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慶超

（長春師范大學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32）

老舍曾談及創(chuàng)作《貓城記》的原因：“自然，我為什么要寫這樣一本不高明的東西也有些外來的原因。頭一個就是對國事的失望，軍事與外交種種的失敗，使一個有些感情而沒有多大見解的人，像我，容易由憤恨而失望?！盵1]185可見，“國事”乃為《貓城記》重要的創(chuàng)作關切。

《貓城記》創(chuàng)作于1932年一·二八事變之后，“8月1日，長篇小說《貓城記》在《現(xiàn)代》第1卷第4期開始連載，至第2卷第6期（1933年4月1日）載完。”[2]“《大明湖》的稿子燒掉，《小坡的生日》的底版也殉了難；……施蟄存兄主編的《現(xiàn)代》雜志為滬戰(zhàn)后唯一的有起色的文藝月刊，他約我寫個‘長篇’，我答應下來；……這次寫的是《貓城記》?！盵1]185因此可以說，一·二八事變，以及并不久遠的九·一八事變，是《貓城記》重要的創(chuàng)作背景。而九·一八事變、一·二八事變之后，南京國民政府采取的“軍事上不抵抗，希望國聯(lián)主持公道”[3]27的外交政策，以及“一面抵抗、一面交涉”[3]56帶有“和日”[3]56傾向的外交方針，及其所導致的國土危機、軍事危機日趨加重的歷史事實，均構(gòu)成了老舍為之“憤恨而失望”的“國事”，以及“軍事與外交種種的失敗”。

老舍對“國事”的極度關切，決定了《貓城記》勢必涉及民族國家問題。對此，許多研究已從不同側(cè)面予以觸及，如：“《貓城記》是一部在奇特的形式里透著單純的思緒的作品。說它奇特，因為作家拉雜地把許多政治問題似是而非、或似非而是地寫入作品……說它單純，因為作家的出發(fā)點和終極目的，都只為了愛國?！盵4]“在老舍的作品中，還沒有一部象《貓城記》那樣涉及了如此廣闊的社會內(nèi)容。它寫到了一個國家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歷史傳統(tǒng)等各個方面，從而全面地表現(xiàn)了老舍對舊中國的黑暗現(xiàn)實的徹底否定態(tài)度，表現(xiàn)了他關心祖國的命運、關心人民的覺悟程度的崇高的愛國主義思想和熱情……”[5]“老舍的長篇寓言體小說《貓城記》捕捉了當時大量的社會現(xiàn)象，集中地體現(xiàn)了老舍三十年代初期的中國國情觀……”[6]“作為一個深愛著自己民族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老舍惟一的方式是使用手中的筆作為武器來揭露現(xiàn)實，讓國民充分認識到整個民族生存的嚴峻，借此來激勵起民眾的愛國熱情，凝聚起民族的力量，恢復民族現(xiàn)代性的文化想象。《貓城記》就是在這種時代氛圍中應運而生的。”[7]“老舍想通過教育人民的道路來改變中國現(xiàn)實的希望破滅了，這在作家的下一部作品——長篇小說《貓城記》里得到了反映。在這部作品里，作家對整個中國社會制度和國家組織進行了毀滅性的抨擊?！盵8]“老舍在《貓城記》中所表達的啟蒙思想與當時的主流思想是不盡相同的。老舍的啟蒙思想當然與主潮性文化啟蒙主義有相契合之處……可是，當小說的情節(jié)沿著他自己的精神理路一點點發(fā)展下去時，他沒有受限于傳統(tǒng)／現(xiàn)代、東方／西方這種二元對立思維，而是從更為合理的個人（國民）與民族（國家）關系的角度去踐行了思想啟蒙和文化批判?！盵9]在上述研究中，出現(xiàn)的“愛國”“寫到了一個國家的政治”“關心祖國的命運”“集中地體現(xiàn)了老舍三十年代初期的中國國情觀”“深愛著自己民族”“恢復民族現(xiàn)代性的文化想象”“改變中國現(xiàn)實”等話語，無疑屬于民族國家意識范疇。有關《貓城記》民族國家意識的揭示，正像以上研究所呈示的那樣，處于零散、隨機的狀態(tài)。鑒于此，本文試對該問題做一集中探討，察看一下《貓城記》所體現(xiàn)的民族國家意識的具體樣態(tài)，從而進一步探尋老舍的政治思想。

