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成書于晚唐的《酉陽雜俎》中的《葉限》一文是“灰姑娘型”故事目前所見的最早書面文本，由此引發(fā)了關(guān)于“灰姑娘型”故事的東西方起源與傳播路徑的論證。本文通過對異文的研究比較，探討“灰姑娘型”故事的起源與流變。

關(guān)鍵詞：“灰姑娘型”故事 《葉限》異文

憑借影視傳媒之功，灰姑娘的故事在全世界廣為流傳，婦孺皆知。正如美國學者斯蒂·湯普森在《世界民間故事分類學》中所說：“也許全部民間故事中最著名的要算灰姑娘故事了?！雹俣凭科渖钍軞g迎的深層原因或可解釋為一種跨越地域、時間、種族的普遍的“灰姑娘”情結(jié)，這見之于世界各地的“灰姑娘型”異文。

最早進行“灰姑娘型”故事的研究始于1893年，英國民俗學家M-R.柯克士搜集了三百四十五個“灰姑娘型”故事。此后瑞典民俗學家A-B.露絲在1951年她的博士論文《灰姑娘故事圈》中搜集了七百多篇灰姑娘故事異文。芬蘭學者阿爾奈則清理了北歐“灰姑娘型”故事情節(jié)相同的異文。在此基礎(chǔ)上，斯蒂·湯普森采用AT分類法對“灰姑娘型”故事做了經(jīng)典界定，其后的學者又關(guān)注了灰姑娘異文中未被AT分類法涉及的領(lǐng)域.如非洲、印度等地。國內(nèi)研究對此項課題的研究雖比之西方稍晚，然而周作人在1914年發(fā)表的《古童話釋義》中，提出《酉陽雜俎》續(xù)集卷一《支諾皋》上篇所收的《葉限》“在世界童話中屬灰姑娘式”，“中國童話當以此為最早”②。這樣的結(jié)論得到了國外學者的認同，如波爾博里斯的《炫耀新娘的風俗與灰姑娘的童話》中提出灰姑娘起源于中國;當代美國民俗學家R.D.詹姆森同樣認為：“（段成式）他著有《酉陽雜俎》一書，其中有個‘葉限的故事，這是一個中國灰姑娘故事比西方最早的記載還早七百年。這一事實提出了很多有價值的問題。”③同時值得關(guān)注的是長期流傳于我國南方少數(shù)民族中多達七十余篇的“灰姑娘型”異文，且具有鮮明的民族風格。

一、觀點及存在的問題

遍及全球的“灰姑娘”文化現(xiàn)象，對于它的起源與傳播流變存在不同的聲音。大到洲際、國家間，更兼有國內(nèi)的南北之爭。

（一）洲際、國家間首先是西方傳人東方之說，代表人物保羅·查哈爾，他提出世界各地的灰姑娘都是由法國的夏爾·貝洛爾的《鵝媽媽的故事》中派生而來，帶有鮮明的歐洲中心論色彩。第二種觀點是并行說，認為不同區(qū)域出現(xiàn)的“灰姑娘型”故事是相似生產(chǎn)力水平下的自然產(chǎn)物，但這無法解釋核心母題的穩(wěn)定性以及復合型母題的相似性，基本上割裂了各異文間的聯(lián)系。第三種觀點將“灰姑娘”母題的不同地理分布解釋為由近東傳向歐洲，這一提出者是A.B.露絲，她將歐亞大陸的“灰姑娘型”故事劃分為遠東、近東、東歐、南歐和北歐五大流行區(qū)域，“在每一個主要區(qū)域和次要區(qū)域中，在傳統(tǒng)上都存在著明顯的一致性”④。由于古代東西方交流中中亞、北非阿拉伯商人發(fā)揮的重要作用，同時阿拉伯、印度地區(qū)仍然留存的“灰姑娘型”異文對這一觀點有支持作用。第四種觀點則是中國的“葉限”走向世界。最有力的證據(jù)是《葉限》在時間點上的超然，歐洲“灰姑娘型”文本中的中國元素也是佐證。此外，中國少數(shù)民族中廣泛傳播的“灰姑娘型”故事，具有完整穩(wěn)定的核心母題和豐富多樣的變異情節(jié)，這些都體現(xiàn)了中國“灰姑娘型”故事的系統(tǒng)性。

