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劍濤
(清華大學 政治學系, 北京 100084)
社會科學興起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興起的動力,固然與中國的現代轉變緊密相連。但在學術研究的層面上講,這一思潮/運動一者與中國的留學運動相聯(lián)系,二者與中國緊迫的自我認識相關,三者與中國現代化的理論需求相貫通,四者與新興社會科學研究群體與組織建制相關聯(lián)。因此,中國社會科學自始便難以擺脫世界化與本土化的張力。世界化是由中國現代化轉型與社會科學的舶來性決定的,而本土化則源于中國的歷史傳統(tǒng)與現代轉型的自我籌謀性質。這是一種難以協(xié)調的張力:它既是中國社會科學成長的動力,也是與中國社會科學如影隨形的壓力。取決于前者,中國社會科學的現代特質在初創(chuàng)時期就格外凸顯;受制于后者,中國社會科學的本土化理想成為其成長的重要目標。但中國社會科學的本土化并不因為后者便成為一個易于實現的目標。原因很簡單,本土化的最低目標不必倡導,本土化的最高目標殊難企及。實在地講,中國社會科學的本土化理想,是一個亟需重新思考的問題。
中國社會科學的本土化理想這一論題,首先提示人們,中國的社會科學是外來的,而非本土自產的。這是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中國社會科學是由西方傳入的現代學問。在西方,社會科學的興起,是一個標準的現代事件。因為,社會科學是隨科學的興起與繁榮而創(chuàng)生的。在科學的主導地位在各種研究共同體中得到承認之后,人們嘗試將科學的理念、方法與共同體規(guī)范用于研究社會問題,催生了社會科學的知識體系。在其前史階段,17、18世紀致力于探究社會重大問題的學者,諸如霍布斯、哈林頓、洛克、哈奇森、亞當·斯密、孟德斯鳩等人,就已經將剛剛興盛起來的自然科學理念與方法引入社會研究領域。盡管這樣的嘗試,與19世紀后期正式興起的“社會科學”在旨趣上明顯不同,但卻奠定了以科學方法審視社會問題的基調[1]。以“社會科學”自稱的知識體系于19世紀正式誕生,研究者試圖借助科學方法但又與之劃清界限,由此凸顯探究社會現象及其背后聯(lián)系的“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之間的差異性。這在孔德介入當時“何謂科學”的廣泛爭論時,展現出科學地研究社會的知識面目。從總體上講,“社會科學很嚴肅地對待科學的理想,而且即使這種理想如所描述的那樣未能實現,它也保持了一定的規(guī)范力。例如,‘科學的方法’尤其為那些追求‘真正的’科學的控制力和確定性的社會科學家們所青睞。對自然科學方法的討論也多少受到這些社會討論的影響和規(guī)范,盡管科學家們通常使用這種方法去解釋為什么社會學科不是科學的。歷史學家們和科學哲學家們通常會正確地堅持,在實際的科學實踐中找不到類似一種嚴格的或者統(tǒng)一的方法,但是他們也并不認為這種討論是不合理。這有利于提高科學的威望,塑造科學的特征,并且有時構成了科學的良知”[2]4??梢?,社會科學本身既是一種有待實現的理想,也是一種實踐科學方法的嘗試,還是一種為社會科學研究共同體所承諾的共識。
科學知識具有超越民族與國家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普適性。附著于科學而起的社會科學,其對于知識上的客觀性、確定性與普適性的追求乃題中之義。社會科學就此與民族特性、文化傳統(tǒng)和國家結構等基于特殊性的因素區(qū)隔開來,而與普適特性、普遍意義和全球體系緊密相連。當然需要承認,對社會科學的這一定位,猶如科學的類似定位一樣,是在理想層面上做出的規(guī)定。在實際的社會科學研究中,很難真正兌現這一理想。一方面,這與社會科學的知識限度有關。社會科學不是對自然現象的探究,而是對社會世界的解釋。因此,社會科學無法讓研究者擺脫內外張力——一旦研究者內在于某個研究對象,他的先在性認同就會顯著影響他的研究進路、研究方式與研究結論;假如研究者外在于一個研究對象,他分析的客觀性、確定性與可靠性明顯高企,但與對象的疏離,使之難以獲得研究對象中的諸主體的認同。另一方面,社會科學基于研究者的經驗觀察、分析進路和解釋方式等方面的差異,會導致彼此極為懸殊的研究結論,并因此引發(fā)針對同一研究對象完全不同的認知結果或公眾傾向。在“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情況下,社會科學的科學性會受到嚴重的質疑。再者,由于研究者總是處在特定群體、民族與國家中的人士,他們的價值偏好、立場擇定、傳統(tǒng)熏陶、教育背景、彼此認知、自戀傾向等,都會對社會科學的研究對象發(fā)生重塑作用。因此,社會科學的研究結論通常不能得到諸研究群體的一致認可。尤其是那些涉及民族與國家的評價性結論,可能會在不同民族間引起極為不同的反應:對同一個結論,來自不同民族、國家的研究者,既可能欽服,也可能拒斥,更可能痛詆。
在社會科學的上述背景中審視,社會科學之輸入中國所引發(fā)的世界化與本土化之爭,實屬必然。從總體上講,中國現代的人文學與社會科學,都是舶來品。因為中國傳統(tǒng)的學問分類體系是經、史、子、集,而不是文、史、哲,政、經、法,更沒有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這樣的大類劃分。由于自然科學引入中國時,其普遍知識的取向不會觸及中國人對傳統(tǒng)的認知與評價,因此很容易成為中國人現代知識體系的構成部分。人們面對自然科學,并不會產生基于文化抵抗與排斥的拒絕行動。但人文社會科學的情況就大為不同了。在人文學科與社會科學比較的視角看,文、史、哲盡管也是引進學科,但因為研究的對象與傳統(tǒng)的深度相關,本土化的色彩是比較濃厚的。社會科學的現代社會依托明顯,科學性較人文學科為強,學術的普適標準因此也得到更大程度的凸顯,與本土文化、傳統(tǒng)文化的兼容性相對較弱。在社會科學進入中國之后,其學科的設準,基本上是由西方國家供給,給人以外來學科的印象更加深刻,因此讓中國的社會科學研究帶有更強的緊張感。
中國社會科學的興起,鮮明的舶來特性,毋庸多言。從較為成型的學科建制上講,它基本上是上個世紀初期,由留學歐美、日本的學者引入中國的。追溯源頭,則是19世紀晚期游學歐美、日本的學者介紹給中國學術界與社會公眾的。就后者講,嚴復的翻譯與梁啟超的推介,構成社會科學引入中國的雙子星座。嚴復的翻譯涉及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法學等主要社會科學領域,“試圖激發(fā)當時中國學者對西方社會科學之意義的興趣”;梁啟超流亡日本十年,發(fā)明了一種結合日式表達和公眾表述的現代文體形式,讓他的文字得到非常廣泛的傳播,“在中國特別成功地傳播了西方社會科學”[2]438-439。 但其時中國的社會科學建制尚待建構,因此二人對西方社會科學的傳播還沒能與現代學術體制如大學和研究機構結合起來。
