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下六七只母雞,有的站著,有的坐著,還有的歪著頭半躺著。墻頭上有兩只公雞,一大一小,不過它們卻并不是父子關(guān)系,而是一對兄弟,兄弟中的老大好像已經(jīng)銹住了,不思進取,不再生長,時常好像還流露出自暴自棄,悲觀厭世的情緒,身上的毛也不鮮亮,又干又澀地糾結(jié)成難看的一片,一團。相反,做小弟的卻長勢迅猛,后來居上,外表越來越強大,身上既有火焰般的紅黃,又有蒲葦?shù)拇渚G,鮮紅的冠子,血紅的頭,血紅的頭永遠高昂著,睡著了也高昂著,脖子挺直,冉冉上升,始終處于一種臉紅脖子粗的狀態(tài),就連口中呼出的氣也非同一般,粗壯,急促,有一種明顯的咄咄逼人的氣勢和味道,感覺對一切都很計較,既積極又計較,這樣的性格,大有成為一家之主的意思,甚至成為周圍一帶眾雞的首領(lǐng)也只是時間問題,這樣的性格,放在人里面,也是那種從小志存高遠,天生的要強之人,雖然目前還沒有成為一家之主,可是每天想的全都是只有一家之主才會想的事。即使天黑了,大家困頓迷糊,神志不清,跌跌撞撞,都要回雞窩里去上架睡覺了,它的臉也仍然還是紅的,通紅漲紅甚至紫紅。迷糊成這樣,快要睡覺呀還有什么可計較的?當(dāng)然有,值得計較的事任何時候都有,與睡不睡覺無關(guān),就算睡著了,那些事也還是存在著的,并沒有跑了,并沒有因此一筆勾銷,比如債務(wù),比如夢想,比如仇恨,能因為睡著了就全部煙消云散,不復(fù)存在了嗎?睡一覺醒來,先前的債務(wù)沒了,仇恨和夢想也沒了?真要是那樣,那就好了,胡險峰想,絕大多數(shù)的人都會搶著去睡覺,因為這對任何人都不是一件難事,大家頭破血流,傷痕累累,為了取勝,不得不動用陰謀或武力,看誰最先閉上眼睛,最先真正進入夢鄉(xiāng),一覺醒來,洗心革面,脫胎換骨,山河變色,天翻地覆,以前的全部作廢,一切都將從頭開始。
四月開始的幾天,河里的水像一個人的眼淚,終于哭干,再也沒有了。胡險峰外出回來,看見一些干枯如枯井的眼睛日夜醒著,猶如傍晚和暗夜時分閃爍在平川里的那些幽紅零落的燈火,有黃綠和糟黑的門在風(fēng)中關(guān)著或半開著。從墻頭下路過的時候,對那只有著雄心大夢的小公雞說,你個二不愣,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危險,照你這種長法,等過年的時候,頭一個挨刀的就是你,也只能是你。小公雞站在墻頭上,斜著一只眼,用它的那種時有時無的酷似白內(nèi)障般的眼神看著墻下的人,似乎在很虛心地接受胡險峰的警告或批評。看到它在認真聽,胡險峰就又說,這么大個世界,烏泱泱那么多人,你也就能在我這兒聽到一句實話,真話,出了這個門出了這個院子你再去試試,別人可能夸你,那其實是在殺你。不過不怨人夸,也真的很難再叫它小公雞了,因為它長得確實很大了,要是一個人,完全可以說他虎背熊腰,高大魁梧。這事除了胡險峰和黑梅,再沒有第三個人會認為它還小,只有胡險峰和黑梅他們倆知道它確實還小,甚至相當(dāng)?shù)挠字珊筒恢顪\,敢往火里走,敢往水里跳,敢和狗叫板,也敢去撩逗驢,而狗和驢竟然也都很怕它。胡險峰對黑梅說,這就是個四六不分的傻子嘛,還成天嚷嚷著準備要干大事。黑梅說,它想干就讓它干去,總比胸?zé)o大志啥也不干好。
好像是一覺醒來以后,發(fā)現(xiàn)河對面出現(xiàn)了一座新房子,其實嚴格地來說,不能叫新房,應(yīng)該叫一座新的建筑物比較準確,形狀有點像炮樓或者塔,這就是不能稱之為新房的最大的一個原因,明顯的鶴立雞群,羊群里的駱駝,比周圍別的那些房子高大很多,四面都有窗戶,有的開在高處,有的開在低處,如果用于瞭望或射擊,位置和角度都不能說不好,應(yīng)該是都十分的有利,非常的好。問是什么建筑,屬于什么人或部門,卻沒人知道,沒有人能說得上來,至少有三四年時間,人們不知道那是一個什么地方,是用來做什么的,有時會看見人影在那里活動,進出,但時間都很短,短到要以分秒來計算,嘩地一下,唰地一下,非常的迅疾和急促,似乎都穿著黑衣服,這就使得那些影子更加的精黑,敏捷,用目光都很難捕捉到,就更不用說用手或繩子或別的什么了。大家站在河的這邊,粉紅的霞光斜掛在小河的東南方向,魏三爺說,知道過去那些夜行人,躥房越脊,為啥要穿黑衣裳了吧?一個滿臉粉刺的青年說還不知道。魏三爺斜了他一眼,說不知道回去問你奶奶去,別問我,我不給你說。
