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軍
(貴州警官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1)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頒布之前,保理合同并非《合同法》中規(guī)定的一類有名合同,在我國法律層面相關規(guī)范更是缺乏。將于2021年1月1日施行的《民法典》第三篇第十六章專章規(guī)定“保理合同”,對于隨著供應鏈金融的發(fā)展而日漸蓬勃的我國保理業(yè)務的持續(xù)健康發(fā)展有著重要意義。
保理是“保付代理”的簡稱,最初是作為金融術語出現(xiàn)于1911年出版的《牛津簡明詞典》,1950年代的美國和歐洲國家將之發(fā)展為比較成熟的金融產品。1980年代末保理制度被引入我國后,各大銀行就開始試辦保理業(yè)務。2017年起,國內保理業(yè)務進入了高速發(fā)展時期,各主要保理銀行業(yè)務量年復合增長率均在兩位數以上。[1]2019年中國的保理業(yè)務量躍居世界之首。[2]據預計,2020年雖然受全球新冠肺炎疫情影響,保理業(yè)務增長率會有所下降,但業(yè)務量預計將仍達到2000億元,人民幣融資余額也將達到500億元。[3]
伴隨著行業(yè)飛速發(fā)展的還有糾紛的增多,據統(tǒng)計,2014年以來,國內各地法院審結的保理糾紛案件數量超過1萬件[1]。任何新興事物都需要法律規(guī)范的調整,遑論體量如此之大的金融產品。但是就保理而言,雖然行業(yè)內部陸續(xù)頒行了一些相應的規(guī)范性文件,如中國銀行業(yè)協(xié)會保理專業(yè)委員會2013年發(fā)布的《中國銀行業(yè)保理業(yè)務規(guī)范》,中國銀行業(yè)監(jiān)督管理委員會2014年發(fā)布的《商業(yè)銀行保理業(yè)務管理暫行辦法》,中國服務貿易協(xié)會商業(yè)保理專業(yè)委員會2016年發(fā)布的《國內商業(yè)保理合同(示范文本)》、2018年發(fā)布的《商業(yè)保理術語:基本術語》等,但都由于角度偏狹、立法層級低等原因難以全面涉及對保理關系的法律解析及架構。新頒布的《民法典》以專章對保理合同進行了確認,這是國家通過基本法的形式對營商實踐提出的需求作出的回應。但是囿于立法空間有限,《民法典》對保理合同法律關系中的疑難問題沒有作出充分回應和規(guī)定。本文試從基礎合同對保理合同效力影響的角度出發(fā)對保理合同法律關系進行解構,以期厘清認識、正確定性,為金融實踐及司法裁判提供參考。
保理是建立在保理合同之上形成的綜合性金融制度。保理合同是某商品或服務貿易合同的賣方與提供保理服務的銀行或保理公司(即保理人),所達成的賣方向保理人提供對該合同債務人的應收賬款,而保理人為其提供融資、賬戶管理、催收賬款、付款擔保四項當中至少一項綜合性金融服務的協(xié)議。應收賬款是保理合同關系產生的基礎和核心,產生該應收賬款的合同又被稱為基礎合同,基礎合同的賣方與買方在保理合同關系中也被以“債權人”“債務人”的稱呼直接引用。保理合同關系是表面是一個合同(保理合同),實質與兩個合同(保理合同和基礎合同)密切相關,表面是兩方當事人(債權人與保理人)實質是三方當事人(債權人、保理人與債務人)的復雜法律關系。在行業(yè)及金融實踐的推動下,目前法律對保理的界定甚至突破了合同的某些基本定性,這也正是保理存在的特殊性及必要性。
如前所述,保理合同法律關系之所以復雜,因為其中涉及到的“合同”并不僅僅只有保理合同,甚至保理合同往往并非保理法律關系的焦點。保理法律關系的各方主體最為關注的是申請方與其債務人之前訂立的另一合同,正是其產生了保理合同的客體——應收賬款,這個合同通常被稱為“基礎合同”。能夠成為保理合同基礎合同的一般包括:因銷售商品、提供服務、出租資產而簽訂的合同。
