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鵬 宇
近年來,史學界開始傾向于研究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內部的問題,越來越注重探討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家們之間的差異及特色。①相關研究有何剛:《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馬克思主義史學陣營對郭沫若史學的評論》,《中共黨史研究》2019 年第1 期;李勇:《同道異趣:郭沫若和范文瀾的先秦諸子研究》,《河南師范大學學報》2017 年第5 期;李勇:《杜國庫和郭沫若在孔墨研究上的學術分歧》,《淮北師范大學學報》2017 年第1 期??梢哉f,這種現(xiàn)象是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史研究不斷深入的必然結果。郭沫若與侯外廬都是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主要奠基人,二人有著近40 年的友誼,他們的研究方向也較為接近,都對中國古代社會史和思想史有著深入的研究。②侯外廬的中國思想史研究成就為學界所共知,關于郭沫若的中國思想史研究成就,參王啟發(fā):《郭沫若在思想史研究上的成就和貢獻》,《晉陽學刊》2018 年第5 期。但是,目前學界對二者學術關系的專門研究還不充分,③主要集中在二者具體觀點的比較上,如黃曉武:《1942 年郭沫若與侯外廬關于屈原思想的論爭》,《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6 年第6 期;安妮:《捍衛(wèi)墨子:論侯外廬對郭沫若墨子明鬼主張之駁議》,《學術月刊》2014 年第4 期。本文特從侯外廬的視角觀察郭沫若的形象,通過對其眼中郭沫若“導師”與“論敵”的雙重形象的分析來考察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發(fā)展的規(guī)律,不足之處還請廣大學者指正。
1927 年大革命的失敗,對青年郭沫若與青年侯外廬都產生了改變其一生的重要影響。八一南昌起義之時,郭沫若參加了起義部隊,在戰(zhàn)亂中與部隊失散,后輾轉至香港、上海等地,并于1928 年2 月抵達日本,開始了長達近10 年的流亡生涯。在此期間,郭沫若在史學方面取得了重大的成就,尤其是1930 年出版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被譽為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開山之作,此書與國內的社會史論戰(zhàn)相互輝映,并成為社會史大論戰(zhàn)的導火索之一。④張越:《社會史大論戰(zhàn)與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建立論析》,《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15 年第4 期;張越:《郭沫若給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帶來了什么?——以民國時期對郭沫若史學的評價為中心》,《郭沫若學刊》2016 年第1 期;張越:《“例示研究古史的一條大道”——再論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中共黨史研究》2017 年第5 期。
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在中國近代史學史上有著承上啟下的雙重學術意義。一方面,郭著是對以“整理國故”為代表的五四史學的批判。五四運動以后,胡適等人倡導的“整理國故”運動逐漸興起,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的成立、《國學季刊》的創(chuàng)刊,成為“整理國故”運動的實踐,而以顧頡剛為核心的“古史辨”運動,亦是“整理國故”運動的一個表現(xiàn)。但是,“整理國故”包含著兩個不同層次的內容:一方面是“國故”即作為客觀歷史表現(xiàn)形式的史料,另一方面則是“整理”的方法及其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而后一點,正是“整理國故”運動興起及其衰落的根本原因。事實上,“整理國故”運動背后隱藏的是理性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而理性主義是資本主義興起時代即啟蒙運動的產物,它所適應的是資產階級民主運動的蓬勃發(fā)展。但是,中國近代歷史的走向卻并不符合理性主義的理想模式——新民主主義革命對舊民主主義革命的批判,也證明資產階級不是中國近代民主革命走向勝利的領導階級。郭沫若很早就注意到了“整理國故”運動,他在1924 年就曾提出,所謂的“整理國故”“充其量只是一種報告,是一種舊價值的重新估評,并不是一種新價值的重新創(chuàng)造,它在一個時代的文化的進展上,所效的貢獻殊屬微末”。①郭沫若:《整理國故的評價》,《創(chuàng)造周報》1924 年第36 號。那么,怎樣的價值才算得上“新生價值”呢?郭沫若并沒有明確的說明。但是,經過大革命洗禮之后的郭沫若,認識到馬克思主義對中國社會發(fā)展的重要意義,同時也對歷史學的社會意義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對于未來社會的待望逼迫著我們不能不生出清算過往社會的要求。古人說:‘前事不忘,后事之師?!J清楚過往的來程也正好決定我們未來的去向?!雹诠簦骸吨袊糯鐣芯俊罚颖苯逃霭嫔?,2000 年,第6 頁。