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雨和北方的不同,尤其是冬天。南方的雨來得纏綿,雨勢纏綿,雨期也纏綿,天色像女子久病纏身的臉,灰白,猶疑,帶著些許的似是而非。云霧罩住了高樓的肩頸,散漫地游過城市的上空,行走在街上的人,指尖和鼻尖沁涼,那涼從地下很深很深的地方鼓上來,那個很深很深的地方接收到雨的信號,因終年不得相見,只能運氣發(fā)功,用內(nèi)力將所有的苦水逼出體外,涌上地表,自下而上,滲入發(fā)膚。
出租車停在凱悅酒店門前,杜雯把風衣扣子系好,用早已點開的微信掃一掃頁面付了錢,把手機放回包里,與此同時,靜候車外的門童拉開車門,將她迎下車。腳一落地,冷空氣就順著小腿往上躥。杜雯沒帶傘,丟三落四慣了,除了包,手里多一樣東西她也不想拿。什么遮陽傘、保溫杯,連同拔下來沒來得及扔進包里的車鑰匙,到頭來都逃不過跟太陽鏡相同的命運,不是被忘在商場的某個專柜,就是被隨手放在另外什么無從記起的地方。
雨不大,上下車的工夫,頂一頂就過去了,出門時她就這樣想,走到一半,雨勢大了。杜雯抱著包緊走幾步,進入凱悅酒店的大堂。每一家五星級酒店都有著自己獨特的香調(diào),鮮花、甜品與香氛交融成任何糟糕天氣都無法染指的優(yōu)越感,將噪音和雨聲隔絕在堅厚的落地玻璃之外。在這個暖意融融的香氛世界里,在衣著考究彬彬有禮又距人千里的人跡當中,杜雯感到自己很狼狽,她找了個不顯眼的地方坐下。
離約定時間還差十分鐘。她掏出手機查看地圖,上面顯示距離絲網(wǎng)花酒店還有1.8公里,她知道,只要沿著凱悅酒店后身的路一直往東走就到了。臨出門前她已查過路線,那條路是單行,出租車兜很大個圈子才能鉆進去,司機不愛往里開。等雨小一點吧,她步行過去。杜雯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后悔穿了這么高的鞋子,走起路來搖搖欲墜,細繩狀的涼鞋綁帶被雨水打濕了,化作縛住腳踝的刑具,在皮膚上磨出幾道紅棱子,每一步都像蹚著刺藤在走。
李戈的電話就是這時候打進來的,傻子也聽得出他的語氣里帶著責怨:
“你到哪了?”
“凱悅酒店?!倍碰┱f。
“怎么在那?”他像打客服電話一樣無理,“我不是告訴你在絲網(wǎng)花酒店嗎?”
“我知道,雨有點兒大,我沒帶傘,你能過來接我一下嗎?”
“我也沒傘啊,再說這條路是單行,我好不容易找到個車位,開出去要繞很遠,回來恐怕就沒處停了。”
杜雯扭頭看向落地窗外,許是心理作用,雨已稀疏:
“那好吧,我自己走過去,很快到。”
她搓搓膝蓋,酒店的空調(diào)誘發(fā)了她的膝關(guān)節(jié)感應(yīng),隱隱發(fā)出酸脹感。她沒有立即起身,攏起雙手用呼出的熱氣焐在膝蓋上。
一個身著奶白色套裝的女人走進大堂,服務(wù)生推著行李跟隨其后。女人的墨鏡卡在頭頂,露出光潔的額頭和西柚色的嘴唇,女人踩著高跟鞋,甩著寬大的奶白色褲擺從杜雯身邊經(jīng)過,朝電梯的方向走去,所到之處留下似有若無的熱帶叢林的氣息。那一定是一對極其舒適的鞋子,輕松地承受著女主人的體重和傲嬌。杜雯的目光追隨著女人的腳和寬大飄逸的褲擺,堅定了馬上離開的念頭,盡管她掛了電話心里就打起了退堂鼓。