基礎合同是先于保理合同而產生的,具有獨立性。雖然本著誠實信用原則,訂立保理合同后債權人單方解除基礎合同或與債務人協(xié)商解除合同將受到限制,但是若債務人行使法定解除權或債務人主張因重大誤解、被欺詐等原因欲撤銷基礎合同而限制債務人行使解除權則是于法無據的,更何況基礎合同還會因存在無效事由自始無效,或因債務人的清償而失去履行效力。無論是基于何種原因,基礎合同的無效或債權人已經失去有效應收賬款債權的,都將直接導致保理法律關系失去賴以存在的基礎。對此,任何主張只要保理人主觀善意、在訂立保理合同之前已經進行了完善的盡職調查,則保理合同即為有效的觀點都顯然是違背了債權相對性,不利于對基礎合同債務人的保護的,更何況善意取得本應是物權法中的制度,其立法根源在于物權的公示公信,根本無法移植到債法中適用。
此種情形下,由于失去了有效應收賬款這個核心,債權人與保理人并不構成保理合同法律關系,其簽訂的保理合同實質是金融借貸或其他金融服務合同。
1.應收賬款的商業(yè)價值。未來應收賬款,與現(xiàn)有應收賬款相對,其字面含義是指以此作為保理合同的客體時尚未生效的應收賬款。目前語境中的未來應收賬款專指基礎合同項下因債權人義務尚未履行完畢而不具備生效條件的債權(1)《商業(yè)銀行保理業(yè)務管理暫行辦法》第十三條。,以區(qū)別于合同關系尚未發(fā)生、完全不具有合理期待性與確定性的所謂“債權”。
正是基于此類未來應收賬款具有轉化為現(xiàn)實債權的可能性,在賒銷成為現(xiàn)代企業(yè)主要銷售方式的態(tài)勢下,中小企業(yè)不僅需要利用現(xiàn)實應收賬款的金融價值,更迫切希望利用未來應收賬款的金融價值,而處于日益激烈競爭中的銀行業(yè)也將業(yè)務范圍不斷拓展,最終形成了未來應收賬款轉讓在金融業(yè)中普遍盛行于資產證券化、項目融資等交易的局面。經濟生活的發(fā)展也切實推動了法學理論的變革和法律制度的革新,哪怕是在篤信處分行為的成立和生效應以標的物的現(xiàn)實存在為必要的大陸法系也慢慢以確認浮動擔保、應收賬款質押的方式將未來應收賬款進行了物權性改造。(2)參見謝再全著《浮動資產擔保權之建立——以臺灣地區(qū)“企業(yè)資產擔保法草案”為中心》,載《交大法學》2017年第4期;崔文星著《民法物權論》,中國法制出版社2017年版第132-147頁;曹士兵著《中國擔保制度與擔保方法》,中國法制出版社2008年版第336頁,等。如中國人民銀行制訂的《應收賬款質押登記辦法》中規(guī)定,“應收賬款包括未來的金錢債權及其產生的收益”,明確將未來應收賬款納入可用于質押的應收賬款范圍之內?!睹穹ǖ洹返?61條也對此予以了延續(xù)。
2.應收賬款的商業(yè)風險。將應收賬款作為質權的客體是具有可行性的:一是可以通過立法將債權物權化,從而解決法律障礙;二是通過登記來獲得公示的對世效力,從而解決技術障礙。然而,物權體系范圍外的未來應收賬款畢竟不是現(xiàn)實利益,作為一種期權會使受讓方承受較大的風險,故業(yè)內對其的態(tài)度向來是謹慎與保守的,如銀監(jiān)會2014年發(fā)布的《商業(yè)銀行保理業(yè)務管理暫行辦法》第13條就明文規(guī)定商業(yè)銀行不得基于未來應收賬款開展保理融資業(yè)務。但是另一方面,民法典第761條明確了保理合同可以以未來應收賬款作為合同客體。二者態(tài)度的區(qū)別主要是基于立法考量的不同:銀監(jiān)會是從行業(yè)管理者立場出發(fā)希望防范金融行業(yè)風險,而《民法典》是從整個國家經濟發(fā)展的角度出發(fā)目的在于鼓勵交易。兩相沖突之下,效力不難判斷:《商業(yè)銀行保理業(yè)務暫行管理辦法》是銀行業(yè)內部的管理性規(guī)范,而非效力性規(guī)范,因而對于保理商違反此規(guī)定受讓未來應收賬款而簽訂的保理融資合同不能以此作為認定是否有效的依據。因此當民事經濟領域內的基本法——《民法典》生效后,未來應收賬款作為保理合同的客體的法律障礙不難消除,關鍵是業(yè)務風險帶來的現(xiàn)實困境難以擺脫。