就前者論,即就成型的學科建制來看,中國社會科學完全是留學歐美、日本的學人引進并坐實的。從時間上看,起自20世紀初,迄于20世紀40年代。在20世紀初期,隨著大學的興起,中國社會科學的學術建制開始建立健全起來。國家隨之設立了專門的科學研究機構。經過數十年的發(fā)展,學術建制體系中的學術評價開始成熟起來。1948年中央研究院第一屆院士評選,成為衡量中國社會科學建制性評價的標志性事件。[注]郭金海指出:“中研院第一屆院士選舉展開的前提是:在國際上,院士是國家研究院或科學院的重要組成分子;設置院士乃中研院完善其體制的一個必要環(huán)節(jié);中國科學界趨于成熟,已產生一批學術精英?!眳⒁姽鸷#骸?948年中央研究院第一屆院士的選舉》,《自然科學史研究》2006年第1期。這屆院士選舉,專門設立了人文組。說是人文組,其實包含人文學科與社會科學兩個門類。人文組的院士共有28人,其中僅有6人沒有留洋經歷。將之區(qū)分為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兩類的話,沒有留洋經歷的6人都是人文學科類院士,其余也都有留洋背景。社會科學類的院士則都具有留洋背景:政治學家吳敬恒、蕭公權、錢端升,法學家王世杰、王寵惠、周鯁生,經濟學家馬寅初,社會學家陳達、陶孟和,都是留洋歸國的學者。這些社會科學的院士,都是中國建制性的社會科學的奠基者與標志性人物??梢?,中國社會科學絕對是自西方國家引入中國的:西方社會科學的翻譯與引介,是社會科學進入中國的初始階段的必須,其著者為留英的嚴復;西方社會科學的廣被公眾,是社會科學與中國社會互動的需要,其著者是留居日本的梁啟超;西方社會科學的建制化確立,是社會科學確立其在中國的學術地位的標志,其著者正是中央研究院第一屆院士的選舉。
留學生對中國社會科學的興起與興盛的貢獻無可置疑。他們去歐美國家留學時,正是現代社會科學蓬勃興起與急速發(fā)展的時期。中國留學生們在歐美、日本幾乎同時接受了興起中的現代社會科學的教育、熏陶和影響。歐美國家的社會科學興起,相較于人文學科也是比較晚近的事情。尤其是建制性的社會科學,也是在19世紀到20世紀之交,才繁榮昌盛起來的。留學歐美的中國社會科學名家,在接受社會科學訓練和獲得研究技能方面,與歐美社會科學家?guī)缀醪淮嬖诿黠@時差。在這個意義上,中國社會科學的初始發(fā)展并沒有明顯落后于歐美國家。
但這一代中國學者完成學業(yè),受聘于中國正蓬勃發(fā)展起來的大學社會科學科/系與研究機構的時候,遭遇了西方國家的社會科學家不會遇到的苦惱。一者,社會科學的研究,基本上是以歐美的價值理念、文化根基、知識系統(tǒng)、學科共同體和評價方式建構起來的。這樣的一個學科機制,在理論上可以移植,在實踐上卻難以落地。西方社會科學具有超逾地方性知識的強大解釋力,但與中國經驗之間卻存在明顯錯位?,F代社會科學是因應歐美當時已經成熟的現代化而成長起來的學術體系,與之相比,中國的現代轉型則處于一個與傳統(tǒng)拉鋸的緊張狀態(tài)。以成熟的現代社會科學研究范式,去研究一個未可預期的轉型社會,其難度可想而知。二者,由于中國社會正處于一個緊張的現代轉型階段,在所謂救亡與啟蒙的兩極張力中,被引入的西方社會科學很難保持其服從科學原則的知識取向,不得不以服務社會需要,甚至是國家需要來確立研究的目的。因此,西方社會科學的科學邏輯,就與中國社會的現實需求邏輯處于一個緊張狀態(tài)。引入社會科學的學者,就不得不著力處理世界化與本土化的“矛盾”。處理這一矛盾,做到相互兼顧是最好的狀態(tài)。但做到這一點談何容易。因此,中國的社會科學家常常在世界化與本土化兩個端點上跳躍,不時陷入雙失的窘迫局面。三者,西方社會科學引入中國,在公眾導向的啟蒙與建制取向的學術之間,存在明顯的悖謬。以前者論,嚴復引入的社會進化論,將國人引向優(yōu)勝劣汰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境地,這顯然不利于建構起社會科學的嚴謹求實態(tài)度。因為惡性競爭的社會是無法接受理性的社會科學研究的。梁啟超以風雷火電之筆,攪動起國人求變的急切心態(tài),但這不是一種冷靜理性的社會謀劃,無益于人們清楚認識中國社會的真實情況,因此對社會科學的中國研究幫助不大。以后者論,建制取向的社會科學研究,必須借助于大學與專門科研機構,因此成為高頭講章、陽春白雪,無論如何都難以引起公眾的興趣,甚至會遭到人們的排拒,因此加劇了研究者與本土社會脫節(jié)的危機感。正是這一類因素,直接而有力地推動了中國社會科學的本土化訴求。
另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是,西方社會科學以自己作為現代社會科學研究對象的研究進路,與對“未開化民族”進行的初民社會研究,構成兩種顯著不同的社會科學研究方式。這就是人們熟知的人類學與社會學的學科分工。像陶孟和、吳文藻、費孝通等人,先后出國留學,既學社會學,也學人類學,他們對人類學與社會學的學術分工不太認同,回國后都兼綜兩門學科的研究,聯(lián)手創(chuàng)立了“社會人類學”學科,讓這一學科既幫助國人對中國進行人類學認知,也促成轉型中國所需的社會學的建構。中國最早一批社會學者,“他們盡管接受了歐美系統(tǒng)的學術訓練,但絕不盲從。他們真正關心的中國社會,是如何借鑒在西方所學的知識與方法,溝通東西方文化,并為祖國的富強尋找出路”[3]39。這正是一種西方學術分科與中國學者感受雙重因素共同驅使的本土化嘗試。對這些社會學家、人類學家來講,他們當然不愿意以未開化民族的人類學眼光來研究中國,中國的文明史畢竟長達五千年之久;但中國又確實不是一個工業(yè)社會,因此需要以一種社會學的眼光籌謀國家的現代轉變。因此,以一種社會學與人類學的居間眼光審視中國,是他們最樂意擇定的學術立場。可見,中國社會當時的“兩不靠”狀態(tài),既不靠初民社會,又不是現代社會,催生了西方社會科學在中國跨門類的綜合發(fā)展。這樣的理念,廣泛存在于留洋歸國的中國社會科學家內心深處。
中國社會科學的世界化色彩本是很鮮明的。這是中國社會科學在興起階段直接取法原生的西方社會科學而必然呈現的特征。但與此同時,中國社會科學自始便帶有自覺的本土化追求,這是受其面對的中國社會實際所注定的情形。兩種驅動力疊加,構成中國社會科學成長的強大動力。這是一種看似悖謬的組合。但稍加分析可知,兩種動力對中國社會科學的成長,缺一不可:缺少前者,中國“社會科學”根本就不存在;缺少后者,中國“社會科學”就無所依傍。這是一個學科資源與經驗支撐相互維系的必然狀態(tài)。
