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建容
摘? ?要: 《祝?!分械呐蕴幱凇敖^對的他者”地位,主體意識喪失;祥林嫂和她的丈夫,祥林嫂、四嬸、柳媽與魯四老爺,祥林嫂與四嬸、婆婆之間存在性別政治,即存在支配與從屬的關(guān)系。本文從女性主義角度對《祝?!分械呐孕蜗筮M行解讀,改變了以往單一的從男性視角解讀的缺陷,對以祥林嫂為代表的女性主體意識缺乏解讀得更為深刻。
關(guān)鍵詞: 《祝?!? ?“絕對的他者”? ?性別政治
《祝?!纷园l(fā)表以來,許多研究者圍繞此文章撰寫了較多高質(zhì)量的論文,包括對文本思想、人物形象、與其他相關(guān)文本的對比分析等方面。但從女性主義角度對《祝?!肺谋具M行解讀的文章較少,柏章發(fā)在《〈祝?!抵邢榱稚┬蜗蟮呐畽?quán)主義解讀》一文中,從中國傳統(tǒng)典型的男權(quán)體制社會、中國傳統(tǒng)男性作家的文學作品中女性的第二性地位、祥林嫂在贖身后仍得不到魯四老爺?shù)恼J可和魯鎮(zhèn)人們的憐憫三個方面揭示了祥林嫂的悲劇命運和不幸遭遇,但缺少對女性主義的設想和啟發(fā)。高婷婷在《女權(quán)主義背景再解讀魯迅〈祝?!抵邢榱稚┤宋镄蜗蟆芬晃闹?,從女權(quán)主義的定義及女權(quán)主義背景下再解讀魯迅《祝福》中祥林嫂的人物形象兩個方面揭示了祥林嫂的不幸,但比較欠缺理論的深度。本文立足于文本和理論,從女性主義角度對祥林嫂等女性形象的悲慘命運進行解讀。
一、女性是他者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到“男人是主體,是絕對,而女人是他者”。“這種主體只有在對立中才呈現(xiàn)出來,并且力圖將自己作為本質(zhì)確立,而將他者作為非本質(zhì),構(gòu)成客體”。波伏娃還從生物學、精神分析學、歷史唯物主義等關(guān)于女人的觀點開始,指出為什么女人被界定為他者,并且這種他者地位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女性自覺接受和認同的。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在男女兩性關(guān)系中,女性是作為非本質(zhì)對象的他者存在的,占據(jù)主導地位的始終是男性,男女之間的主客體關(guān)系不存在相互性。《祝?!分械哪信畠尚躁P(guān)系同樣是主體和他者的關(guān)系,以祥林嫂為代表的女性群體和以四叔為代表的男性群體之間不存在主客體的相互關(guān)系,男性始終處于主導,女性只是作為他者存在。
首先,《祝?!分幸韵榱稚榇淼呐匀后w缺乏主體意識,處于他者地位。她們始終以男權(quán)社會的標準要求自己。在《祝?!分?,四叔作為男權(quán)中心的代表,從祥林嫂初到魯鎮(zhèn),四叔就討厭她的寡婦身份;當她失去“貞潔”,第二次來到魯四老爺家,魯四老爺便“暗暗地告誡四嬸說,這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俗,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一切飯菜,只好自己做,否則,不干不凈,祖宗是不吃的”??