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澤文

缺少野生動物的山野，還是讓人敬畏的山野嗎？聽不到野生動物叫聲的故鄉(xiāng)，還是充滿希望的故鄉(xiāng)嗎？

——題記

盡管人類的傳染性疾病大都源于野生動物或與之相關(guān)，不過那也是人之錯，而非野生動物之過。是人在接觸野生動物的過程中，讓從動物身上以自然進化方式產(chǎn)生（存在）的病毒，有機會跨越物種界限，選擇人類作為新的宿主，繼而引發(fā)瘟疫。這不能不使人警醒與反思。由此也促使我們追憶那些印象深刻的故鄉(xiāng)山野動物，并從生態(tài)批評的角度，表達回望故土的不安。

一

如果說在帶有“鼠”字的動物中，誰能贏得人類的喜愛，那當然非松鼠莫屬了。其他諸如老鼠、土撥鼠、鉆地鼠、黃鼠狼等，恐怕還很難得到人的好感。

在故鄉(xiāng)，有“松鼠似鼠不像鼠”之說?！八剖蟆敝傅氖峭庑温韵袷?，而形體要比鼠大，尾巴蓬松也特別長，主要生活在林間或是山澗；“不像鼠”指的是外形有區(qū)別外，更主要的是指松鼠不像老鼠一樣接近人類、麻煩人類乃至危害人類（如鼠疫）。可讓人想不到的是，松鼠并不因為人的好感而得到大量繁殖，相反其生存數(shù)量正日漸減少。而被人類厭惡與憎恨的老鼠呢，盡管遭到人的不斷無情捕打和毒殺，但并不見得數(shù)量就有所下降。

印象中，故鄉(xiāng)早年間松鼠的數(shù)量是很多的。以至于穿林越澗時，松鼠的身影無處不在。它們在林間在山澗，過著快樂與安寧的生活。它們的主要食物為各種樹木的果實。當然，果實吃不夠或是果實還未成熟時，松鼠也會悄悄地潛入田地，偷食苞谷和瓜豆。膽子更大一點的，甚至還到房前屋后的果樹上，或梨或桃或李或杏地大吃特吃一通。因此，一旦被人發(fā)現(xiàn)之后，會少不了招來一陣窮追猛打。在鄉(xiāng)間生活的十多年間，我就曾多次用彈弓彈射小石子，將一群又一群前來偷吃水果的松鼠趕走，那情形真是可以用“鼠竄鳥飛”來形容。然而一旦松鼠退回到林間或山澗之后，膽小下來的是我，膽大起來的是松鼠。我是小心翼翼地在林中或澗水邊前行，松鼠則是隨心所欲地在樹枝間跳躍和在巖壁上攀行，它們甚至不再懼怕我手中的彈弓，故而不遠不近地給我扮起“鬼臉”來，甚至還“喀喀喀”地尖叫，似乎是在嘲笑我的無效追打。也就在這樣的日子，我才發(fā)現(xiàn)，松鼠其實充滿了智慧。比如在樹上，它會充分利用啄木鳥做巢后留下的樹洞，將橡子、松子之類的堅果儲藏于其間。而在地面，則充分借助樹根在地下腐爛之后留下的地洞，盡其所能地儲藏其收獲的果實。出于好奇，有一次我?guī)Я艘话唁z頭，進入松鼠的林間領(lǐng)地，選擇了一個松鼠的洞口，隨洞不斷挖過去，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距地表尺余的曲曲彎彎的地洞里，貯滿了橡果和松子，其情形就如一段腸管被灌滿了食物。

