽。秋日的陽光明晃晃的,曬著它碩大的鱉蓋。老改一共見過兩次老鱉,一次是春天,濕淋淋地下著雨,老鱉走著頭浮在水花萬點的河面上。老改遠(yuǎn)遠(yuǎn)望見鱉頭,就斷定它的年齡在十歲以上。還有一次,老鱉正趴在對岸一片泥地上,泥地上稀稀疏疏長著節(jié)節(jié)草,老鱉磨盤一樣的鱉蓋在草叢里若隱若現(xiàn),等老改拖著病腿從河閘上拖拖拉拉跑過,老鱉趴過的地方只剩下泥水和歪歪斜斜的草莖了。
這條徒有其名的運河從勞教農(nóng)場穿過,一到干旱缺水的季節(jié),就得合住水閘,保證上游的水量,以便勞教犯從河里取水灌溉。被勞教的第四年春天,老改被派來看護(hù)水閘,工分雖少,卻落個自在。最令他滿意的,是閘下河灣里有鱉。
老改被勞教前,在家鄉(xiāng)就是捉鱉的好手。在那個叫潁河鎮(zhèn)的地方,人們常??匆娎细囊粋€人低頭走在潁河邊,手里掂了一根長竹竿。竹竿一頭拴著線,線頭系著掛了豬肝條的大號縫衣針。如今在運河里捉鱉,老改慣用的辦法是下到河灣里蹚水,有時把一只臉盆倒扣在水面上,拿棍子在臉盆上敲。鱉在水底亂爬,老改一腳踩住鱉蓋,再彎腰一把抓上來,動作干凈利索。
老改住的水泥小屋沒有窗戶,屋子頂上鋪滿了鱉蓋,外墻上掛滿了鱉蓋,床下也堆了一摞摞鱉蓋。夜晚老改睡在鱉蓋里,鱉蓋變成他身上堅硬的鱗片,這讓他的心里像外面的夜空一樣安寧。
兩次捕捉老鱉失敗,讓老改感覺受到了羞辱,他就更加努力地下河捉鱉。在老改看來,這些或大或小的鱉,都是老鱉的子孫,起碼是它的遠(yuǎn)房親戚。
老改把鱉捉上來,四腳朝天撂在河岸草地上,趁這畜生伸頭蹬爪,一刀剁去頭,再一刀掀掉鱉蓋。開膛破肚后,扔進(jìn)一個從河灣里撈上來的銹跡斑斑的鋼盔里。點燃干草后,不一會兒,鋼盔里的水開始冒汽起泡,緊接著,飄出了略帶腥氣的肉香。煮湯用的河水從水草生得最旺盛的地方取來,還是免不了混雜了泥土草屑。老改也不在意,活到這個份上,能讓老改在意的恐怕只剩下活著了。
剛來河閘那陣子,老改在河邊煮鱉,常常被路過的人圍觀。鱉肉煮熟后,老改抬起渾濁的眼睛,嘴里“嗯嗯”著,客氣地請他們吃,那些人總是笑笑走開。他們嫌棄老改煮的東西不干凈,事實上他們還嫌棄這條河,認(rèn)為河水從勞教農(nóng)場流出來,攜帶了勞教犯身上的骯臟和罪惡。他們自己不吃老改煮的鱉,也嚴(yán)禁他們的孩子靠近老改。所以后來再有人圍觀,老改變得旁若無人,只顧低頭慢騰騰地吃肉喝湯,偶爾望一望渾濁的河灣,尋找下一次捉鱉的地方。
二
老改原本可以不急著捕捉那只老鱉,反正老鱉就在河灣里,還能跑到哪兒去呢?讓老改為捉老鱉著急上火的,是秀英。
二十五歲的秀英,在鄉(xiāng)下算是老姑娘了,她是附近幾個村子第一個也是唯一吃老改煮鱉肉的人。
秀英家養(yǎng)了幾十只兔子,每過一段時間,秀英就要騎車馱上剪下的兔毛去鄉(xiāng)集上賣掉。去集市要經(jīng)過河閘,那天她看見老改在河坡上煮鱉,把自行車往河堤上一扎,像鵝一樣張開兩條瘦長的胳膊,順著河坡跑下去。
秀英伸頭看了一會兒,對老改說,這東西一定很香吧?