黑梅記得,一個夏天的晌午,驕陽似火,在那片白得刺眼的水泥地上,忽然出現(xiàn)了一條人影,特別長的一條影子,從長度上判斷,即將要過來的這個人身高至少有兩米,甚至更高。和他一比,以前出現(xiàn)過的那些短小敏捷的蹦蹦跳跳或者目不斜視的以分秒計算的黑影就完全是一些隨意出沒的幽靈或嘍啰,一些小妖小怪,散兵游勇。但是,這個高長的影子走了兩步以后就忽然停住了,停在一個拐角的地方,再不動了,似乎臨時被一件事情絆住,有事停了下來,卻又好像是在等著什么或者想著什么,半天不再動一下,影子卻長長地射了出來,一條繩子一樣拋了出來,就那么又黑又長地橫躺在火熱刺眼的水泥地上,形成白地上又黑又長的一橫或者一豎,這可能也是他的一個沒有想到的大意或失誤。黑梅聽見自己的心跳得咚咚的,像是就要從嗓子里蹦出來了,看那個半天不動的高長的影子,你要是說他早已謀劃了很久,蓄意了多時甚至多年,此刻正在埋伏,準備伏擊,那也完全說得過去,只要目標一出現(xiàn),立即啟動,上前攫住。那時候,黑梅的母親正在度過一生中的最后幾個瞬間,一雙手在空中抓撓,揮舞,眼睛看著窗外的一棵合歡樹,好像樹上有什么東西,讓她既不安又牽掛,放不下心,又遲遲閉不上眼。實際的情況是,空氣有些黏稠,有某種惡臭的東西或事物在窗外飛舞,致使樹上的合歡花筋酥根枯,紛紛飄落,樹下不久便多出粉紅的一片。周圍的人也覺出某些異樣和不安,就也隨著去看,但是看到的只是平常所見到的一棵樹,比較密集的枝丫,幾朵所剩不多的合歡花,并沒有看到什么別的特別的東西。但是據(jù)病人反復(fù)表述,好像是說有一個幾個月大的小孩正坐在那高大的樹上玩耍,她覺得非常危險,馬上就要掉下來了。眾人就出去看,圍繞著樹,都仰起頭朝樹上看,只看到枝葉,哪有幾個月的小孩在玩耍,并沒有。消息傳回來,病人的一雙手更加狂躁地往上伸著,有時甚至還做出托舉狀,嘴唇撅起,眼睛鼓凸,一看就是在使勁,那意思正好與他們的觀察結(jié)果相反,認為他們是在糊弄她,在應(yīng)付了事,而真正正在發(fā)生的卻正在被他們歪曲和掩蓋,很多雙手,無數(shù)雙手,正在迅速抹平一件事情,修飾拋光一些問題。很快就又有人跑出去看,看得脖子酸痛,眼淚沁出,還是沒有,只是踩了滿腳的腐爛的合歡花回來。黃泥,黑泥,再加上合歡花粉紅色的泥,環(huán)境已變得異常惡劣,這些泥,這些顏色紛亂腌臜的泥,別看只是一些普普通通的泥,其實對于人的心情和心理的影響還是很大的,可能僅次于一場猝不及防的或預(yù)料中的劫難,它會讓人不再能夠平靜,會奪走本來就并不豐厚持久的溫和和耐心,只剩下表面上的一種金箔般薄淺的溫和與耐心——或者叫最后的禮貌——,還會叫人變得煩亂甚至暴躁,做出正常情況下從未預(yù)知過也無法想象的決定和舉動。黑梅說,明知道有那么一個人就在拐角那兒站著,藏著,好半天沒動一下,身影躺在地上,看得清清楚楚,你還敢過去嗎?問以前見過那么一個人嗎?回答說沒有,從來沒見過,附近一帶無論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都從來沒有見過那么一個人,特征那么明顯那么顯眼的一個人,不用很多很頻繁,只要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哪怕一回,就會被記住。這件事暫時就這樣停住了,或者也可以說暫時不了了之了,因為那個身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有細心的人其實就此就多了一份留意,還包括像黑梅這樣并不算細心的也有了一種買到一份教訓(xùn)的記憶,不過令所有人失望的是,他們一心所期盼的那種現(xiàn)象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至少上半年再一次也沒有過,就像你睜大了眼睛,挖好了陷阱,你認為該來的卻永遠杳無音信了。
這以后院子里就先是出現(xiàn)了不安分的腳,順著腳又看見亂紛紛的棍子一樣的腿,一只腳在踢一只雞,踢的還是一只母雞,母雞的頭歪到一邊,耷拉著,猛一看,嚇一跳,還以為是被踢斷了,和脖子分離了。胡險峰就問,那是誰?為啥踢雞?黑梅說是玫玫的男朋友。胡險峰說,怎么從來沒見過,又換了?黑梅說,噢,又換了一個,是個新的。胡險峰說,不管新的舊的,也不能這樣吧,一來了就踢雞?雞又沒招他。黑梅說,可能不是真踢,可能是開玩笑呢。胡險峰說,一會兒我也和他開個玩笑,出去踢他兩腳。黑梅說,踢去吧,小心眼!人家雞還沒說啥呢,你倒先不高興了,又沒踢你。胡險峰說,還想踢我?踢雞其實就是在踢我,也是在踢你。黑梅說,你是雞?反正我不是。胡險峰說,我嗎?