在絲網(wǎng)花酒店里等杜雯的男人與她隔著1.8公里的距離,也隔著十年的距離。十年啊,久遠得就只剩下時間了。杜雯有點兒想不起來當初是怎么跟他在一起的,后來又是因為什么而分開。想得起來的寥寥幾筆這么多年過去了依然令她懷念,李戈接她下班,在華美大廈門前的小花園里,他抽著煙,微微蹙眉,帶著三分不耐煩,使得他年輕的臉有種說不出的性感。杜雯從大廈里出來,看到李戈筆挺地站在一棵火紅的木棉樹下,有時候在打電話,來回踱著步子,點點頭笑笑,朝她揮手。
同事們?nèi)绾卧诒车乩镒h論,她怎么會不曉得。初入一家公司工作,還沒融入新環(huán)境,已經(jīng)成為女同事們議論的對象,每天有一位帥氣的男朋友接她下班。她們對她的友好只是一條捷徑,盡快通達與她有關(guān)的一切真相,最為理想的是在令人艷羨的表象下陡然一拐,來點兒讓人無奈的“但是”,她們就會和她走得更近,近到叫她一起吃午餐,加班時幫她帶一杯咖啡,她去洗手間時替她接電話。
他們沿著醫(yī)科大學外圍的路步行回家,稠密的紫荊花樹冠相連,把人行道隔成一條清涼的長廊。經(jīng)過面包房,她進去買幾塊面包當作第二天早餐,經(jīng)過711店,她再進去買兩串魚蛋,一串刷番茄醬,一串刷辣椒醬。兩人站在路邊吃,散淡地聊些什么。二十多分鐘就到了杜雯家小區(qū)門口,通常在地攤上挑幾張盜版光碟。房子可是真夠老舊的,與它匹配的是每一樣家具和電器的使用年齡,空調(diào)啟動后嗡嗡作響,不到四十平的房間立即變成即將起航的機艙。馬桶在上一任房客租賃期間已經(jīng)壞掉了,只能上廁所之前接一盆水,起身后沖掉。
一年當中有三個季節(jié)是濕熱的夏天,杜雯在獨居的生活中形成了一套省錢又省事的流程:下班到家,一進門先打開嗡嗡作響的空調(diào),與此同時去沖涼,沖完涼回到室溫已降的房間,躺在床上,關(guān)掉空調(diào),世界安靜了,打開電腦,她喜歡的歌曲次第播放。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就這樣赤身裸體地躺在床上,任由時間和音樂靜靜流淌。
要是李戈來過夜,杜雯就忙開了。她得把控制夜晚的優(yōu)先權(quán)讓給他,他進門換好鞋子,迫不及待地打開空調(diào),先一步鉆進浴室。李戈每次圍著浴巾走出來,杜雯都在所難免地在心里贊嘆:真是俊美啊。上天給了他希臘雕像般的身材,附贈一副實在不算好的脾氣。多么公平啊,你要擁有這副好身材的虛榮,就要付出承受他不算好的脾氣的耐心。他們很少一起洗澡,因為這期間杜雯要叫外賣。輪到杜雯沖洗涼快出來,李戈已經(jīng)半仰在床上看碟片了。
敲門聲響起,杜雯拿著事先準備好的錢去開門,接過外賣的袋子,小跑回李戈身邊,像個小婦人,熟練地把煙灰缸和水果盤挪開。晚餐一盒一盒打開攤在小桌子上,撕掉白色泡沫飯盒的蓋子裝進塑料袋,劈開方便筷子,交叉磨平木刺,遞到他手上。他唯一做的是將正在放映的影片倒退回去,再陪她看一遍她剛才錯過的劇情。
逝去的美好時光在杜雯眼前回放了一路,逐漸抵消了之前李戈在電話里的不耐煩。他本來就是這樣的性格,這么多年了只是沒變而已,杜雯想。進入絲網(wǎng)花酒店電梯,她掏出口紅憑感覺在唇上點了幾下,抿勻。913房間門口,她又向上撩一撩額前濕嗒嗒的劉海,看一眼意味深長的房間號。
十年。
門欠開一條縫,杜雯敲兩下推開了。房間里煙霧繚繞,嗆得她喘不上氣。李戈坐在寫字桌前操作電腦,沒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你遲到半小時有了吧?”
