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凡
(廣西大學(xué)文學(xué)院,廣西 南寧 530004)
華小栓作為魯迅小說《藥》中的重要角色,對整部小說的發(fā)展起到重要的推動作用。正是因為華小栓的病,才引出“藥”這件事,才將革命者夏瑜與華小栓一家聯(lián)系在了一起。盡管如此,華小栓在小說中卻是一個如同背景板般不起眼的存在,甚至在全文中沒有出現(xiàn)過一句對話。華小栓為什么不說話呢?他是不能說話嗎?顯然不是,在小說的開端華小栓曾在房里與華老栓有過對話,但是他的語言卻被隱去了??梢娙A小栓既不是不能說話,也不是沒有說過話。小說中之所以呈現(xiàn)出“沉默”的狀態(tài),既是魯迅刻意安排,也是人物的必然屬性。
華小栓之所以不發(fā)一言,是因為他所呈現(xiàn)的一切都只為指向一個字——“病”。華小栓作為一個“人”的其他特征都被抹去了,他既沒有語言的表達(dá)也鮮有思想情感的流露,只剩下瘦削病弱的身形和無時不在的咳嗽聲昭示著:這是一個病入膏肓的人,這是一場絕無希望的疾病。
小說在開始就用華小栓的咳嗽暗示了他病情的嚴(yán)重:“里邊的小屋子里,也發(fā)出一陣咳嗽?!薄澳俏葑永锩妫谙はじ@窣的響,接著便是一通咳嗽。”[1]華小栓未見其人卻先聞其咳嗽聲,既交代了華老栓出門買“藥”的原因,也強化了讀者對華小栓的第一印象——病人。在華老栓走進(jìn)華小栓的房間時,二人曾發(fā)生短暫的交談:“‘小栓……你不要起來?!昝矗磕隳飼才诺??!贝藭r華小栓的語言并沒有出現(xiàn),如何知道他講話了呢?“老栓聽得兒子不再說話,料他安心睡了;便出了門,走到街上?!憋@而易見,省略號隱去的就是華小栓的話了。這是華小栓唯一一次講話,卻只知道對話的存在,而完全聽不見聲音,這也是為寫華小栓的“病”服務(wù)的。前文提到“那屋子里面,正在悉悉窣窣的響”,可見此時敘事的視角并不在屋內(nèi)而是在屋外,而華小栓因為長期生病造成身體虛弱,說話的音量當(dāng)然要比一般人低得多,在屋外聽不見是很正常的。魯迅寥寥幾筆,便將一個病入膏肓的患者形象鮮活地展現(xiàn)出來。一個患有嚴(yán)重肺癆的患者,說話費力或不愿說話都是極為正常的,魯迅并不直言其病重,而是通過他的病時的表征來顯示其病入膏肓,更使讀者對這場疾病之兇險嚴(yán)重產(chǎn)生了直觀的印象。語言是人物思想情感的重要傳聲筒,而魯迅偏偏要抹去華小栓的對話,一方面是真實地再現(xiàn)了一個肺癆患者的行動與表現(xiàn),另一方面使得“病”這一字模糊了華小栓其他的特征,變成了他的代表與象征。
小說七次寫到華小栓的咳嗽,還寫到他咳嗽時的動作“按著胸膛,又是一陣咳嗽”“兩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按著胸膛咳嗽是咳嗽患者的慣常動作,更寫出華小栓肺癆的嚴(yán)重與病情的持久。除了咳嗽聲外,小說中還描寫了華小栓的外貌與行動,“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飯,大粒的汗,從額上滾下,夾襖也帖住了脊心,兩塊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個陽文的‘八’字”“小栓已經(jīng)吃完飯,吃得滿頭流汗,頭上都冒出蒸氣來”。魯迅是具有醫(yī)學(xué)背景的,而咳嗽、身體瘦削、多汗都是肺癆的主癥。魯迅之所以將對華小栓的大部分描寫都放在其作為病人的表現(xiàn)上,就是為了突出華小栓身上“病”這一字。