那時老改已習(xí)慣了不跟人交流,所以聽到秀英的聲音,他一時不太適應(yīng)。老改沒有搭腔,又往破鋼盔下添一把干草。秀英干脆坐到老改身旁的草地上,看老改煮鱉。
四溢的濃香讓秀英忍不住直吸溜鼻子。老改驚慌地抬起頭,看見一張光潔的臉。如果不是因為鼻子上有明顯的疤痕,這該是一張多么完美的臉啊,老改想。
秀英笑著說,你在看我的鼻子嗎?你讓我吃點你煮的肉,我就告訴你這傷是怎么來的,我還從來沒吃過鱉肉呢。
姑娘的話讓老改身體變得僵硬,他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有人愿吃他的東西,已經(jīng)讓他喜出望外了,哪里還要什么條件呢!
待鋼盔里的鱉肉熟透后,老改摘來一片荷葉,又折了兩段細(xì)葦桿,把整只鱉撈上來放到荷葉上,示意秀英吃。秀英笑起來,你太大方了,我咋能吃得了這么多!你說,鱉身上哪個地方最好吃?
老改就把鱉裙扯下,留在荷葉上,伸手抓起剩余部分吃起來。秀英一手托起荷葉,一手拿葦桿夾上面的肉,送到嘴里細(xì)細(xì)地嚼,隨即瞪圓了眼,不住口地夸贊。
秀英是一個心直口快的人,吃完鱉裙,對老改說,我鼻子上的傷,是老鼠咬的。
見老改不信,秀英接著說,我媽生下我就死了,是我爸把我養(yǎng)大的。在我?guī)讉€月大時,一天晚上我爸喝了酒,睡得沉,后來他被我的哭聲吵醒,拉燈一看,我小臉上都是血,再一看半邊鼻子沒有了,才知道是被老鼠啃了。
老改手里還拿著殘余的鱉肉,已經(jīng)停下來不吃了,瞪眼看著秀英。
為這事,從此我爸沒再喝一滴酒,他也不給我找后娘,怕我受委屈。秀英說,看上去有些傷感。
秀英抱著膝蓋,她的手指頭長得好看,讓老改想起了水里細(xì)嫩的蒲根。秀英問老改,你咋不說話呢?老改又勾頭看一眼秀英的手。秀英有點調(diào)皮地笑了,她又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村里跟我一般大的女孩子,下了學(xué)不是嫁人,就是出去打工了。我爸舍不得我出去,我也不想出去,我出去了,誰來陪他呢?因為我的鼻子,遲遲找不到婆家,也不是沒有提親的,可是介紹給我的不是有殘疾,就是年齡太大。年齡大的,都有問題,不然為啥老大不小了還娶不上媳婦呢?你說是吧?我爸養(yǎng)了一群兔子,兔籠子一摞一摞的,都擺在我家堂屋西山墻外,兔子毛比地里的麥苗子長得都快,我爸一茬茬地割,永遠(yuǎn)也割不完。我爸說,要用兔毛為我置辦出全村最好的嫁妝,把我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嫁出去。
秀英瞇著眼,一臉的幸福。我說的這些,你一定聽得懂,是吧?秀英歪著頭問老改。老改的臉僵硬得像一張鱉蓋,這張鱉蓋上沒有一點動靜。
秀英站起來,拍拍褲子上的草屑,說,我該回家給我爸做飯了,對了,我叫秀英,你叫啥?村里人都叫你老改,你一定有真名字吧?——算了,你能聽我說話,我就已經(jīng)很高興了,我在村里,都找不到能說話的。
說完,秀英彎腰爬上河坡,騎上車走了。她的自行車后座上綁著兩只綠色的編織袋,老改擔(dān)心耷拉下來的袋口會纏住輪軸,擔(dān)心這姑娘從車上摔下來,還沒等他提醒,秀英已經(jīng)遠(yuǎn)去了,她端坐在自行車上,背影看上去有些單薄。
三
老改當(dāng)然有名字,只是這個名字留在了潁河鎮(zhèn),早被潁河上的風(fēng)吹跑了。只有秀英這個名字,被他帶到現(xiàn)在這個地方,像針一樣,時不時往他心上扎一下。