《貓城記》的民族國家意識，大致可概括為如下數(shù)種：(一)國家主權(quán)獨立意識；(二)人格決定國格的思想；(三)知識救國理念；(四)感時憂國精神；(五)戰(zhàn)爭衛(wèi)國思想；(六)殉國意識；(七)青年興則國興的認知；(八)強調(diào)國家公共性的傾向。下面，便就以上民族國家意識分而述之。

一、國家主權(quán)獨立意識

主權(quán)，是國家重要的構(gòu)成要素，“簡單地說，國家（state）作為一個政治概念，就是指一定地域之內(nèi)建立主權(quán)并通過一系列持久的制度實施權(quán)威的政治共同體?！薄叭藗兺ǔＳ脟覙?gòu)成三要素，即人民（population）、領土（territory）和主權(quán)（sovereignty）來概括國家的特點?！盵10]而國家主權(quán)的一個突出特點，便是獨立性。這從有關主權(quán)的定義中可以看到：“主權(quán)，sovereignty，一個國家所擁有的獨立自主地處理其內(nèi)外事務的最高權(quán)力。主權(quán)是一個國家的固有權(quán)力。國家憑借這種權(quán)力可以以最高權(quán)威和獨立自主的方式處理它的一切內(nèi)部事務和外部事務，不受任何其他國家或?qū)嶓w的干涉和影響?！盵11]1953

對于國家主權(quán)的獨立性，老舍顯然有著清晰的認知。表現(xiàn)在《貓城記》當中，便是反復地諷刺貓國人過度依賴外國人，并讓渡主權(quán)、缺乏獨立解決“內(nèi)政”的能力。如：“究竟誰來保護迷林呢？外國人。每個地主必須養(yǎng)著幾個外國人作保護者?！薄安唤?jīng)外國人主持，他們的皇帝連迷葉也吃不到嘴?！盵12]164“我們歡迎侵伐我們的外國人，他們是撲羅普落撲拉撲！我們現(xiàn)在就去捉皇上，把他獻給我們的外國同志！”[12]269這樣的諷刺和戲謔，其真正目的，乃是在于：批判性揭示近代以來中國國家主權(quán)不斷喪失的尷尬歷史。通過這種批判性揭示，達到警醒呼吁當權(quán)者及后繼者珍惜國家主權(quán)、維護國家主權(quán)獨立的意識。

二、人格決定國格的思想

何謂人格？“人格，personality，個人行為和情感特征的總和。人格涵蓋人的情緒、態(tài)度、意見、動機，以及思考、感知、講話和做事風格?！盵13]“人格，personality，個體特有的特質(zhì)及行為傾向的統(tǒng)一體。又稱個性。穩(wěn)定而又異于他人的特質(zhì)模式使人的行為帶有一定的傾向，表現(xiàn)了一個人的人格?！盵11]1180何謂國格？“國格，屬于倫理學范疇，是指一個國家的榮譽、尊嚴和品格的總和?！盵14]“國格是關于國家尊嚴、體面和品格行為的倫理準則與政治準則的綜合體?！盵15]國民個體的行為、情感和個性，勢必影響到國家整體的形象、尊嚴和品格。在這個意義上說，人格決定國格?！皣竦膫惱硇詼蕜t是由它具有人格化前提所決定的?！盵15]

老舍高度認同人格對國格的決定作用，認為人格是國格的基礎，其在國家政治建設（如國民教育、革命、改革等）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在《貓城記》中，老舍彰顯這種思想的愿望是很強烈的。這表現(xiàn)在：不惜犧牲象征隱喻式表達，而選擇直露而高頻的政論式宣講。如：“國民失了人格，國便慢慢失了國格。沒有人愿與沒國格的國合作的?！盵12]196“為什么要教育？救國。怎樣救國？知識與人格?！薄拔蚁嘈庞惺甑娜烁窠逃?，貓國便會變個樣子?！盵12]231“我們革命只是為哄，因為根本沒有知識；因為沒有知識，所以必須由對事改為對人；因為是對人，所以大家都忘了作革命事業(yè)應有的高尚人格……”[12]251“在許多年前，政治的頹敗是經(jīng)濟制度不良的結(jié)果；現(xiàn)在，已無經(jīng)濟問題可言，打算恢復貓國的尊榮，應以人格為主；……我來談人格，這個字剛一出口便招人唾我一臉吐沫。主義在外國全是好的，到了我們手里全變成壞的，無知與無人格使天良便成迷葉！”[12]261在這些貫注著老舍殷殷之心的布道式宣講中，我們除了能夠辨識出老舍“人格決定國格”的思想之外，還可以發(fā)現(xiàn)老舍堅守這一思想的孤獨。正如“我來談人格，這個字剛一出口便招人唾我一臉吐沫”所暗示的那樣。這也側(cè)面折射出彼時（甚至是今天）國家政治注重經(jīng)濟、軍事、外交等“硬環(huán)節(jié)”，而忽視國民人格、道德、文化、教育等“軟環(huán)節(jié)”的情況。