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郭沫若有了對“整理國故”運動的明確態(tài)度,“新的理論觀點和研究對象的轉變,使他對‘國故’與‘整理國故’有了不同于以往的認識”。③張越:《從對整理國故和“古史辨派”的評價看郭沫若的史學思想》,《郭沫若學刊》2003 年第1 期。這時的郭沫若指出:“談‘國故’的夫子們喲!你們除飽讀戴東原、王念孫、章學誠之外,也應該知道還有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沒有辯證唯物論的觀念,連‘國故’都不好讓你們輕談?!雹芄簦骸吨袊糯鐣芯俊?,第9 頁。此時,他明確地提出了要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來研究“國故”即中國歷史的主張,這種觀點,比他在1924 年時所懵懂地提出的抽象的“新生價值”有了質的進步。對此,侯外廬曾在郭沫若去世后評論道:“郭老的重大歷史功績之一,就在于他首先應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和方法研究中國古代社會的歷史。早在二十年代,他就批判了封建史家和資產階級學者對于歷史的歪曲,尤其批判了胡適之流為了反對馬克思主義而高談‘整理國故’。……郭老在馬克思主義理論指導下,創(chuàng)造性地把古文字學和古代史研究結合起來,開辟了古史研究的新天地?!雹莺钔鈴]:《深切悼念郭沫若同志》,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28 卷,長春出版社,2016 年,第114 頁。
另一方面,我們還要結合中國當時的社會形勢來理解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的歷史意義。大革命失敗后,中國歷史走進了一個十字路口,“中國資產階級,以大資產階級為首,在一九二七年的革命剛剛由于無產階級、農民和其他小資產階級的力量而得到勝利之際,他們就一腳踢開了這些人民大眾,獨占革命的果實,而和帝國主義及封建勢力結成了反革命聯(lián)盟”,⑥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毛澤東選集》第2 卷,人民出版社,1991 年,第681 頁。這個時代要求一種新的歷史學的誕生——這種歷史學能夠解釋中國的過去、現(xiàn)在以及指明未來的發(fā)展方向。很明顯,“整理國故”式的史學及其背后的理性主義精神,不能支撐時代的發(fā)展。正如馬克思所說,“理論在一個國家實現(xiàn)的程度,總是取決于理論滿足這個國家的需要的程度”,⑦馬克思:《〈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12 頁。同樣,一種形態(tài)的歷史學能否在史學史上引起廣泛的影響,取決于它能否滿足這個時代的需要。而郭沫若在此期間撰寫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之所以能夠在中國近代史學史上成為劃時代的著作,就在于它在歷史轉折的時刻充當了新時代號角的角色。
大革命失敗改變了青年郭沫若的人生命運,同樣的,也對年僅24 歲的侯兆麟——這位幾年后自號“外廬”的大學生——產生了改變人生軌跡的影響。
與郭沫若所處環(huán)境不同的是,自1923 年起,侯外廬就在北京學習和生活。直到1926 年3 月后,曾被無政府主義、三民主義等思想吸引過的青年侯外廬,在經歷了兩次改變其命運軌跡的事件后,⑧一是侯外廬脫離了國民黨右派組織“孫文主義學會”,二是其主編的革命刊物《下層》的問世與夭折。逐漸在思想上開始轉向了馬克思主義并在行動上轉向了以中國共產黨為核心的國民黨左派。1926 年下半年,經常參加國民黨左派活動的青年侯外廬被北洋政府列入抓捕的黑名單之內。因此,他只能迅速離京,比郭沫若更早地尋求出國的機會。1926 年冬,侯外廬到哈爾濱尋求赴法勤工儉學的機會,1927 年夏抵達法國,進入巴黎大學文學院學習,在學習了一年德文之后,他正式開啟了長達10 年的譯讀《資本論》的學術生涯。侯外廬晚年在回憶這段經歷時說:“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敗時,我找到了信仰的歸宿——馬克思主義。”①侯外廬:《韌的追求》,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1 卷,長春出版社,2016 年,第54 頁。從這一點上來看,侯外廬與郭沫若的思想歷程基本上是一致的,這也奠定了他們日后成為摯友的基礎。
1930 年春,也就是郭沫若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出版前后,遠在巴黎的侯外廬因生活問題準備回國。侯外廬回國后在哈爾濱法政大學經濟系任教,在這一時期,他一方面撰寫了不少經濟學論文;另一方面,由于在法國完成的《資本論》譯稿因故留在了柏林,他這時只得重新開始翻譯工作。然而,《資本論》第一卷重譯的工作還沒有完成,便爆發(fā)了“九一八事變”,侯外廬只得南下北京避難,到達北京時已經是1932 年春了。
侯外廬應聘為學風比較自由的國立北平大學的法學院教授,同時又在北平師范大學和中國大學兼任經濟學課程。而就在此時,他讀到了郭沫若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十分佩服郭沫若“為中國史學做了劃時代的貢獻”,②③⑥⑦⑧⑨⑩侯外廬:《韌的追求》,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1 卷,第53 頁,第175 頁,第174 頁,第92頁,第175 頁,第175 頁,第175 頁。同時也意識到,《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在某些方面還不夠成熟,甚至還有明顯的缺點(和)錯誤”。③侯外 廬:《韌的 追求》,張 豈之 主編:《侯外 廬 著作 與思 想研 究》第1 卷,第53 頁,第175 頁,第174 頁,第92頁,第175 頁,第175 頁,第175 頁。也是此時,素未謀面的郭沫若在侯外廬心中產生了一個雙重形象——導師與論敵。