秀英也是老改妻子的名字,那個叫秀英的女人,長得也好看,是個大號美人。那時老改是小學(xué)校里的“群師”,村里給他發(fā)有工資,他家里有八畝地,還會在潁河里捕魚捉鱉,拿到潁河街上賣錢。
秀英嫁給老改后,才發(fā)現(xiàn)嫁了個老實頭子。兩個兒子都上學(xué)后,秀英利用理發(fā)刮臉的手藝,在潁河街上開了一家理發(fā)店。去她那里理發(fā)的,多是一些上歲數(shù)的男人。秀英先把他們頭上的毛剃光刮凈,再把他們臉上的毛剃光刮凈。一些人的頭發(fā)才剛長出一點,短得像地里的麥茬子,又急著來找秀英剃頭了。秀英有永遠(yuǎn)割不完的麥茬子,理發(fā)店的生意一直不錯。
當(dāng)老改發(fā)現(xiàn)老頭們頻頻光顧妻子理發(fā)店的真正原因時,勸她把理發(fā)店關(guān)了。秀英把老改臭罵了一頓,說倆兒子吃穿都比別家的孩子強(qiáng),難道是靠你掙的那三毛五毛?我辛辛苦苦掙錢,不全是為了這個家!你要是再隨著一些人胡扯八道,看我不撕岔你的嘴!說完上去擰老改的臉。老改拔腿就跑,他知道秀英惱起來,下手沒個輕重。
老改跑到潁河里,又去捉他的鱉了。至于那些老頭趁秀英俯下身子給他們刮臉時,在她大腿上擰一把,在屁股上摸一下,擰就擰吧,摸就摸吧,反正他們也賺不了大便宜,秀英也吃不了大虧。
直到村支書張新民也找秀英剃頭刮臉,老改才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潁河街上除了秀英的理發(fā)店,另外還有兩家,講究些的人都去會理新潮發(fā)型的那兩家。張新民是村支書,是個體面人,偏偏也喜歡去秀英的理發(fā)店。
那天老改路過理發(fā)店,發(fā)現(xiàn)門關(guān)著,門上卻沒上鎖,用手推推,在里面杠著。老改喊秀英的名字,門開了一條縫,露出秀英紅撲撲的臉。秀英生氣地說,你嚷嚷啥,我有些不舒服,關(guān)上門睡會兒覺。
老改扭頭就走,又一轉(zhuǎn)身把門推開,看見張新民在竹躺椅上坐著,褲子是提上了,只是褲襠里鼓鼓囊囊。老改吼道,大白天哩,你倆這是干啥哩!張新民站起來,一句話也不說,掂起外套走出門去。
老改不聽秀英漏洞百出的辯解,一把扯掉布簾子,又卷起理發(fā)布,放了一把火。秀英端起一桶水澆上去,扔掉桶,反手打老改一巴掌。
潁河鎮(zhèn)上的人都傳著老改燒了自己老婆的理發(fā)店,說老實頭子發(fā)起瘋來可不得了。只有老改清楚他這一把火放得有多憋屈。這把火什么作用都沒有起到,秀英的理發(fā)店照常開,張新民照常來。
張新民下定決心利用派出所的關(guān)系送老改去勞教,是因為老改威脅他,要是張新民再去秀英的理發(fā)店,他就舉報張新民,把張新民在村部一間屋子里裹假煙的事捅出去。
老改被勞教的罪名是多次縱火,并且屢教不改。老改被送到一百里外的勞教農(nóng)場,本來被勞教一年,但一再延期,直到現(xiàn)在。
鱉湯已經(jīng)涼了,上面飄著一層白色的油沫。老改順手把湯倒掉,嘴里輕輕嘟囔,張新民這個鱉孫,秀英這個鱉孫。他的罵聲被河上的風(fēng)吹得支離破碎。老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恨人的力氣,這是他能在鱉蓋的包圍里睡得安穩(wěn)踏實的原因。這樣挺好,老改想。
四
后來,秀英——當(dāng)然是鼻子被老鼠啃掉一塊的秀英,每次路過河閘,都會找老改說會兒話,如果適逢老改煮鱉,她就不客氣地蹭兩口。漸漸的,老改又活出來一點人的感覺了。
在河里蹚水摸鱉時,老改的腰越來越彎,背越來越硬,他知道他的背上正在長出鱉蓋。老改殺鱉,用刀掀鱉蓋時,常常不太順利,鱉蓋與軟體之間筋肉相連,刀走到這里就變得鈍了。老改瘦弱的身體與背上的鱉蓋之間同樣筋肉相連。是秀英,讓老改的鱉蓋和鱉蓋下的筋肉暫緩了生長。