我想了又想,我覺得你還是應(yīng)該去考一個律師資格證,我越來越覺得你真的能吃得了那碗飯。黑梅說,你以為我干不了?胡險峰說,誰說你干不了?耳朵咋長的,咋聽話呢,我是說你太能干得了,太勝任了,不干才是可惜和浪費。黑梅轉(zhuǎn)過身,真的把一個好像是律法般的卻又有點兒像是某種觀念的背影留給他,那時候,正值河流兩邊的事情不斷增多,人口滾動,扶老攜幼,夕陽的彤紅橙艷的余暉映照得她的下身有些燃燒和透明,而實際上從她的腰以下到兩腿之間是有很多陰影的,那些黑暗的部分即是尋常日子的夾層甚至背面,一半隆起于地面,另一半凹陷在地平線以下,從不隱現(xiàn),一上一下,一種事物的正反兩面,一件事情的前后兩段,同時參與著日常的生活。
玫玫即白玫,黑梅的表妹,經(jīng)常帶人來看他們,由于所帶之人的面孔每次都有所不同,有時候他們大家集體所說的話一個晚上不會超過十句,平均分攤到各人的頭上,每個人只能得到一兩句,很少有超過三句的時候,胡險峰記得,黑梅也記得,最少的一回,人均只有一點五句。因為是平均數(shù),這中間,當(dāng)然就有人明顯占了別人的便宜,白白地可恨地厚顏無恥地得到了本不該他得到的那一份,心中還暗自竊喜,一個腦袋撥浪鼓一樣前后左右地轉(zhuǎn)動著,咚咚鏘鏘地響著,到處看著。某些人從來就缺乏全局觀念,大局意識淡薄,這當(dāng)然就會不可避免地既拖累了大家,也必然影響到整體的數(shù)據(jù),致使圖表上的拋物線的高度始終拋不起來,始終上不去。那一回,大家不同程度地都臉紅了,緩慢到來的羞恥心和陡然上升的責(zé)任感讓大家都有了一種嚴重的醉酒感,但即使這樣,也仍然龍生九子,有的屬于大醉,有的只是微醺,還有的身心兩方面都感受到一種羞恥。胡險峰小聲地對黑梅說,這一回,怕是要觸及到靈魂了。他嘴里的氣吹得黑梅的脖頸發(fā)癢,黑梅神經(jīng)質(zhì)地跺了一下腳,說別捅我的腰!由于一邊說話一邊又腿上用力,她的鞋跟差一點兒就扎進胡險峰的肉里,胡險峰倒吸了幾口涼氣,他的面部表情扭曲得極為夸張和難看,五官不僅嚴重挪位,搬家,有的部位甚至由于劇烈的抽搐和奔走而幾近消失,致使整個人遽然變得異常地陌生,仿佛家里突然又多出了一個生人。
既然話不多,那就趕快吃飯,吃完飯再接著睡覺,第二天他們很可能就走了。想是這么想的,不過要是碰上連陰雨,那就走不了啦,雨嘩嘩地下著,他們呼呼地睡著,沒有太陽,天色鐵青,黢青,暗黑,這就不能不讓他們產(chǎn)生錯覺,常常把半晌午以為是半夜,把某種不明來路的嚶嚶的哭聲聽成是娓娓裊裊的歌聲,內(nèi)衣反穿,皮毛朝外,反認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盡管從某些方面來說半晌午就是半夜,也確是某些地方的半夜,但是放在這里就是不對的?!鞍胍埂毙褋恚匆婈幱隄i漣,整個世界如同一堆剩飯一般泡在水里,世界已經(jīng)變得發(fā)綠,發(fā)黑,濕滑黏稠,綠毛環(huán)繞,小塊的苔蘚升級為連片的苔原。雖然曾經(jīng)在該用功的時候從未用過,把光陰全部蹉跎,反復(fù)涂抹撕扯著每一天,踐踏著已經(jīng)過去和正在經(jīng)過的每一分每一秒,那時節(jié)卻又毫無道理和緣由地想起了也足以能夠稱得上久遠的從前,重溫語法的舊夢,學(xué)習(xí)句型,苦苦校正標點符號,下雨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一個留字的獨立誕生,另起爐灶,讓他們再一次心曠神怡地安然睡去,有時甚至還一邊打著呼嚕,一邊面帶微笑,中間數(shù)次又曾響起的霹靂和悶雷也沒能把他們驚醒。以前的那些走馬燈一樣的臉面和身影胡險峰如今是一個也想不起來了,不管他們是誰,也不管他們來自哪里,長相如何,性情怎樣,個人及家庭背景又如何,全都水泡般地熄滅了,煙一樣地過去了。印象中好像全是些渣渣末末一樣的東西呢,沒有一次留下一個比較正經(jīng)一點的記憶,發(fā)型則不是光頭就是鬼頭——四周沒有,上面小樹林子一樣站立著一部分的那種。眼前這個用腳踢雞的家伙,胡險峰反正還是第一次見,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黑梅把他說得像熟人一樣,實際上她也是第一次見呢,真不知道女人們長的是怎樣的一副眼光,懷揣著的又是怎樣的一種心思,真不知道她們是怎么看問題的,怎么想事情的,這事恐怕永遠只能是一個謎,問她們,她們自己其實也并不清楚。