梢姟柏憹崱痹谀袡?quán)社會對一個女性來說是多么重要,“貞潔”在四叔口中已成為評價一個女性干不干凈的標準之一,正是四嬸最后一次慌忙制止“你放著罷,祥林嫂!”。這是祥林嫂在捐門檻贖罪后,四嬸對她慌忙的呵斥,讓她的希望全部破滅?!柏憹崱北闶悄行宰鳛橹黧w,對客體的要求,由此可以看出“貞潔”這一男權(quán)社會判斷女性價值的至高觀念已深深根植于所有人的頭腦之中,并被女性自覺地認同和接受,祥林嫂對此也深信不疑,因此想盡一切辦法去贖罪,只是捐門檻后,還是不被接受和認可,讓她徹底絕望。波伏娃說:“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這句話的意思是女人的地位不是生來就是如此的,是男人,是社會使她成為第二性。就像“貞潔”并不是女性本身所有,卻要隨身攜帶,這是社會和男人賦予的。更可悲的是這一觀念已被女性作為虔誠的信仰,不僅自己嚴格遵守,還不允許別人違背。祥林嫂為了守住“貞潔”垂死掙扎過,在嫁給賀老六時“她一路嚎、罵,還一頭撞在香案角上”,她在努力守住“貞潔”,努力讓自己符合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的要求。祥林嫂最終還是失去了“貞潔”,“社會公意,不節(jié)烈的女人,既然是下品;他在這社會里,是容不住的”。“不節(jié)烈”,導致她無法在這個社會繼續(xù)生存下去,只能是死路一條。更有甚者,祥林嫂連選擇死的權(quán)利都沒有,“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她的死,非但沒有引起人們的半點同情,甚至魯四老爺還在罵她是一個“謬種”,可見以魯四老爺為代表的男權(quán)社會對祥林嫂的偏見,以“貞潔”為女性道德價值判斷標準的深入人心,當時人們的麻木、愚昧和冷漠。四嬸和柳媽更是“貞潔”觀念的守衛(wèi)者和崇拜者,她們自覺地將“貞潔”作為女性骨子里的東西維護并自覺認為這是女性必備。
其次,祥林嫂的婆婆、柳媽名義上雖為女性,實際上卻是男權(quán)的象征。祥林嫂的失貞是婆婆一手造成的。祥林嫂捐門檻的行為是柳媽引導的,柳媽和祥林嫂同為不幸的底層婦女,她對祥林嫂的引導源自她對封建傳統(tǒng)迷信更深刻的信仰,對男權(quán)中心更自覺的認同,她們不僅自愿地、積極地按照男性中心的教條和規(guī)范塑造自己,還嚴格按照這種規(guī)范來要求別人。柳媽和婆婆雖然名義上為女人,實際上卻是男權(quán)中心主義類化后的男性形象,所以她們自覺地站到男權(quán)中心的角度要求所有女性。那個時代的女人是不幸的,但更大的不幸是她們根本不了解這是一種不幸。祥林嫂最終走向末路,是受到了“我”的引導,她向“我”追問“魂靈”和“地獄”的有無。從祥林嫂對“魂靈”和“地獄”的追問中,可以看到覺醒狀況的萌芽,她開始對本來確信無疑的東西有了疑問,可悲的是祥林嫂的覺醒僅僅停留在了萌芽和開端,并沒有真正達到自我反思實現(xiàn),仍然具有依附性,最后在聽了“我”“也許有罷”的模糊回答后,終于在當天夜里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個世界。祥林嫂的疑問雖然看似是覺醒的開端,但她關(guān)心的僅僅是個體自己將來的命運處境問題,何嘗不是更深的沉淪?