所謂中國社會科學的本土化,亦稱社會科學的中國化[注]從嚴格的意義上講,社會科學的本土化與中國化具有相當不同的含義,前者指向的是中國社會,因此與國家權力沒有直接關系;后者指向的是民族國家,因此必然帶有鮮明的權力色彩。但筆者不擬對兩者進行嚴格區(qū)隔,因為上個世紀初期,中國的現代國家建構尚在進展之中,國家與社會的分化尚不明顯,直至今天,這樣態(tài)勢總體未變。因之在相對視同的意義上討論社會科學的本土化與中國化命題,是有其成立的理由的。,乃是一種將社會科學植根中國的學術嘗試。正如吳文藻指出的,中國社會科學,以社會學為例,主要還是舶來品,“始而由外人用外國文字介紹,例證多為外國材料,繼而由國人用外國文字講述,有多講外國材料者,亦有稍取本國材料者,又繼而由國人用本國文字講述本國材料,但亦有人以一種特殊研究混作社會學者,例如:有以社會學為社會問題的研究者,亦有以社會學為唯物史觀或辯證法者。要之,當此期間,社會科學在知識文化的市場上,仍不脫為一種變相的舶來品”。面對測量事實的社會學取向,需要指出的是,測量需要先有假設。因為,“假設與科學絕不可分”?;诖耍瑓俏脑迕鞔_強調:“我們的立場是:以試用假設始,以實地驗證終。理論符合事實,事實啟發(fā)理論,必須理論與事實糅合一起,獲得一種新綜合,而后現實的社會學才能植根中國土壤之上,又必須有了本此眼光訓練出來的獨立的科學人才,來進行獨立的科學研究,社會學才算徹底的中國化?!盵4]這可以說是社會科學本土化或中國化的自覺而系統(tǒng)的表述。就社會科學引入中國的進程來看,吳氏的描述比較準確地反映了中國社會科學主要學科進展的幾個階段:首先是外國人以外國文字和外國材料創(chuàng)制學科,以這樣的學科形態(tài)進入中國;接著是中國人以外國文字和外國材料加以講述和研究,但已經加進一些中國材料;跟著是中國人以本國文字和本國材料講述和研究,但學科邊界有些模糊不清了。不過中國社會科學這幾類講法,都未改社會科學舶來品的性質。只有做到下述幾點,中國社會科學的中國屬性才能呈現出來:一是中國社會科學的研究假設與經驗材料的直接匹配,二是理論與事實糅合并形成不同于西方學者的新綜合,三是中國社會科學訓練出自己的高級專門人才并從事專門研究。吳文藻對社會學為代表的中國社會科學之本土化或中國化的界定,可以說切中了現代社會科學進入中國后如何生根、開花、結果的根本問題。
以吳文藻自己對之的實踐來看,他的努力呈現雙方向同時著力的情形。一方面,他特別重視西方學術思想的引進與評判,并認定這是“社會學中國化的前提”[注]這是吳文藻對自己介紹與評判西方社會學的總命題。參見吳文藻:《論社會學中國化》第二部分,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注意這里的兩個指向:一是西方學術思想的引進,二是西方學術思想的評判。分析吳文藻《論社會學中國化》一書所收的論及西方社會學的文章,可以發(fā)現引進西方社會科學的幾個要領——與西方社會科學發(fā)展的同步性、同時接引西方社會科學理論林林種種的多樣性、與西方社會科學緊隨社會變遷的演進性、與西方社會科學雄心所在的理論性。而在評判時,需要對西方社會科學的所得與所失,以及其對中國的啟示加以揭橥。另一方面,他非常重視“社會學中國化的理論與實踐”[注]這是吳文藻對自己嘗試推動社會學中國化的總命題。參見吳文藻:《論社會學中國化》第三部分,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 注意這里的理論與實踐,不是分開來處理的問題,而是切中中國現代轉變實際,并努力對之進行理論闡釋的意思。他對民族國家問題、社區(qū)問題、民主的意義、社會制度的建構、邊政學、蒙古包等論題均有涉及。這些論題,可以說都是當時中國社會學研究必須面對的重要問題。探究這些問題,正反映了吳文藻將社會學理論與實踐關聯(lián)起來推動社會學中國化的基本方向。
社會科學的其他學科如政治學,也確立了本學科的本土化或中國化目標。如在中國政治學建制化興起中發(fā)揮過重要作用的清華大學政治學系,就在教學語言上不再使用英語,轉而使用漢語;在課程方面,“加強吾國自己之學問”(時任清華大學政治學系主任浦薛鳳語),重視介紹中國國情,設立中國政府、中國經濟史、中國政治思想史等課程;同時因應中國變革的需要,開設中國憲法課程,邀請業(yè)者就公文改革和書生從政經驗進行專題演講。[5]133-137這些社會科學門類之所以出現這樣的轉變,是因為從業(yè)者大多都對食洋不化的中國社會科學現狀嚴重不滿,因此主張加強中國相關知識的整理、學習與研究。但這樣的努力,仍然遵循著前述吳文藻的基本思路,蔣廷黻就明確指出:“我以為不通西洋政治學的人決不能對中國的政治思想或制度有所貢獻。”[5]134-135原因很簡單,西洋政治學是現代知識形式,中國傳統(tǒng)思想是需要分類整理的傳統(tǒng)知識。如果對兩種知識不進行綜合,失去前者就失去了中國社會科學的現代品格,失去后者就失去了中國社會科學的國家屬性與傳統(tǒng)支撐。因此,中國社會科學的本土化或中國化,就成為發(fā)展中國社會科學這一基本問題的兩個不可或缺的構成面相。
不過需要進一步分析的問題是,中國社會科學的本土化或社會科學的中國化,是不是僅僅著意這一學科門類的中國特性?倘若這樣,那么在各個主要社會科學學科的學術內容上加入中國內容就可以徹底解決這一問題。顯然,社會科學的本土化或中國化目標,遠遠不只這么一個低度的目標。在這一低度目標的基礎上,存在更為高企的目標。這類目標可以歸為兩類:一是經過中國社會科學的本土化與中國化努力,將中國社會科學的水平至少提升到與西方社會科學并駕齊驅的水平;二是經過更為艱苦和長期的努力,讓中國社會科學凌駕于西方社會科學之上,提出替代西方社會科學的范式,并由此獨領世界社會科學風騷。這兩個目標,前者,如前所述,在民國時期就已經提出;后者,則在臺灣發(fā)展轉型與大陸崛起之際強勢浮現。可以說,社會科學的本土化或中國化目標從不單一,一直存在從低度到高度遞進的不同目標。
基于上述三個目標,百余年的中國社會科學展開了三大類的研究嘗試。這可以從枚舉性的分析上得到認識。
一是針對外國人講外國文字的社會科學定勢,努力將之轉變?yōu)橹袊艘灾袊涷炛v外國文字。這一努力,將中國社會科學引導到一個極度重視社會實際的調查、描述和勾畫的境地。在民國階段,嘗試對中國社會進行全面調查,成為社會科學的一種建制化努力。1920年代開始,受國外基金會的支持,北京社會研究所、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都進行了中國社會現狀的調查,致力弄清楚城市勞工生活狀態(tài),對工業(yè)化帶給中國的影響進行范圍廣泛的調查與評估。與此同時,社會科學家致力將現代知識運用于中國社會建設進程,陶孟和全面調查中國社會的宏愿、李景漢對定縣較為全面的調查、吳文藻對社會調查科學自主性的強調、費孝通對江村經濟的描述與分析,[2]442-444大致可以歸于這類嘗試。至于社會調查的社會科學效用,李景漢羅列出十點之多:促進國家建設、讓國家更有條理、幫助認識中國社會特點、奠定中國社會學的基礎、幫助人們了解中國社會問題、促使救國者多用理智少用情感、使民眾具備公民常識、提高人們的公共精神并增加合作效率、有助于預防災禍、免除國人不自知的國恥。[3]63-66可見,社會科學中國化的低度目標,已經充分展現出中國社會科學自證其價值的多重念想。在1940年代末期,中國大陸政權易手。大陸社會科學轉而受到蘇聯(lián)的巨大影響。但重視社會調查的中國社會科學新傳統(tǒng)似乎沒丟,持續(xù)數十年之久的民族調查堪為佐證。