他說是雞先啄破了他的鞋,他說實事求是地說,正經(jīng)嚴格地說,是雞先動的手,雞首先上來挑釁他一個生人,他初來乍到,哪見過這種禮遇或陣勢,沒能經(jīng)得起考驗,這才下意識地犯了一個錯誤,一個不得已的本來完全可以不犯的錯誤,不應(yīng)該和一只雞一般見識呢,說什么也不應(yīng)該和一只雞計較呢,就算全是它的錯。這就是他的理解和解釋。什么鞋,雞一啄就破了?草鞋也不至于這么脆弱,除非是紙鞋,紙做的鞋。后來有機會看到他的鞋的時候,胡險峰嚇了一跳,這事讓他想起一個已逝的久遠的黃昏,那個不可思議的飛鼠般的黃昏,曾經(jīng)以一種令人頭暈?zāi)垦5牧餍前愕娘w鼠般的速度飛速地滑向一個有煙花短暫照亮的深夜,在那種忽明忽暗的光照和黑暗的反復(fù)循環(huán)中,許多平時老實本分的尋常人忽然變得絢爛,神秘,最廉價的土布棉襖上仿佛裰上了正在盛開的花朵,隨著身體的行走和站立而飛舞,飄蕩,花朵的芳香讓周圍的人們在隆冬時節(jié)聞到了只有春夏之時才能聞到的氣息。張家灣的張世貴,一位苦大仇深的老貧農(nóng),臉頰上被種植了兩片酡紅,種植似乎剛剛完成,醉人的顏色便已開出,再一看,鼻梁上,眉宇之間還有亮晶晶的星星點點。有人打趣他,一會兒回張家灣的路上,可以不用燈火照亮了,因為本身已成為一種燈火,成為了一種風(fēng)吹不滅的燈籠或雨淋不濕的火把,不光自己能走,還能引領(lǐng)他人?,F(xiàn)在,那個人人好像都涂抹了油彩的夜晚早已遠去并湮滅,不可追尋,眾多的因涂抹而變得面孔鮮艷重濁舉止怪誕失常的當(dāng)事人也大都深埋于地下,久已不在人世。若干年之后——就像太熱的食物不能立即下咽,就像因為貼得太緊無法轉(zhuǎn)身反觀難以清晰辨別一樣,必須得經(jīng)過若干年的沉淀冷卻和重新回頭審視思索之后,很多人才會逐漸明白,那些黑紅藍綠的油彩,黃紫粉白的油彩,在某些黑沉或明亮的深夜里并不是油彩。
胡險峰對魏三爺說,三爺您說,碰上這種人,你還能說什么?你只能說我操。
他說的還是那個踢雞的家伙,雖然他也做了反省和自我垢詈,雖然他們也正在收拾行裝,雖然他們一沒事的時候就在考古一樣地長時間地收拾行裝,致使周圍環(huán)境亂成一團,愁眉不展,長吁短嘆,一些東西,該帶走的帶走,該扔掉的扔掉,該送人的送人,做出一副即將就要離去的樣子。魏三爺露出一張黑洞洞的嘴,異常沙啞地笑著,卻聽不見笑聲,只能看見笑容,滿溝滿壑的笑容,漫山遍野的笑容,只能聽見嗓子里沙沙地響,壞了的收音機一樣,不料卻不小心吸進去太多的涼氣,聽見嘎兒——的一聲,整個人頓時就噎住了,眼睛看著胡險峰,嘴張著,黑洞敞開,卻不再能說話,有明顯的中風(fēng)的癥狀和跡象。胡險峰趕快上前拍打,兩個手輪換著拍,啪啪地拍打了半天,聽見哼了一聲,才知道過來了,沒事了。緩過勁來以后的魏三爺齁嘍帶喘地說,哎呀我日!胡險峰請求并希望魏三爺在心情很好天氣也很好的時候去河邊走一走,看一看,三爺則連聲說不去,不去。為什么不去?卻不說,又似乎也講不出個道理來。是嫌河里沒水嗎?是因為河邊人太多嗎?是嫌站在那里不得勁嗎?總體來說,魏三爺這個人活得其實還是很獨立的,尤其不愿意麻煩別人,拖累別人,當(dāng)?shù)氐耐猎捁苓@樣性格的人叫“整張”,十年前在一次場面宏大情景混亂的婚禮儀式上胡險峰就見識過這種令人肅然起敬的“整張”的性格,其實事無分巨細繁簡,也不在何時何地,在另外的一些即使只有兩三個人的場合里,這種“整張”的性格仍然還在,并時有凸顯,甚至哪怕只有他一個人的時候,胡險峰覺得也不會太走樣。一個人的時候,他在想什么做什么呢?干活兒?愣神?胡險峰覺得很難想象,恐怕任何一個人都很難知曉自己以外的隨便某一個人在獨自一人的時候在想些什么,又在做些什么,不管那個人親近還是疏遠,認識與否,從這一層意義上來說,一個人確是另一個人旁邊的一道墻,人與人也確曾互為壁壘,互為獄墻,高墻無情地阻擋著,堅硬地隔絕著。不過要是樂觀一點再想,那些墻上未必就都沒有一扇門,更或者走過去才發(fā)現(xiàn)原來并不是一堵墻,竟是一條路呢,一條偽裝成墻的路,平坦或崎嶇先姑且不論,也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只是能夠通過,至于兩邊有沒有野花,有無風(fēng)景,那些枝枝葉葉的細節(jié)就更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了,甚至有豺狼虎豹出沒也不能太計較了,唯一能做的只有讓自己多加小心,小心再小心,謹慎再謹慎,想辦法怎樣不被吃掉才是最重要,至于想謀求進一步的發(fā)展,就先不要想了。