松鼠為哺乳動物，它既能在樹洞中安家，也能在地洞里育子。我甚至還見過松鼠在樹上做過“球巢”，其用的主要材料是林中隨處可見的枯枝與樹苔。球巢中只有一個小開口，供出入方便之用。松鼠的這種能力，是本身就具備呢，還是向同林而居的鳥類學習的，讓人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松鼠是智慧型的動物，它似乎知道行為所導(dǎo)致的結(jié)果。比如，你追打一只松鼠，它寧可穿越田地奔向遠處的山林，也不會匆匆爬上田邊地頭的某一棵孤立的樹。畢竟一旦選擇了一棵孤立的樹，追擊者就會很容易地在樹下用武器將其擊落。如果是碰到獵狗的追攆，情急中的松鼠不是鉆洞就是上樹，哪怕是一棵孤立的樹也會選擇。這樣，如果沒有獵人的幫助，再聰明的獵狗也奈何不了一只小小的松鼠。事實是，我父親馴養(yǎng)的一條獵犬，曾先后追攆放倒過五六頭前來糟蹋苞谷林的野豬，但卻從未追到過一只前來偷食東西的松鼠。

松鼠的皮毛雌雄有別。雌松鼠一般呈灰褐色，而雄松鼠一般呈金黃色，多少流露出了一些高貴的成分，于是劫難也就由此而至。在一些年月，皮貨商搖著撥浪鼓前來鄉(xiāng)間收購毛皮，雄松鼠皮也在其中。于是寂靜的山林與山澗被人群攪翻了，許多雄松鼠最終無路可逃，被追捕者結(jié)束其性命而扒走毛皮。這些毛皮最終出現(xiàn)于城市高檔服裝的衣領(lǐng)之上。據(jù)說不僅再現(xiàn)高貴，而且還非常保暖。

多年之后的今天，故鄉(xiāng)難以見到松鼠了。村莊四周的大部分山林都被開發(fā)成了果園，大小山澗里的植被和水流也日漸稀少。其結(jié)果是，即便松鼠不被人為追殺，也因逐漸失去繁衍生息的領(lǐng)地而無法正常生存。松鼠的消亡過程是悄無聲息的，以至于人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今天的生活與昨天有什么不同。而松鼠的生存希望有一天以悲劇徹底結(jié)束時，也許人之為人的諸多難題會隨之出現(xiàn)。萬物榮而人榮，萬物衰而人衰。須知，一個物種的消亡并不可能給人帶來更好的生存機會，哪怕是一只小小的松鼠也不例外。

二

對有過山鄉(xiāng)生活經(jīng)歷的人來說，野兔算得上是最熟悉的野生動物了。印象中野兔要比馴養(yǎng)的家兔大，耳朵要長，體毛更密，多為灰色，偶見有茶褐色。一旦在野地里受驚之后奔跑起來就像一道劃過的閃電，很快就蹤影全無。

野兔是食草動物，故而與農(nóng)民的生存環(huán)境有了密切的關(guān)系。因為凡是農(nóng)民居住的地方，少不了要盤田種地，其結(jié)果是除了田地里的莊稼之外，田邊地頭的草也會長得格外茂盛，野兔的食物自然也就有了充分的保證。于是，野兔就會不失時機地離開山林，將自己的活動區(qū)域擴大到田野和牧場。如此一來，野兔也就別無選擇地進入了人的視野，隨即增加了被人獵捕的機會。好在野兔有一雙既有力量又能彈跳的后腿，故而常常能夠有驚無險地逃過獵犬的追捕乃至躲過獵人的槍彈。我在山鄉(xiāng)生活的近二十年間，家中馴養(yǎng)過的一條優(yōu)秀獵犬，曾在苞谷林中追捕咬死過偷食的野豬，但就是從未看見它咬死過進入菜園偷食的野兔。而對野兔的每一次追捕，我家的獵犬最終總是徒勞而返，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有興趣追捕野兔了。自然，我家的田地里，便常有了野兔出沒的影子，我也暗中成了一名野兔觀察者。

在對野兔的觀察過程中，我很少見過野兔食草的情景。倒是我多次看到野兔喜歡吃蔬菜和黃豆葉的貪婪樣子：耳朵豎得很硬，顯出機警十足，小嘴頻頻地咀嚼，然后急急地下咽，似乎明白機會不會太多。其實，對于一兩只野兔，無論是蔬菜還是豆葉，即便吃飽也吃不了多少。但偏偏是野兔的集體享樂意識很強，因而很快你就會發(fā)現(xiàn)，一群野兔已經(jīng)悄然地出現(xiàn)在你的田地里，如不及時制止，蔬菜和豆葉都會被吃個精光。有一次我見一群野兔在蔬菜地里大啃特嚼之時，便躡手躡腳地臨近，然后裝作憤怒不已地大喊一聲。你猜怎么著？一群野兔并沒有迅疾逃走，而是一致睜大了雙眼停止了咀嚼，對著我這個不速之客進行了短暫的審視，然后才相互感應(yīng)似的立即四散而去。而一群野兔逃走之后，我首先感到的不是蔬菜被吃的惋惜，而是一種莫名的悵然若失……