二是嘗試建立適合解釋中國本土經驗的社會科學模式。晏陽初與梁漱溟領導的鄉(xiāng)村建設運動、費孝通撰寫的《鄉(xiāng)土中國》可以說是相互寫照的、建構中國社會科學新模式的嘗試。鄉(xiāng)村建設運動不僅僅是社會領域行動派的杰作,而且是中國社會科學探尋自己獨特的社會模式的、一種實踐其鄉(xiāng)村建設理論的方式。這中間不僅有工業(yè)立國還是農業(yè)立國的社會科學理論大問題,而且還有作為中國社會基礎結構的農村究竟是要破壞還是重建、是以政治軍事還是經濟社會文化為途徑、是走暴力革命之路還是和平建設之路的對峙性社會思路的豐富內涵。為此,晏陽初以鄉(xiāng)村建設尋求“民族再造”,診治愚、窮、弱、私的“四大病根”,開展救愚的文藝教育、救窮的生計教育、救弱的衛(wèi)生教育、救私的公民教育,并以學校式、社會式、家庭式三種教育實施方式以完成相關任務。[3]107梁漱溟的鄉(xiāng)村建設,也具有明確的理論建構意識。他認定,鄉(xiāng)村建設是從根本上建設中國。中國一直以鄉(xiāng)村為本,近代中國革命對此缺乏理解。他認為,將鄉(xiāng)學、村學建設與農村自治相結合,就可以“創(chuàng)造新文化、救活舊農村、開出新道路、救活老民族”,這是一條完全不同于西方國家的中國現代化道路。[3]109費孝通以其鄉(xiāng)村研究奠基,在1940年嘗試對中國鄉(xiāng)土社會進行宏觀勾畫。他所撰寫的《鄉(xiāng)土中國》《皇權與紳權》,給出至今都具有較強說服力的中國基層社會解釋模式。他對中國農村的差序格局、系維著私人的道德、家族、男女有別、禮治秩序、無訟、無為政治、長老統(tǒng)治、血緣和地緣等維度的描述與分析,凸顯出中國鄉(xiāng)土社會的本色;他對皇權與紳權在不同層面上維系著的社會政治結構的描述與分析,呈現了中國社會政治結構的復雜性;他從鄉(xiāng)土中國引導出的農村必須工業(yè)化,但需要分散工業(yè)化,而非集中工業(yè)化的結論,與后來中國在改革開放階段的農村初期鄉(xiāng)鎮(zhèn)工業(yè)發(fā)展的進路具有一致性。[3]187-195從某種意義上講,中國的農村社會學、基層政治學直至今日的繁榮,可以說是中國社會科學尤其是社會學本土化的一個縮影。
三是修正來自于歐美的社會科學的研究進路,嘗試提供新的范式,進而尋求與西方社會科學齊頭并進甚或取而代之。實現這個理想還有比較遠的路程要走。但這個理想可以說是支撐社會科學本土化或中國化最深層、最長遠的念想。這樣的念想,在中華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早期,是社會科學研究者甚少表露的意愿。其時,社會科學的本土化或中國化的目標,不過是讓社會科學扎根中國,讓社會科學不至于流于外國人講外國文字或中國人講外國文字,實現讓舶來的社會科學以中國人講中國文字的目標。中國社會科學的本土化目標緣何長期處在相對較低的意愿上呢?從社會環(huán)境上講,主要是受制于國家發(fā)展低水平的制約。從學術現狀上講,主要受制于中國社會科學明顯的后起與滯后定勢。盡管人們認為,中央研究院第一屆院士人文組的學者水平,最接近當時的世界水平。但從總體上講,學術的普遍水平與精英水準相距較遠,這就讓學術精英的接續(xù)成為問題。同時,社會政治動蕩讓這一進程夭折,硬生生地中斷了已經積累起來的社會科學研究進程。加之長達30來年的自我封閉,就更是明顯地拉大了中國社會科學與西方社會科學的距離。這讓社會科學從業(yè)者缺乏站上世界社會科學前沿的雄心。
直到香港、臺灣發(fā)展轉型,成為亞洲“四小龍”之際,中國學者才開始表達一種平等性、替代性甚至超越性的社會科學意愿。金耀基指出了社會科學中國化的兩種目標:一是建立中國的社會學,賦予社會學特殊的性格;二是讓社會學在中國充分發(fā)展,使之與中國社會發(fā)生關系,為中國所用,使其在中國生根。后者在前述的社會科學本土化或中國化嘗試中,已經有了較為充分的呈現。但前者確實是頗具雄心的社會科學研究目標。后者是一種承諾社會科學知識普遍性、累積性的改良型目標。前者可以說是顛覆西方社會科學規(guī)范、志在建構以中國為本的社會科學理論體系的創(chuàng)造型目標。但從中國社會科學構成的總體格局上看,創(chuàng)造型的中國社會科學研究,大多處于“概念分析的階段,很少有經驗性的研究”[6]309。
在中國大陸改革開放收效顯著的基礎上,近期這樣的研究有了令人驚嘆的突破:從國家層面上看,中國經濟總量躋身世界前列,并嘗試建立人類命運共同體。這給了社會科學研究者以巨大鼓舞,讓他們心生中國近代以降所稀缺的文化雄心。在學術界來看,中國學者開始嘗試以中國傳統(tǒng)的“天下”體系,替代西方國家創(chuàng)制的“世界”體系。[7]長期受民主法治理念引導的政治學研究,開始出現以儒家三院制替代立憲民主制的理論發(fā)聲。[8]即便承認民主法治普適性的學者,也轉而指出中國民主相對于西方民主的先進性。[9-10]這些主張是否成立,是否能夠獲得國際學術界的認同,另當別論。但立論的雄心是顯而易見的——其顯然已經超越了此前中國社會科學界一般的本土化與中國化目標,直達顛覆西方社會科學一般主張的高位。主張者明確指出,中國社會科學(政治學)正走出百年西制崇拜意識,[11]基于此,需要勇敢地使用本土概念解釋西方。[12]這樣的念想,是民國那些接受了西方教育的學者所難以想象得到的。這類表達,讓社會科學的本土化或中國化目標,達到了所可想象的最高點。
如前所述,中國社會科學的本土化理想,自始便是一種混雜不清的理想。之所以說是混雜不清的,是因為基于本土化或中國化目標所設定的三個目標或兩個目的,彼此之間是難于兼容的不說,甚至有些對立的意味。為社會科學切入中國材料、與西方社會科學并駕齊驅、超逾西方社會科學之上,越是提高目標層次,就越是無法保證社會科學的學科規(guī)范屬性。必須承認,現代社會科學的規(guī)范價值、研究范式、典范成果、評價體系、研究組織方式、人才培養(yǎng)模式,都源自西方。為之切入中國材料以確立社會科學的本土化與中國化,是維持這一學科的原初屬性所可以承受的學術改寫。與西方社會科學并駕齊驅的愿望,如果被限定在守持社會科學既定規(guī)范的前提下提供與西方社會科學研究水準不相上下的研究成果,同時保持社會科學的原初屬性不變,那么,這個意義上的本土化就是可以接受的。但一旦完全超出社會科學的原初屬性,從材料到理論都轉變成“中國的”,那么這樣的研究勢必喪失社會科學的原初屬性,變成西方學者所難以理解和接受的嶄新學科。此時,這樣的學術研究還有沒有必要稱之為社會科學研究,勢必成為一個大大的疑問。