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后,郭沫若與侯外廬于1938 年各自輾轉到達重慶,兩人正式會面,從此建立了長達40 年的學術友誼。④侯與郭在重慶的交往事跡,可參侯氏《民主·科學·創(chuàng)新——郭沫若在重慶》(《文匯報》1985 年12 月2 日)一文。侯外廬在悼念郭沫若的時候回憶道:“郭老對于古史的研究,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我在1930 年回國后,曾寫信向郭老求教??谷諔?zhàn)爭時期,我在重慶見到了郭老,從此,我就有機會聆聽他的教言。在我的中國古代社會和古代思想史的研究工作中,郭老給予了我多方面的幫助。我一直把他看作是一位使我深受教益的老師?!雹莺钔鈴]:《深切悼念郭沫若同志》,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28 卷,第112 頁。不過,在二人友誼增進的同時,郭沫若在侯外廬心中的雙重形象不但沒有消滅,反而更加凸顯,尤其是侯外廬在1940 年正式開啟其史學生涯的時候,郭沫若在侯外廬眼中的這個雙重形象越來越明顯。
侯外廬晚年在回憶錄中高度評價了郭沫若對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歷史貢獻。他在評論社會史論戰(zhàn)時也特別指出了郭沫若的歷史地位,并且明確指出了郭沫若對其學術轉向的影響:“我要特別提到的是,在這場論戰(zhàn)中,以郭沫若為代表的中國馬克思主義者的一個重大功績,就是他們在批判形形色色的唯心主義史學的同時,開創(chuàng)了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中國新史學。新史學的出現(xiàn),激起了巨大的社會反響,推動了中國社會史問題論戰(zhàn)的高漲。我就是在論戰(zhàn)高潮中,由于受到郭沫若的影響而開始轉向史學研究道路的。”⑥侯外廬:《韌的追求》,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1 卷,第53 頁,第175 頁,第174 頁,第92頁,第175 頁,第175 頁,第175 頁。具體來講,侯外廬認為郭沫若在中國古代史研究方面開辟了“何等光輝的一條‘草徑’”,⑦侯外廬:《韌的追求》,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1 卷,第53 頁,第175 頁,第174 頁,第92頁,第175 頁,第175 頁,第175 頁?!霸谡莆沾罅渴妨系幕A上,運用歷史唯物主義觀點和方法,以其銳利的眼光,第一次提出并且論證了中國古代同樣存在奴隸制社會,從而證明了馬克思主義關于人類社會史一般規(guī)律的普遍意義”,⑧侯外廬:《韌的追求》,張豈之主編:《侯外廬 著作與思想研究》第1 卷,第53 頁,第175 頁,第174 頁,第92頁,第175 頁,第175 頁,第175 頁。而侯外廬的中國古代社會史研究,就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之上的。
同時,侯外廬明確指出在1930 年代以后,他在歷史學方面的老師就是郭沫若,他說:“如果說,大革命時期,李大釗同志曾經是指引我學習馬克思主義理論的老師,那么,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開始,我已經把郭沫若同志看作是指引我學習和研究中國歷史的老師?!雹岷钔?廬:《韌的追 求》,張豈之 主編:《侯外 廬著作 與思想 研究》第1 卷,第53 頁,第175 頁,第174 頁,第92頁,第175 頁,第175 頁,第175 頁??梢哉f,郭沫若作為侯外廬在學術上的導師的形象,是非常明確的。但是,這并不代表侯外廬完全是按照郭沫若的治學路徑亦步亦趨的,相反,他對郭沫若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是持明確的批判態(tài)度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在某些方面還不夠成熟,甚至還有明顯的缺點(和)錯誤。”⑩侯外廬:《韌的追求》,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1 卷,第53 頁,第175 頁,第174 頁,第92頁,第175 頁,第175 頁,第175 頁。我們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侯外廬的中國古代社會史研究,是建立在對郭沫若的批判的基礎之上的,他從踏入歷史研究的領域之時,就是把郭沫若當作一個重要的論敵看待的。
侯外廬對郭沫若史學的批評,主要分為以下幾點。第一,對郭沫若所理解的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理論的批評。早在1934 年寫的《社會史導論》中,侯外廬就認為郭沫若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中犯了“技術決定論”的錯誤,他說:“1928 年以來,我們的中國經濟論者,不但混同著生產諸力與技術,而且把技術當做決定的前題規(guī)定著?!吨袊糯鐣芯俊分吖粝壬J為中國社會未至資本主義階段的原因是缺乏蒸氣機。這一論斷,亦是純粹的機械的理論?!雹俸钔鈴]:《社會史導論》,《侯外廬史學論文選集》上冊,人民出版社,1987 年,第24-25 頁。侯外廬這里所指的是郭沫若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中提到的一個觀點:“盡管一部二十四史成為流血革命的慘史,然而封建制度的經濟組織和政治組織依然無恙。重要的原因是什么?一句話歸總:是沒有蒸汽機的發(fā)明!”②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第28 頁。在侯外廬看來,郭沫若這個觀點就是“技術決定論”,即把“技術”(包括生產工具)“當做決定的前題規(guī)定著”社會性質的觀點。③侯外廬:《社會史導論》,《侯外廬史學論文選集》上冊,第24 頁,第26 頁。而侯外廬則根據《資本論》等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認為,勞動手段(工具)只不過是再生產過程的“指示器”,而不是規(guī)定社會性質的決定性因素。也就是說,生產工具是一個時代的標志,但真正決定這一歷史階段社會性質的是其生產方式,即“這種當做生產手段與勞動力的特殊結合關系”。④侯外廬:《社會史導論》,《侯外廬史學論文選集》上冊,第24 頁,第26 頁。
