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全之
(上海交通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200240)
中國雖然很早就有了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系的萌芽(1)學界關于中國資本主義萌芽出現(xiàn)時間的說法很多,主要有戰(zhàn)國說、兩漢說、唐代說、宋代說、元代說、明清說等。趙曉華:《中國資本主義萌芽的學術研究與論爭》,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34-51頁。,民間或官辦的手工工場在明清之際具有一定規(guī)模,但現(xiàn)代機器大工業(yè)生產(chǎn)則始于鴉片戰(zhàn)爭以后。鴉片戰(zhàn)爭失敗以后,清政府被迫簽訂了中英《南京條約》《中英五口通商章程》等不平等條約,之后又與美國、法國等列強簽訂了多項屈辱條約,為資本主義國家的經(jīng)濟入侵打開了方便之門。外國資本率先進入的是廣州、上海等地,從19世紀40年代到90年代,外國資本家在中國陸續(xù)興建了100多家工廠,資本主義大工業(yè)的機器開始在這塊封建王朝的國土上轟鳴。在外資進入中國的同時,清政府為了圖強自救,自19世紀60年代開始興建軍工企業(yè),30年間創(chuàng)辦了十幾個新式兵工廠和造船廠;從19世紀70年代開始,清政府及其官僚集團又開始經(jīng)營采礦、煉鐵與紡織工業(yè),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由此發(fā)軔(2)祝慈壽:《中國近代工業(yè)史》,重慶:重慶出版社,1989年,“緒論”第5頁。,正如列寧指出的那樣:“從手工工場向工廠過渡,標志著技術的根本變革,這一變革推翻了幾百年積累起來的工匠手藝,隨著這個技術變革而來的必然是:社會生產(chǎn)關系的最劇烈的破壞,各個生產(chǎn)參加者集團之間的徹底分裂,與傳統(tǒng)的完全決裂,資本主義一切陰暗面的加劇和擴大,以及資本主義使勞動大量社會化?!?3)《列寧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15頁。工業(yè)化進程一旦啟動,就會以不可阻擋之勢,給中國長期以來的手工工場經(jīng)濟以致命打擊。特別是1914年至1919年期間,“由于歐洲帝國主義各國忙于互相廝殺,暫時放松了對中國的經(jīng)濟侵略,中國民族資本主義工業(yè)、交通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中國民族資本主義發(fā)展史上的所謂‘黃金時期’;同時,日、美帝國主義也乘機擴大了在中國的經(jīng)濟勢力,從而使中國近代產(chǎn)業(yè)工人的隊伍開始壯大起來”(4)劉明逵、唐玉良主編:《中國工人運動史》(第1卷),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53頁。。大致估算下來,1919年前后中國產(chǎn)業(yè)工人有190萬人,也有人說有260萬人。(5)劉明逵、唐玉良主編:《中國近代工人階級和工人運動》(第1冊),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2年,第112-113頁。由于近代中國國弊民窮,所以無論是外資企業(yè)還是官辦或民辦企業(yè),都是建立在對工人的殘酷剝削和壓迫之上的。據(jù)《衡報》報道,1908年“上海附近各絲廠工人,昔日所給工金約每日四角,嗣因作工者多,減至三角,近則減至二角,以是工人貧困殊?!?6)萬仕國、劉禾校注:《天義·衡報》(下),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802-803頁。。