華小栓所患肺癆就是今天所謂肺結(jié)核,在當(dāng)時是一種死亡率極高的病,因為其發(fā)病多與貧困有關(guān),一直以來被認(rèn)為是貧弱的象征。[2]華小栓的病不僅僅是他個人的病,還象征著國家、民族、社會之“病”?!凹膊∈窍笳魃鐣B(tài)的最佳載體”[3],當(dāng)時的中國,國家貧窮落后,國民愚昧麻木,社會陰暗病態(tài),華小栓的病正是最好的象征。革命者懷著拯救國家民族的理想英勇就義,然而夏瑜的人血饅頭治不好華小栓的病,也沒能救治積貧積弱的中國,這是革命者與人民共同的悲哀,這悲哀經(jīng)由華小栓的病血淋淋的展現(xiàn)在人們目前。
隨著小說逐漸推進(jìn),華小栓的生命也逐漸走向終結(jié),但他到死也沒有說過一句話,如同一個飄蕩的幽靈,帶著貧病交加的影子深深埋進(jìn)小說的背景板,只有不斷的咳嗽聲還顯示著他的存在,為這一出注定的悲劇添上幾聲悲鳴,顯示出深重的痛苦與無奈。
華小栓吃下了帶著革命者鮮血的人血饅頭,于是有人說他也是“吃人者”。華小栓從某種意義上而言確實“吃了人”,但他卻是一個無心的、被動的“吃人者”。華老栓夫婦因為封建迷信思想的愚昧,輕信人血饅頭確實能治好病,于是在瞞著華小栓的情況下,把人血饅頭給華小栓吃了。雖然華小栓確實“吃了人”,但他同時更是一個“被吃者”。人血饅頭并不是治病救命的靈丹妙藥,而是一場帶著封建主義色彩的騙局。從某種角度而言,華小栓與夏瑜一樣都是可憐可悲的“被吃者”,他們的結(jié)局也殊途同歸,因為不同的原因斷送年輕的生命而走向死亡——他們都被強大的封建勢力“吃掉”了。作為“被吃者”的華小栓,他與夏瑜同命相憐,夏瑜采用了一種反抗式方法對抗黑暗的現(xiàn)實,然而華小栓作為尚未覺醒的民眾,沒辦法采用主動的方式反抗,但他用他無言的方式揭露、控訴了一切“吃人者”和“吃人的社會”。
華小栓固然因為病重而無力做不必要的言語,但若是真的需要他答復(fù),似乎也沒有不說話的理由了。當(dāng)華大媽關(guān)切地問:“‘小栓,你好些么?—你仍舊只是肚餓?’”母親對兒子如此關(guān)懷,華小栓本該回復(fù)母親問話,卻被康大叔的“包好!包好!”搶過了話頭。為何魯迅這次仍然不讓華小栓開口?華小栓作為病人,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本應(yīng)是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康大叔此時插嘴未免有“越俎代庖”之嫌。但事實上,華小栓自己也無法言說。人血饅頭自始至終是一場騙局,一邊是身體確實沒有好轉(zhuǎn)的事實,另一邊是父母熱切的希望,華小栓該如何言說呢?魯迅倒也不為難孩子,而是用“吃人者”漠然的嘴臉揭露一切的陰謀:“‘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過臉”。康大叔的“包好!包好!”顯示出他急于證明自己所言非虛,而實則是對華老栓夫婦虛偽的欺詐。他對華小栓顯然沒有好轉(zhuǎn)的病情視而不見,仍然用欺詐的話語和冷淡的神態(tài)對待華小栓,表明他只關(guān)心藥效如何,而并不關(guān)心病人的生命到底如何。他作為封建勢力的劊子手,先是兇殘地殺害了革命者夏瑜的生命,又出于一己私利,利用封建迷信欺騙華老栓一家,誘騙華老栓用高價買人血饅頭,毒害華老栓一家思想的同時又掠奪了他們的財富,“吃人者”的兇狠與狡詐、對于生命的冷漠和輕視躍然紙上。