不可否認,金融企業(yè)對未來應收賬款在一定范圍內是有接受度的,比如循環(huán)保理業(yè)務中,由于應收賬款具有周轉周期短平快的特點,一旦當事人選擇了循環(huán)保理業(yè)務則對未來應收賬款的受讓是無法選擇的。但是未來應收賬款能否最終順利實現(xiàn)還與企業(yè)的誠信度密切相關,因此在我國目前信用體系尚不健全、市場整體信用度不高的社會背景下,金融行業(yè)對未來應收賬款非物權性質的接受會有一些顧慮。
3.應收賬款可以作為保理合同標的?;谝陨戏治?,基于銀監(jiān)會頒布的《商業(yè)銀行保理業(yè)務暫行辦法》對未來應收賬款的轉讓進行了一定限制,未來應收賬款在保理合同中出現(xiàn)的幾率并不多,但這并不導致債權人將未來應收賬款轉讓給保理人而簽訂的保理合同無效。實踐中深圳前海合作區(qū)人民法院制作的《關于審理前海蛇口自貿區(qū)內保理合同糾紛案件的裁判指引(試行)》[4]即持相同態(tài)度。該裁判指引的第12條第(3)項規(guī)定,認定保理合同效力時應當以《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52條為依據,當事人僅以保理商所受讓的應收賬款為未來應收賬款進行抗辯的不影響保理合同的效力。
基礎合同對保理合同的另一重要影響是:基礎合同中如果訂立有“合同權利義務禁止轉讓”的條款是否意味著應收賬款轉讓受到限制、是否影響保理合同的有效性問題,畢竟應收賬款轉讓是保理合同法律關系建立的基石。
關于此類條款的效力,立法例主要有三種態(tài)度:一是尊重當事人關于債權禁止轉讓的合意,如我國《民法典》第545條第2項之規(guī)定;二是區(qū)分受讓人的主觀狀態(tài),規(guī)定禁止債權轉讓條款不得對抗善意受讓人。如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第294條第2項:“債權人得將債權讓與第三人,但依當事人之特約不得讓與者不在此限。不得讓與之特約,不得以之對抗善意第三人”;三是否認此種禁止債權轉讓條款的對外效力,我國《民法典》第545條第3款即屬此類:“當事人約定金錢債權不得轉讓的,不得對抗第三人”。
本文認為,基礎合同中的禁止轉讓條款對保理合同影響甚微,理由如下:
從學理進行分析。首先,保理人作為保理合同中應收賬款的受讓人并非基礎合同的當事人,不受基礎合同中禁止債權轉讓條款的限制是符合合同相對性原則的,債務人若有損失可以主張債權人承擔因違反禁止轉讓約定的違約責任;其次,債權人將應收賬款轉讓給保理人的行為本質并非由保理人取代債權人地位而享有對債務人主張債權的處分行為而更類似于保理人基于債權人的授權向債務人主張仍屬于債權人債權的負擔行為。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禁止債權轉讓條款不適用于保理人,對基礎合同的債務人并無不利,如果給其增加了履行成本則可以依照《民法典》第550條規(guī)定“因債權轉讓增加的履行費用,由讓與人負擔”進行處理。
從實務界的做法來觀察。保理人作為保理制度的發(fā)端者,對保理過程中的業(yè)務風險存在超前的認識,通過盡職調查等來規(guī)避風險也早已成為其自覺、主動的行業(yè)規(guī)范。如《商業(yè)銀行保理業(yè)務管理暫行辦法》第14條就有“商業(yè)銀行受理保理融資業(yè)務時,應當嚴格審核賣方和/或買方的資信、經營及財務狀況,分析擬做保理融資的應收賬款情況,包括是否出質、轉讓以及賬齡結構”的內容。除此外,各保理行還通過設置精細的業(yè)務流程重點加強對應收賬款的準入管理,以及增加回購、要求債權人保證等進一步設置保障機制,從而實現(xiàn)對風險的嚴格控制。