在田地里吃飽之后的野兔是不是就很快起身回到山林中的小窩呢？帶著這個問題，我曾經(jīng)在田地里注意觀察過，結(jié)果并非如此。吃飽之后的野兔，也會常常進行讓人耳目一新的娛樂活動。最常見的是相互追逐，在追逐中互相親親嘴或拍拍背。而最精彩的當然是相互“拳擊”和跳“圓舞曲”了。常常是，兩只健壯的野兔，雙雙用后腿站立，然后拿兩只騰空的前掌打斗，仿佛是拳擊比賽。而前掌相互擊打時連續(xù)發(fā)出的清脆聲音簡直出人意料，畢竟人在八九米之遙都能聽得很清楚。至于跳“圓舞曲”則是“拳擊”之后的節(jié)目，兩只野兔還是繼續(xù)著“拳擊”的架勢，只是相互擊掌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隨之增加的是兜圈子，一圈一圈地循環(huán)往復(fù)，情形極像跳雙人圓舞曲。

俗話說，狡兔有三窟?？晌以卩l(xiāng)村與野兔為鄰的歲月里，我連野兔的“一窟”都沒看見過。野兔之機靈和對人類始終保持的警覺狀態(tài)，由此可見一斑。在山鄉(xiāng)，野兔的主要天敵是飛翔于天空中的蒼鷹。野兔在田野中出沒的時候，很有可能就是蒼鷹在高空進行偵察的時候。一旦時機成熟，蒼鷹就會從高空如閃電般地俯沖而下，先用雙翅將地上的某只野兔擊暈，繼而凌空掠走。有一次正好一只野兔被蒼鷹擊暈時被我撞見了，于是趕走了蒼鷹，將受傷且被驚嚇到的野兔抱回了家，為其包扎了傷口，放入籠中馴養(yǎng)，喂以綠葉鮮菜，然而并不見其靈動與機警，反而日漸萎靡不振，狀若標本。無奈之下，傷口剛剛愈合就將其釋放了。結(jié)果一出竹籠，只見其后腿在身下猛力推動向前竄去，箭一般射入了田野。

故鄉(xiāng)的山野，曾經(jīng)是野兔的樂園，可多年之后則再難見其蹤影。據(jù)母親說，縣城的大小餐館時常派人來山村收購山野動物，而最先被捕殺滅絕的是田野和山林中的野雞和野兔。

記得美國現(xiàn)代作家梭羅在其《瓦爾登湖》一書中這樣寫道：“要是沒有兔子和鷓鴣，一個田野還成什么田野呢？因為它們是最簡單的土生土長的動物，與大自然同色彩、同性質(zhì)，和樹葉、和土地是最親密的聯(lián)盟。”說實話，我每次重溫梭羅的文字時，內(nèi)心總是難以平靜。因為如今我們面對的殘酷事實是，野兔已經(jīng)從越來越多的土地上銷聲匿跡了。梭羅還說：“不能維持一只野兔生活的田野一定是貧瘠無比的?！比绱苏f來，我們所失去的其實并不只是一只野兔??！

三

在我的印象中，故鄉(xiāng)山野草木間常見的是穿山甲開鑿的洞穴，但少見的卻是穿山甲的身影。

我對穿山甲產(chǎn)生尋覓興趣，來自于祖父對我說過的一句話：“一只穿山甲，從生到死努力做的一件事就是鑿?fù)ㄒ蛔?，然后穿越一座山，最后幸福地死在山的那一邊?！倍l(xiāng)村孩子常唱的古老歌謠里，也有穿山甲的詞句：“穿山甲，穿山甲，能鑿洞，能穿山，占鰲頭，登上甲?！?/p>