華小栓雖然沒有說話,但是他對“吃人者”和“吃人的社會”的揭露和控訴卻沒有間斷過。愚昧麻木的人生活在黑暗中卻是并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的,于是在這些人中只有華小栓能用非言語非自覺的形式,對“吃人者”“吃人”的事實展開的猛烈的抨擊。而這些都通過他的咳嗽聲來實現(xiàn)。
當(dāng)康大叔大聲嚷著“‘這樣的人血饅頭,什么癆病都包好’”時,華小栓接著就在房里響起了咳嗽聲。華小栓的病并沒有因為吃了人血饅頭而變好,反而還呈現(xiàn)出病情加重的跡象。這咳嗽聲無異于明白地告訴讀者:這一切都是一場關(guān)于貪婪和愚昧的騙局。這是對“吃人者”最赤裸裸的揭露和最強烈的諷刺。劊子手給出的“藥方”非但沒治好華小栓的病,還因為耽誤了華小栓治病的時機,將他進(jìn)一步推向死亡的深淵。他的咳嗽聲,是他作為“被吃者”的悲鳴,在喧鬧之中渲染出必然死亡的悲劇氛圍。
在整個茶館眾人討論夏瑜的死時,華小栓的咳嗽聲也不時響起。華小栓的沉默與眾人的吵鬧形成鮮明的對比,在這小小的茶館中,華小栓獨坐一隅,用咳嗽聲控訴著“吃人者”的罪惡。隨著對夏瑜的議論推向高潮,“小栓也趁著熱鬧,拼命咳嗽”,成為議論聲中的雜音。他的沉默是一場無言的控訴,控訴著愚昧黑暗的社會、貪婪自私的人心。
華小栓既是無心的“吃人者”,也是無辜的“被吃者”,這雙重的悲哀顯示出現(xiàn)實的黑暗性和復(fù)雜性。魯迅借著華小栓的沉默與咳嗽聲,對封建主義和封建迷信進(jìn)行了猛烈地揭露和抨擊,如同在一片混沌嘈雜中加入幾記響錘,震醒麻木愚昧的民眾,砸碎黑暗密封的“鐵屋子”。這一切又顯示出革命的路極為漫長,而革命者恰恰又是在這種沉默中爆發(fā)與前行,在慘厲中揭示出革命的崇高。
華小栓沒有語言描寫,因而華小栓對夏瑜被殺的事件的態(tài)度是模糊的,他的沉默使得他在所有“看客”中變得特殊起來。當(dāng)茶館里的客人熱熱鬧鬧地討論著革命者夏瑜的死時,華小栓是在場的,但他一言不發(fā),甚至沒有任何態(tài)度的流露,因而他又是游離其外的。所有的看客,他們都對夏瑜的死有一定的反應(yīng),康大叔是兇殘冷漠的,華老栓夫婦因為兒子得到了救治的希望而感到高興,其他的看客則是出于“看戲”的心理對夏瑜的死幸災(zāi)樂禍。唯獨華小栓,沒有對夏瑜的死表露過一點態(tài)度,他如同一個游離的旁觀者,既旁觀著夏瑜的死,又旁觀著“看客”們的議論。
為什么華小栓會呈現(xiàn)出一種游離其外的態(tài)度呢?從華小栓在小說中的表現(xiàn)來看,他猶如一具行尸走肉,鮮少有情感和態(tài)度的表達(dá)。在華小栓準(zhǔn)備吃人血饅頭時,“小栓撮起這黑東西,看了一會,似乎拿著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說不出的奇怪?!比A小栓對人血饅頭的態(tài)度,應(yīng)該說是有質(zhì)疑的。他的動作是“撮起”“看了一會”,面對能夠救治自己性命的“藥”,華小栓不是歡天喜地,而是采用這樣一種小心翼翼、猶豫的姿態(tài)。接著又因為這“黑東西”而感到“心里說不出的奇怪”。盡管華小栓對人血饅頭的態(tài)度是猶疑的,但他的行動是順從的,并沒有向父母發(fā)問。這本該是一個開口說話的好機會,但為什么華小栓什么也沒說呢?結(jié)合他一直以來的表現(xiàn),在華小栓所有的行動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對父母的一種無條件的順從。父親出門時讓他躺下他便躺下了,父母在廚房煮人血饅頭時叫小栓不要進(jìn)來他便不進(jìn)來,讓他坐下便坐下,讓他吃便吃,華小栓從來沒有異議,也從來不發(fā)表意見。