（二）中國境內(nèi)的起源之爭根據(jù)段成式《葉限》一文的講述者為“邕州洞中人”李士元，所述之事是“南中怪事”，在開篇提到“南人相傳”“吳洞”等關(guān)鍵詞。據(jù)此，學者考證“吳洞”即今天廣西壯族自治區(qū)的扶綏縣，加之中國境內(nèi)迄今為止發(fā)現(xiàn)的近一百篇異文，多數(shù)存在于中國的南方少數(shù)民族中，如《達稼和達侖》（壯族）、《朵莎和朵坡》（彝族）、《牛丕牛尼陌媽》（哈尼族），等等。因此，大部分研究者認為灰姑娘故事起源于古代百越民族。

但也有少數(shù)學者提出傳播路線是緣起自中國北方、西北，因民族西遷而傳人阿拉伯、歐洲，南下而進入中原、南部。這一觀點主要從文本細節(jié)找證據(jù)，如“陀汗國王”之“陀汗”斷定為北部首領(lǐng)“可汗”的轉(zhuǎn)音，這些推斷往往舍本逐末，例證支持薄弱不足。

國內(nèi)也不乏持有歐洲傳人觀點的學者，代表人物為翻譯家楊憲益先生。他較早關(guān)注到《葉限》中的語音現(xiàn)象，其著作《零墨新箋》中提出，“在歐洲最流行的兩種傳說見于17世紀法人培魯?shù)墓适录?9世紀初年德人格靈姆兄弟的故事集里”。據(jù)格靈姆的傳說，這位“掃灰娘”名為Aschenhrde。Aschenl 一字的意思是“灰”，就是英文的Ashes，盎格魯薩克遜文的Aescen，梵文的Asan。最有趣的就是在中文本里，這位姑娘依然名為葉限，顯然是Aschcn或Asan的譯音。通行的英文本是南法文轉(zhuǎn)譯的，其中“掃灰娘”所穿的鞋是琉璃的，這是因為法文本里是毛制的鞋（Vair），英澤人誤認為琉璃（Verre）之故。中文本雖說是金履，然而又說“其輕如毛，履石無聲”，大概原來還是毛制的”（5）。楊憲益先生以此判斷故事南歐洲傳人中目的時間至遲在9世紀甚至8世紀，即在段成式寫作《酉陽雜俎》前。這種通過音澤轉(zhuǎn)換帶來的推測并沒有切實的證據(jù)，僅僅靠推測未曾見過的歐洲三百四十五種異文，不免武斷。但從Aescen到Asan再到“葉限”中展現(xiàn)的譯文傳播上的聯(lián)系，這其中南亞印度甚至阿拉伯人或可起到重要的媒介作用。楊先生強調(diào)“邕州”的地理位置以及南海航運傳人，正是基于包括邕州在內(nèi)的唐代一眾南部沿海城市在中外交通史乃至交流史上扮演了重要角色。這一角度為“灰姑娘型”故事的研究開拓了新的思路。

