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靜

摘? ?要： 歐陽修是宋代古文運動的領軍人物，今人對其作品的研究，大都從文學角度出發(fā)，注重感性認識。作者從漢語史角度出發(fā)，選取歐陽修所作古文中的時間副詞作為考察對象，對歐陽修古文特色有更理性的認識。本文首先對其時間副詞進行平面描寫，共統(tǒng)計出時間副詞61個。其次，從歷時的角度考察文章中時間副詞的使用情況。中古至近古，漢語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新興時間副詞，但是歐陽修在文章中采用中古以后出現(xiàn)的時間副詞數(shù)量很少，由此可看出歐陽修行文力圖向上古文言靠攏的特色。

關鍵詞： 歐陽修? ?時間副詞? ?平面描寫

北宋時期針對晚唐、五代文弊和西昆體的流行，當時的文壇掀起了一股古文革新的潮流——文學史上稱之為第二次古文運動。歐陽修（1007—1072）作為這次革新潮流的領軍人物。不論在文學理論還是實際創(chuàng)作上，都為古文的革新做出了巨大的貢獻。考察宋代古文的發(fā)展歷史，必須從歐陽修入手?！端某瘒贰W陽修傳》云：“三代以降，薄乎秦漢，文章均有先王之遺烈，涉魏晉而弊，至唐韓愈氏乃復起。唐之文涉五季而弊，至修而起。”

宋初“時文”盛行，為改變社會上的這股文風，歐陽修以韓文作為學習的楷模扭轉(zhuǎn)昆體的駢儷之習①（32）。他認為韓愈古文“深厚而雄博”，“學者當至于是而止爾”（《記舊本韓文后》）。他認為“凡所謂六經(jīng)之所載，七十二子之所問者，學之終身”（《答李翊第二書》）?？梢姎W陽修關于文學語言的理論，一方面學習韓愈，另一方面直接效仿先秦儒家的經(jīng)典。但歐陽修的理論是否指導了實踐，漢語史領域至今未見相關的研究。筆者試以其文章中時間副詞的使用情況為研究對象，考察其在文言發(fā)展史上的具體實踐活動。

一、研究語料的選擇

歐陽修為古文大家，傳世作品數(shù)量眾多，筆者選取《居士集》《歸田錄》《詩話》作為研究對象。其中《歸田錄》《詩話》是歐陽修晚年作品，學界公認是歐陽修古文造詣的代表作，《居士集》是歐陽修晚年親自編纂的，其中的古文作品亦是被歐陽修肯定的。用此三者作研究材料，有很強的說服力。實際操作上，本文的紙質(zhì)底本是中國書店1998年出版的《歐陽修全集》，同時參考中華書局2001年版《歐陽修全集》，電子底本是中國基本古籍庫中的《歐陽文忠公集》（四部叢刊景元本）。

二、副詞相對的穩(wěn)定性

實詞變化較快，因為時代的變遷，社會生活中會淘汰和產(chǎn)生大量的事物及它們的名稱，語言系統(tǒng)中與此相對應的實詞只有不斷更新，才能滿足日常交際的需要。與此相對應，古代漢語語法系統(tǒng)是自足的，不引入新的副詞是完全可以交際的。比如：上古漢語，表總括義的副詞有：“皆、并、悉”等，在東漢時又產(chǎn)生了新詞“都”②（100）。但是，歐陽修的古文卻依然沿用上古漢語中表總括義的副詞，并沒有影響其書面表達及讀者對其文章的理解。通過考察副詞在具體作品里的運用情況，更能看出文言有幾分成色。

三、歐陽修所作古文時間副詞的平面描寫

時間副詞是“表示與動作行為時間有關的副詞”③（4）。歐陽修所作古文（以下簡稱“歐文”）中發(fā)現(xiàn)的時間副詞共61個，依據(jù)語義，可分為表示動作行為發(fā)生的時間和表示動作行為發(fā)生的有關時間狀態(tài)兩大類。分述如下：