要知道計較也是需要有一定的條件和基礎(chǔ)的,一個人要是連飯都吃不上,還能計較所謂的營養(yǎng)以及他人的白眼嗎,還能顧得上臉上是否有黑,氣候太冷或者太熱嗎?蚊蟲飛舞的傍晚,黑暗降臨大地,蒼蠅們按說都已歇息,可是仍然會有個別的不安分分子不肯睡覺,甚至躺下又起來,目光炯炯如炬,精神抖擻地飛來飛去,發(fā)現(xiàn)魏三爺也還沒睡,還在瘦骨嶙峋地坐著,皮肉下沉,排骨凸起,就對魏三爺發(fā)起進攻,先是金雞獨立,站在魏三爺?shù)拿济?,輕歌曼舞地唱著,由一開始的纖細的女聲逐漸向高亢、顫抖、正統(tǒng)的高音過渡,攀升,魏三爺暫時停止對于由一個狡猾而又兇狠的頭領(lǐng)率領(lǐng)的一小股虱子的追趕和緝拿,騰出一只手,一巴掌追過來,先前的歌聲戛然停住,似乎已轉(zhuǎn)入到地下,卻不料其實是很快又鉆進魏三爺?shù)囊粋€耳朵里。魏三爺讓自己冷靜下來,仔細斟酌了一會兒,后來決定封鎖退路,關(guān)門打狗,本來設(shè)想得很好,一只作為主力攻打的帶著呼呼的風(fēng)聲的手掌也按時趕到了,以魏三爺一只手掌的寬度和廣度,把一只耳朵從外面封死,應(yīng)該綽綽有余,完全沒有任何問題,但是不知出了什么紕漏還是怎么回事,圍堵卻并沒有成功,聽見啪的一聲拍下去,三爺自己首先振聾發(fā)聵,眼冒金星,多半個臉火燒火燎,事后一檢點,才發(fā)現(xiàn)并無任何戰(zhàn)果。在這之前,整整一個晚上,對于虱子及其殘渣余孽們的圍捕和清理,也基本沒有什么成果,三爺不從自身找問題,卻把事情不順的原因歸咎于燈光不明亮,過于昏暗,過于昏暗的光線不僅不利于抓捕和遠眺近觀,反倒是在客觀上和環(huán)境上為對方形成了一種天然的絕佳的掩護。
趕路鳥到達靈武上空一帶的時候,正是靈武當(dāng)?shù)刈钗墼阕盍鑱y的一個時期,空中滿是歲月的塵埃和積垢,人從外面回來,滿目的荒涼和驚恐,滿身的污穢和倦意,有時從頭頂正中竟有黑紅幾種顏色的細流越過額頭和眼眶越過鼻梁和唇齒汩汩而下,分流而下,疑似被刀斧所砍,實際可能并不一定是,只是歲月的某種色彩及印痕在迸發(fā)或顯現(xiàn)。地上有水橫流,一條腿伸進去,紅腫隨后到來,撈出來的某一只腳掌接近于熊掌。在沒有水的地方,地表則呈卷曲狀和魚鱗狀,自動分裂成無數(shù)小塊,黃白色的餅狀的小塊,酷似副食店里的某種用棕黃色草紙包裹著出售的餅干,也有的經(jīng)過強烈的炎日照曬后分出更多的層次,變得像家庭制作的千層餅,尤其后者,這會給那些多年背井離鄉(xiāng)的人一定程度的甚至很大的安慰和溫情,無論遠近,看見大地卷曲,龜裂翹起,就會情不自禁地流下思鄉(xiāng)的淚水。人是這樣,牛馬豬狗也是這樣,鳥也是這樣,只是我們從不曾留意過它們。有一種鳥,叫趕路鳥,脖子上有一圈異樣的顏色,明顯區(qū)別于整個身體,很像是圍了一條圍巾,一條黑底上點綴著眾多白色小點的圍巾,圍巾的一頭在胸前還有些下垂,平時看它們的樣子,真的也就像是有事在身,正在匆匆地趕路,時常從半空中飛過,很少停留。趕路鳥,胡險峰覺得,這名字肯定是人給它們起的,它們自己,它們內(nèi)部,肯定不叫這個名字,肯定另有叫法或稱呼。很可能就像二伏生,在家的時候有時叫云仙五,到了外面又叫宋云臺,但是熟悉他的人只知道他就叫二伏生,也只有一小部分的人知道他叫云仙五,這一小部分人的年齡多局限在二十歲到四十歲之間,在這以外的更大的和更小的那兩頭的人都不知道,女人們也大多更是不知道,以至于當(dāng)外面有人來調(diào)查一個名叫宋云臺的人時,完全沒有人知道是誰,完全不知道那是一個什么人,一個怎樣的人?找到當(dāng)?shù)氐挠嘘P(guān)的同志,負責(zé)的同志,有關(guān)的同志和負責(zé)的同志也都是丈二的和尚,一整天下來,就連調(diào)查者也不得不認為自己多半是迷了路,找錯了地方,不得不懷著一種復(fù)雜而又迷茫無奈的心情在河邊一個幾乎不能算是旅館的旅館里住了一個晚上,天一亮,很快就起身又往別的地方去了。是兩個人,都拎著外出時的那種黑包,一個戴著帽子,另外一個沒戴帽子,頭發(fā)翹起一小撮,被風(fēng)吹著,無論怎么按也按不下去,很像是趕路鳥頭頂上站立著的那一小撮灰白的毛,——當(dāng)然,他頭頂上的那一小撮頭發(fā)還是黑色的,這么一說,這么一想,倒好像是那個人要比趕路鳥還要年輕上許多,所以,再從這一點上來說,還是老話說得對,人不可貌相,人永遠不可以貌相,以貌取人是要犯大錯誤栽大跟頭的。有人看見他們邊走邊辯論,中間似乎還伴有爭吵,兩個人都是一身的黑藍色,并沒有緋紅色的霞光披在他們的身上,不妨想想看,他們走的那時候,山黢黑,水發(fā)藍,太陽還沒有出來,怎么可能會有霞光披在他們的身上,而且還是緋紅色的霞光?因此,可以確定的是,有人說看見他們身披著緋紅色的霞光朝遠處走去,從根本上來說是在瞎說,不知是懷著怎樣的目的或者出于什么樣的原因,這句話只有后半句是對的,那就是那兩個人確實是無功而返地走了。