人們當然可以社會科學絕對不是西方學界壟斷的科學,來為社會科學的本土化或中國化的最高目標辯護,亦即為社會科學從材料到理論都完全是“中國化的”辯護。但這樣一種其性質被徹底改寫了的研究,還能命名為“社會科學”研究嗎?在最大程度上采取改良型的社會科學本土化或中國化研究進路,都不會遭遇這樣的質疑。即便是在維持社會科學基本規(guī)范的情況下,尋求不同于西方學者的社會科學方法進路,提供不同于西方學者的創(chuàng)造性解釋成果,也是社會科學足以維持自身的可接受進路。假如中國社會科學的創(chuàng)造型研究,創(chuàng)造出西方學者完全陌生、因之只好加以疏遠或拒斥的中國學者的研究成果,社會科學就喪失了它的基本學術規(guī)定性,變成了不知所云的研究類型了。這正是當初吳文藻主張社會學中國化時,將之切分為務必引進和評判西方社會學,且視之為社會學中國化的前提,在此基礎上才去設法謀求社會科學的中國化進路的原因之所在。對之,切忌以民國社會科學發(fā)展水平不夠高的視角對待吳氏的主張,以為那是國力較弱、學力不夠情況下的保守表現。需要強調指出,吳氏所論,切中中國社會科學的處境問題,無論中國社會科學發(fā)展到如何的高水平,只要與西方共享“社會科學”的學科研究,就必須守持西方原創(chuàng)的社會科學基本屬性。由于社會科學不是中國的首創(chuàng),因此,中國社會科學無論如何發(fā)達,也逃不掉遵循社會科學基本規(guī)范的命運。基本的事實是:首先,社會科學是興起于近代西方、由西方自然科學方法所規(guī)定了的社會研究;其次,社會科學的研究進路是區(qū)分社會現象以探究社會結構與功能;再次,社會科學研究雖基于一定社會結構與文化傳統(tǒng),但必須凸顯其普適內涵。任何超出這些規(guī)定性的研究,就不是或只是記名于社會科學之下的研究,實則已經勿需以“社會科學”之名為之保駕護航。這可以說為社會科學中國化或本土化設定了難以逾越的天塹。
但這并不是說社會科學的本土化或中國化就是一個偽命題。至少在前述的兩個意義上它是真實可信的。一是中國社會科學研究,無論是材料的使用,還是理論的概括,不能僅僅限于西方語言講述西方話語,也不能限于挪用而無所創(chuàng)獲。中國社會科學必須對中國社會的材料加以全面的收集與整理,并從中提煉出反映中國社會真實狀況的社會科學理論。這是在中國從事社會科學研究的學者的責任。否則,他們就只能自限于西方社會科學的低級傳聲筒角色。這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從事社會科學研究的那一代留學生清醒認識到的問題,也是他們理智確立立足西方社會科學、扎根中國社會的研究愿景的深刻之處。二是中國社會科學不能自甘于尾隨西方社會科學的地位,需要以自己具有普適性的研究成果,直追西方社會科學的步伐,并且努力與之并肩同行。這既需要中國社會科學界客觀準確提供中國的社會事實,也需要他們提高思維水準,產出不輸于西方同行的社會科學宏大理論。這也是中國社會科學界可以逐漸實現的目標:因為在社會科學的規(guī)定性范圍內,中國人完全有能力進入西方社會科學主流話語體系,并且提供高水平的研究成果。1949年中國政權交替之際,移居歐美的中國社會科學家,對歐美主流社會科學研究做出的貢獻,可以佐證這一點;中國改革開放后進入美國學界的華人社會科學家優(yōu)異的表現,也可以證明這一點。他們?yōu)槲鞣缴鐣茖W話語提供了中國的實際經驗與理論智慧,表明中國學者基于中國經驗與理論思考,從事現代社會科學研究,也完全有能力產出高水平的社會科學成果。如果社會科學的中國化或本土化是指這兩個含義,那么它就完全是一個能夠得到確證的命題。
問題聚焦在中國社會科學界立定的更加高遠的理想:超越西方社會科學,創(chuàng)制屬于“中國的”社會科學。這就是前述中國社會科學志在達成的創(chuàng)造型研究目標。需要注意的是,這里所謂的創(chuàng)造型研究,并不是在社會科學既定指涉范圍內的具體理論創(chuàng)造,而是超出社會科學既定規(guī)范的總體性刷新,是讓社會科學完全中國化的嘗試。在社會科學既定指涉范圍內的創(chuàng)新,是世界社會科學研究共同體可以根據其公認的研究范式加以檢證、給予評價的。完全中國化的社會科學研究,很大可能是中國從事相關研究的學者在自己圈子里自我欣賞的東西,在這個圈子之外的社會科學研究者,可能大惑不解、不知所云。
當然,人們可以要求中國之外的學者轉換思路,全盤接受中國學者基于本土傳統(tǒng)和現實感悟而推出的概念、判斷和推理。這在近期中國社會科學界表達出的、志在扭轉社會科學乾坤的雄心壯志上可以得到印證。這樣的雄心可嘉。但因為中國社會科學依然借重“社會科學”之名,如果其研究完全疏離社會科學的規(guī)范、超出全球研究共同體的評價體系,那么很可能的結局就是中國社會科學自成一個封閉的圈子,而與國際社會科學界畫地分治、相互隔絕。這種各自為陣,但都記名為“社會科學”的研究局面,恐怕就與當初中國社會科學家們所確立的本土化或中國化的初衷相去甚遠、別為天淵了。
那么是否能期待中國社會科學的本土化可以借助于國勢的變化和學界的韌性,將之轉變?yōu)橐环N為西方社會科學界所接受的全球化現象呢?有此可能,但難于兌現。原因在于,社會科學的世界化與本土化、全球化與國家化,是充滿了張力的相互制約的關系,它要同時扼制兩個端點中任何一個(世界化或本土化、全球化或國家化)的極端化傾向。如果將這個相互制衡的結構轉化為非此即彼的定局,那么,本土化就絕對走向不了世界化、國家化也絕對走向不了全球化。因為全球不可能接受哪怕是一個超級強大國家的意志,何況是接受文化學術軟性力量引導的社會科學研究范式呢?反之亦然。一個世界化、全球化的社會科學話語,多多少少都會降低本土化與國家化的地位。社會科學研究,就此也存在一種各個國家、各種話語都需要致力達成的重疊共識[注]這是約翰·羅爾斯重疊共識概念的挪用。羅爾斯意指內在但超越諸宗教、道德與哲學完備性學說,又可以為其所接受的政治正義觀念,便是重疊共識。參見羅爾斯:《政治自由主義》,萬俊人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52-159頁。在筆者這里,重疊共識用來指認那些超越完備性學說的社會科學研究之旨在促進人類幸福的穩(wěn)定共識。,即:源自不同民族國家、文化傳統(tǒng)的社會科學話語,需要放棄背后的形而上學預設與固有的認知進路,而就認知人類社會、促進人類幸福達成在最低限度的一致。因此,不同國家、民族與文化傳統(tǒng)中的人士,從事社會科學研究的目的,不在于爭奪不同國家、民族與文化傳統(tǒng)各自的主導權,而在于競爭是否有利于促進人類幸福。準此,中國社會科學研究一定要壓倒西方“話語霸權”,從而獲得一種不說是明示,至少是暗示的中國霸權,就與社會科學研究的根本目標背道而馳了。至于這中間包含的“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深層對峙意念,就更是與社會科學研究的普適立意南轅北轍了。