這一觀點的差異,很大程度上源于二者學術背景的不同。郭沫若在日本流亡期間,曾經翻譯過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并于1931 年在神州國光社將其出版,郭沫若在談到這部譯文時說:“這書的譯文實在是生澀得很,主要的原因當然是我對于經濟學不十分內行,而本書所論的范圍又是馬克思經濟學里面的最難懂的部分。關于商品分析和貨幣理論,多涉于抽象的思維,這對于初學者和我這樣不十分內行的人,的確是一個難關。”⑤郭沫若:《〈政治經濟學批判〉序》,《郭沫若集外序跋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 年,第360 頁。平心而論,郭沫若的學問十分宏博,然而經濟學確實非其所長;反觀侯外廬,他從1928 年開始便從事了十年的《資本論》翻譯工作,而自1930 年回國至1937 年抗戰(zhàn)爆發(fā),他的教學科研工作也都是圍繞著經濟學這一學科體系進行的,換句話說,在1940 年以前,學術界只有“經濟學家侯外廬”而沒有“歷史學家侯外廬”??梢哉f,當時的侯外廬對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已經有了較為深入的研究,他對郭沫若觀點的批評也是完全以《資本論》等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為依據的。⑥關于侯外廬對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理論的研究與運用,可參程鵬宇:《論侯外廬對馬克思生產方式理論的研究與運用》,《史學理論與史學史學刊》2016 年下卷。此后,在《中國古典社會史論》中,侯外廬繼續(xù)指出郭沫若的這點錯誤,不點名地批評郭沫若道:“測度器與指示器只是看取一個社會的關系的方向,卻不可過分錯解,把‘鐵刀’或‘技術’認為劃開時代發(fā)展構成的決定條件,這是過去學人所常犯的毛病?!雹吆钔鈴]:《中國古典社會史論》,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5 卷,第376 頁,第309 頁,第311 頁。這里所說的“過去學人”主要就是指郭沫若。
第二,對郭沫若中國古代史研究方法的批評。早在1934 年,侯外廬回到太原后,就曾寫過一本名為《中國古代社會與老子》的小書,對中國古代社會史進行了初步的研究。侯外廬晚年在回憶這本書的寫作緣由之時,說是“感奮于社會史論戰(zhàn)中郭沫若歷史唯物主義旗幟之鮮明”,⑧侯外廬:《韌的追求》,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1 卷,第93 頁。但此時的侯外廬,其學術觀點并不成熟,因此并沒有系統(tǒng)地對郭沫若展開評述。1940 年10 月19 日皖南事變爆發(fā)后,重慶的政治空氣也隨之變得異常緊張,侯外廬遂推掉《中蘇文化》雜志的日常事務,閉門不出,專心從事中國古代史的研究工作,一年之后完成了其成名作《中國古典社會史論》——自此以后,侯外廬實現(xiàn)了學術轉向,正式地開始了其史學生涯。我們翻開這本著作,映入眼簾的除了侯外廬對中國古代社會尤其是亞細亞生產方式的解析這條“主線”外,還會發(fā)現(xiàn)一條“暗線”,即對郭沫若中國古代史研究的批評。侯外廬一方面對郭沫若的史學成就給予了高度地評價:“郭沫若先生首先眼光鋒利,跳入時代的溫室,大膽地寫出他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⑨侯外廬:《中國古典 社會史論》,張豈之主 編:《侯外廬著作與思 想研究》第5 卷,第376 頁,第309 頁,第311 頁。而另一方面,侯外廬也指出社會史論戰(zhàn)中學者們對郭沫若的批評“沒有搔到癢處”,⑩侯外廬:《中國古典社會史論》,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5 卷,第376 頁,第309 頁,第311 頁。言外之意,他在本書中就要對郭沫若進行“搔到癢處”的批評,而這個“癢處”主要指的就是兩點:一是對郭沫若史學轉向的質疑,二是對郭沫若文明起源觀的質疑。
其一,侯外廬對郭沫若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之后的學術轉向頗有微詞。郭沫若在完成《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之后到1940 年,學術重心轉向了甲骨文、金文等古文字的史料考證研究,陸續(xù)推出了《甲骨文字研究》(1931)、《殷周青銅器銘文研究》(1931)、《兩周金文辭大系》(1932)、《金文叢考》(1932)、《金 文 余 釋 之 余》(1932)、《卜 辭 通 纂》(1933)、《古代銘刻匯考四種》(1933)、《古代銘刻匯考續(xù)編》(1934)、《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1935)、《殷契萃編》(1937)、《石鼓文研究》(1939)等古文字材料的整理和研究著作。