基礎合同一般是債權人與債務人基于買賣、出租、提供服務等目的而簽訂的雙務合同,應收賬款的債務人也享有相應抗辨權,具體包括:第一類,關于合同根本效力的抗辯,如訴訟時效完成的抗辯、債權根本未產生的抗辯、債權已經消滅的抗辯、合同被撤銷的抗辯、合同被解除的抗辯、合同被抵銷的抗辯;第二類,基于雙務合同的抗辯,如同時履行抗辯、不安抗辯;第三類,訴訟程序上的抗辯,如訴訟管轄約定的抗辯、仲裁約定的抗辯等。[5]其中第一類關于合同根本效力的抗辯已于本文前部進行了論述,這里主要探討當債務人的權利沒有得到實現(xiàn)或有不能實現(xiàn)之虞時面對保理人對應收賬款的催收,債務人對債權人同時履行的抗辯權、不安抗辯權等何處安放的問題。
可以論斷的是,首先,基于應收賬款的受讓人的身份,保理人不能取得大于自己前手的權利,基礎合同債權人轉讓債權也不能使債務人處于更為不利的境地。其次,基于基礎合同成立在先保理合同成立在后的事實,本著誠實信用原則以及商業(yè)慣例,保理人對基礎合同應收賬款的付款時間、付款條件等債務人可以主張的抗辯事由應當負有審慎審查的義務。因此,基礎合同中債務人可以以基礎合同中先行產生的所有有效抗辯權對抗保理人對應收賬款的催收。如招商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武漢水果湖支行與國網湖北招標有限公司合同糾紛一案中最高人民法院認為,保理銀行應審查基礎交易合同貨物交付憑證、買方確認函等文件原件,應對背景貿易真實性進行審查。保理銀行未舉證證明基礎交易合同約定的付款條件成就的,人民法院應當駁回保理銀行對基礎交易債務人的訴訟請求。[6]
實踐中公開型保理的保理人往往通過要求債務人在催收通知上進行簽章確認,催收通知上載有債務人將及時、全額付款至專門保理賬戶等內容,對于這類債務人無異議的承諾是否可作為債務人放棄抗辯權的意思表示,最高人民法院認為:保理人在《應收賬款債權轉讓通知書》上加蓋公章應當視為其接受保理合同及附件相關條款約束的真實意思表示,因此自然不能再對保理人主張基于基礎合同產生的抗辯權[7]。
然而,保理人利用自己的市場優(yōu)勢采用預先制訂格式化的《應收賬款通知書》要求債務人簽署的行為,卻可能因單方面限制了債務人權利而無效。只有在債務人對放棄抗辯權有明確的意思表示或債務人與保理人之間形成新的意思表示對基礎交易合同進行了實質變更時才能認定債務人放棄了抗辯權,如果僅僅是在《應收賬款轉讓通知書》上籠統(tǒng)、模糊表達將及時、全額付款至專門保理賬戶是不應被認定為放棄抗辯權的,這一觀點也被最高院在重慶重鐵物流有限公司、平安銀行股份有限公司重慶分行合同糾紛案的裁判中得到確認:“債務人在保理銀行開展盡職調查時,向保理銀行提出抗辯權或者抵銷權存在的合理事由,保理銀行仍然與債權人簽訂保理合同并通知債務人債權轉讓的事實,債務人確認該債權轉讓并同意按照債權轉讓通知履行的,如債務人無預先放棄抗辯權或者抵銷權以及存在欺詐等嚴重過錯的情形,債務人仍不失抗辯權或者抵銷權”[8];如果僅憑債務人在《回執(zhí)》中對《應收賬款轉讓通知書》中應收賬款數額、還款期限以及基礎交易合同、交付憑證、發(fā)票等內容的確認而認定債務人放棄抗辯權,必然不利于營建公平、誠信的營商環(huán)境。