還需注意的是：老舍在宣講“人格決定國格”的過程中，始終不忘將知識和人格并重，且把知識放在人格的前面（見上述引文）。這體現(xiàn)了老舍對人格建立的一種認識，即求知是人格養(yǎng)成的重要方式。這也與人格學習理論不謀而合：“人格學習理論認為學習是人格形成的決定因素?！盵11]1180

三、知識救國理念

老舍將知識和人格并重，一方面強調(diào)知識對于人格建立的作用，另一方面也意在凸顯知識和人格各自獨立的功能（尤指在國家政治方面）。人格的“救國”功能，上面已經(jīng)談過。下面，重點要談的是老舍的知識救國理念。上文引述的“救國。怎樣救國？知識與人格?！币褜⒗仙岬倪@種理念做了明確傳達。在此基礎上，我們要弄清楚老舍眼里能救國的知識所指為何。唯有如此，方能更好地理解老舍的知識救國理念。

還是來看《貓城記》的一些相關表述：

“大家都看政治，不管學識，即使有救國的真心，而且拿到政權(quán)，也是事到臨頭白瞪眼！沒有應付的能力與知識?！嗄陚兗葲]真知識，而想運用政治，他們非求老人們給出壞主意不可，所以革命自管革命，真正掌權(quán)的還是那群老狐貍?！盵12]250

“我可以想象到：革命，革命，每次革命要戰(zhàn)爭，而后誰得勝誰沒辦法，因為只顧革命而沒有建設的知識與熱誠，于是革命一次增多一些軍隊，增多一些害民的官吏；……革命而沒有真知識，是多么危險的事呢！”[12]275

“這使我明白了一個貓國的衰亡的真因：有點聰明的想指導著人民去革命，而沒有建設所必需的知識，……”[12]280

很顯然，老舍將政治（政治謀略、為官之道）、革命作為知識的對立面，強調(diào)政治、革命的空泛與虛無，凸顯知識的具體與實在。并且把知識與“學識”“能力”“真”“建設”聯(lián)系在一起，進一步強化知識的理論系統(tǒng)性、專業(yè)技術性、具體實在性、實踐應用性品格。這與知識的本義是相契合的，《辭?！穼Α爸R”解釋道：“人類認識的成果或結(jié)晶。包括經(jīng)驗知識和理論知識。前者是知識的初級形態(tài)，后者是知識的高級形態(tài)。知識隨社會實踐、科學技術的發(fā)展而發(fā)展?！盵16]強調(diào)了知識與實踐、科學、技術的聯(lián)系?！锻庋猩纭がF(xiàn)代漢英詞典》將“知識”解釋為“knowledge； intellect”[17]《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第4版，增補本）對“knowledge”的 幾 種 解 釋 是：“understanding； all that a person knows； familiarity gained by experience；everything that is known； organized body of information”[18]826，其中，“understanding”“knows”“gained”“known”“organized”傳遞出了“知識”的實踐性品格，“familiarity”凸顯的是“知識”的專業(yè)技術性；“organized body”暗示的是“知識”的系統(tǒng)性；對“intellect”的主要解釋是：“power of the mind to reason and acquire knowledge(contrasted with feeling and instinct) ”[18]777不僅突出了“知識”的實踐性品格（acquire），而且還強化了“知識”的理性色彩(contrasted with feeling and instinct)，同時也強調(diào)了“知識”的智力優(yōu)越性或者說專業(yè)技術品格（power）?！蛾P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將“知識”（knowledge）解釋為“科學”（science）的詞源：“Science似乎是一個非常簡單的詞，即使我們?nèi)匀挥浀盟?9世紀之前的其他意涵。但我們可以從science與其舊意涵的分化中，看到它背后所透露的社會演變史。這個詞在14世紀時成為英文詞，其最接近的詞源是法文science、拉丁文scientia——知識（knowledge）。其早期用法相當廣泛。它意指知識（knowledge），例如：‘上帝是具有知識（sciens）的主宰（1340）?！盵19]強調(diào)了“知識”與“科學”的本質(zhì)相通性。由此可見，老舍對知識的理解和使用，高度契合了知識的元意義。再結(jié)合他將具有倫理道德色彩的“人格”與“知識”并置之舉，便可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老舍是站在實踐理性、科學理性和技術理性的基點上來理解和運用知識的。他眼里的知識是系統(tǒng)智識、專業(yè)技術、實踐經(jīng)驗的結(jié)合體，與科學（science）相通，與人文素質(zhì)（人格）并重。