郭沫若在1945 年寫的《十批判書·后記》中說:“為了研究的徹底,我更把我無處發(fā)泄的精力用在了殷虛甲骨文字和殷、周青銅器銘文的探討上面?!雹俟簦骸妒袝?,《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2 卷,人民出版社,1982 年,第465 頁。1952 年,郭沫若在《甲骨文字研究·重印弁言》中回憶此書的寫作時進一步說:“這些考釋,在寫作當時,是想通過一些已識未識的甲骨文字的闡述,來了解殷代的生產方式、生產關系和意識形態(tài)?!雹诠簦骸都坠俏淖盅芯俊?,《郭沫若全集·考古編》第1 卷,科學出版社,1982 年,第7 頁。從這里我們可以知道,郭沫若所說的“研究的徹底”指的就是進一步從古文字的角度來探討古代社會的“生產方式、生產關系和意識形態(tài)”。關于郭沫若的學術轉向,當今學術界一般對其有較高的評價。不可否認,郭沫若的這一學術轉向,有其合理性,其學術成就也是十分可觀的,對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發(fā)展起到了重要的促進作用。不過,侯外廬的視角比較獨特,他認為郭沫若在轉向史料考證工作后,忽略了對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研究,甚至太過拘泥于考據學的路數(shù),馬克思主義史學的性格反而體現(xiàn)得不明顯。侯外廬指出:“郭沫若先生感到‘文字符錄’的作祟,而暗示金石家的家法應為學人所遵依,著者則提出方法論與歷史學的范例亦應為學人所嚴守,因為這兩樣基本知識可以使人免去摸索?!雹酆钔鈴]:《中國古典社會史論》,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5 卷,第364 頁,第331 頁,第343 頁,第343 頁??梢?,侯外廬對郭沫若拘泥“金石家的家法”的學術路數(shù)有一定的意見,雖然不否認“金石家的家法”的學術價值,但更加強調除了在史料考證方面的功夫外,還應該重視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修養(yǎng),因為后者才是馬克思主義史學的鮮明個性。顯然,侯外廬認為郭沫若在這一點上做得不夠。
其二,侯外廬對郭沫若的文明起源觀提出了質疑。他認為郭沫若在研究中國古代社會時只看到了中國文明起源的一般性而忽略了其特殊性,即郭沫若的文明起源觀沒有包含對不同文明起源路徑的關注。他說:“郭先生關于中國古代社會的理論根據,僅是《家族、私產、國家起源論》的前半部,而忽視了后半部希臘、羅馬、日耳曼三個類型的國家成立底基本材料,我以為研究中國的古典社會,至少要依據古典國家的一般合法則性(如氏族貴族的國家向顯族貴族的國家去發(fā)展),同時更研究各個類型的特殊合法則性?!雹芎钔?廬:《中國 古典 社會 史論》,張 豈之 主編:《侯 外廬 著作與 思想 研究》第5 卷,第364 頁,第331 頁,第343 頁,第343 頁。又說:“后一部分的主要法則,即以說明了希臘、羅馬、日耳曼三個典型國家的這種轉變?yōu)橹行摹!雹莺钔鈴]:《中國古典 社會史論》,張豈之主 編:《侯外廬著作與思 想研究》第5 卷,第364 頁,第331 頁,第343 頁,第343 頁?!斑@種轉變”即古代文明化的進程,希臘、羅馬、日耳曼三個典型國家就體現(xiàn)了三種不同的文明起源路徑,因此,他批評郭沫若道:“郭沫若先生即沒有注意這點?!雹藓钔?廬:《中國 古典社 會史論》,張豈之 主編:《侯 外廬著 作與思 想研 究》第5 卷,第364 頁,第331 頁,第343 頁,第343 頁。事實上,侯外廬的《中國古典社會史論》一書,其核心觀點就是要揭示中國古代社會文明路徑、生產方式的特殊性,而以此來“挑戰(zhàn)”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在史學界的地位。
第三,對郭沫若所塑造的屈原形象的質疑。1942 年,侯外廬與郭沫若爆發(fā)了一場關于屈原思想的爭論,⑦這場爭論的文章最早發(fā)表在重慶《新華日報》上,即侯外廬的《屈原思想的秘密》、郭沫若的《屈原思想》、侯外廬的《屈原思想淵源底先決問題》,最后這篇文章發(fā)表了一半之后,由于《新華日報》國際版負責人喬冠華的建議而停止,后來侯外廬把這次爭論的相關文章包括郭沫若的《屈原的藝術與思想》以及自己的《屈原思想淵源底先決問題》的后半部分《申論屈原思想》發(fā)表在他主編的《中蘇文化》上。關于這場爭論的相關細節(jié)問題,可參考黃曉武:《1942 年郭沫若與侯外廬關于屈原思想的論爭》,《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6 年第6 期。侯外廬晚年回憶道:“我和郭老的分歧何在呢?分歧的本質在于我們對儒家思想的評價差別很大?!雹嗪钔鈴]:《韌的追求》,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1 卷,第105 頁。而對儒家思想評價的不同,又基于二人對亞細亞生產方式及春秋戰(zhàn)國社會性質的不同理解——這一點已為當代學者所指出。⑨何剛:《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馬克思主義史學陣營對郭沫若史學的評論》,《中共黨史研究》2019 年第1 期。但是,本文要補充的是,侯外廬與郭沫若在屈原問題上的分歧,可能還涉及對歷史學應用方法的不同認識——而這一點可能比上述原因更加深刻。具體來說,侯外廬認為郭沫若并沒有實事求是地研究儒家思想,而是把儒家思想予以理想化而為現(xiàn)實的抗戰(zhàn)服務,他說:“我不同意史學家郭沫若把他熱愛的人物過于理想化,為儒家人物的頭腦塞進法家思想,以至有損歷史的真實?!雹俸钔鈴]:《韌的追求》,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1 卷,第106 頁,第106 頁,第94 頁。在他看來,郭沫若對作為“歷史人物”的屈原和作為“藝術人物”的屈原并沒有做嚴格意義上的區(qū)分,這種做法影響了歷史學的科學性。