（一）表示動作行為發(fā)生的時間

1.表最終：終、竟、卒、遂，如：

（1）然奢終不以括為能也，嘆曰：“趙若以括為將，必敗趙事?！保ā稙榫y論下》）

（2）其后用兵五六年，劉平、任福、葛懷敏三大將，皆自戰(zhàn)其地而大敗。由是至于罷兵，竟不能出師。（《歸田錄》）

2.表示過去：嘗、故、本、昔、昔者、向、先、初、常、曩時、曩者，如：

（1）公嘗語尹師魯曰：“恩欲歸已，怨使誰當？”（《歸田錄》）

（2）真為州，當東南之水會，故為江淮、兩浙、荊湖發(fā)運使之治所。（《真州東園記》）

3.表示完成：已、已而、既、既而，如：

（1）已老，胠其橐，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釋秘演詩集序》）

（2）是時莊宗在魏，聞公復用，料公必速攻，自魏馳馬來救，已不及矣。（《王彥章畫像記》）

4.表示初始：方、始、會、新、適、初、早，如：

（1）而方從其游，遽哭其死，遂銘其藏者，是可嘆也。（《江鄰幾文集序》）

（2）予始愛之，及見世人之歸佛者，然后知荀卿之說繆焉。（《本論》）

5.表示將來：將、且、方且、方將，如：

（1）大宋受命，天下將平，公乃岀。（《金部郎中贈兵部侍郎閻公神道碑銘并序》）

（2）手詔趣琦等就道甚急，而弼方且入求對以辭，不得見，遣中貴人趣送合門，使即受命。（《外制集序》）

6.表示現(xiàn)在：今、而今、今者，如：

（1）今賜書之藏于子室也，吾知將有望氣者，言榮光起而屬天者，必賜書之所在也。（《真州東園記》）

（2）釋奠有樂無尸;而釋菜無樂，則其又略也，故其禮亡焉。而今釋奠幸存，然亦無樂，又不徧舉于四時，獨春秋行事而已。（《谷城縣夫子廟記》）

（二）表示動作行為發(fā)生的有關時間狀態(tài)

1.表示動作經(jīng)常發(fā)生：日、率常、時時、往往，如：

（1）三人者樂其相得之歡，而因其暇日，得州之監(jiān)軍廢營以作東園，而日往游焉。（《真州東園記》）

（2）金礦于山，鑿深而穴遠，篝火糇糧而后進，其崖崩窟塞，則遂葬于其中者，率常數(shù)十百人。（《集古錄自序》）

2.表示動作快速發(fā)生：輒、遽、亟、隨、隨即、忽忽、即、實時，如：

（1）既輒加之，又輒赦之，則自侮其法而人不畏。（《春秋論》）

（2）已而上悔悟，欲復用之，稍徙知潤州。而惡仲淹者遽誣以事，語入。（《鎮(zhèn)安軍節(jié)度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贈太師中書令程公神道碑銘》）