很顯然，在鄉(xiāng)親們的心目中，論勤勞、論堅韌和論志向，穿山甲是動物世界里的“狀元”。事實果真如此嗎？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尋覓到穿山甲，看一看這個“狀元”動物到底長什么樣子，到底如何善于鑿洞。

機會終于來了。那是八月的一個星期天，我和表哥各帶一把小鋤頭到村外的一片山野間采挖“重樓”，又名“七葉一枝花”。此中草藥專治疔瘡腫痛，跌撲傷痛，蛇蟲咬傷，驚風抽搐。村里的醫(yī)療站常年收購重樓，給上學的孩子們提供機會掙點錢購買紙張筆墨。為尋找七葉一枝花，我跟著表哥在山野間鉆草叢、穿樹林勞累了大半天，正當兩人累得有點上氣不接下氣而不得不駐足小憩時，不遠處半陰半陽的草叢中，有一片異常熟悉的植物突然映入眼簾，讓我驚喜不已而連聲說“是七葉一枝花，是七葉一枝花”，然后輕移腳步去撫摸一株又一株七葉一枝花的莖，那冰涼爽滑的感覺立刻傳遍全身。興奮不已的我和表哥接下來準備采挖七葉一枝花時，突然聽到近旁的草叢里似乎有動靜。我和表哥握緊鋤頭壯著膽子慢慢走近一看，只見一堆赭紅色的新鮮泥土邊有一個新鮮洞口，洞里有動物鑿?fù)恋穆曇簟！笆谴┥郊住保砀缡紫冉谐隽寺?。驚喜中，我對表哥說：“還沒有見過穿山甲呢，怎么可以見到它？”表哥說那只有一個辦法，我們朝洞口挖，把洞口挖大挖深，就可以看到穿山甲了。于是，我和表哥便立即交替著開挖穿山甲的洞口，深洞中的穿山甲似乎感覺到了危險的逼近，也似乎加快了挖洞的速度，最明顯的感覺是地下傳來不停的鑿?fù)谅?。因此，盡管我們努力追挖，但終究見不到穿山甲的影子，最終只好放棄。我悶悶不樂地回到家中將情況告訴祖父時，想不到祖父哈哈一笑說：“穿山甲的藏身洞至少有四五米深，怎能輕易挖得到呢？”祖父收起笑容后又嚴肅道，“不要再去尋看穿山甲，當心驚著你晚上睡不著覺呢！那是一只不好看的尖嘴獸，全身覆蓋著黑色鱗片的一個怪物。”

其實，要看穿山甲并不難。只要在山野間發(fā)現(xiàn)一個新鮮洞口，然后不遠不近地守著它至半夜，就有可能看到穿山甲出來活動的身影了。那時，只要手電筒一照，穿山甲的樣子就讓人終身難忘了。很清楚地記得，是守山地的表叔有一天到家里吃過晚飯后，說要領(lǐng)我到他的山地窩棚搭伴過夜。其實他是給我尋找機會看穿山甲。我跟著手拿電筒的表叔，來到山野里的一片林地間，守住了一個穿山甲洞口，最終實現(xiàn)了想看穿山甲的愿望。

盡管穿山甲的形象不佳，但村里人對穿山甲還是有好感的，因為它不是惡獸，而是益獸，因此鄉(xiāng)親們從不傷害它。村外的田地，由于深更半夜常有穿山甲光臨，便減少了蟻災(zāi)的發(fā)生。穿山甲的食物主要是螞蟻，它能在山林或田地里精確地捕捉到螞蟻窩的地下位置，然后施展它的打洞本領(lǐng)，將深藏地下螞蟻窩里的螞蟻一掃而光。記得村外有一棵百年老核桃樹，地下的老樹根常被白蟻蛀食，是穿山甲常常在夜里來鑿洞捕食白蟻，核桃樹才不但活了下來，而且年年結(jié)果，讓村里的孩子們每年秋天享用到鮮香的核桃果。