正如毛澤東分析的那樣:“中國無產(chǎn)階級身受三種壓迫(帝國主義的壓迫、資產(chǎn)階級的壓迫、封建勢力的壓迫),而這些壓迫的嚴重性和殘酷性,是世界各民族中少見的;因此,他們在革命斗爭中,比任何別的階級來得堅決和徹底?!?7)《毛澤東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44頁。殘酷的剝削和壓迫,必然會引發(fā)工人階級的反抗,從鴉片戰(zhàn)爭到五四運動期間,中國工人階級反抗資本家的斗爭此起彼伏,從未停止過。湯普森在談到英國工人階級誕生時就強調(diào):“工業(yè)化的過程在任何可以設想的社會條件下,必定都會帶來苦難,造成可貴的舊生活方式的解體。”(8)[英]E.P.湯普森:《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上),錢乘旦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3年,第222-223頁。而中國的情況更甚于英國。面對著長工時、低工資、高強度的勞動,再加上資本家的打罵、羞辱和盤剝,中國工人的反抗運動也就在所難免。
近代中國工人運動可分為兩類:一是積極參與歷次重大政治事件,并在其中發(fā)揮重要作用。無論是在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還是在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中,都有工人的身影。(9)劉明逵、唐玉良主編:《中國工人運動史》(第1卷),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69-272頁。而在資產(chǎn)階級革命派領導的廣州起義、武昌起義、二次革命及反對“二十一條”的斗爭中,工人階級都是其中的重要力量。僅以黃花崗起義而言,在有名字的86位遇難者中,明確工人身份的有16人。(10)張以澧:《黃花崗》,北京:文物出版社,1983年,第27-30頁。二是積極開展經(jīng)濟斗爭。由于遭受殘酷的剝削和壓迫,中國工人階級一直沒有停止過為改善待遇或勞動條件而進行的斗爭?!皳?jù)統(tǒng)計,從1895年到1913年,近代產(chǎn)業(yè)工人共計罷工143次”(11)劉明逵、唐玉良主編:《中國工人運動史》(第1卷),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69頁。,從1914年到1918年,“有人數(shù)記載的罷工斗爭共計92次”,有些罷工人數(shù)多、影響大,并采取了非常激烈的手段與資本家及其幫兇展開斗爭。如1914年10月初,上海浦東群生、福成等20余家織布工廠的工人先后舉行罷工,反對各廠主借口歐戰(zhàn)影響銷路削減工人工資;1915年1月16日,上海招商、太古、怡和等17個輪船公司的碼頭貨棧堆裝工人600余人舉行同盟罷工,要求增加工資,等等。(12)劉明逵、唐玉良主編:《中國工人運動史》(第1卷),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04頁。
文學歷來被看作是時代的一面鏡子,也是一個時代最敏感的神經(jīng),那么在中國工人階級誕生、崛起和工人運動不斷爆發(fā)的時代背景下,中國文學是否關注到這一新的社會群體,是否為這個時代的工人階級留下了清晰的畫像?這是一個值得深入研究和思考的問題。