直至晚年,侯外廬對這場爭論仍然耿耿于懷,他說:“如果有人要追問結果的話,可以說,結果是文學和藝術戰(zhàn)勝了史學和哲學。今天,已經抹不去中國人心目中郭沫若所加工的屈原形象。史學和哲學嚴肅的面孔,顯然不及藝術的魅力容易讓人們接受。”②侯外廬:《韌的追求》,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1 卷,第106 頁,第106 頁,第94 頁。由此可以看出,這場爭論在侯外廬心中的地位,顯然不是一般學術問題爭論所能涵蓋的,其更深層次的意義是如何應用歷史學的問題:是理想化歷史為現(xiàn)實服務還是謹慎地保持歷史學的嚴肅面貌?不管怎樣,郭沫若在侯外廬眼中的形象多少是傾向于前者的——而這種風格是侯外廬所不以為然的。
第四,對郭沫若中國思想史研究的批評。眾所周知,侯外廬是以中國思想史研究聞名于學界的,同樣的,郭沫若在中國思想史研究方面也取得了非常豐富的成果。③王啟發(fā):《郭沫若在思想史研究上的成就和貢獻》,《晉陽學刊》2018 年第5 期。事實上,不僅在中國古代社會史的研究方面,而且在中國古代思想史的研究方面,郭沫若也是侯外廬的前輩——除去大革命失敗前關于中國思想史方面的“少作”如《我國思想史上之澎湃城》《中國文化之傳統(tǒng)精神》《讀梁任公〈墨子新社會之組織法〉》《惠施的性格與思想》等文章勿論外,郭沫若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中也有豐富的思想史研究內容,如第一篇第一章“《周易》時代的社會生活”的第三節(jié)“精神的生產”、第二章“《易傳》中辨證的觀念之展開”、第二篇“《詩》《書》時代的社會變革與其思想上之反映”,都是其思想史研究的重要成果。
侯外廬的學術路徑是以社會史為思想史的研究基礎,他曾說:“把社會史和思想史有機地結成一個系統(tǒng)進行研究,我認為是一個合理的途徑。”④侯外 廬:《韌 的追 求》,張豈 之主 編:《侯 外廬 著作與 思想 研究》第1 卷,第106 頁,第106 頁,第94 頁。因此,在1941 年初完成《中國古典社會史論》的時候,侯外廬就馬不停蹄地開始了《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的寫作,到1942 年底完稿,并于1944 年出版——這部著作的問世標志著侯外廬正式開啟了其中國思想史研究的學術生涯。在這部著作中,侯外廬對郭沫若的中國思想史研究有所批評,主要集中在對墨子的評價和思想史研究方法兩方面上。
關于對墨子和墨家的評價,在當時的馬克思主義史學界中有很大的分歧。早在1923 年寫的《讀梁任公〈墨子新社會之組織法〉》中,郭沫若就對墨子表達過不滿,指出其“不過是一位頑梗的守舊派,反抗時代精神的復辟派罷了”,⑤郭沫若:《讀梁任公〈墨子新社會之組織法〉》,《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3 卷,第266 頁。而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中,他進一步指出:“墨家……的宇宙觀根本是固定的、非辯證的、宗教的,他根本是迷信鬼神。他這一派在當時完全是反革命派?!雹薰簦骸吨袊糯鐣芯俊?,《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82 年,第70 頁。郭沫若對墨子的這種負面評價,在此后的學術界也引發(fā)了一些爭議。與郭沫若對墨子的負面評價不同,另一位馬克思主義史學家范文瀾在1941 年出版的《中國通史簡編》中論述墨家思想時卻說:“墨家……始終是為庶民利益著想的,因此遭受統(tǒng)治階級的棄絕。……統(tǒng)治階級能撲滅墨家,但是農民工人依時代發(fā)展的革命力量,卻永遠不能撲滅。”⑦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上,華北新華書店,1948 年,第161 頁。郭沫若在1943 年撰寫的《墨子的思想》(收入《青銅時代》)一文中對范文瀾的觀點予以了不點名地反駁,他說:“墨子始終是一位宗教家。他的思想充分地帶有反動性——不科學,不民主,反進化,反人性,名雖兼愛而實偏愛,名雖非攻而實美攻,名雖非命而實皈命。象他那樣滿嘴的王公大人,一腦袋的鬼神上帝,極端專制,極端保守的宗教思想家,我真不知道何以竟能成為了‘工農革命的代表’!”⑧郭沫若:《青銅時代》,《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1 卷,第463 頁。正如李勇先生所指出的那樣:“在墨子和墨家問題上,郭沫若不點名批評了范文瀾的觀點,幾乎在所有具體問題上都與范文瀾處于對立狀態(tài)?!雹崂钣拢骸锻喇惾ぃ汗艉头段臑懙南惹刂T子研究》,《河南師范大學學報》2017 年第5 期。
不過,對于以上兩種意見,侯外廬均表示異議。他在《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中指出:“著者對于孔墨無好惡左右袒,欲以古人之真知還諸古史之實際而已?!灾磷罱鼛啄陙韺W者對于墨子或偏愛為革命者,或偏惡為反革命者,著者認為皆應改正之研究態(tài)度?!雹夂钔鈴]:《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岳麓書社,2010 年,第82 頁。他后來在《中國思想通史》中也延續(xù)了這個觀點:“墨學的衰微原因,就在他的學派性本身與中古封建之不相容,所謂革命論與反革命論乃極端的機械論斷?!雹俸钔鈴]、杜守素、紀玄冰:《中國思想通史》卷一,新知書店,1947 年,第436 頁。侯外廬所說的“或偏愛為革命者”指的是范文瀾的墨子研究,而“或偏惡為反革命者”指的就是郭沫若的墨子研究。在侯外廬看來,對墨子的評價,不能機械地將之看成是“革命”或“反革命”,而是應該將之放到當時的思想史發(fā)展狀況中去定位,既要看到其“革命”或“進步”的一面,也要看到其“反革命”或“保守”的一面。