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見穿山甲，竟然是在一個寒風勁吹、滿天煙塵的大白天。記得我在縣城讀高三放寒假回家，汗流浹背走了三十里山路，還未進村就遠遠望見西山上濃煙沖天。情急之中，我跑進煙塵彌漫的村里，一臉愁容的祖父說：“昨晚光打雷不下雨，雷擊山頂樹木引發(fā)山火，熊熊燃燒的朽木疙瘩，紛紛從山頂滾落到山腳，整座西山立馬就全燒起來了，這么大的山火根本沒法撲滅，山上不能飛只能跑的動物可要遭殃了?！睘榉乐股交鹜{山下的村莊，太陽偏西時我跟著村里的一群成年男子守護在村后的一條山溪邊，隱隱約約地聽到山上有動物在慘叫。突然，一個籃球般大小的黑球從高處的煙火中滾落到我的腳邊，嚇得我一聲尖叫準備開跑，表叔卻拉住我說：“別怕，別跑，這是穿山甲?！庇谑谴蠹页錆M好奇地圍著一個黑球看，不久黑球慢慢鼓脹、變形、伸展，成為一只仰躺著的大穿山甲。這只火里逃生的大穿山甲，四肢緊緊地懷抱著一只還在哺乳期的幼小穿山甲，雙眼流露出驚恐絕望的神色。見此情景，圍觀的人群隨即紛紛讓開。而感到?jīng)]有了危險的母穿山甲，快速翻過身子，用寬厚的長尾巴覆蓋著小穿山甲的身體，母子慢慢挪移到山溪邊，鉆進了一片隨風搖曳的蘆葦叢中。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期，故鄉(xiāng)山野的穿山甲開始被大量搜捕。據(jù)說穿山甲的鱗片是名貴中藥材，吃穿山甲還能滋補身體，于是一些販賣野生動物的不法之徒，便遠道而來鼓動鄉(xiāng)親們不斷上山尋找穿山甲，甚至提供捕殺穿山甲的各種工具。兩三年之后，鄉(xiāng)親們雖然獲得了一些鈔票，但山野間卻再也沒有了穿山甲鑿洞的痕跡。我從城里返鄉(xiāng)探親時，祖父不無憂傷地對我說：“其實，穿山甲并沒有鑿?fù)ㄒ蛔?，也沒有穿越一座山，更沒有幸福地死在山的那一邊，而是慘死在鄉(xiāng)親們一時糊涂的狠心里?！?/p>

山村的田地，由于沒有了穿山甲時常光顧，便開始出現(xiàn)了難以治理的蟻災(zāi)。農(nóng)作物的收成也一年不如一年，種田無望的年輕人便開始紛紛背井離鄉(xiāng)進城打工。

村外的那棵百年老核桃樹，先是不結(jié)果，接著慢慢地枯死，最后在即將進入新世紀的最后一天夜晚，在大風呼嘯中轟然倒下，展現(xiàn)了一群白蟻的驚人破壞力。年邁的父親隨后在電話那頭向我訴說情況時，我長久地默然無語。

其實，一切變化都有跡可循，許多結(jié)果都有原因可查。

四

在故鄉(xiāng)，鄉(xiāng)親們常把猴子稱為山猴。在一些年月里，山猴曾與人們和諧相處、相安無事而各得其所。以至于多年后遠居異鄉(xiāng)的我，少不了常想起那人猴相處的美好歲月。

我從小生長的那個小山村，除了被溪水纏繞和群山環(huán)抱之外，只有一條羊腸小道通向山外。隨著小山村人口的不斷增加，廣種薄收的原始耕作方式也得以不斷延續(xù)。如此一來，每一塊新田地的誕生，其代價是一片森林的消失和一群動物的離去。即便是這樣的日子，不斷退守的猴群也表現(xiàn)出了最大的寬容與忍耐。它們的主食還是山上的野果，絕少深入田地糟蹋莊稼。記得我童年時期到林邊的草地放牧時，經(jīng)?？匆娪刑鴺渑侍僖捠骋肮暮锶?，它們在山林間顯得悠然自得。最感人的是，小猴常常被母猴寵愛著，一有風吹草動，就被母猴抱在懷里或是背在身上遁逃……