秋天的雨說來就來,老改縮在河閘突出的一塊水泥板下,看雨落在河面上。河灣幾叢稀稀落落的蘆葦和菖蒲在風(fēng)里搖擺,蘆葦?shù)乃腩^呈褐色,看上去沉甸甸的,幾點蒲棒的黑影在刀葉間影影綽綽,要盯著看上半天才能尋見。河上水汽蒙蒙,窄窄的河道拖著一帶水,漸漸隱入一片迷蒙。
老改有關(guān)節(jié)炎,陰雨天疼得幾乎走不了路。老改拖著病腿,走進(jìn)小屋。發(fā)現(xiàn)屋子里早已涌進(jìn)來一片濕氣。這里除了一張壞掉一只腿的木床,幾乎沒什么東西,這片濕氣就趁機(jī)占據(jù)了所有的空間。
三天前,勞教農(nóng)場負(fù)責(zé)管教老改的干警老曹來過一次,把老改收集的鱉蓋用麻袋裝著帶走了。老曹說,曬干的鱉蓋能入藥,他拿去賣錢,算老改的工分。當(dāng)天夜里,失去鱉蓋的老改遲遲不能入睡。后來他夢到了家鄉(xiāng)的潁河,河道里布滿漁網(wǎng),一條條漁船像蜘蛛一樣,把漁網(wǎng)織得越來越密,越來越緊,直到看不見了水波,最后潁河變成一條長到?jīng)]有盡頭的蟲繭。
現(xiàn)在,被濕氣越裹越緊的老改坐到破床上,彎腰抱頭,嘴里漏出一聲聲呻吟。
發(fā)現(xiàn)屋子里光線暗下來后,老改抬起頭,見門口被堵住了,一個人裹了一件墨綠色的雨衣,濕淋淋地站在那里。
老改不想讓秀英進(jìn)屋,咋能讓這么干凈漂亮的姑娘進(jìn)來呢!老改走出來,帶秀英來到他剛才站的地方。秀英掀掉雨衣帽子,額前劉海上沾著水珠子,眼睫毛上也是,一向愛笑的她,臉上正陰雨綿綿。
秀英沒說話,老改更不會說話。后來,秀英抹了一把臉,不知抹去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秀英說二虎是鄰村人,是她小學(xué)同學(xué),上到初二就下學(xué)了,這些年一直在外面漂著。年后突然回來,二虎就沒再出去,在家里閑逛。一次在河堤上碰見趕集回來的秀英,兩個人在一起拉話。鄉(xiāng)下的年輕人都到外面去了,逢年過節(jié)才陸陸續(xù)續(xù)回來,秀英和二虎就像摘過瓜的旱地里遺落的瓜紐子,彼此之間有一種自然的親切感。
二虎陪著秀英去趕集,還到秀英家?guī)椭苫?。二虎有力氣,手腳也麻利,只需一會兒,兔舍就被他打掃得干干凈凈。秀英爸默認(rèn)了二人的關(guān)系后,秀英與二虎走得更近了。
那天秀英和二虎一路說著話從集上回來,半道上停下來,在河坡上待到太陽落下。田野上沉重的暮色讓這對年輕人再也把持不住,他們緊緊抱在一起。
當(dāng)二虎抖抖索索把手伸進(jìn)秀英襯衣里時,秀英沒有拒絕。再后來,運河水從河道里漲上來,波浪漫卷,淹沒了他們,他們變成水里兩條光溜溜的魚,不住糾纏。
秀英是不會跟老改講這些細(xì)節(jié)的。當(dāng)聽到秀英說她懷孕了,老改的腦子里浮現(xiàn)出一幅畫面:兩只疊壓在一起的鱉,趴在上面的公鱉四腳八叉,鱉頭繃直了朝上伸,嘴巴張開,像吐著信子準(zhǔn)備攻擊老鼠的蛇頭。
二虎被抓的消息像風(fēng)一樣在附近村子里刮,刮到秀英耳朵里時,秀英打了一個冷顫。
秀英對老改說,二虎這些年在外面干的是走私生意,他這一進(jìn)去,八成是出不來了。秀英是在二虎被抓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的。
秀英把雨衣帽子戴上,靠墻蹲下來,她的頭埋在大腿上,過了一會兒,嘴巴在大腿上擠出哭腔。秀英說,你說,我可咋活人啊!