事實上,中國近代工業(yè)的發(fā)展和工人隊伍的不斷壯大并沒有引起太多文人的關注。在這一時代,盡管小說數(shù)量多,但以產(chǎn)業(yè)工人為題材的小說并不多,描寫工人罷工斗爭的小說也很罕見。其原因甚為復雜,概括起來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中國傳統(tǒng)的敘事文學在題材的選擇上形成了固定的套路,往往以文場、官場、風月場或家族為中心,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極少進入作家視野。五四文學革命時期,周作人以《平民文學》和《人的文學》批判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種種弊病,為新文學的發(fā)展奠定了理論基礎。他強調(diào):“平民文學應以普通的文體,記普通的思想與事實。我們不必記英雄豪杰的事業(yè),才子佳人的幸福、只應記載世間普通男女的悲歡成敗?!?13)仲密(周作人):《平民文學》,《每周評論》1919年第5期。在創(chuàng)作方面,魯迅及《新潮》社作家葉紹鈞、汪敬熙、羅家倫等人,將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納入筆端,為新文學創(chuàng)作開創(chuàng)了嶄新的局面。在五四文學革命之前,中國文學的這種“平民”性尚未成為一種自覺的追求,所以清末民初的小說在題材上依然延續(xù)著傳統(tǒng)習慣,其目光主要盯著文人、官僚、政客、富商和娼妓,導致“政治小說”“譴責小說”“黑幕小說”“狹邪小說”“言情小說”等極度泛濫。當然,晚清畢竟是一個中西文化劇烈碰撞的時代,在“嚴譯名著”和“林譯小說”的引領下,出現(xiàn)了翻譯外國著作的熱潮,其中文學作品的翻譯數(shù)量更多。這種翻譯熱,也引發(fā)了中國文化與文學的變革,像進化論、民約論、男女平等、愛情自由、民主科學等,都在晚清小說中得到體現(xiàn)。所以,清末民初是中國文學的過渡時代,它承接著原來的傳統(tǒng)思維定勢,也孕育著新的生命。但在這新生命還沒有落地之前,文學依然承軌于傳統(tǒng)節(jié)奏,工人、農(nóng)民等下層民眾還沒有成為文學的主要表現(xiàn)對象。
二是這一時期的工人運動尚處于自發(fā)階段,工人階級的力量和價值沒有得到充分體現(xiàn)。盡管從鴉片戰(zhàn)爭到五四時期,中國工人階級隊伍不斷壯大,對中國社會的影響也不斷增強,但當時的文人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階層在救國圖存中的作用。他們討論更多的還是“改良”“革命”等政治問題,而大量涌現(xiàn)的政治小說,都像是高頭講章,宣講革命道理。工人和農(nóng)民這些處于社會底層的“沉默的大多數(shù)”,沒有被文人看成是拯救中國的重要力量。事實上,在五四運動之前,中國工人還沒有自覺地形成一個強有力的階級,他們之間缺乏有效的、自覺的聯(lián)系,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工人組織和工人政黨,由于缺乏系統(tǒng)的理論基礎和長遠的行動規(guī)劃,都沒有能夠維持多久。1921年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以后,工人階級的斗爭才有了自己明確的方向和目標,從而進入一個嶄新的階段。
三是當時工人大多來自失去土地的農(nóng)民,他們自身沒有文化,不能閱讀寫作。“大多數(shù)工人來自本省純農(nóng)業(yè)地區(qū)的縣”“上海紗廠的工人也是農(nóng)民,他們來自江蘇的農(nóng)村。上海基督教女青年會對無錫繅絲廠女工的調(diào)查,女工中有50%來自太湖周圍的農(nóng)村,30%來自長江北岸貧困地區(qū)(當?shù)亟薪被蛱K北)”(14)劉明逵、唐玉良主編:《中國近代工人階級和工人運動》(第1卷),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02年,第168頁。。這些農(nóng)民進城后變成了工人,在貧困和超負荷的勞動中掙扎,根本沒有能力更無閑暇將自己的生活變成文字。在清末民初,幾乎沒有工人或農(nóng)民出身的作者。