華小栓的身份,放在整個社會中說,是貧窮人家的子弟,處于社會被壓迫被損害的底層人民;從家庭來說,他是家中的孩子,家里大小事全憑父母做主;從自己的人生來講,他是一個病入膏肓的病人,他對自己的生命沒有一點點掌控的余地,全憑死神主宰。華小栓的悲劇,是弱小者的悲劇,他們沒有思想,無法選擇,無法掌控,只能被支配,只能順從。因而他們只能是游離的“看客”,他們對一切只是“看到”,而不能“看見”,他們被剝奪了思想和選擇的權(quán)利,只能對外界的一切做無條件的服從。華小栓從始至終的沉默,是一種“無思”狀態(tài)的呈現(xiàn),他們沒有思想,無權(quán)選擇,他們被剝奪了言語的權(quán)利,代表著弱小者不能掌控自己命運的無奈。他們是無法吶喊的靈魂,狀如行尸走肉的生命。華小栓的沉默,是他處在那樣一種生命狀態(tài)下必然的屬性,也是他作為游離的“看客”的悲哀。
魯迅通過巧妙的安排隱去華小栓的語言,用以突出華小栓身上的“病人”特征,強化了疾病意象在小說中的象征性書寫;再采用非語言的方式,借華小栓的沉默和咳嗽作為無言的控訴,對封建主義“吃人者”進(jìn)行深刻的揭露與猛烈的抨擊;同時華小栓作為那個時代的弱小者,由于喪失了思想與選擇的權(quán)利,只能在生活中扮演著游離的“看客”形象,而沉默則是他在“無思”狀態(tài)下的必然屬性。
《藥》寫作于1919年,當(dāng)時的中國正處于一個內(nèi)憂外患不斷的黑暗時代。孫中山領(lǐng)導(dǎo)的辛亥革命雖然推翻了封建帝制,但是封建思想仍然根深蒂固。不僅如此,辛亥革命的成果也被各派軍閥所竊取,中國社會的境況并沒有真正好轉(zhuǎn),此種現(xiàn)實促使魯迅進(jìn)一步反思中國社會以及中國革命。魯迅在日本經(jīng)歷過“幻燈片事件”后,便意識到“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他棄醫(yī)從文,以啟蒙大眾為理想,然而他的第一次努力就付諸東流。在日本魯迅曾想創(chuàng)辦《新生》雜志,然而還沒辦起來,不但人跑了,錢也沒了,再到目睹辛亥革命的失敗,魯迅心中對于革命前景實則并不樂觀,他在《<吶喊>自序》中時常流露出的“寂寞”,便是他面對這種現(xiàn)實的無措和茫然,而令他感到對現(xiàn)實失望的也正是《藥》中所描繪的“群眾的愚昧”和“革命者的悲哀”。他意識到如果國民的思想始終處于愚昧、落后、庸俗的境地,那么無論革命者做多大的犧牲都無濟于事。
華小栓在小說中并不處于敘述中心點,但是他的形象卻是一個巨大的隱喻:如果一個國家的國民無法擺脫“無思”狀態(tài)下的愚昧、落后和可鄙的奴性思維,則無論他們?nèi)绾问艿搅耸聦嵣系膲浩扰c奴役,除了留下可悲的哀鳴,對社會和自身處境的改變總歸是于事無補,而這個國家也面臨病入膏肓的危險。如果說華老栓等人是魯迅安排在明面上批判的人物,而沉默的華小栓則以隱蔽而深刻的形式揭示了這一點。
綜上所述,華小栓的沉默作為普羅大眾命運的悲慘、革命者砥礪前行的堅毅以及凸顯作者拯救敘事的策略合一的隱喻,極為形象地展現(xiàn)出了作者的醫(yī)學(xué)書寫與政治敘事的合一,表現(xiàn)出他融匯中西的文學(xué)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