她干巴巴地站著,為自己的處境感到難過。
“去洗洗吧,等我馬上把報告寫完發(fā)給客戶,咱們再聊?!彼麥睾偷卣f。
她彎下腰輕輕地解開纏繞在腳踝上一圈一圈的細帶子,從鞋子上下來。關(guān)于按響門鈴后的心情,他看到她時的表情,再度重逢的擁抱,她下巴擱在他肩膀上流淚……杜雯把包放在沙發(fā)圈椅上,從他背后路過,煙灰缸里滿滿的煙蒂,每一根都神情落寞地打量著她:抱歉,你不是導演。
終于有個像樣的鏡子好好照照了,她眼妝暈成一圈油黑,頭發(fā)魷魚須子似的打成很多綹,神情恍惚,目光茫然。她不想再多看她一眼,打開噴頭,走進水幕里。
熱水澆在冰涼的腳上,有如細密的針扎在腳踝,很快便適應(yīng)了。她仰起臉迎接從天而降的暖流,頭發(fā)散開了,肌膚恢復紅潤,膝蓋在回暖。他胖了,險些胖成另外一個人。他看到她,跟之前每一次看到她的時候一樣,沒有熱情也就是沒有距離,沒有客套也就是沒有生分,他沒去接她,就是沒有把她當成外人……那不是很好嗎?何苦要纖細敏感地一步一計較呢?在陰冷的雨天浸淫于熱水霧氣包圍的暖窩,像之前每一次他先洗完了出去,她點好了外賣進來,等她出去,外賣就該到樓下了,他會把碟片倒回去,陪著她再看一遍她剛剛錯過的劇情……杜雯已然身心復蘇。
擦干身體,吹干頭發(fā),杜雯側(cè)身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小腹僅有輕微隆起,乳房小巧,發(fā)色蓬松黑亮。她承認自己早已不是年輕姑娘,對于那些猜測她年齡要比她實際年輕七八歲的說法,她認同的限度是五歲。
李戈已經(jīng)打開電視躺在床上了,朝她伸出手。她忸怩地爬過去,靠在他懷里,他龐大的身軀襯得她纖細嬌小。她剛想問,“還記得醫(yī)學院外面那條路嗎?”還沒等問,他先說了:
“晚上我就不陪你住了,附近有家四川火鍋店,好久沒去了,晚點兒我?guī)闳コ?,然后你自己回來住行嗎??/p>
她含著下唇點點頭。連個真正的親吻都沒有,兩人開始做愛,他以最省力氣的姿勢擺布她。她看到他眼角細而深的皺紋,盡管眉心平展卻已成定局的川字褶,鼻翼上的那顆痣以前有嗎?她似乎從來沒有留意過,原來他左側(cè)鼻翼上有一顆痣。
整個過程像歷經(jīng)一場災難,好在很快就過去了。他起身走向浴室,反身回來朝她扔過來了一卷紙,卷紙彈跳了兩下向她滾來,拉出一條跑道。她扯下一截,狠狠抹一把他滴在她胸前的汗,皮膚紅了一片。
雨還在下,似曾相識的樓房與街道在明暗交輝的天光里泛黃成一張照片。情緒揉成一團烏云大有擴散之勢,為什么要來?他以前是這樣嗎?當初喜歡他什么?晚上要一個人住這兒嗎?雨什么時候才能停啊……杜雯回頭看一眼床上,幾根壓斷的長發(fā)在白色的床單上令人煩躁。她想喝口水,在房間里掃視一個回合,只有寫字桌上四個空礦泉水瓶橫七豎八,再無一滴水屬于她。
已經(jīng)六點多了,雨還是老樣子。
四川火鍋店生意很火,門口嗑瓜子等位的人排了幾桌。拿著對講機的服務(wù)員問他們幾位,他說兩位,服務(wù)員說兩位直接上二樓。二樓服務(wù)員引領(lǐng)他們走到一處靠窗的卡位。她坐下,他提出要去下洗手間,讓她隨便點,千萬別給他省錢。回來時,他端著一碗火鍋蘸料,五彩斑斕滿滿當當,活像一碗主食。她問他,要自己去調(diào)嗎?他說,是啊,在一樓的樓梯旁邊,剛上來的時候你沒看到嗎?他興致勃勃地拿筷子攪著底料,攪得差不多了抽出筷子放在嘴里抿了一口。
杜雯端著蘸料回來,菜基本上齊了。李戈正拎著筷子往鍋里下生魚片,邊下邊催促她:
“快吃快吃,時間長就不嫩了?!?/p>
隔著裊裊的熱氣,他吃得專注,臉上反著光不知是油還是汗。她如何努力也無法將眼前這個人與十年前在木棉樹下等她的那個人扯上關(guān)系,時間最終還是給李戈這個角色換了一個演員。
看她一直沒動筷子,他愈發(fā)急促了,拿筷子點著火鍋:
“快吃呀,發(fā)什么呆啊?!?/p>
“我不吃魚?!彼秊殡y地說。
“你看我,把這事兒給忘了。”他放下筷子,嬉笑著。
“沒關(guān)系,我吃別的,”杜雯拿起漏勺,把煮熟的魚片撈出來放到他的碟子里,“這不是還有這么多牛肉和青菜呢么?!?/p>
“你們這些個文藝女青年啊,”李戈用長輩似的口吻,把青菜大把地往鍋里添,“沒別的,就是事兒多,這不吃那不吃的。”又問,“你還在西單圖書大廈賣書呢?”