老改低頭看著雨衣帽子,這讓他想起鱉蓋上蒙著的一層墨綠色的肉膜。煮鱉前,必須揭下這層肉膜,不然煮出來的肉湯又腥又苦。老改最怕揭肉膜了,太麻煩,又耗時間,盡管他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老改像是喝下一鋼盔又腥又苦的鱉湯,他難過極了。
老改的結(jié)巴是勞教后出現(xiàn)的,有時一個字在嗓子里堵上半天,才艱難滯澀地吐出來。老改對秀英說,鱉,大寒,你過幾天來,我準(zhǔn)備著,吃了……滑胎,就沒事了。
秀英仰起濕淋淋的臉,看定老改,秀氣的眼睛撲閃一下,又滾下幾滴水來。老改望著河灣里的水霧,僵硬的臉上熱氣騰騰,這種感覺讓他感到十分新奇。
五
老改下定決心要把那只老鱉捉上來,豁上命也要捉上來,哪怕一頭栽死在這道河灣里。他的命本來就不值錢,老鱉的命也是,哪能跟人家秀英比。他必須把老鱉捉上來。
老改用蘆葦和菖蒲的刀葉,一口氣扎了八只捉鱉的籠子,在里面放了死掉的小魚小蝦,散布在河灣里。要論捉鱉用的誘餌,蝌蚪最好,可現(xiàn)在是秋天,哪里去找蝌蚪?
老改又在河道里撿來一根鋼條,截成幾段,分別在石頭上將兩頭磨尖,用來做成三支釣鱉竿。老改在鋼條上穿上大蚯蚓,將釣鱉竿圍著河灣布好。
雨是在夜里停的。第二天一早,陽光灑在河道里,灑在秋日的田野里,老改披著一身陽光去看釣鱉竿,蚯蚓都完好地在鋼條上,只是被水泡得蒼白臃腫。他又去檢查鱉籠,捉上來五只,但都不是老鱉。
老改脫掉褲子,下到河灣里,在水里犁地一樣來來回回地蹚。晌午過后,他把整個河灣都蹚遍了,別說老鱉,連別的鱉也不見了蹤影。鱉一定鉆進(jìn)泥沙里了,也可能跑到下游去了,這樣想著,老改心里一陣慌亂。
一連幾天,老改一無所獲。秀英來過一次,從老改捉的五只鱉中揀倆大的帶走了。老改心里清楚,恐怕只有吃那只十歲以上的老鱉,才能見效,他讓秀英改天再來。
老改整天泡在水里,每到一處,就用腳使勁地扣,腳脖子深陷進(jìn)泥沙里,他心里盼著能觸碰到那熟悉的黏滑冰涼。他的腳上和腿上被河里的砂礓劃出一道道口子,膝蓋疼得讓他發(fā)瘋。
河灣似乎被清空了,連一只鱉的影子都沒有。老改的慌亂漸漸變成驚恐,又由驚恐變成了絕望。
老鱉的出現(xiàn),跟這道河灣里突然沒了鱉一樣詭異。
那天黃昏,老改站在閘門上方,下面是陰深深的河水,河水并不深,但是顯得陰深深的。陰深深的水面上飄著草葉和樹枝,還有骯臟發(fā)黃的水藻,盡管底層的河水還在猶猶豫豫地流,飄在上面的東西卻靜止不動。
老鱉就是在這時候出現(xiàn)的,它把頭搭在一根腐爛的楊樹枝上,老改第一眼看去,還以為是一塊發(fā)黑的塑料泡沫。當(dāng)明白過來后,老改從近三米高的閘上一頭栽進(jìn)水里。
老改死死抱住老鱉,老鱉狂扭著脖子,發(fā)現(xiàn)夠不到老改的身體后,將頭縮進(jìn)了鱉蓋里。老鱉縮頭的動作真快,閃電一樣。不見了頭和四肢的老鱉變成一扇磨盤,老改抱著這扇磨盤,有些恍惚。因為激動,他的嗓子眼變成一座煙囪,干澀焦灼,正呼呼往外冒煙。
老改把老鱉拖進(jìn)屋里,從里面拴死門,栽倒在床上,他的身體成了一段在太陽下曬得暴裂的木頭。從閘上栽落到老鱉身上時,老改摔傷了腰腿,現(xiàn)在他卻一點也感覺不到疼。
老改是被打噴嚏的聲音驚醒的。老改知道,鱉叫起來像打噴嚏,可是這回鉆進(jìn)他耳朵里的聲音跟以往不太一樣。
老改強(qiáng)撐著翻過身,屋子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見。噴嚏聲還在響,里面的清脆響亮,門外的此起彼伏,這讓老改想起老家村部院里開會的情形:一人打噴嚏,好像會傳染一樣,一群人接二連三地跟著打。
