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東黎

我看著那些歲月如何驅馳，熬過了冬季，便迎來了春天?！罅_《瓦爾登湖》在本世紀初，曾有位學者前去拜訪100歲的哲學家伽達默爾。

壹

伽達默爾開創(chuàng)了20世紀影響最大的哲學流派之一：詮釋學。做過德國哲學學會主席，更以其長壽為中國讀者所熟知：這位老先生1900年出生，活到了2002年。

探問他有什么“長壽秘訣”。百歲哲人回答：“唯一的長壽秘訣，就是50年來未看過醫(yī)生。”——即便在他自己拄了幾十年拐杖的情況下。他還把自己的健康“歸功于做化學家的父親”，說從小父親就通過各種實驗，向他展示藥物的副作用和危害， 所以他拒絕任何化學藥品，并堅持不與醫(yī)生和醫(yī)院打交道。

伽達默爾并不反對現(xiàn)代醫(yī)學，恰恰相反，他認為醫(yī)學或能成為挽救現(xiàn)代科學危機的一個突破口，成為撬動人類知識轉型的阿基米德之點。生物化學導向的醫(yī)學范式之種種弊端，正促使現(xiàn)代醫(yī)學向整體醫(yī)學的思維上靠攏。伽達默爾的哲學整體觀，正可以幫助我們了解目前醫(yī)學發(fā)展的尷尬處境。

2016年底，扎克伯格聲明出資至少30億美元，來創(chuàng)立Bio hub研究中心，希望以此“治療、管理并預防一切疾病”。大致在同一時間，微軟也表示計劃在2026年前“解決”掉癌癥。Facebook另一位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肖恩·帕克也承諾，捐資數(shù)億美元來對抗癌癥。還有兩位慈善家貢獻了14億美元給布羅德學院研究中心及斯坦利精神病學研究中心，試圖攻克精神分裂及遺傳性精神病。半個多世紀以來，西方的商業(yè)精英一直有類似的情結和野心，渴望在健康和疾病領域能有所建樹。

有人說人類的身體好比機器。機器、電腦等不會進化，然而生物體是會進化的。人類雖然逃脫了進化的束縛，但人類仍要依賴于地球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和地理化學系統(tǒng)。現(xiàn)代醫(yī)學和上述硅谷或華爾街精英們對疾病問題的解決思路，依然在以物理學的解釋范式統(tǒng)括生物學的個性存在，依然抗拒著伽達默爾的“整體醫(yī)學觀”，依然不具備終極的本體化意義。

治療可以“精準”，瀕死可以“冷凍”，人類努力破譯和解碼著“大自然放置在疾病里的真理”（福柯語），“天下無病”的生命圖景似乎越來越清晰，目標越來越接近。然而在現(xiàn)實中，人類根本無法擺脫疾病的糾纏。

人類基因組測序后這20多年來，似乎并沒有讓我們看到人類鏟除自身疾病的曙光，產生的新藥物和治療方法也少得可憐，患有癌癥、過敏癥、糖尿病、肥胖癥等疾病的人變得越來越多。

在這幾十年間，科學家針對特定基因進行了持續(xù)的試驗，增刪編輯，結果試驗動物的壽命確實較大程度地延長了，有些還增加一倍以上。然而經過基因工程處理而得以壽命延長的動物，產生了不少生理缺陷，有的矮小丑陋，有的不能生育。極少數(shù)沒有缺陷的，生存能力總感覺弱不少，不能在實驗室以外的環(huán)境中正常、自由地生活。

每年在美國出生的50萬例早產兒中，大多數(shù)都接受常規(guī)抗生素治療，哪怕許多情況下沒有感染證據(jù)。現(xiàn)在，越來越多的醫(yī)生和科學家開始擔心，這些藥物可能會損害嬰兒發(fā)育中的腸道菌群，并增加之后患病的風險。

自以為受現(xiàn)代醫(yī)學庇護，人們越來越不接受死亡。大部分死亡在現(xiàn)代人類看來，都是非正常死亡。而人又是必死者。在疾病的意象里，有一個“膏肓之謎”：像小鬼一樣的疾病就躲在這膏肓之間，使所有高明的醫(yī)生都無力回天。