“是啊,好多年了?!?/p>
“現(xiàn)在還有人買書嗎?”
杜雯搖搖頭。
“是吧,你得琢磨干點兒賺錢的事兒,現(xiàn)在誰有時間看書看碟的,都削尖了腦袋琢磨著怎么賺錢呢。”
“那你現(xiàn)在干什么賺錢的事兒呢?”她忍不住問。
“我啊,跟朋友合伙兒開了個代駕公司,”說到這,李戈難得一見地笑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把眼角細長的皺紋擠成三根貓須,“你是不知道,我們這行現(xiàn)在有多熱鬧,不比送快遞的見識少?!彼炖锼腿胍淮簼M醬料的肉,燙到了似的快速翻嚼,興致更高了:“杜雯兒我跟你說,這人啊,一喝多,那叫一個人間百態(tài)。尤其是女的喝多之后,不堪入目,不堪入目啊?!辈恢菭C的還是樂的,李戈揮舞著筷子,滿臉紅光。
“都是怎么個不堪入目的?”杜雯也來了興致。
“說了你都不能信,有上了車直接脫褲子找?guī)?,還有要跟代駕司機在車上搞的?!崩罡挈c上一根煙,瞇縫著眼睛說,“有一回,司機人手不夠用,我親自去代駕,那女的臉一看就是整了,下巴尖得跟《葫蘆娃》里的蛇精似的,《葫蘆娃》你看過吧?”見杜雯直點頭配合,他更興奮了,“她開著寶馬,死活不說自己住哪,非要跟我走?!?/p>
“后來呢?”
“后來沒辦法啊,這種女的誰敢領(lǐng)。誰領(lǐng)沾誰身上是吧?我在她手機里翻電話號,最近聯(lián)系人里有一個‘老公,我就給撥過去了。結(jié)果人家根本不接電話,這邊一通,那邊就掛了,再打關(guān)機。我估計啊,”李戈深深地吸一口煙,吁出去,“指不定是誰老公呢……”
他滔滔不絕地講著,像面對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兄弟:
“還有一回,也是人手不夠,我去替班兒,那位大哥是被幾個哥們兒攙上來的,身上那味兒啊,就跟剛從酒壇子里撈出來似的。我一聞,茅臺?!?/p>
“你還有這本事呢?”
“茅臺、五糧液能聞出來,就跟你們女人能聞出香水是哪個牌子的一回事兒,聽我給你講啊?!?/p>
杜雯下巴一揚。
“大哥上來的時候說話還算利索,報出自己家小區(qū),送他那幾個也沒少喝,這邊兒關(guān)上車門,那邊兒就撤了。結(jié)果開了一會兒,大哥接了一個電話,接完電話說不回家了,讓我往他小女朋友家開。沒辦法,我只能掉頭朝他新給的地址奔,奔了一會兒,大哥又接了個電話,一聽就是老婆打來的,好家伙,放下電話大哥就說回家,還是先前那個地址??墒堑搅怂倚^(qū),大哥睡死過去了,死活叫不醒,不知他住幾棟幾門兒啊?!?/p>
“那怎么辦,總不能把人家扔車里吧?”