祥林嫂和文中的四嬸、柳媽、婆婆為代表的女性形象在文中始終是作為他者而存在的。祥林嫂自失貞后的所有行為都圍繞著“貞潔”展開,為自己的“失貞”贖罪,但終于還是走向了末路。四叔站在男權(quán)社會的角度,認為“貞潔”是一個女人的必備,既然一個女人失去了“貞潔”,“她在這個社會里,就是容不住的”。四嬸、柳媽,同樣作為被男權(quán)社會壓制束縛的女性,她們自覺地按照社會要求塑造自己,還嘲諷和嫌棄違反這些要求的人,并從中獲得快感。在這樣的社會大背景下,以祥林嫂為代表的女性群體不可能有自主意識的覺醒,她們在文本中的主體意識始終是缺失的。因此,她們只能以他者地位存在,男性占據(jù)絕對的主體,女性只能以客體身份服從男性。
二、性別政治
根據(jù)凱特·米利特的性別政治理論,她認為從某種意義上說,男女兩性構(gòu)成了人類社會最大的兩個群體,兩者之間無論在理論上還是現(xiàn)實上,都存在支配和從屬的關(guān)系,這種支配和從屬的關(guān)系也可稱為政治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成為一種社會控制、支配和侵犯的手段。在男女的性別政治關(guān)系中,男性始終處于支配地位,女性自然而然地成為被支配的對象。凱特·米利特在《性政治》一書中說道:“無論這種性支配在如今顯得多么沉寂,它也許仍然是我們文化中最普遍的思想意識、最根本的權(quán)力概念。”雖然當今社會女性的地位有所提高,但男權(quán)制社會漫長的歷史,以及留給這個社會和人們根深蒂固的觀念,不可能輕而易舉地磨滅掉。男人的慣性,社會殘存的舊的風氣,以及部分女性習慣的“順從”,都使這種支配從屬關(guān)系一直存在,并且男人以一種天生的權(quán)力控制、支配著女人。《祝?!分恤斔睦蠣斪鳛槟袡?quán)社會的象征和代表,與以祥林嫂為代表的女性群體之間存在著這樣的政治關(guān)系。
(一)祥林嫂與丈夫之間存在性別政治
祥林嫂與丈夫之間存在著支配和從屬的關(guān)系。以祥林嫂的第一任丈夫為例,因為丈夫早死,所以文中的婆婆成為男權(quán)中心(即丈夫)的象征。婆婆名義上以長輩的身份要求祥林嫂對她順從,實際上她是將自己作為男權(quán)中心的代表,作為男性對祥林嫂發(fā)出指令,支配控制祥林嫂的行為,并且要求祥林嫂完全順從自己的意愿。祥林嫂對這種支配無法反抗,因為婆婆的行為受到了社會的認可和支持。在祥林嫂的婆婆來叫她回去時,魯四老爺說:“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么話可說呢?!闭f明魯四老爺認為婆婆的行為無可厚非,有權(quán)控制祥林嫂的自由,自覺地認為祥林嫂的婆婆有隨意支配祥林嫂的權(quán)利。其次,祥林嫂既已嫁為人婦,就成為她丈夫的附屬品,因此婆婆可以為了利益把她當做“物品”隨意支配,強迫她嫁給賀老六。祥林嫂完全沒有人身自由,甚至失去了作為一個人的獨立人格和尊嚴,作為利益交換的“物品”被許配給賀老六。這種支配和從屬關(guān)系在婆婆和祥林嫂之間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婆婆完全化身為男權(quán)的象征,祥林嫂在社會大背景下無法反抗,或許根本沒有想過反抗。最后,魯鎮(zhèn)的人或者說以魯四老爺為代表的男權(quán)中心對這種性別政治十分認同,男性自覺地被認為處于支配地位的群體,女性自然而然地被放置于從屬地位,并且男性群體及社會對這種性別政治表現(xiàn)出極力維護的態(tài)度。因此,祥林嫂始終處于被支配、被控制的地位,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
(二)祥林嫂、四嬸與魯四老爺之間存在性別政治