也許這就是某一個時期的一件赤紅的平常的但是看上去卻呈灰藍色的事,就是一種灰藍色,這是其時最突出的一個印象,除此之外胡險峰一時也再想不起別的,因為一些事情或者說征兆讓他感到不安,仿佛一些肉眼看不到的蟲子一樣在暗中咬噬著他,讓他不斷地分散著本來就不大能夠凝結(jié)的心思和注意力。有陌生人上來問路,打聽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甚至還有的報之以可怖的微笑。說可怖的微笑絲毫并不夸張,以胡險峰對于人的了解和熟悉程度而言,真正的陌生人之間是很難也不應(yīng)該有微笑的,一個生人忽然對你露出令人驚詫的微笑,其中大多定然有文章,既不是無緣無故,更不是可有可無。有陌生的臉,僵硬或者浮軟的面孔,不認識的閑雜人等在你的生活中悄然出現(xiàn),在你的生活四周徘徊,起伏,躑躅,流連,布局,他們是誰?你覺得他們可能是因地理環(huán)境的陌生而迷路的異鄉(xiāng)人嗎?當(dāng)然不是,迷失了方向的異鄉(xiāng)人哪有這么鎮(zhèn)定與閑適,事實上他們也不是簡單熱切的觀光者或心意闌珊的漂泊者,某種程度上相當(dāng)于民間所說的烏鴉在門前的樹上聒噪,在提示或通告,也等同于蹲在對面屋頂上一直盯著你看的某只又常被稱為禿鴟怪的老鴟鸮,當(dāng)然,也許此番來的并不是它本人,只是它的某一個初出茅廬的兒孫。謝志才有時會在那種冰冷甚或蛇蝎般的微笑面前感到不寒而栗,因為常有人微笑著,認真或者漫不經(jīng)心地把身邊的某人放倒,有時是同事或朋友,有時本來咫尺天涯,純粹不認識,更無任何形式或意義上的交集,但是前世有緣,所以也難以阻擋今生的再度相遇,相遇也并不是為了別的,十之八九,似乎僅僅也只是為了更近距離地戕害,虐殺。也有夤夜驚魂,一開門冷厲森肅,閃亮的皮衣皮手套一字排開或魚貫而入。一個面紅耳赤的慶典日,魏三爺吃完飯,興沖沖地出去看熱鬧,卻不料當(dāng)街上摔倒,磕得滿臉是血,嘴里僅剩下的一顆這之前一直擔(dān)負著啃咬功能以及斬殺重任的門牙也不幸滾落,終于離他而去了,不到一刻鐘就又被人抬了回來,三四個少年一邊說笑著把他放下以后就走了,西廂房的窗紙像一群聒噪而又紛紜的舌頭,嘻嘻哈哈地笑著,吃吃地笑著,在嘲笑他,這讓他的傷口變得更紅更痛。傷痛紅腫之中,魏三爺仍然心有戚戚地惦念著他那顆最后的門牙,就像惦念牽掛一個幼失怙恃的孩子,打聽它的下落,最終得到的回答卻是杳無音信,不見蹤影,便懷疑不是混在土里消失了,就是被來往的人踩碎了,或者就是在車轱轆下面永遠地告別了。這件事,從六七歲乳牙掉落新牙長出的那時候開始算起,一樁近八十載的緣分就此扯斷,就此湮滅。將近八十年啊,這么長久的緣分或關(guān)系,幾乎貫穿了一個人的一生,按道理臨走前本來是應(yīng)該說一聲的,再怎么也應(yīng)該說一聲,說我先走一步,卻并沒有說,什么也沒說,這才導(dǎo)致人四處找它,還以為它只是出去玩一會兒,玩夠了還要回來的。
五月二十一日晌午時分,除了兩塊三角形的死面餅子,胡險峰再沒有吃任何別的東西。帶著一種煙熏味的陽光推開一些無關(guān)的人事,大踏步地進來,都閃開,小心濺你們一身!話音還未落,果然就有一片粥一樣的濃黃濺到了里屋和外屋共用的一堵墻上,接著很快又滴答到了掛在墻上的一件已經(jīng)穿了好多年的雨衣上面,是胡險峰平時常穿的一件雨衣,胡險峰下意識地抽動了一下鼻子,聞到一種味道,卻愣了,完全拿不準是什么,因為要說在這之前完全沒有聞到過,也能說得過去,可是呢,要說是一種多年以前的味道,好像也沒問題,這就比較難判斷了,也更容易叫人糊涂。那時候,胡險峰覺得黑梅的鼻子似乎也抽動了一下,不過他只是那么覺得,因為并沒有真正看見,真正看見的只是半張臉,而那一閃而過的半張臉,連起碼的是不是她的都不知道,都很難說,只是從皮膚的細膩程度上判斷,感覺應(yīng)該是一個女性的臉。外面的空氣里有嗡嗡的聲音在鳴叫,聲音并不是很響亮,甚至感覺只是貼著路面上的時虛時實的浮土在噗噗地潛行,在草叢里低回穿插,卻一聲聲一節(jié)節(jié)地往人的耳朵里鉆,很像是鐵器在洶涌的烈日下受到觸碰,更或者是直接被烤炙出令人耳聾面熱的嗡嗡聲。胡險峰聽著,卻并沒有起身出去看,因為他知道時令連六月都還不到,距離那種空氣顫抖,焦煳熾烈的時候還早得很。