“膏肓之間”是一個無法抵達的絕對空間，喻示醫(yī)學存在著永恒的盲點，無法抵達全知、全能、全善之境，就像我們視覺神經連接視網膜處其實有一塊視覺盲點，無論往哪兒看，都會有個古怪的洞一樣。但是大腦自動填平了這個洞——將雙眼的輸入結合在一起，假定鄰近位置的視覺性質類似。這意味著我們視覺的一部分實際上是假的，是由潛意識創(chuàng)造的，是欺騙自我的假象。

科學試圖解釋世界是如何來的，生命又是怎樣誕生的，組成萬物的是什么，同時也誠實地表達了“我們不知道生命的意義是什么”。同樣，科學也并沒有在人類的身體里發(fā)現(xiàn)這個“膏肓”究竟在什么位置。

我們可能是這個地球上唯一早就知道自己的個體，乃至種族，都終將死亡的物種；醫(yī)學無論如何進步，也無法做到包治百病。高精尖的醫(yī)療技術，除了讓瀕死的痛苦略為延長外，根本無力阻擋死神的腳步。在人類對健康的所有執(zhí)念里，一半是希望，另一半，只能算作是奢望。

人類不能鏟除自身的所有疾病與痛苦，包括來自外界的各種侵襲。有研究證明，病毒可能有數(shù)百萬，甚至數(shù)萬億種，但是迄今人類只命名了6，828種病毒，已知其中250種會感染人體。自然界無所謂健康不健康，它只要整體管理平衡就好。對人而言，完全的健康也是根本不存在的?！肮タ思膊　薄跋麥绨┌Y”之類，最終只能是一個無物之陣，因為“疾病”本身，就不是一個可以被客觀化的對象，也就無法成為一個“待解決”的問題。

貳

不同的自然環(huán)境、歷史分期與社會文化背景，不同的生產和生活方式乃至個人行為方式，都可以導致疾病的發(fā)生。具體到自然環(huán)境因素，比如氣候環(huán)境（溫度、濕度、風雨雷電等），地理環(huán)境（江河、濕地、土壤、水質等），天體運行狀態(tài)（日食、月食、朔日、望日等），環(huán)境污染、環(huán)境微生物和寄生蟲感染等，其致病的共同特點是，可直接作用于人體生理結構和機能，使之發(fā)生異常變化，引發(fā)軀體性疾病。人類患上的現(xiàn)代病如心腦血管病、糖尿病和癌癥等，很可能是在有意識地對抗，或者逃避了自然影響、自然選擇后導致的，而且這些疾病，又是人類基因組正在緩慢衰敗、累積有害突變的征兆?，F(xiàn)在已有越來越多的證據(jù)開始出現(xiàn)，甚至有了一個專有的名詞：“突變載量遞增”。

曾經暴發(fā)、流行過的傳染病，通常是人與自然矛盾激化的產物。比如這二十多年來，在全球多國暴發(fā)的某些蟲媒傳染病，如瘧疾、血吸蟲病、登革熱等，都與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失衡、與環(huán)境和氣候變化有較大關系。自然變化在先，人體順應自然的變化在后，總有一定的滯后性，但總歸要來，而且這種滯后性，又為追溯源頭增加了難度。

病痛有害也有益。一次大的疾病流行之后，對人類健康和生物多樣性的保護產生嚴重影響；當然，群體的免疫水平會有所提高。一年之中偶爾患幾次感冒的人，比起從不患感冒的人反而不易患癌癥。身患慢性疾患之人，日常更注意身體的保養(yǎng)，其猝死率遠比那些平素非常健康的人要低，因其身體更具有韌性，不易遭受突然的死亡。

有醫(yī)生觀察到，某種過敏性鼻炎，實際上是一種水代謝性疾病。它的周期性發(fā)作，可能只是對腎臟排泄功能不足的一種代償。醫(yī)生想辦法努力控制住鼻炎，不讓其發(fā)作，反而可能導致尿頻、腰痛等腎臟疾病的癥狀。