魯四老爺作為男權(quán)中心的象征,處于支配地位,以祥林嫂、四嬸為代表的女性群體處于從屬地位。祥林嫂初次來到魯鎮(zhèn)時,四叔因其寡婦身份而皺眉,四嬸馬上從其皺眉中得知四叔的心意。四叔的一舉一動對四嬸來說都是命令和無聲的指示,四嬸立馬就能領略,并且代替四叔執(zhí)行。當祥林嫂再次以失節(jié)的寡婦身份出現(xiàn)在魯四老爺家時,四叔對四嬸的指示是:“這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俗的,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一切飯菜,只好自己做,否則,不干不凈,祖宗是不吃的?!边@種對女性的偏見,與古老的宗教和神話傳說有關(guān),他們認為女性的生殖器是不吉利的、骯臟的,因此在對待祭祀的東西上,一般不會讓女性碰,更何況是失節(jié)的祥林嫂。這顯然是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的扭曲,以此貶低女性,維護自己的神圣權(quán)力。這種觀念經(jīng)過漫長的男權(quán)社會,已經(jīng)根深蒂固,不僅男性如此,女性也對此深信不疑、自覺遵守種種對女性的不公和扭曲。接著是四嬸三次對祥林嫂慌忙的制止“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擺”“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拿”“你放著罷,祥林嫂!”四嬸儼然成為四叔意志的服從者和執(zhí)行者,對四叔唯命是從,并且四嬸對四叔的指示也是十分認同的,這是那個時代和社會中大部分女性的縮影,雖然她們被男性支配控制著,卻又自覺順從并遵守外加于女性的種種規(guī)矩和“美德”,并且作為一股強大的力量對同性施加更大的壓力。四嬸對祥林嫂的指令和制止雖然是親自所為,但其中真正的意志不屬于四嬸,而是屬于作為支配地位的四叔和被那個社會“同化”后的女性。四叔和四嬸之間的支配和從屬關(guān)系一目了然。祥林嫂作為四叔家里的傭人,支配和從屬關(guān)系更加明晰。
性別政治在文本中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男性始終處于支配地位,女性一直處于從屬地位。
三、反思與總結(jié)
《祝?!芳冉沂玖伺缘牟恍?,又蘊含著魯迅對女性問題的深沉思考。魯迅作為新文化運動的重要參與者,作為新思想的啟蒙者,無法確定祥林嫂的出路,魯迅在《我之節(jié)烈觀》中深刻地抨擊了“節(jié)烈”對女性的戕害。他曾說:“一切女子,倘不得到和男子同等的經(jīng)濟權(quán),我以為所有好名目,就都是空話。自然,在生理和心理上,男女是有差別的;即在同性中,彼此也都不免有些差別,然而地位卻應該同等。必須地位同等之后,才會有真的女人和男人,才會消失了嘆息和苦痛。”魯迅認為和男性擁有對等的經(jīng)濟權(quán)利是男女平等或者女性獨立的基礎,其次應地位平等,只有實現(xiàn)這種平等后才會有真正的男人或女人。伍爾夫曾說:“女人要想寫小說,必須有錢,再加一間自己的房?!焙汪斞敢粯诱J為女性應當和男性一樣享受同樣的經(jīng)濟與物質(zhì)上的權(quán)利,這是女人實現(xiàn)其他方面價值的基礎,只有在此基礎上女性才能實現(xiàn)更多的價值。
從經(jīng)濟上看,祥林嫂不是沒有經(jīng)濟能力,她能賺錢,但是她賺的錢最后并沒有落到她的手上,而是被男權(quán)中心主義類化的婆婆拿走了;其次,她的收入是否和她付出的勞動相符,在傳統(tǒng)的男權(quán)中心社會中,女性從事的往往是最艱苦最平凡的工作,拿到的報酬往往是最低的甚至沒有??傮w說來,在男權(quán)制社會中,婦女的地位始終與她們的經(jīng)濟依賴性緊密相關(guān)。正如社會地位是間接的,是通過男性獲得的,婦女與經(jīng)濟的關(guān)系也具有典型的間接性和附帶性。凱特·米利特認為婦女的地位始終和她們的經(jīng)濟狀況息息相關(guān),她們的經(jīng)濟收入或多或少又會依賴男人,所以具有間接性和附帶性。
在《祝?!分校韵榱稚榇淼呐院翢o尊嚴可言,即使能通過工作獲得經(jīng)濟收入,但是社會對女性的偏見仍然存在。并且,追求經(jīng)濟僅僅是基礎性的,在經(jīng)濟獨立之后,我們更應該考慮的是對性別價值的追求,不應該以性別作為工具追求經(jīng)濟物質(zhì),也不應僅僅滿足于經(jīng)濟獨立,要自我反思和自我開掘作為性別群體女性應該怎樣更好地實現(xiàn)性別價值的追求,以致最后在思想人格上能夠和男性平等地思考、對話和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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