（3）及公召見，衣冠偉然，進對有法，天子為無能過者，亟以第一賜之。（《尚書戶部侍郎贈兵部尚書蔡公行狀》）

3.表示動作的循序漸進：漸、稍，如：

（1）唐之晚年，漸起朋黨之論。（《朋黨論》）

（2）其后天子患時文之弊，下詔書諷勉學者以近古，由是其風漸息，而學者稍趨于古焉。（《蘇氏文集序》）

4.表示動作的持續(xù)：素、長、久、猶、姑、始終，如：

（1）開封素號難治，公治有聲。（《資政殿學士戶部侍郎文正范公神道碑銘并序》）

（2）及其后世，荒堙零落，至于子孫泯沒而無聞，況欲長有此石乎？（《菱溪石記》）

5.表示動作的頻率：復、再、再三、屢、數(shù)、累、又、更，如：

（1）錢塘江堤以竹籠石，而潮嚙之，不數(shù)歲輒壞而復理。（《太子太師致仕贈司空兼侍中文惠陳公神道碑銘并序》）

（2）當之未暇答，宜遂絕，而再辱書;再而未答，宜遂絕，而又辱之。（《與荊南樂秀才書》）

四、歐文時間副詞的歷時考察④（80-88）

（一）歐文與上古文言相同的方面

歐文時間副詞共有61個。上古已有的共56個，其中單音詞44個，合成詞12個;中古產(chǎn)生的5個，皆為合成詞。反映在表示“動作經(jīng)常發(fā)生”“動作快速發(fā)生”“動作的持續(xù)”3類上;近古出現(xiàn)的未見?？梢钥闯?，歐文基本沿用了上古文言中的時間副詞?！敖鷿h語中，出現(xiàn)了大量新的表示時間的合成詞”⑤（350）。如：表示最終的“終于”、表示已然的“已經(jīng)”、表示逐漸的“漸漸”，等等，這些典型的新興時間副詞，未在歐文里發(fā)現(xiàn)。

（二）歐文與上古文言相異的方面

1.上古文言中的時間副詞，在歐文里發(fā)現(xiàn)了中古以后才產(chǎn)生或盛行的用法。

首先，在對時間副詞進行平面描寫時，筆者發(fā)現(xiàn)：歐文中表“初始”義的“方”和“始”也有表示關聯(lián)作用的用例。其中“方”有用于復句的后一分句中，表示動作行為發(fā)生在某種條件后?！笆肌笨梢员硎厩疤崤c結果的關系?！胺健焙汀笆肌北硎娟P聯(lián)功能用法，是中古開始產(chǎn)生的。

其次，副詞“再”在歐文中皆表“重復”義。上古時期“再”主要表示動作行為的兩次或第二次。如：

（1）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聞之曰：“再，斯可矣。”（《論語·公冶長》）

（2）秦、趙戰(zhàn)于河漳之上，再戰(zhàn)而再勝秦;戰(zhàn)于番吾之下，再戰(zhàn)而再勝秦。四戰(zhàn)之后，趙亡卒數(shù)十萬，邯鄲僅存。（《戰(zhàn)國策·齊策一》）

“再”表“重復”義的用法，雖然上古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在中古以后盛行⑥（575）。如：

（1）臣年八十矣，齒再墮而舌尚存。（《說苑·敬慎》）

（2）枯榮咫尺異，惆悵難再述。（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考察已有用例，可以發(fā)現(xiàn)歐文中的“再”沒有表示“兩次”義的用法，皆表示動作的重復。