四是當時的作家文人不了解工人生活。1905年科舉制度廢除以后,作家文人基本上以辦刊物、開書店或賣文為生。他們生活在城市繁華地段,過著相對安穩(wěn)的生活,而工人則往往生活在城市邊緣的棚戶區(qū),生存環(huán)境極端惡劣,文人極少到這些地方,自然也無從了解這里的生活。所以對文人來說,產(chǎn)業(yè)工人是一個十分陌生的群體,基本沒有進入他們的視野。從這個意義上說,清末民初工人題材小說匱乏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這一時期工人題材的小說雖然匱乏,但并非沒有。仔細檢視這一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我們還是能夠看到部分作家極為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工人階層的存在,并及時地將他們的生活注入筆端,留下了極為珍貴的工人生活的記錄。概括起來看,這一時期涉及工人題材的小說作品可以分為以下4種類型,較為全面地反映了近代知識分子對工人問題的認識和思考。
第一,部分社會改造小說,雖然不是以工人生活為題材,但在理念上宣傳實業(yè)救國、強調(diào)工人在未來社會變革中的作用。此類作品在意識上具有前瞻性,反映了當時作家對中國工業(yè)化問題的認識,對倡導中國工業(yè)化產(chǎn)生了積極影響。
梁啟超在《新中國未來記》中虛構了一個“立憲期成同盟黨”,這是一個使中國成為強國并引領世界進入大同的政黨。在這一政黨的“治事條略”中就有“振興工商”一項,其意思是:“今擬開一大商會。附屬于本黨,開辦種種大商務。如銀行、郵船、鐵路、開礦等類;興設種種大工藝。如改良瓷器、改良絲茶、制毯、制酒、制紙等類。爭外國之利權,即以增本國之實力?!?原文為句讀,引用時改為新式標點——引者注)(15)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第2回),《新小說》1902年第1期。振興工商業(yè)自然就需要大量的工人來承擔具體工作,所以在“子目二”“教育國民”中,他提出了“實業(yè)教育”“專教農(nóng)工商等實業(yè),以殖國力”,反映了工商業(yè)人才的培養(yǎng)在梁啟超的救國方案中還是占有一定地位的。陳天華的《獅子吼》虛構了一個“民權村”,堪稱“世外的桃源,文明的范本”。該民權村的進步就表現(xiàn)在“有議事廳、有醫(yī)院、有警察局、有郵政局、公園、圖書館、體育會,無不具備。蒙養(yǎng)學堂、中學堂、女學堂、工藝學堂,共十余所。此外有兩三個工廠,一個輪船公司”(原文為句讀,引用時改為新式標點——引者注)(16)陳天華:《獅子吼》,1906年在《民報》連載,最初署名“過庭”,后署名“星臺先生遺稿”,此處所引出自第3回,《民報》1906年第7號。。在對未來的想象與規(guī)劃中,“工藝學堂”“工廠”“公司”等都是必備的元素,這說明當時那些積極的救國者,無論是主張立憲還是主張革命,發(fā)展工業(yè)都是他們的共識。在《市聲》這部提倡“實業(yè)救國”的小說中,這一主張得到了更為充分的體現(xiàn)。小說中主張實業(yè)救國的有識之士都認識到,中國的工商業(yè)要跟西方列強競爭,必須辦工藝學堂,培養(yǎng)有文化素質和專業(yè)技能的工人。小說開篇寫寧波商人華興,帶著百萬資產(chǎn)到上海經(jīng)商,結果賠了90多萬,趕緊收拾殘局退回寧波。但他并沒有因此消沉,而是充分意識到自己的破產(chǎn)是由于缺乏商務人才,所以退回寧波以后決定創(chuàng)辦商務學堂;同樣,中國的產(chǎn)業(yè)工人由于沒有文化和技術,制約著中國民族工商業(yè)的發(fā)展,所以曾經(jīng)留過洋的浩三說:“凡事都要在原(源)頭上做起。我們要開工廠,便須先開工藝學堂。但是等得這些學生,學到成功,必非三年兩載的事。那時再開什么工廠,已落他人之后了。如今一面開工廠,一面開學堂,把新造就的工人,換那舊的。不到十年,工人有了學問,那學成專門的,便能悟出新法;那學成普通的,也能得心應手,湊攏來辦事,自然工業(yè)發(fā)達。”(原文為句讀,引用時改為新式標點——引者注)(17)姬文:《市聲》(上卷),上海:商務印書館,1908年,第145-146頁。