社會科學的世界化、全球化,凸顯的是社會科學的普遍性與普適性。社會科學的本土化、國家化,突出的是社會科學的特殊性與獨特性。“叩其兩端,執(zhí)兩用中”,也許是中國社會科學研究者能夠為自己確立的最適宜進路。換言之,一方面,中國社會科學研究者應當接受社會科學的普適規(guī)范,無論這樣的規(guī)范是由西方人提出并加以闡釋的,還是由中國人或是別的國家的學者提出或闡釋的。只要它具有社會科學研究者應當接受的規(guī)范力量,就不能以來自哪個國家為理由接受或拒斥。這就為中國社會科學研究者大膽運用其他國家的社會科學研究者,當然包括西方國家的社會科學學者的規(guī)范成果提供了理由。在規(guī)范價值的供給上,那種對著干的精神,對規(guī)范的挑戰(zhàn)或更新是毫無幫助的。假設挑戰(zhàn)或更新既定規(guī)范的社會科學研究者,僅僅是基于民族自尊心和文化統(tǒng)緒意識,其挑戰(zhàn)往往只會流于笑話。因為社會科學的本土化,并不是傳統(tǒng)化或國家化。另一方面,中國社會科學研究者應當積極面對中國社會的鮮活事實與實際經驗,并努力對之包含的規(guī)范內涵予以揭橥,從而為社會科學提供事實支持和規(guī)范論證。在此基礎上,中國社會科學研究者需要具備基于事實認知與規(guī)范論證的力量,對既定的社會科學研究成果進行檢驗、重新思考、推動更新、有力闡釋。如此,中國社會科學就勿需挑戰(zhàn)在先、態(tài)度倨傲、口號對峙、尋求全贏,勿需將“口號治國”轉進為“口號學術”,從而可以對社會科學的研究做出自己的貢獻。
為此,不能不指出,差不多一個世紀的社會科學本土化或中國化的吁求,成效并不令人鼓舞。而且社會科學的本土化與中國化的標志性成果甚少、標志性人物凋零、標志性事件不多。足以成為社會科學本土化與中國化的標志性成果,依賴于國際社會科學界的公認,而不是中國社會科學界的小圈子內的孤芳自賞;足以稱為中國社會科學的標志性人物,依據的是國際社會科學界的承認,而不是中國社會科學界三五人的圈子稱頌;足以構成中國社會科學的標志性事件,依托于國際社會科學界的廣泛參與和持續(xù)發(fā)酵,而不是中國社會科學界由權力欽定為大事。當代中國社會科學界,像陳序經的《現代主權論》、蕭公權的《政治多元論》、費孝通的《江村經濟》、張培剛的《農業(yè)與工業(yè)化》之類的作品不多;像中央研究院第一屆人文組院士那樣站在世界前列的學者甚少;像民國社會調查那樣引起國際社會科學界關注和參與的事件罕見。以此三者判斷,中國社會科學的本土化或國家化成就,百年來呈現的是一條下滑曲線。這正是費孝通認為中國社會學界要再出現自己這樣具有世界影響的人物還需要50年的緣故。[13]但反諷的是,百年來中國社會科學本土化或中國化的口號倒是越叫越響,直至當下將之叫成反對主流社會科學的自我圈地且畫地為牢式口號。
這就需要人們深刻反思中國社會科學的本土化或中國化理想。這樣的反思,首先需要對這一命題本身加以再思考。從中國社會變遷的視角看,社會科學的本土化與中國化理想,不是一個百來年一以貫之、具有不變內涵的命題。其間,中國歷史出現了巨變。中國的國家處境,與上個世紀20、30年代那一批中國社會科學的建制化研究的奠基者,有著天淵之別。1949年,中國解決了國家統(tǒng)一的危機。1978年至今,中國解決了現代經濟發(fā)展的模式選擇問題。2008年,中國舉辦夏季奧運會,以大國姿態(tài)展現于國際社會。這樣的國家處境變化,被人概括為脫離了弱小時“挨打”的困境,但卻進入了強大時“挨罵”的階段。[14]挨打,當然是指中國弱小時受西方列強欺凌;挨罵,則是指中國崛起后所受的西方國家的正當性指責。這樣的概括是否恰當姑且不論,但其間確實存在一些值得人們重視的信息:中國社會科學還沒有根據國家處境的重大變化,對國家發(fā)展提供國際社會公認的正當化辯護。反諷的是,國際社會,當然包括國際社會科學界,倒是對中國崛起的正當性頗多質疑。這真是對中國社會科學界提出了嚴峻挑戰(zhàn)。
金耀基曾經指出,一個國家的政治獨立,支持這個國家的社會科學界提出社會科學的本土化或國家化訴求,因為這個國家試圖擺脫西方知識壟斷與學術殖民的窘境,從而尋求國家政治獨立之后的精神獨立。[6]306-307但獨立國家大多無力為自己的政治獨立提供精神獨立的支持。原因很簡單,西方的學術殖民,已經塑造出被殖民國家的自我殖民。這種習氣殊難改變。旨在尋求精神獨立的社會科學本土化或中國化,常常為了顛轉學術殖民與自我殖民的尷尬,驟變?yōu)椴皇聦W術,卻想象以政治對抗來實現解殖的意圖。因此,如果說中國在政治上的獨立自強目標基本實現了,那么社會科學本土化或中國化的獨立自強目標,卻似乎離中國學術界愈來愈遠。社會科學的本土化與中國化這個具有合理性的命題,看來并不與國家政治處境的改變節(jié)拍完全吻合。
這是一種令人焦慮的處境。隨之需要人們思考,何以國家處境變好,而這個國家的社會科學處境并沒有隨之變好呢?這中間肯定有值得人們追究的問題。簡單講來,要不是國家對社會科學提出了某些達不到的要求,要不是社會科學界沒有站在科學高度對國家處境提供有力解釋。因應于前者,中國社會科學界勉力作為的結果,得不到國際社會科學界的認同,因此國家崛起,依然挨罵;因應于后者,中國社會科學界缺乏科學支持的話語,自然是一種難獲認可的話語,因此只好孤芳自賞,對國家無益,對社會科學的知識進步幾無貢獻。更為重要的是,當下中國社會科學似乎選擇了一種最為便捷的本土化或中國化路徑,那就是以逆轉西方社會科學進路、跟西方社會科學對著干的方式,來呈現社會科學的本土化與中國化面目。本來,基于中國經驗,呈現中國風格,展現中國氣派,建構中國學派,是社會科學本土化與中國化的題中應有之義。但如果將“中國”的內涵絕對化,而不是守持一種價值“諸神之爭”立場,[15]拒絕與其他國家、其他文化系統(tǒng)、其他價值體系,進行爭辯、積極對話、尋求妥協(xié)和建構共識,那么,中國社會科學就會陷入既無法反映中國經驗生活的真實性和可靠性,又無法概括出超越國家范圍適用性的社會科學普適理論。
重思中國社會科學的本土化理想,必須走出國家需要即是社會科學使命的定勢,也需要走出僅僅面對發(fā)達國家,尤其是歐美社會科學的強大壓力展開運思的定勢,還需要免除急于登達社會科學最高學術殿堂的急功近利欲求。因此,中國社會科學的本土化理想必須重構。這個重構,當然不是發(fā)布宣言就可以完成的任務。近期中國社會科學界發(fā)布宣言的意愿大有提高,甚至有人熱衷于發(fā)表宣言。這是一種急于借助表態(tài)來張揚研究目標的做法,對兌現研究目標幫助很小。中國社會科學的本土化理想,需要扎扎實實的科學研究來呈現。這首先需要與國際社會科學界同步展開研究,而不是對著干;其次需要在國際社會科學界協(xié)同研究的基礎上,提供中國學者的新理念、新成果、新范式;再次需要對中國社會的現代化發(fā)揮強有力的指引作用,在防止中國現代化退步的前提條件下,推動中國現代化的進程,進而推進整個人類的健康發(fā)展。如此,中國社會科學才能夠對社會科學提供知識增量。這是重思中國社會科學本土化理想需要確立的務實目標。