“扔車里誰給我錢啊。我琢磨著……給他老婆打電話,手機還鎖屏,只能把大哥手拿過來挨個兒試指紋?!?/p>
聽到這兒,杜雯笑了起來。
“唉,這半宿把我折騰的,錢倒是沒少掙?!?/p>
鍋里沒什么可撈的了,李戈看一眼手表。杜雯向來對別人看時間背后的意思極為明了:
“有事兒你就走吧。”
“那好,”李戈也沒推辭,“那就這樣兒。跟你我就不客氣了啊,晚上客戶約了一起打麻將,我就不陪你了?!闭f著,他朝不遠處的服務(wù)員招手。待服務(wù)員走到桌前,他已經(jīng)把手機和煙放到包里,抓緊時間又朝嘴里塞一根點著:
“買單?!?/p>
服務(wù)員把火關(guān)掉,轉(zhuǎn)身走了。終于,在臨別的時分,床上過了,酒足飯飽之后,他得以好好地看看她,就像在此之前他們并沒有見過一樣。
“你呀,變化不大。你看我,都二百斤了,”李戈低頭,雙手捏著肚子上的肥肉,“哦對,你這次來是出差還是訪友?什么時候走?”
“我是來參加一個書展,住在王倩倩家,訂了下周六的機票?!?/p>
“王倩倩?”李戈帶著笑意皺了一下眉頭,長長地發(fā)出一聲“嘿”,“我記得你那個朋友,就是個人來瘋啊,怎么這些年,你們還聯(lián)系著呢?”
“是啊,你呢?”杜雯幾年前從朋友那聽說李戈離婚了,有沒有再婚就不知道了,“這些年……你也挺好的吧?
“還行吧,沒什么好不好的,就那么回事兒?!彼f,“你當年不就說過嗎,女人嫁給誰都會后悔。我現(xiàn)在算是明白了,男人也是,娶了誰都會后悔,結(jié)婚是天底下最沒意思的事兒。”說完,他狠狠把煙摁滅。
站在火鍋店門口,李戈感到肚子稀里嘩啦作響:
“我還是跟你先回房間上個廁所,不然等會兒開車怕堅持不到地方。”
杜雯想提醒他直接去火鍋店的洗手間,他已大步流星走到前面了。兩人冒雨走回絲網(wǎng)花酒店。電梯運行到九樓,門緩緩地開到一半,李戈從杜雯手里奪過房卡,側(cè)身擠出去朝房間方向跑。杜雯在后面磨磨蹭蹭,猶豫著要不要進去。房門大敞,她還是進去了,打開電視調(diào)大音量,推開窗,最大限度僅能打開三分之一。室內(nèi)的煙味不知多久才能散去,她想,就像外面的雨,看樣子會停得神不知鬼不覺。
李戈提著褲子從洗手間出來,低頭系著腰帶:
“你不是下周六才走嗎?下周我安排個時間,咱們再見一回?還來這兒?!?/p>
“好。”杜雯下巴硌著膝蓋,光著腳收攏雙腿坐在沙發(fā)圈椅里,饒有興味地欣賞著眼前的這個男人。她想到一句話,想不起來在哪看到的了,不知道真相受騙,知道了真相受傷,你得站在上帝的視角去欣賞真相。
李戈走了。杜雯伸個長長的懶腰,無比確定一件事,他們不會再見了。她走到洗手間門口打開排風,回到床上,包著被子看電視,呆呆地坐著,全然不知電視里在演什么。手機鈴聲驟然響起,循聲望去,它擱在沙發(fā)圈椅旁的小圓桌上,可能是李戈,推掉客戶的麻局回來陪她,該怎么推掉他?就說自己有事也不能在此過夜了,得馬上走……杜雯一只腳踩著拖鞋把手機夠過來,一看是王倩倩,這才想起來,下午出來見李戈的事還沒跟她說。
王倩倩上來就問她跑哪去了,這么晚了還不回去,她下班回家煲了老鴨湯。
“你帶傘了嗎?”王倩倩天生嗓門大。聽杜雯說在絲網(wǎng)花酒店,她感到很意外,“怎么跑去酒店了?”她小聲問,“那你方便接電話嗎?……不會是去會老情人了吧?”