二、“灰姑娘型”故事中的中國元素

《葉限》以及中國發(fā)現(xiàn)的異文中具有大量中國獨有的元素。

《葉限》中的魚崇拜、《達稼與達侖》等異文中屢屢出現(xiàn)的神牛崇拜等應是對中國南方地區(qū)悠久的稻作文化的反映。魚代表繁衍、魚兆豐收，牛，作為古代農(nóng)種中的重要T具，一直受到法律的保護，自西周到明清都嚴禁殺牛。可以說，無論是魚、牛還是異文中多次出現(xiàn)的竹子、芭蕉等形象都在稻種民族的物質(zhì)生活和經(jīng)濟行為中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葉限參加的盛大節(jié)日“洞節(jié)”，“洞”又作“峒”，意為四周高山而中間低洼的盆地?！搬肌笔枪糯醒胝?quán)對少數(shù)民族實行管理控制的基層單位?！岸垂?jié)”即是少數(shù)民族青年男女社交集會的場合，如苗族的跳月、姐妹節(jié)，侗族的土王節(jié)、趕歌場，仫佬族的走坡會。唯有這樣盛大的節(jié)會才能把居住分散、交通不便的人們聚集起來，自由擇偶。“葉限”所在的壯族地區(qū)的歌圩、歌會也是這樣的節(jié)會。西方的“舞會”情節(jié)應是對“洞節(jié)”的變形。

無論中國的“葉限”還是歐洲的“辛度瑞拉”都有“試鞋”這一情節(jié)。鞋子被賦予了重要的使命：從葉限的“輕如毛，履石無聲”的金履到灰姑娘晶瑩剔透的水晶鞋，可以說鞋是故事推進的關(guān)鍵。對鞋子的看重帶有東方式的情結(jié)，古代女子的鞋子是不可以隨意遺落的，有學者據(jù)此認為，灰姑娘故事起源于漢族，因為整個故事的樞紐在鞋子。⑥從諧音的角度來看，鞋者，諧也，漢族多以鞋之成雙寓意男女和諧成雙、白頭偕老。《葉限》以及各異文中鞋的丟失與重逢暗合故事的結(jié)局。

此外另外一種解釋，“試鞋”源自我國南方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從古至今存在的“以鞋定情”“以鞋驗婚”的習俗，如瑤族、京族、貴州黎平侗族等族群?！霸囆鼻楣?jié)的最大特點是鞋小（不能被其他人穿上）以凸顯女性小巧的足部。在中國，腳小與美、與性密切相連，“三寸金蓮”被視為女性的審美評判標準?！度~限》中葉限與陀汗王未直接相見，陀汗王對葉限的興趣最先是由鞋小引起的，它代表了對小腳之美的認可。而歐洲的灰姑娘為一見鐘情式的，鞋子起到的僅是線索的作用，模糊了小腳審美。西方對女性的關(guān)注從腳轉(zhuǎn)移到相貌，或可解釋為由于無法理解東方對“三寸金蓮”的迷戀而做出的變形。但灰姑娘的異母姐妹削足適履的血腥情節(jié)或許就是對古代中國纏足習俗的殘留記憶。

三、結(jié)語

由于“灰姑娘型”故事的世界性，使得對它的溯源無法得出確切的結(jié)論。但中國《葉限》一文以及中國豐富的、體系化的“灰姑娘型”異文為灰姑娘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材料和新的進展。它帶有不同文化交流的印記，也因其民族性蘊含著獨特的中國元素，在后世的異文中亦可發(fā)現(xiàn)其傳播、變形。“對世界范圍內(nèi)故事流傳的相似點的論述，將使研究者們更加接近對人類文化本性的理解?！雹吣軓谋姸喈愇南嗨婆c差異中發(fā)掘人類共通的文明屬性與豐富多變的文化交流，已足矣。

①[美]斯蒂·湯普森：《世界民間故事分類學》，鄭海等澤，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151頁。

②周作人：《周作人民俗學論文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48頁。

③劉守華：《中國民間故事史》，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209頁。

④⑦劉曉春：《灰姑娘型故事的世界性及其研究》，《華中師范大學學報》1994年第2期。

⑤楊憲益：《譯余偶拾》，山東畫報出版社2006年版，第66頁。

⑥鹿憶鹿：《不能翻身的后母角色——從二十四孝到灰姑娘故事中的后母》，《廣西梧州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2003年第2期。

參考文獻：

[1]劉守華.中國民間故事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

[2]丁乃通.中西敘事文學比較研究[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3]斯蒂·湯普森.世界民間故事分類學[M].鄭海等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

[4]楊憲益.譯余偶拾[M]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6.

作者：徐芬，本科，山東青島膠州市第七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