老舍認為唯有這樣的知識才能救國。能有這種認識，與老舍的旅英經(jīng)歷不無關系。近代西方崇尚科學、理性的思維，以及“知識教育第一”[20]的教育傳統(tǒng)，引起了老舍強烈的共鳴，再對比中國社會長久以來的那種重“做人的文化”而輕“做事的文化”[21]的積弊，從而在《貓城記》中發(fā)出了帶有知識理性至上色彩的“知識救國”呼吁。

四、感時憂國精神

無論是老舍“救國”的呼吁，還是“對國事的失望”的創(chuàng)作動機，都體現(xiàn)了《貓城記》的感時憂國精神。感時憂國精神，不僅是中國文人的一種傳統(tǒng)情懷，而且也是一種現(xiàn)代民族國家意識。因為它的精神內(nèi)核是民與國休戚與共的國民一體觀，體現(xiàn)的是國民對于國家強烈的主體責任感。

《貓城記》的感時憂國精神，已被一些研究充分注意到。如：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在“附錄（二）”——《現(xiàn)代中國文學感時憂國的精神》[22]一文中，將《貓城記》作為典范文本予以分析。此外，尚有一些相關評論：“與《狂人日記》中的‘趙莊’一樣，‘貓城’作為停滯本土的亡托邦鏡像，亦是感時憂國之啟蒙文學的典范空間?！盵23]“這部小說認真地探索了中國貧困落后的原因，……表現(xiàn)出一種很深沉的憂國憂民的感情。”[24]“我覺得，正因為老舍是個愛國的作家，在當時的情況下，憂國之至，而又找不到出路，才會有《貓城記》。”[25]這些評論，道出了老舍感時憂國精神之強烈，正如“典范”“很深沉”“之至”所形容的那樣。在《貓城記》的文本敘述里，小蝎對貓國悲觀地擔憂，以及“我”對“小蝎的悲觀”的感同身受，更加形象地揭示了老舍感時憂國的真實樣貌：“自然貓國滅亡，我可以到別國去，但是為我的好友，小蝎，設想，我的心似乎要碎了！一間破屋中過著亡國之夕，這是何等的悲苦?！盵12]281“心碎”“悲苦”，這就是對老舍感時憂國精神最為感性、最為真實的極致表達。由此可見，老舍的感時憂國精神滲透著深沉的悲觀，甚至是絕望。而愈悲觀絕望，愈顯示出老舍民族國家理想之健全，以及國民主體意識之強烈。

五、戰(zhàn)爭衛(wèi)國思想

老舍的“救國”思想，不止于文化呼吁和情懷展露，還表現(xiàn)為剛健的行動意識，那就是暴力反抗、戰(zhàn)爭衛(wèi)國。在《貓城記》中，老舍借“我”這個隱含作者之口，傳達了自己的戰(zhàn)爭衛(wèi)國思想：“可是，我還替貓人抱著希望：投降的也是被殺，難道還激不起他們的反抗嗎？他們假如一致抵抗，我不信他們會滅亡。我是反對戰(zhàn)爭的，但是我由歷史上看，戰(zhàn)爭有時候還是自衛(wèi)的唯一方法；遇到非戰(zhàn)不可的時候，到戰(zhàn)場上去死是人人的責任。褊狹的愛國主義是討厭的東西，但自衛(wèi)是天職?！盵12]281由此可見，老舍反對戰(zhàn)爭，但不反對戰(zhàn)爭衛(wèi)國。當國家主權(quán)被嚴重威脅、遭遇亡國滅種的危機，即“非戰(zhàn)不可的時候”，老舍才主張堅決開戰(zhàn)，甚至是死戰(zhàn)。因此可以說，老舍的戰(zhàn)爭衛(wèi)國思想具有道義的合理性：“還有一種考慮是道德層面的，即卷入戰(zhàn)爭的人認為戰(zhàn)爭是合法和可以接受的暴力。一個理由是維護國家的安全，認為在這種情況下進行戰(zhàn)爭是有道理的。”[26]