當小山村的田地日漸擴展到山間時，猴群和其他野生動物只好遷移到有森林覆蓋的山頭上。面對不斷退守的艱難處境，森林動物也并非表現(xiàn)出一再的容忍。它們的最大舉動就是開始四處糟蹋田地里的莊稼。而與人爭食的結(jié)果是，小山村開始向遠離村莊的田地派駐了守青人。我的表叔就是在這樣的日子，當上了莊稼看守者。為了盡好守青的職責，膽大心細的表叔還將自己的窩棚搭在了山林與田地之間的一個制高點，還另外立了一個手持彎弓的稻草人。每天夜晚，表叔將那桿烏黑的老火槍填上火藥，然后朝天放上兩槍，那巨大的響聲便久久地回蕩在寂靜的山野。這一招果然厲害，森林動物不敢在夜間潛入莊稼地了?？蛇^了不久，猴群不再理會這種槍聲威脅。很快，表叔發(fā)現(xiàn)猴群夜間偷食青苞谷之后，便開始進入田地秘密巡視。每次夜巡之前，他都要先把黑色火藥倒入老火槍的槍管，然后再加入一些干豌豆。在田地里一旦察覺有入侵的猴群時，表叔首先會大吼一聲，然后就是驚天動地的一槍……受驚嚇的猴群自然拼命逃入黑森林，之后一般五六天不敢再來。我曾問表叔為何槍管里只加入豌豆而非鐵粒小丸。表叔說千萬不能加入鐵粒啊，否則會有山猴喪命的。而選用干豌豆做槍子的話，從槍口中射出的豌豆早已被爆燃的火藥燒焦了，這樣即便打到山猴身上也沒關(guān)系?。÷牭饺绱私忉?，我才明白表叔是愛護猴群的。然而，猴群卻并不這么認為，它們開始伺機回擊表叔了。

記得有一天下午，我離開小山村到表叔的山地窩棚與他一同過夜。夜里叔侄倆睡得正香時，被表叔驚嚇過多次的幾只猴子悄悄包圍了窩棚，然后抽開了窩棚上的茅草，再悄然進來撒完尿之后抱走了幾件衣服。早晨醒來我正為找不到衣穿而大惑不解時，表叔卻無奈地說，都是那群山猴干的“好事”。接下來，表叔用床單裹緊我的上身，要我趕緊回村另找衣服。發(fā)生這樣的尷尬事后，我想表叔會因憤恨而往老火槍里加填鐵粒丸子了。但事實并非如此。表叔反而不再放冷槍了，而是在窩棚旁的楓樹上懸掛了一口舊鐵鍋，一旦感覺地里有動靜時，便叮叮當當?shù)匾魂嚸颓谩?/p>

猴子是最有靈性的動物。人做的簡單體力活計，猴子大都能夠做好。記得表叔曾告誡過我：生活在山里，最不能得罪的其實是猴子。而在小山村里，鄉(xiāng)親們普遍認為，人是由猴子變化而來的，因而追捕猴子是不道德的。

然而，生活在小山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即便再善待猴群，也終究改變不了猴群后來所遭受的可怕厄運。有一年夏天，一伙手持步槍和沖鋒槍、身背大網(wǎng)與鐵籠的捕猴人來到了小山村，他們打著“給城市動物園提供猴子”的旗號，開始在山中大肆圍捕山猴。待兇狠的捕猴人撤走之后，群山寂寞了，森林靜謐了，山猴絕跡了。不久有消息從外面?zhèn)鱽恚耗切┍徊蹲叩暮镒悠鋵嵈蟛糠植]有進入城市的動物園，而是被人高價買走后宰殺取腦給人食用。據(jù)說，猴腦是治癲癇的特效藥。聽到這樣的消息時，村民們既悲哀又喟嘆，說早知如此，當初寧可拼命也不準那些人捕猴??！