如前所述,保理法律關系的正常運轉與基礎合同、保理合同緊密相關,基礎合同的狀態(tài)直接決定保理合同當事人能否按照約定實現(xiàn)權利義務。然而基于合同的相對性,作為保理合同當事人的保理人無法控制來自于基礎合同債務人因為行使法定權利而對保理客體造成的風險,比如債務人行使抵銷權而導致應收賬款消滅或部分消滅。抵銷權是債務人基于基礎合同產生的法定權利,保理合同自然無權對其進行限制,這一點是抵銷權與抗辯權相同之處。不同的是抗辯事由屬于保理人在簽訂保理合同之前可以審查與把握的事實,抵銷的事實則產生于保理合同簽訂之后,究竟是否屬于保理人不能控制的法律風險呢?筆者認為,根據法理來進行邏輯分析,在不同的保理業(yè)務中,債務人行使抵銷權的法律后果是不同的。
在隱蔽型保理業(yè)務中,由于債務人不知保理關系的存在,保理合同對其無約束力,故債務人可根據《合同法》第91條的規(guī)定單方主張自己對債權人享有的債權與保理業(yè)務所對應的應收賬款相互抵銷。而在公開型保理業(yè)務中,債務人對保理關系是明知的,也曾簽署明確記載應收賬款基本情況和將由保理人收取債權情況的《應收賬款通知書》,此簽署行為不僅應視為與保理人達成上述內容的協(xié)議,更可推斷出其無條件放棄抵銷權的意思表示。實務中,保理人同樣會要求公開型保理融資的債務人明確承諾不會行使抵銷權。
由于基礎合同與保理合同的簽訂之間有時間差,因此該以何標準來計算糾紛的訴訟時效對于當事各方的權利影響也是差別甚大的。對此矛盾目前尚無法律規(guī)定進行調整,可作為研究素材的案例是湖北高級人民法院作出的(2018)鄂民終478號判決,該案中保理商起訴買賣方后,買方辯稱保理商通知債權人于2014年2月11日向買方發(fā)送了《介紹信》和《發(fā)票簽收函》,訴訟時效于2016年2月11日屆滿,而保理商于2016年10月9日起訴,訴訟時效已過,請求法院駁回保理商的訴訟請求。保理人則認為2014年2月11日的《發(fā)票簽收函》轉讓的是案涉《委托制作合同書》項下債權,根據合同約定,付款期限為開發(fā)票9個月內,《發(fā)票簽收函》載明發(fā)票日期為2014年2月10日,因此,應從2014年11月20日起算訴訟時效,其理由是自己對應收賬款的權利基于保理合同產生,基于通知而對債務人始為生效。法院支持了該意見,認定訴訟時效以《發(fā)票簽收函》確定的結算期作為計算起點。
本文對以上判決不予評論,但從判決透露出的信息是復雜的:即關于保理人與債務人之間保理合同糾紛訴訟時效起算標準的主張可能會有四種,按到期日早晚分別為:以基礎合同的結算條款確定的買方付款日期、以保理合同的催收條款確定的催收日期、保理人對債務人通知的日期、保理人對債務人通知時重新確定的結算期。
筆者認為,訴訟時效制度是為督促權利人行使權利而設計,保理人是基于保理合同的簽訂受讓應收賬款而有權對債務人主張債權,再加上通知不是保理關系產生的必備要件,因此該請求權不應從通知債務人起產生,更不能從通知里重新確定的結算期開始起算。而如前所述,保理合同法律關系是以基礎合同為基礎產生的,保理人取得的權利不得大于其前手即基礎合同債權人的權利,且保理人在接收應收賬款時本身即負有審查義務,實踐中保理人行業(yè)規(guī)范中也體現(xiàn)了此要求,如《商業(yè)銀行保理業(yè)務管理暫行辦法》第19條規(guī)定“商業(yè)銀行開展保理融資業(yè)務,應當根據應收賬款的付款期限等因素合理確定融資期限。”因此,根據基礎貿易合同中的結算條款確定的買方付款日期作為保理人對債務人追索應收賬款糾紛訴訟時效的起點,不僅是合乎法理的,對于保理人與債務人的利益考量更是公平的。
1.通知的效力問題