門在外面正被什么東西抓撓拍打,老改扶墻坐了起來,赤腳下到地上。摸到門邊時,踩到一個東西上,老改知道這是老鱉的蓋。他拉開門,順勢用門扇把老鱉推到后面。
月光從門洞里瀉進(jìn)來,老改借著月光朝外一看,張大了嘴。
鱉,數(shù)不清的鱉,趕著趟子往前爬,從門口鋪到堤上,又從堤上搭下河坡,一直伸進(jìn)河灣里。大大小小的鱉蓋,疊壓著,擠搡著,拼成一道黑色的洪流,洪流從堤岸跌落,又變成了一條黑色的瀑布。
老改小腿肚上一陣撕裂般的疼,他顫抖著一下一下蹬腿,總算掙脫了老鱉的嘴,連同老鱉嘴一起掙脫的,還有他腿上的一塊皮肉。
門外的鱉已涌進(jìn)來,一個個高舉著脖子,像高舉著一把把匕首,往老改身上亂戳,戳中后再也不丟了。老改的腳和小腿,像被鍋里飛濺的滾油澆淋,他抽搐著倒在地上。
群鱉簇?fù)碇削M,開始往河堤上爬。當(dāng)老改意識到老鱉要逃跑時,拼命挪動身體,四肢撐地往前爬。老改爬行的樣子像極了老鱉,只是比老鱉爬得還要快一些。老鱉爬出去不到兩米,就被老改追上了。
老改用盡最后的力氣,縱身撲到老鱉身上。正在撤退的群鱉紛紛調(diào)轉(zhuǎn)身體,也撲到老改身上。這一次,老改感覺是整個人掉進(jìn)了油鍋里。
老改雙手緊緊箍住老鱉的脖子,把嘴湊到老鱉脖頸上,鱉的動脈血管就在這里。老改一口咬下去,腥血滲到他的嘴里,又流進(jìn)喉嚨里。鱉血讓老改的精神為之一陣,他發(fā)了瘋一樣繼續(xù)在老鱉脖頸上咬。老鱉噴怒地打著噴嚏,群鱉在周圍隨聲應(yīng)和,摻雜了老鱉脖頸上的頸椎筋肉撕扯斷裂的聲音。
老鱉在老改身下抖了抖,終于不動了。這時,周圍的噴嚏聲一陣爆響。
過了一會兒,群鱉才慢慢向河灣退去。老改將頭側(cè)放在鱉蓋上,望見遠(yuǎn)處河面上水波流光,無數(shù)黑點散落在光影里,向下游緩緩漂移。他再也支撐不住,昏死在鱉蓋上。
秀英來時,老改已經(jīng)躺到了床上。他夢見自己背上終于長出了鱉蓋,他隨著鱉群在水里吃力地游,身后的鱉嫌他游得慢,時不時推他一下。游啊游,穿過一層層波,轉(zhuǎn)過一道道彎,最后游進(jìn)一條大河。老改抬頭向四周望了望,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老家的潁河里。
秀英握著老改的手,看著老改身上的齜牙咧嘴的傷口,嚶嚶地哭起來。
老改說,鱉已經(jīng)死了,可不敢長時間放,你快帶回去。記著吃了鱉肉,再把鱉蓋曬干,研成粉末,用水沖服了。你放心,這是只老鱉,靈著呢,你會沒事的。老改說這一番話時,盡管氣息奄奄,卻沒有再結(jié)巴。
六
幾個月后的一天晚上,已經(jīng)是春天了,秀英穿了一件純白的羊毛衫走在河堤上,她的腳步越來越快,有一陣子甚至跑起來,胸前的兩只白兔也跟著騰挪跳躍。
天上有月亮,是下弦月,月光正迷迷糊糊地睡在河道里。秀英褲兜里揣著一個東西,這是她從貨郎攤上買的。她跟貨郎說是買來給她的小侄子玩的。鄉(xiāng)下孩子把這東西當(dāng)氣球吹,吹起來后,用棉線扎緊口,扔到半空里拍打著玩。
秀英知道,老改還在那里。老改已經(jīng)被勞教六年了。他才四十出頭吧,看上去卻像個小老頭。自從捉了老鱉,老改就不再捉鱉了,再說河灣里也沒有了鱉。不捉鱉的老改老得更快了。
我啥忙也幫不上,啥也給不了他,干脆就提醒提醒他吧,秀英想。我要提醒老改,讓他明白他依然是個男人,不然的話,他怕是要老死在那道河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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