某些殘疾形成后的病理穩(wěn)態(tài)，可以視作某種相對健康的狀態(tài)，如果打破這種病理穩(wěn)態(tài)，反而可能對機體有害。曾有一位耳聾了幾十年的病人，突然聽力意外恢復，竟然再難以適應有如新生般的自然與社會環(huán)境，出現(xiàn)了很嚴重的身體問題。

現(xiàn)代醫(yī)學一再降低疾病門檻，將疾病表征當成疾病本身，高血壓、糖尿病、高血脂等診斷標準一再放寬，甚至腫瘤病理診斷標準也不斷放寬，醫(yī)學進步反而使得健康人越來越少。甚至正常的精神應激反應與狀態(tài)，也變成了疾病，如焦慮癥、多動癥、行為異常、肥胖、睡眠障礙、脫發(fā)等，都成了重要的醫(yī)學和疾病特征。我們不知道，有很多時候，有些疾病的定義，只是在為醫(yī)療和醫(yī)藥開發(fā)拓展市場而已。

在自然界里，進化這件事本就是如此。因環(huán)境變化，一項功能喪失，另一項功能往往便應運而生，經過漫長孕育，終于取而代之，一切都是動態(tài)的、有目的的。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當人們看清這一點后，健康指標的數(shù)學化開始不斷被質疑。

我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都是基于觀測的結果而形成的解釋系統(tǒng)。美國哲學家托馬斯·內格爾曾向我們解釋“感受性”在物理與感官之間的互不兼容，“頭疼時的痛感、酒的香味、傍晚暗紅色的天空”。這些描述一經表達，我們立即心領神會，然而我們永遠無法準確地傳導給對方那些物理因素，正如我們也永遠無法知道他人對于顏色、聲音、氣味、疼痛等的感覺“到底是什么感覺”。

生命的物質體現(xiàn)，不能等同或歸因于生命本身；生命所有的組成部分之和，也不能就認定為生命整體本身?，F(xiàn)代醫(yī)學將超出“正?！鄙飬?shù)范圍的情況定為疾病，卻將人類健康推向了另一種無法真實測知的境地。

疾病可以導致心臟增大超出正常范圍，但運動員的心臟常常超過正常大小并伴有心動過緩，卻不是病態(tài)；再比如說，人們可能遭遇假陽性和假陰性的診斷；還有更普遍的，很多人血糖或血壓在“不正?！狈秶?，但機體功能卻很正常。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人們可能會有由權威解釋者所建構、以自身愿意相信的方法和途徑來解釋的模型，直到它被更適用的版本所替代。

海德格爾認為，對象性絕不能囊括自然豐富的本質，這是一種自作聰明，反將世界和人類自身帶入險境。不止于醫(yī)學，擾亂自然系統(tǒng)之行為，比如熱帶雨林砍伐、大氣組成改變、海洋酸化，也令我們自身處于生存的危險之中。在醫(yī)學范疇，患者更不應是一個“待解決”的難題，一個被客觀化了的對象，等待著被執(zhí)行“對象化”的處理。

叁

雅典國王忒修斯從克里特島歸來時，共搭乘了30艘船，被雅典人留下來作為紀念。隨著歲月流逝，船板逐漸腐朽，當?shù)厝瞬粩嗍褂眯碌哪玖咸娲?，以求歷久彌新。最后，這些船的每根木頭都被相同材質換過了。

那么，這些船還是原本的忒修斯之船嗎？如果是，但它已經沒有最初的任何一根木頭了；如果不是，那么它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是的呢？

赫拉克利特也曾提出相似的悖論。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一切都是動態(tài)的，無論是河還是人，實際上都已經不同。在人體內，至少棲居著100萬億個細菌；在這個藍色星球之上，從山川湖海到無形空氣，每一立方厘米中都包含了億萬個細菌。在每一個瞬間，人與自然都在發(fā)生著寂然無聲而又斗轉星移般的變化。