那么,究竟是什么東西在嗡嗡地鳴響?他想了一會兒,卻并沒有得到任何一種結(jié)果,反倒是讓心里變得更空,更亂,狼蒿遍野,最高的差不多有一人高,其間少不了還有蒿雀和畫眉飛著,趕路鳥匆匆路過,有要事在身,彼此并無交集,連一聲問候都沒有,即使沒有要事在身,也仍然完全陌路。后來,老秦打發(fā)一個孩子來叫他去吃騾子肉的時候,他的頭發(fā)像一蓬亂草,兩個眼睛血紅。他問哪來的騾子肉?那個小名好像叫蛋蛋也可能叫元元的孩子卻明顯并沒有聽見他在說什么,只顧愣愣地盯著他看,看的就是他那一雙血紅的眼睛,那其中的顏色讓那孩子有些驚呆,一張嘴呈喇叭狀朝他張開。直到他又問了一遍或是兩遍,名叫蛋蛋或者元元的孩子才終于反應(yīng)過來,說不知道騾子肉是從哪兒來的,只知道煮了一鍋,這會兒已經(jīng)快熟了。后來才聽說,有騾子在沙河里淹死,從上游地帶不斷地漂下來,沿途又不斷地被人撈起,好多人家都分得了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等于給住在河兩岸的人們臨時多出了一個本來并不存在的節(jié)日,家家飄出肉香,人人臉上浮現(xiàn)著祥瑞之氣。當(dāng)然,住在附近一帶山上的人們還是原先的老樣子,河兩邊發(fā)生的事與他們毫無關(guān)系,多少年來都一樣,不管下面的平川里發(fā)生了什么,從來都與他們無關(guān),都像平時一樣早早地就睡了,燈一盞一盞地先后熄滅,滿山漆黑,山上所有的山谷,褶皺,各種坡洼,旮旯,也全都沉入了仿佛永遠的寂靜和黑暗之中,與山下面河川里的那些活蹦亂跳的人們相比,他們很像是一些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很多時候其實更像是一些很久很遠以前的古人。而那些住在河兩邊的人們就不一樣了,經(jīng)常把黑夜當(dāng)做白天用,當(dāng)然也有的時候又會把白天當(dāng)做黑夜用。天上沒有月亮,只有星星,沒有月亮很要緊嗎?并不要緊,沒有星星更不要緊,河邊出現(xiàn)了燈籠,出現(xiàn)了甚至用油氈或廢舊車胎制作而成的火把,當(dāng)手電筒的光芒孤魂一般在黑暗的街上亂晃亂撞的時候,周玉寶的女人——周王氏,崢嶸初現(xiàn),牛刀小試,在外面?zhèn)鱽砑妬y雜沓的腳步聲和長短不齊的叫喊聲的時候,在周玉寶以及他們的幾個孩子都抹著嘴,走出家門,加入到街上亂哄哄的人影中之后,她短暫地恢復(fù)原形,變回她自己,而不再是周王氏,當(dāng)然,過后她還得是平時的那個周王氏,尤其是將來子孫們給他們立起牌位的時候,周門王氏,是一定要寫清楚寫明白的,她嫁給周玉寶,便是周王氏,要是嫁給馬玉寶,就又是馬王氏了。在這個人喊狗叫的像是一幅因用力太猛涂抹得過深過重的水彩般的夜晚,作為一名正當(dāng)年的婦女,她從容鎮(zhèn)定,不慌不亂,表現(xiàn)出這個年齡的女人應(yīng)有的寬闊和深廣,當(dāng)天晚上就一鼓作氣地干掉了鍋里最后剩下的所有的騾子肉,合計有三碗。碗是正常的碗,既不大得夸張,但是也絕不小巧玲瓏,燒制在碗壁四周的藍色花朵一邊在屋里飛翔,不時地又朝她投去一瞥,它們親眼目睹并見證了她從一開始直到后來的全部過程,之后整個人就變得流光溢彩,健步如飛,精力旺盛到令別人也令她本人吃驚不已的地步。已經(jīng)很晚了,那些藍色花朵們也都飛累了,紛紛落下來,重新回到碗里,但是她還毫無睡意,仍然精神抖擻地站在屋里的地上,兩只眼睛閃閃發(fā)亮,以至于把多年來一直陰暗霉黑的后墻也映照得比平時明亮了很多,借著那片難得一遇的亮光,她第一次看見了浮現(xiàn)在墻上泥土里的草籽和麥芒的身影,它們像是在一種鐵鑄的秩序里或堅硬的暮色四合的天地間昏睡,好像也并沒有真正睡死,神情亢奮精力旺盛的女人覺得,要是墻上的溫度和水分合適,再有陽光照射進來,說不定就忽然睡夢中打一個冷戰(zhàn),睜開眼醒來,唰地一下又活過來了呢,重新發(fā)芽,生長。接著她又看見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以及幾個蒼白鬼祟的蘑菇,一行字寫的是:不要去東勝莊吃飯……像是一種留言或囑咐,后面卻又有三個字是純粹罵人的話,女人看了,頓時覺得臉紅,覺得涌動,覺得鼓脹,甚至在下面倏忽升起某種反應(yīng),反應(yīng)先是自上而下,從臉上開始,一根暗線又似乎一股細流一樣快速地往下走著,往下伸去,流溢著,很快又回饋般地自下而上。