故鄉(xiāng)的猴群永遠地消失了，而沒有了猴群自由出沒的那些熟悉山野，隨之失去了往日的生機，寂靜得讓人心里發(fā)慌。

五

五十年前，在群山環(huán)抱的偏遠小山村，我是一個整天手拿皮鞭的牧羊少年。白天，我趕著一群黑山羊，到村外的空曠草場放牧；晚上則在忽明忽暗的煤油燈下，津津有味地聆聽奶奶講述她的過往生活，其中與百獸之王老虎發(fā)生的沖突經(jīng)歷，曾讓我感到膽戰(zhàn)心驚，繼而夜不能寐。以至奶奶過世多年后的今天，當我在電腦鍵盤上用五筆輸入法敲打“老虎”二字時，心中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沉重。

在二十世紀之初的一些年月，我那尚處幼年的奶奶曾隨其親人在大西南的云嶺山川流浪與遷徙。也就在這一艱難過程中，她的幾個親人曾先后遭到老虎的襲擊而致死或致殘。那是老虎吃人的故事到處流傳的年代，也是每一座高山都有老虎出沒的年代。

奶奶在老虎出沒的山野誠惶誠恐地長大?？捎幸惶炷棠痰母赣H在山地里遭到一只白額老虎的襲擊慘死時，手握一把長劍的奶奶卻最終沒有勇氣去拼命刺殺那只白額老虎，而是抹著眼淚與親人們一同放棄了正在建設(shè)著的林中家園，繼而下山安家落戶。此后，那只白額老虎再也沒有下山來襲擊，而是時常在晨昏時分的雄峰絕頂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吼嘯，于是群山肅穆，于是百獸安靜。而在山腳下生活著的奶奶和她的家人，在感到恐懼的同時又感到了某種滿足。滿足于人與老虎之間互不侵犯而和諧共生的一種可能。

記得奶奶回憶起與老虎相關(guān)的那段歷險生活時，不無傷感而又睿智地對我說過，其實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她對老虎充滿了深深的仇恨，因為老虎曾經(jīng)奪去她父親的性命?？珊髞頋u漸明白，她的親人之所以遭到老虎的兇狠襲擊，根本原因是親人們首先侵犯了老虎的領(lǐng)地。與其他動物不大相同的是，老虎的地盤觀念很強，它一般不輕易放棄自己的領(lǐng)地。一旦有入侵其領(lǐng)地者，它都很快主動予以襲擊，拼死也要捍衛(wèi)自己賴以生息的空間。奶奶正是明白了這一點之后，才漸漸消除了對老虎的仇恨，而尋機殺虎的那一把雙刃長劍和那一桿雙筒獵槍，到我記事時，看到它們在一處墻角，已經(jīng)銹蝕成了沒有實用價值的家庭文物……

在故鄉(xiāng)的群山中，作為百獸之王的老虎到底什么時候開始被人持續(xù)獵殺，就連曾活到九十四歲高齡的奶奶也說不清楚。奶奶說只記得有一些年月，從山外來了一批又一批素不相識的打虎隊，他們鉆森林爬高山，然后時常傳來依稀槍擊聲。而在我的記憶中，故鄉(xiāng)山野的最后一只老虎是被人設(shè)了陷阱而捕獲的。那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的一個寒冷冬日里，一個七歲鄉(xiāng)村少年的驚恐目擊中，從山中而來的一群陌生人，將四方形的一個大鐵籠抬進了村里，鐵籠中關(guān)著一只氣息奄奄、兩眼暗淡的棕黃白額大老虎。這一群講著外地方言的陌生人，在村購銷店里說說笑笑、買吃買喝之后，才將黑色的虎籠抬出村外，最后在村人的無言目送中走上通往縣城的山路。那些年，在縣城的一些煙酒專賣店里，公開銷售著價格不菲的虎骨酒。

自從故鄉(xiāng)的群山?jīng)]有了老虎之后，山腳下生活著的父老鄉(xiāng)親便不再懼怕高山了。他們像進入自己的菜園子一樣坦然地反復(fù)進入山中或砍伐或開荒，把一座又一座山峰弄得千瘡百孔。群山上的動物也日漸失去森林的護佑與生存保障，一些動物的消亡則導(dǎo)致了另一些動物的無限繁殖。有一年，鄉(xiāng)親們在山里墾種待收的一大片苞谷林，竟在一夜之間被遷徙而過的數(shù)百只猴子一掃而光。對此奶奶只說了一句話：“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