具體來講,侯外廬認為,郭沫若所指出的墨子的宗教思想是存在的,但這只不過是傳統(tǒng)思想的殘留,而且這種傳統(tǒng)思想的殘留在思想史上具有普遍性:“我們在中外古代學說中,沒有能夠找到一個頭尾皆掃清傳統(tǒng)思想的?!雹诤钔鈴]:《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第129 頁,第130 頁,第130 頁,第130 頁,第408 頁,第8~9 頁。但需要注意的是,墨子的宗教思想與西周的宗教思想有著本質的區(qū)別,即:“周代的社會史,祀天者為貴族,庶民沒有天道。同樣的,祖先鬼神亦氏族貴族所專有,庶民無姓,沒有祭鬼的必要。”③④⑤⑨⑩侯外廬:《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第129 頁,第130 頁,第130 頁,第130 頁,第408 頁,第8~9 頁。而墨子的進步之處在于他把宗教中的權力平等化了:“這把尺度是平等的,亦可以量度王公大人,亦可以量度百姓庶民,已經不是西周‘庶民絕天通’的貴族專有物了。”④⑤⑨⑩侯外廬:《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第129 頁,第130 頁,第130 頁,第130 頁,第408 頁,第8~9 頁。因此,侯外廬主張在墨子落后的宗教思想中發(fā)現(xiàn)其進步意義,他指出:“墨子的明鬼為一落后的思想傳統(tǒng),尤其說明鬼之有無,引經據典,強辯甚多。然在古代,爭取鬼神,誰知道又不是一種斗爭呢?”⑤⑨⑩侯外廬:《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第129 頁,第130 頁,第130 頁,第130 頁,第408 頁,第8~9 頁。侯外廬后來在《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中又略帶揶揄口氣地評論了郭沫若的墨子研究,他在論述汪中的墨學研究時說:“這樣的議論在乾嘉時代是不容許的,所以,做過宰相的一位翁方綱便代表了當時的傳統(tǒng)思想,對于容甫妄加詆毀,甚至拿一個‘墨者’的頭銜加諸汪中頭上,主張褫革容甫‘生員’衣頂,宣布為名教罪人,好像現(xiàn)在開除學籍的處分。如果以反革命墨子的‘笑柄’來講,不知道余友郭沫若先生是否同意翁氏的荒唐?!雹藓钔鈴]:《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上冊,生活書店,1947 年,第484 頁??梢?,侯外廬在墨子問題上始終對郭沫若持批判態(tài)度。⑦在1945 年出版的《十批判書》中,郭沫若曾說過一句話:“我曾說‘他的兼愛其實是偏愛’,朋友們多說我故為‘偏惡之辭’,其實我倒是盡了客觀研討的能事的。”(郭沫若:《十批判書》,《郭沫若全集·歷史編》第2 卷,第465—466 頁)李勇先生指出郭沫若所說的“有些朋友”直接指的是杜國庠(參《杜國庠和郭沫若在孔墨研究上的學術分歧》,《淮北師范大學學報》2017 年第1期),安妮則從侯外廬與郭沫若都用“偏惡”一詞的現(xiàn)象中指出侯外廬對郭沫若觀點的“駁議”(參《捍衛(wèi)墨子:論侯外廬對郭沫若墨子明鬼主張之駁議》,《學術月刊》2014 年第4 期)。如果將以上學者的觀點加以綜合,并結合杜國庠和侯外廬的特殊關系來看的話,我們可以把郭沫若所說的“有些朋友”明確為杜國庠以及與其觀點基本一致的侯外廬。
寫完《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后,郭沫若轉向古文字研究,并取得豐富成果。之后,郭沫若又出現(xiàn)了一個學術轉向,即在1934—1935 年之間開始了對先秦思想史的研究。他回憶這段歷史的時候說:“這種古器物學的研究使我對于古代社會的面貌更加明了了之后,我的興趣便逐漸轉移到意識形態(tài)的清算上來了?!雹喙簦骸妒袝罚豆羧v史編》第2 卷,第465—466 頁。郭沫若在這一時期的代表作是寫于1935 年的名文《先秦天道觀之進展》。
關于郭沫若的《先秦天道觀之進展》,侯外廬對其有贊許,但指出其在方法論上犯了一定的唯心主義錯誤。早在《中國古典社會史論》中,侯外廬就指出其前半部分是科學的,但后半部分“頗有問題,關于諸子天道與地道在一個人身上的矛盾諸點,似宜討論”。⑨侯外廬:《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第129 頁,第130 頁,第130 頁,第130 頁,第408 頁,第8~9 頁。而這個觀點,侯外廬后來在《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中進行了發(fā)揮,他說:“郭沫若氏《先秦天道觀之進展》一書,列老子于孔子之前,作者認為頗有問題,比該書一、二章的有價值的議論似不聯(lián)結。老子思想本與西周天道觀念未能相接,所以郭氏用‘發(fā)明’來裁剪,他說:‘老子的最大的發(fā)明便是取消了殷周以來的人格神的天之至上權威,而建設了一個超絕時空的形而上學的本體?!@種思想,我以為要和社會史相比研究的,只有‘禮墮而修耕戰(zhàn)’的戰(zhàn)國思想,才在‘盡地力’之教方面,尋到地下的原理,產生了戰(zhàn)國諸子自然的天道觀(類似泛神論),只有在類似顯族貴族的社會出現(xiàn),土地向私有轉化,否定了西周到春秋的土地國有(氏族貴族的公有)制度,才可能否定人格神的天道?!雹夂钔鈴]:《中國古代侯外廬在這里實際上就是認為郭沫若在老子研究上犯了唯心主義的錯誤,沒有切實地考察老子思想形成的社會基礎,而是簡單地把老子思想看成是脫離歷史的“發(fā)明”。