“李戈?!?/p>
聽到這個名字,王倩倩就跟被火燎到眉毛了似的,嗓門兒更高了,“哎杜雯?你不是說不見他嗎?。”
“是啊,可是他打電話約我?!倍碰╇y以表述與李戈見面的初衷,反正已經(jīng)這樣了,“我一想,這么多年不見了……”
“你這么多年不見的人多了去了,最不該見的就是他。”王倩倩噴出這句話,意識到情緒有些過度,悄聲問,“他不會在你旁邊吧?”
“沒有,他走了。我自己在這兒呢?!?/p>
“怎么走了呢?”王倩倩嘆著氣,語氣凝重地說,“杜雯你是不是失憶了?當年你二十出頭,跟個花癡似的喜歡他,說他長得像張東健。人家有女朋友,對你愛理不理的樣子,走哪說你跟個粉絲似的追他。后來他女朋友出差提前回來,把他跟別的女人堵在家里,讓他滾了,那是人家女朋友的房子。他沒地方落腳才跑到你家去住……”
“后來呢?”杜雯追問,“你要不說,我怎么都不記得了?”
她感覺像看到一篇某個明星走紅之前的報道,對這篇文章并不十分熟悉,卻又好像在哪本雜志上看過。
“后來他就住在你家啦?!蓖踬毁徽f,“一分錢不花,房租也不出,家用也不買,整天跟個大爺似的等你伺候。沒錢就到你錢包里拿,跟到自己錢包里拿一樣?!彼涌炝苏Z速,極富節(jié)奏感,歡悅感。杜雯想起小學音樂課本五線譜上方寫著,3/4拍,歡快地。
“你那會兒傻的啊,就覺得有個男人接你下班,給你買串魚丸吃吃是多感人的事情,我說的話,你一句都聽不進去。再說了,我怎么就沒看出來他哪長得帥呢?八百年不換衣服,就那一件破西服,跟個保險公司推銷員似的……”王倩倩朗朗數(shù)落著,一樁樁,一件件,越說越真切,真切的人物按她的描述以快進的模式上演著當年的劇情。
杜雯越聽越歡快,起初只是覺得好笑,后來竟然大笑收不住:
“你是不是有個賬本,專門記仇的?。吭趺磳ξ腋罡甑氖聝罕任易约哼€門兒清。”
王倩倩說得沒錯,一切如她所言??伤遣惶?,這部分記憶像盲腸一樣被時間切掉了,與杜雯的回憶分離,留給她健康飽滿的部分還被年復一年地美化著。在王倩倩這一關(guān)是堅決過不去的,她在電話那端認真地生氣,把舊賬翻出來一一摔在杜雯面前。杜雯聽著聽著,收斂笑意,倏然發(fā)覺,時間不僅給李戈的扮演者更換了演員,自己又何嘗不是呢。那個愛得盲目、不管不顧地奔赴的自己,后來去了哪里?