在群山無虎的年代，我注定無法聆聽到真正的虎嘯。盡管多年后我在省城的一個動物園中，近距離地仔細觀看過幾只大老虎，但與奶奶當年曾經(jīng)給我描述過的兇殘老虎相比較的話，我所看到的其實已不是真正的山野老虎了。那些豢養(yǎng)在鐵籠中的貓科動物早已失去了原有的本性，它們在飽食終日中變得溫順而沒有了虎威。相關(guān)資料表明，目前全世界的老虎大部分被豢養(yǎng)于世界各地的動物園內(nèi)，真正的野生老虎的數(shù)量已經(jīng)不多。究其原因，除了過度的濫捕濫殺之外，最主要的是人類破壞了老虎的正常生存環(huán)境，使老虎的活動范圍和生存空間變得愈來愈小，由此減少了老虎的食物來源，以至野生老虎根本不可能正常地生存與發(fā)展。

故鄉(xiāng)的群山，曾經(jīng)因老虎的時常出沒而變得異常神秘，成為不可輕易侵犯的神山。奶奶曾經(jīng)是一個見證者，也是一個難得的開悟者。而沒有了老虎出沒的那些山峰，也很快在鄉(xiāng)親們的心目中失去了威嚴與神圣。對此，年邁的奶奶并不高興。她生前常常在家里嘮叨：“人啊，什么都不怕了，那才可怕呢?！?/p>

從生態(tài)倫理的角度來說，人與老虎在自然界中都有共同生存的權(quán)利。即便老虎再兇猛，也從未對人類的生存與發(fā)展構(gòu)成過主要威脅。群山無虎，并非我們的生存福音，而很有可能是我們將要面臨一些生存難題的開始，這絕非危言聳聽。

值得慶幸的是，進入新世紀之后，故鄉(xiāng)的那些無虎群山已劃入國家天然林（修復(fù)）自然保護區(qū)，實施最嚴格的封山育林管理。真心期望將來有一天，故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能在茂密森林覆蓋的群山中，重新見到久違的眾多山野動物，甚至可以聆聽到傳說中的高山虎嘯。

六

回不去的故鄉(xiāng)，抹不掉的記憶。當我追憶敘寫完與故鄉(xiāng)山野有關(guān)的松鼠、野兔、穿山甲、山猴和老虎之后，感到內(nèi)心輕松，不再如鯁在喉。畢竟很多年了，對于故鄉(xiāng)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了解，我的憂慮總是多于喜悅。

記得三十多年前，我首次閱讀到聯(lián)合國大會（1982年10月28日）通過發(fā)布的重要文獻《世界自然憲章》時，內(nèi)心可謂震撼不已。因為對我而言，那不僅是生態(tài)理念的洗禮，更是生態(tài)意識的覺醒。至今還記得文獻中令人難忘的一句話：“每種生命形式都是獨特的，無論對人類的價值如何，都應(yīng)得到尊重，為了給予其他有機體這樣的承認，人類必須受行為道德準則的約束?！?/p>

在人類居住生活的陸地上，野生動物作為生態(tài)系統(tǒng)的重要組成部分，其通過食物鏈的能量交換，對維護自然生態(tài)平衡起著重要作用。因此，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人為引發(fā)的生態(tài)失衡與生物危機，都有可能殃及全人類。只是最初很少人在意一場局部災(zāi)難，比如一場山火，一次旱災(zāi)，一個物種的滅絕，甚至是一個村莊或一座城市的消失，直至這場災(zāi)難和每個人息息相關(guān)，然而等到此時方才反省時，一切都為時已晚了。

只要停止侵犯野生動物的生存空間，并與野生動物保持適當?shù)陌踩嚯x，人與野生動物就會擁有各自的健康生活環(huán)境而不會相互傷害，繼而實現(xiàn)和諧相處與共生共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