由于現(xiàn)有主流觀點對保理合同下的定義都是以基礎合同的債權人將合同產生的應收賬款轉讓給保理人為前提的(3)參見石宏著《民法典合同編的重要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載《中國人大》2020年15期;吳心遠著《保理合同入典的意義及其效能》,載《法制與社會》2020年第7期(中);李志剛著《<民法典>保理合同章的三維視角:交易實踐、規(guī)范要旨與審判實務》,載《法律適用》2020年15期;鄧子昂著《<民法典>對保理發(fā)展的意義研究》,載《法制與經濟》2020年第7期。,由于應收賬款的轉讓本質被視作債權讓與,故其當然要符合《民法典》關于債權轉讓規(guī)定的條件,其中之一便是《民法典》第546條規(guī)定的債權讓與需要通知債務人,未經通知,轉讓對債務人不發(fā)生效力。然而這個要件卻與隱蔽型保理業(yè)務中債權轉讓不通知債務人的核心內容相互沖突。雖然實踐中有保理人主張向債務人送達應訴材料的節(jié)點即作為債權轉讓通知到達之時來解決此矛盾并得到了法院的采納,但不可否認的是這種做法是明顯不符合對債務人進行保護的立法本意的。
2.通知主體不同是否影響保理合同效力
另一方面,即便是債權的讓與通知制度,我國《民法典》相關規(guī)定也未能明確通知主體適用問題。首先,有效通知的主體應是債權人還是保理人?《民法典》第546條第一款僅規(guī)定:“債權人轉讓權利的,應當通知債務人。未經通知,該轉讓對債務人不發(fā)生效力?!睆奈牧x上無法判斷僅由受讓人進行通知的效力。然而若債務人收到的轉讓通知為虛假的情況下,債務人對虛假受讓人的清償并不免除其向原債權人或者真正的債權受讓人的清償義務。此情況下,債務人不得不負有對通知所涉?zhèn)鶛噢D讓的真實性進行判斷的義務,并承擔由此帶來的風險,其履行債務的負擔被迫增加。因此,在現(xiàn)有法律中沒有明確規(guī)定通知應由債權人作出的情況下,司法裁判者認定“將債權轉讓通知的義務嚴格限定為債權出讓人,有利于維系債權流轉關系的穩(wěn)定,保護債務人的利益”[9]。然而,《民法典》第764條“保理人向應收賬款債務人發(fā)出轉讓通知的,應當表明保理人身份并附有必要憑證”的規(guī)定,言下之意是保理人亦可作出讓與通知。這一規(guī)定并非違背法理,在于保理人并非出于債權受讓人的角色,而是以信托人身份進行的通知,則隱蔽型保理業(yè)務中保理人向債務人行使追索權并不以披露債權人為前提條件只能以信托人的獨立地位才能解釋。因此通知與否、誰為通知都不應成為保理人能否向債務人追索應收債款的障礙,更不應影響保理合同的效力。雖然現(xiàn)有案例中有“僅向債務人發(fā)出賬號更改通知書不具有應收賬款轉讓通知書的效力”[10]以及“雖然銀行就保理合同項下債權轉讓登記于央行登記系統(tǒng),但登記并不能免除債權轉讓通知的法定義務”[11]的判決,但也僅能視為信托人開展信托業(yè)務的業(yè)務要求。
因此,誰與通知、通知與否都不應影響保理合同效力。但是,合同的生效與行為的履行要求不能相提并論,保理人要想獲得債務人清償應收賬款仍然應當由債權人、保理人或債權人與保理人明確通知債務人履行對象的改變,并給予其必要的準備期限,同時明確因此增加的費用及期限上的不利益不由債務人負擔。
基礎合同與保理合同的關系目前是司法實踐中訟爭焦點最為集中的領域,也是保理合同法律關系中最復雜的部分。上文主要圍繞基礎合同與保理合同的關聯(lián)關系進行了探討,認為:基礎合同沒有履行效力對保理合同的影響方面,由于失去了有效應收賬款這個核心,債權人與保理人并不構成保理合同法律關系,其簽訂的保理合同實質是金融借貸或其他金融服務合同;基礎合同產生的應收賬款可以作為保理合同標的;基礎合同中的禁止轉讓條款對保理合同影響甚微;基礎合同中債務人可以以基礎合同中先行產生的所有有效抗辯權對抗保理人對應收賬款的催收;根據基礎貿易合同中的結算條款確定的買方付款日期作為保理人對債務人追索應收賬款糾紛訴訟時效的起點合乎法理且公平;誰與通知、通知與否都不應影響保理合同效力,當然,保理人要想獲得債務人清償應收賬款仍然應當由債權人、保理人或債權人與保理人明確通知債務人履行對象的改變并給予其必要的準備期限,同時明確因此增加的費用及期限上的不利益不由債務人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