“最讓我氣憤的一件事,估計你又不記得了。”王倩倩一旦開閘就止不住,直到泄干最后一滴水,“他住到你家,好,馬桶堵了不管,空調(diào)一直開著,人不在家也不關(guān),說回來家里涼快。你那個月電費三千多塊錢。后來空調(diào)壞了,他就搬走了。”
杜雯想起來了,這回是真的想起來了。王倩倩是個大咧咧的人,這點她們倒是很像,出門扔垃圾,門被風帶上的倒霉事在她們身上都發(fā)生過。還是王倩倩找到的解決辦法,她們索性在對方家里放一把自己家的鑰匙。再有類似狀況發(fā)生,王倩倩不罵老天了,她不緊不慢地站在路邊攔一輛出租車,穿著睡衣前往杜雯家取鑰匙。
有一回,王倩倩到杜雯家取鑰匙,見她用皮搋子通馬桶,汗出得像抹了一身油,問她是怎么回事。杜雯說,李戈想吃麻辣火鍋,天氣太熱懶得出門,她去菜場把東西買回來在家做了。吃完之后,她收拾廚房,李戈把剩下的鍋底倒進馬桶,等杜雯收拾完來沖馬桶,已經(jīng)堵住了。王倩倩當場罵開了,說他長的是豬腦子嗎?火鍋底都是紅辣牛油,倒馬桶里不馬上沖下去肯定會凝固,水哪沖得動油啊。他就不能給你換一個新馬桶嗎。罵完了,她進廚房燒一壺開水,進屋問杜雯,大熱天怎么不開空調(diào)?杜雯說,空調(diào)壞了。王倩倩不說話了,只是等水開了倒入馬桶,凝固的紅油化開順水流走,又倒幾盆清水下去,徹底通了。
杜雯樂了。王倩倩仍不解氣,讓杜雯當著她的面給李戈打電話,要么找人把空調(diào)修好,要么換個新空調(diào)。杜雯死活不肯,說沖個澡就涼快了,要不然每天也只在回家進門后開半小時而已。王倩倩怒其不爭地指責杜雯,原話是這么說的,“你怎么會喜歡這么個指望不上的小白臉兒啊。小也就算了,問題是比你大七八歲呢。老白臉還差不多?!?/p>
王倩倩氣洶洶地走了。杜雯第二天下班回家,路過樓下垃圾桶,旁邊放著一個老舊的空調(diào),一側(cè)被曬得發(fā)黃,像一口幾十年沒洗過的牙齒。咦?她想著,這個空調(diào)跟我家的好像啊。她迅速跑上樓打開家門,舊空調(diào)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香檳色的空調(diào)。桌上留有一張字條:給你換個新空調(diào),原來的扔啦。等我下回來也好吹吹,商場打折便宜的。落款是“你媽”。
“你媽”就是王倩倩,她比杜雯大九歲,下面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弟弟妹妹都是她帶大的,跟當媽差不多。
“他干什么去了?”王倩倩問。
“說是……陪客戶打麻將?!倍碰┗卮稹?/p>
“晚上還回來嗎?”
“不了吧?!?/p>
“要死啊這個人??蛻糁匾€是你重要啊?”王倩倩開火,“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客戶是什么關(guān)系?這男人啊,狗改不了吃屎。當初什么樣現(xiàn)在還什么樣,你沒嫁給他算是對了。你這輩子做得最對的事情?!?/p>
這么多年了,被王倩倩數(shù)落是有快感的,難怪有那么多男人被自己老婆罵了一輩子還樂在其中,一段時間不被罵就渾身難受。王倩倩的話不是說出來的,是出拳打出來的,就像被力道十足的勞動婦女按摩,疼勁兒過了通體舒爽。
“哎?對了,李戈現(xiàn)在變成什么樣了?”王倩倩忐忑地問,“還那么帥嗎?”
“他胖了,兩百斤?!倍碰┢届o地說。
“???真的啊?!蓖踬毁坏男β曄裢蝗粐姲l(fā)的火山口,“那不成了正方形?”這笑聲穿透力十足,如同武林高手放出的飛刀,刀刀命中,把杜雯一晚上的苦楚殺個片甲不留。
笑夠了,她用過來人的語氣說:
“姑娘啊,我把剛才的話收回,去見見他也好,見了就死心了。男人胖到兩百斤那還能看嗎?低頭都看不到自己的小雞雞吧?哈哈哈,那跟豬有什么區(qū)別。”
“是啊,我看也沒什么區(qū)別。”杜雯笑道。
“那還不快點兒給我滾回來喝湯。沒住過酒店???再說了,那么多高檔酒店住不起,去什么破鐵絲網(wǎng)。誰給錢?”
“是絲網(wǎng)花啦。”杜雯提示她,這么多年過去了,只有王倩倩的角色始終沒換演員。
“不管什么花,趕緊給我回來。”王倩倩開始吼了,“人家都說不回去了,你在那還傻等什么?!?/p>
“等雨停?!?/p>
【作者簡介】 王薇,80后,作品散見《作家》《山花》《北京文學》《小說選刊》等。已出版隨筆集《向不完美的生活致敬》《有些愛,不配傾城》,小說集《命運有張女人的臉》。近年獲“銀杏樹”文學獎,《延安文學》年度小說獎,第五屆吉林文學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居長春。
責任編輯/陳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