《貓城記》表達的戰(zhàn)爭衛(wèi)國思想具有重要意義。首先，它在抗戰(zhàn)初期即宣傳了抗戰(zhàn)的合法性，有利于在文學的一隅，參與清掃民眾戰(zhàn)爭心理羈絆的工作；其次，它清晰地標識出了《貓城記》的抗戰(zhàn)文學品格（這一品格常被“國民性批判”話語所淹沒）；第三，它成為理解老舍全身心投入抗戰(zhàn)文藝活動的精神之鑰。

六、殉國意識

戰(zhàn)爭衛(wèi)國往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但老舍的態(tài)度是：“到戰(zhàn)場上去死是人人的責任”。這體現(xiàn)的是一種殉國意識。這種殉國意識的實質(zhì)就是國民生命與民族國家共存亡的命運聯(lián)合意識。《貓城記》對此作了形象地解說：“我明白小蝎，所以我更可憐迷；她似乎無論怎樣也不應當死；小蝎有必死的理由?？墒?，與國家同死或者不需要什么辯論？民族與國家，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種管轄生命的力量。這個力量的消失便是死亡，那不肯死的只好把身體變作木石，把靈魂交與地獄?！盵12]282-283

這段話還釋放出這樣一層信息，那就是：殉國仿佛宗教般地殉道，事關靈魂的歸宿。正如“那不肯死的只好把身體變作木石，把靈魂交與地獄”所暗示的。老舍不僅在“個體為民族國家盡生命之責”的現(xiàn)實維度詮釋殉國意識，還在“靈魂去哪里”的超現(xiàn)實維度、使用宗教警示來強化殉國意識。這就加增了殉國行為的神圣意義。

《貓城記》還表達了一種“不光榮”的殉國意識。這表現(xiàn)在大鷹的殉國追求中：“死在戰(zhàn)場的虛榮，我只好讓給你。我愿不光榮的死，可是死得并非全無作用?！偃鐩]人響應我們呢，那就很簡單了：貓國該亡，我們倆該死，無所謂犧牲，無所謂光榮，活著沒作亡國的事，死了免作亡國奴，良心是大于生命的，如是而已?！盵12]262-263這種殉國追求介于“社會功利”和“自我功利”之間，所謂“兩可都可”，但更追求的是自我道德的實現(xiàn)，或者說是自我生命尊嚴的完整（“良心是大于生命的”）。在老舍看來，殉國不單是為國家盡責，也是為自己盡責。這體現(xiàn)了“對人倫負責”“對政治負責”[27]的儒家思想在老舍這樣一位具有傳統(tǒng)士大夫人格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身上所鐫刻的精神印記。

七、青年興則國興的認知

老舍認為青年是國家的希望，青年是決定國家未來發(fā)展的主體力量。在《貓城記》中，老舍通過正反兩種方式表達了這一思想。

首先，老舍正面塑造了小蝎這一充滿希望的青年形象，并將其視為國家振興的潛在力量。小蝎無疑是貓國的希望，他富有強烈的文化正義感和民族自省意識。而且，他是糊涂的貓國中最清醒的貓人，“小蝎是我經(jīng)驗中第一個明白的貓人”[12]280“他的話說得非常有哲學味兒”[12]202，他對貓國的政治、教育和文化的流弊，都有著清醒的認知。盡管他悲觀，但這種悲觀正凸顯了其強烈的國民主體意識和健全的國家理性。正因如此，“我”認為：“他必定會干出些有益于社會國家的事業(yè)?！盵12]240顯然，老舍認為像小蝎這樣的青年勢必成為中國振興的潛在力量。“一直以來，現(xiàn)代性之求變求新的愿景，總是被寄托于蘊含更多未來可能性的兒童。在老舍早期小說中，《老張的哲學》中的王德、李應，《二馬》中的‘小馬’，《小坡的生日》中的‘小坡’，《貓城記》中的‘小蝎’等人物形象，皆是少年中國的表征，……”[23]