2.歐文使用了中古才出現(xiàn)的新詞：忽忽、始終、率常、隨即、實時。

忽忽：由表迅急貌的形容詞“忽”轉(zhuǎn)變而來。如：

（1）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左傳·莊公十一年》）

（2）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為代序。（《楚辭·離騷》）

其先兩字疊加仍作形容詞，表恍惚、失意貌。如：

（1）有恍恍忽忽而反忠實者，有詭激而有功效者，有外勇而內(nèi)怯者。（《六韜·選將》）

（2）折折乎如在于側(cè)，忽忽乎如將不得，渺渺乎如窮無極。（《管子·內(nèi)業(yè)》）

后開始演變?yōu)楦痹~，作狀語、補語，表動作、時間的快速進行。如：

（1）流光耀四海，忽忽至夕冥。（阮籍《詠懷詩八十二首》之十四）

（2）懸車在西南，羲和將欲傾。出門無一事，忽忽到天涯。（張祜《題僧壁》）

始終：由副詞“始”和“終”聯(lián)合構成?！笆冀K”最初為詞組，表示事情的開頭和結尾。如：

（1）初上者，始終之象也。（《周易·明卦適變通爻》）

（2）始終相反乎無端，而莫知乎其所窮。（《莊子·田子方》）

《后漢書》里已經(jīng)有“始終”作狀語的例證，表示動作“自始至終，一直”。如：

（1）寵敬日隆，始終無衰。（《后漢書·皇后紀上·明德馬皇后》）

（2）肅宗亦孝性淳篤，恩性天至，母子慈愛，始終無纖介之閑。（同上）

近古用例漸多。如：

（1）顏魯公之在蔡州，再從侄峴、家僮銀鹿始終隨之。（李肇《唐國史補》卷上）

（2）本朝自祖宗以來，推擇元勛重望，始終全德之人，以配食列圣。（蘇軾《論周穜擅議配享自劾札子二首》之一）

率常：其由副詞“率”和“?！睒嫵?。上古兩者都有表“通常、經(jīng)?！绷x的用法。如：

（1）三患莫至，身常無殃，則何辱之有。（《莊子·天地》）

“率?！甭?lián)用表示“通?！薄俺３！钡睦幼钤绯霈F(xiàn)于《東觀漢記》，近古盛行。如：

（1）甲夜讀眾書，乙更盡乃寐，先五鼓起，率常如此。（《東觀漢記·顯宗孝明皇帝》）

（2）踔厲風發(fā)，率常屈其座人。（韓愈《柳子厚墓志銘》）

隨即：“隨”有“隨即”義。如：

（1）良業(yè)為取履，因長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驚，隨目之。（《史記·留候世家》）

“隨即”聯(lián)用始見于《魏書》。如：

（1）沙門法撫，三齊稱其聰悟，常與顯宗校試，抄百余人名，各讀一遍，隨即覆呼，法撫猶有一二舛謬，顯宗了無誤錯。（《魏書·韓麒麟》）

（2）其婿柱國乙費貴、大將軍大利稽佑家資皆千萬，每營給之。敏隨即散盡，而帝不之責。（《北史·景穆十二王上》）

即時：作副詞表時間，有“即刻”義。如：

（1）此二人者，實弒寡君，敢即圖之。（《左傳·隱公四年》）

“時”也有“即刻”義。如：

（1）不時筑，而人果竊之。（《韓非子·說林下》）

（2）及宣王至遼東，霖雨不得時攻，群臣或以為淵未可卒破，宜詔宣王還。（《三國志·魏書·明帝紀》）

“實”和“時”組合表“立刻、當下”義，東漢出現(xiàn)，近古盛行。如：

（1）晏子出，景公實時命罷守槐之役，拔植懸木，廢傷槐之法，出犯槐之囚。（《古列女傳·齊傷淮女》）

（2）朝鮮殺漢使者，實時誅滅。（《漢書·李廣蘇建傳》）

（3）數(shù)莖枯菌破土膏，實時便與人般高⑤（80-88）。（楊萬里《怪菌歌》）

五、結語

歐文出現(xiàn)的時間副詞上古已有的56個;中古產(chǎn)生的5個;近古未見，歐文所沿用的上古副詞的數(shù)量占絕對優(yōu)勢。中古至近古，漢語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新興時間副詞，雖然歐陽修在行文中，比較完整沿用了上古文言中的時間副詞，但是不可避免地受到新興語法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一是上古已有的時間副詞在歐文里出現(xiàn)新興的語法功能;二是使用中古以后出現(xiàn)的時間副詞。但從總體上看，歐文中出現(xiàn)的新興時間副詞是不多的，運用數(shù)量也很少，新興的語法功能表現(xiàn)在極個別副詞上。從時間副詞的使用狀況來看，歐陽修在實踐上也是一個復古主義者。

注釋：

①程千帆、吳新雷.兩宋文學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②楊榮祥.近代漢語副詞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③黃珊.《荀子》虛詞研究[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5.

④關于漢語史的分期問題，柳士鎮(zhèn)老師曾將東漢至隋定為中古，東漢之前為上古，隋后為近古。柳士鎮(zhèn).試論中古語法的歷史地位[J].南京大學學報，2001，5（38）.

⑤楊榮祥.近代漢語副詞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⑥白玉林，遲鐸，主編.古代漢語虛詞詞典[K].北京：語文出版社，2004.

參考文獻：

[1][宋]歐陽修.歐陽修全集[M].北京：中國書店，1998.

[2][宋]歐陽修.歐陽修全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1.

[3]程千帆，吳新雷.兩宋文學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4]王海棻.古漢語虛詞詞典[K].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

[5]楊伯峻，何樂士.古漢語語法及其發(fā)展[M].北京：語文出版社，2001.

[6]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古代漢語研究室.古代漢語虛詞詞典[K].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