中國社會科學的本土化理想,多多少少受文化政治意識的影響。文化政治,乃是受抵抗意識誘導以處置學術文化問題的理念。在法蘭克福學派眼里,一切占據國家主流地位的文化形式,都是一種文化控制手段。因此,必須抗拒一切上升到國家統(tǒng)治技術層次的意識形態(tài)宣傳。他們寄希望于將精英文化意識注入工人階級大腦,以形成反資本主義的革命性文化。他們就此建構批判理論,消解資本主義的文化霸權。[16]這種志在抗拒主流文化的學術取向,為后起很多激進主義思想家所繼承。像布迪厄就系統(tǒng)闡發(fā)了知識權力之作為政治權力的特點,并對資本主義主流理論采取一種旁觀者的姿態(tài)。不過他主張的抵抗范式,并不是像法蘭克福學派那樣的大拒絕,而是承認一種兩可的方式:或者對主流知識與權力采取直接拒絕的態(tài)度,或者融入其中以示抗拒。[17]林林種種的文化抵抗理論,基本宗旨都是非主流對主流的抗拒。這樣的理念,在社會科學的本土化與中國化的主張中是明顯可辨的。無論是留學歐美、日本,開創(chuàng)中國現代社會科學的那一代學人,還是如今自認崛起中國的理論代言人的學者,對源自西方國家的現代社會科學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有意無意間的抵抗心理。無論這種抵抗心理是源于西方與中國、現代與古代、主流與支流、支配與拒斥二元對峙的認知定勢,還是源于落后與先進、先發(fā)與遲滯、老師與學生、接受與創(chuàng)造互斥性的實踐體認,其形成機理可能相當復雜,但呈現方式卻比較單純:那就是中國社會科學必須要脫離單純附著西方社會科學的困局,讓中國社會科學獲得自主性發(fā)展的生機,讓中國社會科學取得的成就超過西方國家。這是一種極具自尊心的社會科學研究立意,本身是中國社會科學發(fā)展的強大心理動力。
不過需要看到的是,這種心理一旦固化,就會在國家弱小與崛起的不同情境中,生成兩種似乎相悖,其實相倚的社會科學研究取向:在國家弱小時,一種基于自尊心的爭勝欲念,會將中國社會科學引向一個極富張力的境地——在相關研究中,一面引介西方社會科學范式,一面用之研究中國社會現象,卻一面將后者視為原創(chuàng)性的社會科學研究活動。在國家崛起之際,一種基于好勝心的好強心態(tài),會將中國社會科學引向一個頗為滑稽的境地——在相關研究中,一面拒斥西方社會科學的主流理論,卻一面接受西方社會科學的非主流理論,并以為用之于中國社會科學研究,便是抵抗西方社會科學對中國社會科學的侵蝕。但兩者所共享的社會科學研究理念是,拒斥西方國家的社會科學主流理論,勿需西方社會科學的奧援,完全獨立自主地建構屬于中國的社會科學。這兩者都是扭曲的中國社會科學本土化與中國化理念。這與吳文藻一代學人提出社會科學的中國化或本土化理念的初衷大相徑庭。一種基于抗拒西方社會科學霸權所主導的中國社會科學研究,就此陷溺于持續(xù)不斷的抗爭泥淖中,而無以集中資源推進高水平的中國社會科學研究。
上述兩種中國社會科學本土化的嘗試,都是受制于一種簡單草率的二元對峙思維的產物。在中國對西方、傳統(tǒng)對現代、本土對普適、經驗對科學的二元思維模式基點上,中國社會科學能夠形成健康的社會科學研究心態(tài)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因為這樣的研究預設,讓中國社會科學的研究尚未開展,便處于理論資源的稀缺狀態(tài);這樣的研究對峙,讓中國社會科學的研究無法理性引導現代轉變。更為重要的是,這樣的研究預設,讓本土化的社會科學研究成為理念先行、無視經驗的反諷性研究實踐——本來意圖建基于中國經驗的社會科學研究,結果將經驗預先屈從于本土化的抽象理念。至于本土化的含義究竟是什么,已經變得不那么重要,甚至是相當含混了。[注]如前所述,社會科學的本土化或中國化,具有展現中國面目,與西方并駕齊驅,超越西方之上的不同取向,也有改良型與創(chuàng)造型的不同類型。在分析者的眼中,社會科學的中國化具有貢獻學術新知、凸顯中國經驗、劃界意識形態(tài)、凸顯中國話語的不同理解。(參見龐樹奇:《社會科學“中國化”的前提與使命——對社會學學科地位的再思考》,載徐經澤主編《社會學中國化——中國大陸學者的討論》,山東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17頁)可見,社會科學的本土化與中國化并不是一個含義明晰的命題,大致是一種不愿輸給西方社會科學的微妙訴求。當這樣的理念與國家權力的某種特殊需求結合起來的時候,它很可能成為國家走向封閉的觀念支持。中國的社會科學研究必須走出這種二元對立的思維僵局,方才有可能形成健康的社會科學研究心態(tài)。但走出二元對立的社會科學研究預設,需要先期對中國社會科學的本土化訴求加以理性定位。這樣的定位,不必針對之前的相關訴求而另起爐灶,只需要回歸吳文藻對社會科學中國化確立的理性定位。
首先,回歸吳文藻對社會科學(社會學)本土化或中國化的理性定位,需要對中國社會科學本土化理想變形走樣的機理進行梳理。簡而言之,社會科學的本土化或中國化,是應對全球化時代的普適社會科學理想對中國造成的巨大壓力所做出的反應。因應于領先全球的、西方國家的社會科學研究,無論是在價值理念、制度設計還是社會生活上,中國都不得不臨急臨忙地趕超西方社會科學的發(fā)展。這是中國的現代國家建構處境注定了的情形:在國家的總體處境上,中國努力趕超先發(fā)的現代化國家。在國家構成的要素上,中國對西方先發(fā)國家的趕超則處于參差不齊的狀態(tài)。分別地看,政治上的發(fā)展呈現出首先實現現代轉變,接著步履遲緩,終致明顯落后;經濟上的發(fā)展先期落后,中間遲緩,近期努力接近追趕目標;學術文化上則一直處于緊趕慢趕的吃力狀態(tài),從未批量產出過世界級的學術成果。就此而言,中國社會科學的本土化理想,便成為發(fā)展遲滯的中國社會科學在目標上的遠期展望、在研究上的急起直追、在成就上的緊張焦慮、在國別上的致力遮羞。因此,必須祛除中國社會科學的文化抗拒心理,才能以開闊的心胸接納社會科學的價值預設、研究規(guī)范并加以有效實踐,才有望提供世界級的社會科學高水平成果、培養(yǎng)全球領先的社會科學杰出學者、浮現引起全球高度關注的社會科學發(fā)展標志性事件。
其次,回歸吳文藻一代學者確立的社會科學本土化或中國化目標,需要理性確立社會科學研究的強國范本。中國社會科學史表明,中國社會科學本土化的設定目標,基本上處在仿效全球范圍內強勢國家的社會科學研究范式。民國年間,歐美、日本的示范性毋庸多言。中華人民共和國階段,前期,效仿的是蘇聯(lián),且以“一邊倒”的方式悉心模仿蘇聯(lián)式的社會科學研究范式,并以全面抵抗姿態(tài)應對西方社會科學模式;近期,學術界主流中心轉向歐美社會科學范式,其中,影響尤為昭著的是美國社會科學研究模式。這與中國致力發(fā)展經濟而修好中美關系有關,更與當今重要的中國社會科學家大多留學美國直接相關。