生生滅滅，變易不居，這就是自然。人類從來都不是主宰，也許我們說不清楚人類是基因還是微生物的載體，但最起碼，我們從來都不僅僅是社會文化中的自己。生命系統(tǒng)的隨機性、堅韌性和可進化性，隨時在向我們提示著生命體復雜的活動規(guī)律。

用一種技術性目光去看待作為現(xiàn)代技術“對象”的患者，逐步忘記了患者作為人的“存在”，治療效果也就是不確定的。未來醫(yī)學要怎樣面對在生命研究中混沌中的秩序？

疾病很痛苦，但是痛苦背后，延伸著一條覺悟之路。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中，曾有人發(fā)問，所有秘密之中，最偉大的是什么？問題的答案是：每一天都有無數(shù)人死去，然而那些還活著的人，就好像會不朽一樣在生活。

肆

基因圖譜之外的生命圖景，到底是什么樣的？

誰都說不清楚。就從基因測序出發(fā)的精準醫(yī)學研究來說，基因特征又不過是可測量的一種暴露因素而已。在眾多因素之中，基因是否可以超越其他因素而勝出，就連這一點，都依然是未知數(shù)。

千萬年來，我們這個肉身在茫茫時空里，劃過了怎樣的命運軌跡？只能是滄海桑田，苦楚難言。直到20世紀，人類醫(yī)學才取得了一點成果，行之有效的藥物普遍得以應用，外科手術和術后護理也有了長足的進步，預防接種等公共衛(wèi)生預防措施得以加強。人類控制了鼠疫、黃熱病、脊髓灰質炎、結核病和其他傳染病，人類平均期望壽命顯著延長。

但畢竟，醫(yī)學是一門以群體利益、長遠成功率為重的純科學，與此同時，“醫(yī)學又是自然科學中最人文性的， 也是人文科學中最科學性的”。現(xiàn)代醫(yī)學要有意識地保持清醒，警惕一切對自然、對生命、對存在本身的干預手段。有時會想，人類用了幾千年甚至更長的時間與傳染病作戰(zhàn)，這百年來才初見戰(zhàn)果。面對流行不到100年的慢性病如癌癥等，也許我們太急于解決問題了。

一切試圖跨越不確定性邊界的人，都是癡妄的。一百年前的奧斯勒醫(yī)生就認定“醫(yī)學是一門不確定的科學，可能性的藝術”，無奈之余，所以才有特魯多大夫的教誨：“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撫慰”。

現(xiàn)代醫(yī)學必須走出自然的數(shù)學化趨勢與統(tǒng)計學崇拜。如生物學家劉易斯·托馬斯所說，生命是物質的高級運動形式，人更是生命中有靈性的一群，是生靈，不能簡單地降低為生物，不要輕易地去干涉，對于生命與生靈，沒有過多的干預，它們會更幸運、更自在。在大數(shù)據(jù)時代里我們要重建自然與健康的關系，就不要忘記百歲哲人的勸諭——伽達默爾在專著《健康之謎：科學時代的治療藝術》中，指出人類必須在“星辰之移動、大海之起伏、森林之勃發(fā)、田野之生機”中，去尋找人類醫(yī)學和健康的奧秘。醫(yī)學比哲學更接近整體，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醫(yī)學探求都聯(lián)動著物理、生理、心理、生物和生命的多個層級，貫通病毒、細胞、基因等品類，乃至人文、靈魂、信仰等全方位的價值領域。

天地無垠，四野寥廓。生生滅滅，無非自然。時下的疫情終將過去，而“后‘新冠’時代”之概念，已歷史性地置于眼前?，F(xiàn)在開始認真思考這些命題，已然帶有了幾分急迫之感。海德格爾認為現(xiàn)代人類的真正危機就在于：我們存在于一個“存在本身被極度遺忘、遠遠拋棄”的時代；這種難以言說的荒誕感，才是我們最終無力承受的生命之輕。現(xiàn)代醫(yī)學只有、也必須向生命哲學適度延伸，跳出直接、功利和實用理性的價值訴求，阻止工具理性過度染指自然與生命，以尋找自然與疾病的真諦為志業(yè)，并以此探求醫(yī)學與健康的終極關懷，叩問生命與存在的徹悟與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