侯外廬曾說:“郭老對我,一向若師若兄,不大計較我的沖撞。”?侯外廬:《韌的追求》,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1 卷,第107 頁。而我們從從上文的分析中得出來的結論是:郭沫若對侯外廬或許是“若師若兄”,而侯外廬對郭沫若卻是“若師若敵”,即在侯外廬的眼中,郭沫若是一個“導師”與“論敵”的統(tǒng)一體。當然,這里的“敵”無任何私人恩怨的意義在內,正如恩格斯評價馬克思的那樣:“他可能有過許多敵人,但未必有一個私敵?!雹俣鞲袼梗骸对隈R克思墓前的講話》,《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603 頁。侯外廬與郭沫若都是具有崇高理想的馬克思主義者,且有著長久而深厚的友誼,他們對對方的學術成就都有著很高的評價,②1945 年,郭沫若訪問蘇聯(lián)時在莫斯科“蘇聯(lián)對外文化協(xié)會歷史哲學組”的一場演講中說:“在研究這一時期的哲學問題及其他思想形態(tài)問題的中國歷史學家當中,侯外廬占了最顯要的地位。不久以前,他發(fā)表過《中國古代社會史論》和《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二書。他認為周代是奴隸社會,在這點上,他的見解和我是相符的,但在這一時期的思想史的許多問題,我們之間就有了本質的分歧?!瓕τ谘芯克枷胧穯栴},侯外廬的能力是很強的。除了《古代思想史》一著作外,出于侯外廬的手筆的還有一部《中國近世思想學說史》的巨著,侯外廬在這一方面的成就是非常偉大的?!保ā稇?zhàn)時中國歷史研究》,李孝遷編校:《中國現(xiàn)代史學評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年,第308—309 頁)他們在學術觀點上的分歧不能從私人恩怨的角度去理解。
那么,郭沫若“若師若敵”的雙重形象是怎樣神奇地統(tǒng)一在侯外廬眼中的呢?這種情況實際上就是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發(fā)展的辯證法所造成的。郭沫若不但是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先驅,而且對侯外廬個人來說,亦無可置疑地是學術前輩——當1940年侯外廬正式進入史學界之時,郭沫若就已經在史學界成名10 年了,其豐富的學術成果無疑是侯外廬首先要面對的。而這筆學術成果,既是侯外廬進一步開展自己研究的基礎,同時也是其將要攀越的高峰。侯外廬在談到近代史學發(fā)展時曾說:“王氏(王國維——筆者注)則以周代克殷踐奄以后,天子諸侯之分始定,實只揭開了秘密的一半,而其他一半還因了‘宗統(tǒng)’關系未能解拆,留給郭沫若去做。猶之乎,崔述的《考信錄》,繼自三代,而夏禹、后稷的秘密,卻留給顧頡剛去拆穿?!雹酆钔鈴]:《中國古典社會史論》,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5 卷,第318 頁。而結合上文所述侯外廬認為郭沫若只是看到了中國古代社會的一般性而未注意到其特殊性這一觀點,我們便可以得出侯外廬這個敘述背后所隱藏的結論:從崔述到顧頡剛是中國史學一個辯證發(fā)展過程,而從顧頡剛、王國維再到郭沫若、侯外廬,則又是中國史學的一個新的辯證發(fā)展過程——我們不能僅僅把這個敘述看成是侯外廬的自況,而是應該在整個中國近代史學史尤其是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發(fā)展史中去觀察這一辯證邏輯。④當時馬克思主義史學內部的學術批評之風濃烈,對郭沫若史學的批評是其中典型的事例,參何剛:《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馬克思主義史學陣營對郭沫若史學的評論》,《中共黨史研究》2019 年第1 期。
白壽彝先生曾指出:“本世紀二十年代,李大釗同志的《史學要論》是馬克思主義在史學領域里的發(fā)展的重要標志,郭沫若同志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代表三十年代的理論成就。四十年代,外廬同志的著作在當時馬克思主義史學著作中有他特殊的地位?!雹莅讐垡停骸锻鈴]同志的學術成就》,《白壽彝史學論集》上冊,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 年,第414 頁。換句話說,郭沫若與侯外廬的主要學術成就分別代表了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兩個發(fā)展階段,他們之間有著明顯的繼承與發(fā)展的關系。事實上,這一點也得到了侯外廬與郭沫若的同時肯定。侯外廬晚年在談到《中國古典社會史論》的歷史意義時也說:“郭沫若從甲骨文和青銅銘文中發(fā)現(xiàn)的奴隸社會,我在理論上又作了論證?!雹藓钔鈴]:《韌的追求》,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1 卷,第107 頁,第92 頁,第189 頁。據侯外廬回憶,郭沫若也曾對他說:“我一口氣看完了你的古代城市國家,寫得很好。我是從文字方面考證了奴隸制,你是在理論上進一步論證了奴隸社會?!雹吆钔鈴]:《韌的追求》,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1 卷,第107 頁,第92 頁,第189 頁。
因此,我們也可以說:從郭沫若到侯外廬,是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發(fā)展過程中的一個縮影。所謂的“導師”形象代表了侯外廬對郭沫若史學的繼承,而“論敵”形象則代表了他對郭沫若史學的“批判的發(fā)展”。在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發(fā)展歷程中,郭沫若與侯外廬都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做出了自己獨特的貢獻,他們都是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主要奠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