從社會科學自身發(fā)展的動力機制看,20世紀美國確實是世界社會科學發(fā)展絕無替代的重鎮(zhèn)。從起源上講,美國的社會科學其實是引進歐洲社會科學的產物。[注]羅斯指出:“在美國,社會科學是通過引進和采用歐洲18世紀和19世紀早期的政治經濟學、政治科學和社會學的模型而興起的。”參見羅斯:《美國社會科學的起源》,王楠、劉陽、吳瑩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2019年版,第17頁。在美國社會變遷的過程中,美國以“例外論”逐漸建構起不同于歐洲的社會科學模式,實用主義、新教原教旨主義、抽象表現主義等民族性特色鮮明的創(chuàng)制,成就了作為現代美國文化組成部分的社會科學。這是一種“無關歷史的、科學的美國社會科學”[18]。由于美國強大國力的支撐,也由于美國社會科學的非歷史性與科學性,讓美國社會科學逐漸走向世界,成為社會科學的世界主流。非歷史,讓美國社會科學進入別的國家時,基本不受歷史文化因素的牽絆;科學性,讓美國社會科學帶有鮮明的自然科學普適性。這不僅讓美國社會科學不受歷史負累的牽扯,也讓美國社會科學搭上了自然科學日新月異發(fā)展的快車;同時也讓美國社會科學具有了取代歐洲主流地位,主導全球社會科學研究的學術理由。加之美國的全球介入方式沒有采取傳統(tǒng)的殖民主義、帝國主義政策,而是采用某種迂回進入全球體系、并不直接占領別國領土、粗糙剝奪別國利益的“新”方式,獲得全球主導權,因此欠發(fā)達國家在接受美國社會科學的理念時,相對降低了抵抗意欲。
美國模式的對外傳播,乘全球化的東風,所向披靡地席卷整個世界。不惟欠發(fā)展國家效仿美國,更令人矚目的是,美國社會科學的老師,都加入了模仿美國的隊伍。卓越的歐洲學者“將美國視作世界的中心,……美國代表了第一個真正的現代社會,激進(radicalness)與冷漠(indifference)使得美國成為世界上其他國家實際上是歐洲學習仿效的對象”[19]。在今日世界,全球化與美國化究竟有什么實質區(qū)別,都成為一個需要辨析的問題。而所有其他國家似乎都得在“美國化”與“去美國化”之間做出決斷。當然有人將美國文化的全球化定義為快餐文化對全球的侵蝕,這樣似乎就將美國文化的全球化價值降到了一個低位。但必須承認,美國無可爭議的全球領先,有著遠比麥當勞這樣的快餐文化更為深沉的精神文化基礎。在社會科學領域的三個核心學科即經濟學、社會學與政治科學方面,美國處在全球不容置疑的絕對領先地位,完全對其他國家發(fā)揮著無可替代的示范作用。
社會科學的美國化并不是無可挑剔的。假如其他國家站在各自的歷史文化遺產與特殊國情的角度看待社會科學研究,美國社會科學的普適性就會大打折扣。在中國,社會科學的不少“領軍人物”是因為留學美國而聚集起揚名學界的“第一桶金”的,但這些人常常成為“去美國化”的倡導者。[20]由此可見,社會科學的“美國化”并不是一個讓全球社會科學家悉數認同的命題。在此論及社會科學的美國式發(fā)展,主旨不在分辨社會科學的美國化是否可能或可行,而著意將之納入社會科學的中國化論題,既用以鼓舞中國社會科學獲得全球地位的信心,也用以闡釋一個社會科學弱國如何躍升為強國與典范國家。
人們當然有理由說,因為美國與歐洲是文化同構的國家,因此你追我趕、此起彼落乃是正常的文化更替現象。那么看看日本這一絕對是東亞文化圈的國家,就可以說明后進的社會科學國家如何躋身先進國家行列。日本的情況與美國類似。作為一個引進社會科學的國度,日本不僅一直在緊張?zhí)幹蒙鐣茖W的世界化與本土化問題,而且也一直在尋求社會科學經由本土化的世界突破。譬如,日本人類學家承認,“人類學源于西方”,而且研究對象是西方殖民統(tǒng)治下的“未開化民”,但日本經由自己的努力,將自己處在人類學知識世界體系的邊緣位置,逐漸改寫為熟悉世界動向,與西方人類學家對話的積極進取狀態(tài)。[21]這證明社會科學中國化的吳文藻進路是可行的,也說明社會科學的美國式進路并不一定只是孤例。
再次,回歸吳文藻一代學者確立的社會科學本土化或中國化目標,需要重新理性確立社會科學本土化或中國化的目標。試圖實現社會科學的本土化或中國化目標,一個前提條件是接受西方的社會科學理論。這樣的接受,不是全盤照納,而是將同步性引介、超然性評價、創(chuàng)造性推進三種做法融匯起來的的接受。這是吳文藻那一代學者成功實踐過的社會科學研究模式。與此同時,確實需要中國社會科學家在中國性與科學性之間達成精致的平衡。這不是在社會科學的西方性與中國性之間尋求平衡,也不是在歷史性與科學性之間尋求平衡,而是在國家屬性與科學屬性之間達成平衡。
社會科學的中國性,是受中國社會科學的學科屬性所決定的。既然是中國人從事的社會科學研究,就需要呈現中國學者的追求、氣質與特質,也需要呈現中國的歷史文化積累和現實文化追求。否則,社會科學研究便成為全無國家、民族特色的單純娛智游戲。但如前述,社會科學的中國性終究無法凌駕于科學性之上。因為科學性是保證中國社會科學是關于社會現象的科學研究,而不是關于民族歷史與文化的騰空想象。由于中國社會科學的歷史文化包袱甚重,也由于賦予社會科學的當下政治使命太繁,中國社會科學的科學性程度亟待提高。由于中國社會科學界認定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之間的絕對差異,拒絕按照自然科學追求客觀性、確定性、一般性規(guī)則研究社會現象,因此造成中國社會科學的“不科學”現狀。“不承認社會科學研究的客觀性、一般性,不遵循科學的思路和方法進行研究,就會導致學術研究沒有了規(guī)矩和規(guī)范,研究者可以隨心所欲,想怎樣做就怎樣做,論文想怎樣寫就怎樣寫,話想怎樣說就怎樣說?!瓝Q句話說,中國社會科學研究沒有規(guī)范、不用數據、不用方法,而是用一些老百姓常用的‘原生性思考’或‘常理性思維’方式,來分析和判斷自己身邊的問題,包括社會問題甚至是國家發(fā)展的問題?!盵22]正是由于中國社會科學研究的隨意性,它已經喪失了曾經具有的科學性。中國所謂社會科學研究,大多成為毫無意義的重復勞動。為此,亟需重建中國社會科學的科學性,來為中國社會科學的本土化奠定扎實基礎。在此基礎上,中國社會科學方才有資格深入談論社會科學的本土化或中國化問題。
說到底,社會科學的本土化或中國化,不是一個中國關起門來研究社會科學的圈地運動,而是一個打開門來探究社會現象的開放實踐。因此,所謂本土化,不是撇開世界的本土自娛自樂,而應當是基于世界眼光的本土闡釋;所謂中國化,不是拒斥全球化的中國自言自語,而應當是出自本土的全球關照。循此深入,中國社會科學的本土化理想,才算找到了落地生根的豐厚學術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