其次，老舍通過“貓小孩對貓國的毀滅性懲罰”，反向強調(diào)了青年對于國家發(fā)展的決定性意義：“正因為家庭學校社會國家全是糊涂蛋，才會養(yǎng)成這群糊涂的孩子們，才會養(yǎng)成這種臟，瘦，臭，丑，缺鼻短眼的，可是還快活的孩子們。這群孩子是社會國家的索引，是成人們的懲罰者。他們長大成人的時候不會使國家不臟，不瘦，不臭，不丑；我又看見了那毀滅的巨指按在這群貓國的希望上，沒希望！”[12]221老舍藉此要隱喻的是：如果國家荼毒了青年，國家也就失去了希望，青年衰則國衰。反之，青年興則國興。

老舍的這一思想，符合時代發(fā)展規(guī)律，“時代造就了一代青年，青年又將促進時代的發(fā)展，今天他們的思想意識又將在明天的某個時候變成生活中的現(xiàn)實。在這個意義上，青年決定著社會的未來，青年身系中國在21世紀的前途和命運?！盵28]老舍的這一思想，也是對梁啟超“少年中國說”（“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29]）的呼應。

八、強調(diào)國家公共性的傾向

公共性是國家的重要屬性。盧梭曾在《論人與人之間不平等的起因和基礎》中感性地呼吁國家的公共性：“我愿出生在這樣一個國家：在這個國家里，主權(quán)者和人民只能有一個共同的利益，以便國家機關的一切活動都永遠以共同的福祉為宗旨……”[30]后又在《社會契約論》中予以謹嚴地申明：“只有公意才能按照國家成立的目的即共同的福祉來指導國家的各種力量。”[31]這里所謂的“共同的利益”“公意”，即指國家的公共性。

在《貓城記》中，有關國家“公意”的表述也有出現(xiàn)：“無論怎樣，這些矮人必是有個國家觀念，假如沒有別的好處，國家觀念不過是擴大的自私，可是它到底是‘擴大’的；貓人只知道自己?！盵12]286由于老舍總體上對矮人國持否定態(tài)度，所以對他們僅有的亮點，即“擴大的自私”的國家觀念，并未順向地、通透地肯定。而是使用了“無論怎樣……”“假如……”“不過是……”“到底是……”等語法策略予以語意延宕。但不管怎樣延宕，老舍對“擴大的自私”的國家觀念是予以肯定的。所謂“擴大的自私”的國家觀念，就是將個人意志、個人利益積聚統(tǒng)合，并最大公約化為國家的“公意”。

老舍對國家公共性的強調(diào)，依從的邏輯是由“私意”到“公意”、由個體利益到共同利益。這與梁啟超的觀點“國也者，私愛之本位而博愛之極點”[32]頗為類似。二者都注意到國家公權(quán)是私權(quán)的擴大化、集約化。國家公共性的職能屬性，最終是要促進國民自身利益的實現(xiàn)。這樣的認知邏輯，顯然強化了國家公共性的民本色彩。

總之，老舍通過《貓城記》這部早期作品，集中、全面而又強烈地表達了自己的民族國家意識。這與民族危機的刺激和老舍域外經(jīng)歷的影響（加速了民族國家意識的覺醒）直接相關。在表達民族國家意識的策略選擇上，老舍主要傾向于批判性揭示，這使其筆下的民族國家話語多具有“諍言”性質(zhì)，對于彼時乃至于當今的民族國家建設都不乏警示功能。還需注意的是：《貓城記》的民族國家意識并非都是純?nèi)滑F(xiàn)代的，如“感時憂國精神”“殉國意識”等，尚包含著傳統(tǒng)士大夫的儒家政治人格。在這個意義上說，老舍的民族國家意識是現(xiàn)代政治理念與傳統(tǒng)儒家思想的結(jié)合體。這樣的結(jié)合，實際上是中國近代以來民族國家建設路徑的一個縮影，也是未來中國民族國家建設的有效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