在那幾個蒼白的鬼鬼祟祟的蘑菇的上面,有一個相框,里面的人全部發(fā)白,除了發(fā)白,甚至還給人一種發(fā)黏發(fā)灰綠的感覺,且又都有一副死相。她想,那是誰?那都是些誰?那里面的人她一個也不認識,都從來沒有見過。她吃驚地看著,慢慢地不知不覺地往后退著,就在那個時候,忽然聽見門響,有一陣風(fēng)從外面走了進來。頭一天晚上,也就是五月二十日的晚上,房子在漏雨,很多地方叮咚淅瀝,有的如同在暗中演奏。胡險峰并沒有喝酒,卻奇怪地有了一種醉醺醺的感覺,看見墻上有花朵在咝咝地怒放,怒放的聲音酷似一根導(dǎo)火索正在哧哧地燃燒和縮短,看見好多東西都在旋轉(zhuǎn),運動,大到房屋,山脈,草木,門前的小路以及遠處的大路,小到一朵花,一片樹葉,一枚針,一粒紐扣,一雙眼睛,有的旋轉(zhuǎn)得十分老實,笨重,有的卻旋轉(zhuǎn)得非常的花哨,油滑,或者也可以叫做輕盈或優(yōu)美。眾多的花朵,云朵般競相紛爭呈現(xiàn)的花朵,有一種從天上降落人間,又飛入并盛開在尋常百姓之家的拙樸之旅的感覺以及與里坊凡俗生活從相視到相偎相融的夢幻過程,有微小的人影在附近蠕動,搬運,又一些在遠處靜止或奔走,花朵沉靜,芳香灼灼,數(shù)不清的芳香,無邊無際的灼灼,擁疊繁復(fù)到一種摩肩接踵人聲鼎沸的局面,恍若人世間曾經(jīng)有過的某一幅盛景。再回到五月二十一日晌午時分,忽然看到門外的大水坑的水面上映出兩位遠方來客的身影,胡險峰感覺自己跳了起來,先是單腿著地,接著頭頂就咚的一聲碰到了屋梁,突如其來的碰撞和震動致使屋梁上經(jīng)年的灰塵滾滾而下,無邊落木蕭蕭下……他的腦子里飛快地流星般地劃過這么一句,包含著絮狀的和細密顆粒狀的塵霧很快就雨一樣把他的頭臉嚴嚴實實地包裹了起來,那時候他感到眼里、鼻孔里和嘴里都有塵霧進入,包括牙齒縫里和舌頭下面,也有吱吱扭扭的沙磣聲傳來,他試著用上牙咬了一下下牙,感覺果然全是歲月的沙粒在錚錚作響,在他的唇齒之間呻吟,錯亂,其實那只是他的一種錯覺,事實上他并沒有跳起來,更沒有被罩在灰塵里,反倒是以一副呆傻的神情癱坐在那里,背靠著墻,像是一輛壞了的車,看著墻上的花朵在流逝,凋零,在逐漸減少和消失,目睹到先前的盛景在漸行漸遠,途中又以不斷拆毀的方式且行且慰撫,并不定期地輔之以仿佛加油注水般的必要的鞭笞或又似乎同樣必要的勉勵和鼓舞,最終以一輛獨輪車的形式走向地平線的盡頭。車上的一個孩子說,三舅,我們要去哪?卻并沒有聽到回音,好半天都沒有聽到回音,那孩子用一只手在頭上抹了一下,就又說,三舅,太陽里面好像有小針呢,扎得我好疼。這一回,終于聽到一聲回音,不過起因卻是由于車陷進了一個坑里,半天出不來。悄悄的哇,不說話也沒人把你當(dāng)啞巴。孩子從車上下來,也幫著一起推,那時候已經(jīng)能望見一些樹了,只是還看不出是什么樹,卻是亂長著,好像一層后面還有一層,互相映襯著,掩護著,不過已能看見樹后面有墻,有人家。黑梅對他說,不知道幾年,需要我等你嗎?胡險峰說,明知故問?不用等我,你該找誰找誰,咱們的緣分可能也到頭了,不然可能也不會發(fā)生這種事,再說我身上也不再有你需要的油水。黑梅說,王八蛋!你這個王八蛋!快去死去吧!她說著,忽然又下意識地急剎車般地停住,好像是在不經(jīng)意之間泄露了一個秘密。胡險峰無比吃驚地說,你——你,你怎么會知道我的另一個名字?這一向都是個秘密,從來沒有人知道,我也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黑梅氣得臉色發(fā)白,她對那兩個人說,你們——趕快把他殺了,省得帶回去還得給他吃飯。那兩個人卻仿佛在用一種制式的聲音或語調(diào)要她保持克制和冷靜,保持一定的距離,最好站在距離他們一米開外的地方,不要動,不要亂,也不要過來??匆娝麄冎蒙碛诶锿馕蓐幱跋聨r石般的表情以及一線紅潤的嘴角,黑梅對他們說,我不怪你們,因為你們好像不知道我是誰。他們沒有理她,只是冷冷地對她說,按規(guī)定來。
2019年11月26日
【作者簡介】呂新,生于1963年。1986年開始發(fā)表小說,著有《撫摸》 《草青》《成為往事》《掩面》《下弦月》《中國屏風(fēng)》《南方遺事》《白楊木的春天》《圓寂的天》《山中白馬》《石灰窯》等長、中、短篇小說多部。2014年獲得第六屆“魯迅文學(xué)獎”,2017年獲得第六屆“花城文學(xué)獎·杰出作家獎”稱號。現(xiàn)為山西文學(xué)院專業(yè)作家。
責(zé)任編輯/魯順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