通過提高工人素質來振興民族工商業(yè),算是抓住了問題的根本。在工藝學校招生問題上,浩三認為:“這工藝的事,第一要能耐苦,那文弱的身體,是收不得的;第二普通的中國文合(和)淺近的科學,要懂得些,外國文也要粗通,省得我們又要教他這些學問??偠灾J定這個學堂是專門研究工藝的,才好求速效哩!報考的學生須犧牲他的功名思想、英雄豪杰思想,捺低了自己的身分(份),一意求習工藝,方有成就!其實做工的人,并不算低微,只為中國幾千年習慣,把工人看得輕了,以致富貴家的子弟都怕做工,弄成一國中的百姓,腦筋里只有個做讀書人的思想。讀了書又只有做官的思想,因此把事情鬧壞了!”(原文為句讀,引用時改為新式標點——引者注)(18)姬文:《市聲》(下卷),上海:商務印書館,1908年,第110頁。此番論述不僅反思了中國傳統(tǒng)教育的弊端——讀書做官,也指出了中國社會落后的根源——“把工人看得輕了”,正如有論者指出:“對技術工人的重視,是《市聲》這部小說難能可貴之處。從中可看出,正是經(jīng)受外國思想的熏染才使得作者思考有關民族工業(yè)落后的問題?!?19)劉永麗:《晚清小說〈市聲〉中的科技理念》,《成都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5期。與《市聲》一樣,以提倡實業(yè)救國為目的的作品還有《蘇家布》(20)汪釗虹:《蘇家布》,《小說月報》1916年第7卷第2號。。小說寫一個姓蘇的農(nóng)民,一邊種地,一邊進城出售妻子和母親織的布,過著相對安逸的生活。但在賣布的過程中,得知外國的布花色好,還便宜,便從朋友那里借了錢,改良中國布的紡織方法,獲得巨大成功。之后,他雇用村里的婦女,擴大生產(chǎn)規(guī)模,賺的錢越來越多,最后放棄種地,成了織布廠的大經(jīng)理。雖然故事簡單,情節(jié)明顯虛構,但其用意是清楚的,中國必須學習西方、發(fā)展實業(yè)才有希望?!抖昴慷弥脂F(xiàn)狀》《苦社會》《新年夢》等作品也都表達了重視工人、工藝的必要性。這說明,在晚清這樣一個民族危機的時代,傳統(tǒng)的重農(nóng)抑商的觀念開始瓦解,重視工藝、提高工人地位、發(fā)展工商業(yè)成為很多進步人士的共識。
第二,有少數(shù)小說作品,關注到工人被剝削被壓迫的艱難處境,反映了中國工業(yè)化進程中工人階級的悲慘命運。這類苦難小說是近代工人小說的代表作,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是十分珍貴,其中成就最高的是焦木的《工人小史》(21)焦木:《工人小史》,《小說月報》1910年第4卷第7號。。小說主人公韓蘗人是陜西一商人之子,自幼與另一商家女子訂婚。后來父親破產(chǎn)而死,母親隨后去世。女方有悔婚之意,但忌憚韓蘗人本家的勢力,只好隱忍。及至摽梅迨吉,匆匆成婚?;楹箜n蘗人因家貧不受岳父母待見,便賣掉房子到上海工廠里做工。這一做便是十幾年,在工廠和工頭的雙重剝削和壓榨下,從事著高強度的勞動,生活卻愈加貧困,只能靠借貸度日。后因一個工作失誤,被工頭狠狠毆打至昏迷,又被洋工程師開除出廠。他的妻子到警局控告,不但沒有討來公道,還被羞辱、驅趕。韓蘗人經(jīng)過一個月的調(diào)養(yǎng),治好被毆打的傷,家中已是一貧如洗,只得將兩個孩子寄養(yǎng)到熟人處,夫妻二人到租界討生活:妻子為傭,他成了賣報人?!豆と诵∈贰烦龑戫n蘗人的窮困生活以外,還借韓蘗人的觀察,描述了多位工人的遭遇,他們比韓孽人還要悲慘。工人李七因為操作機器時失手,“為皮帶夾而飛轉,頭著壁上,顱骨粉碎,工頭悍然謂是自己不慎,更不稍憐憫,幸總理仁慈,恤二十金”。李七的妻子來收尸時,兩個孩子還在襁褓中。另一位工人李二因瞌睡導致事故死亡,沒有得到一分錢撫恤。工人稍有不慎便會丟掉性命,如果生了病,也會陷入困境。工人王耀因為生病,從工廠里借貸。病好后回廠工作,到發(fā)工錢的時候,一分也沒拿到,因為他的工錢被工廠扣下,償還貸款??杉抑衅拮訁s還在等米下鍋。王耀要干夠18周,才能還清貸款,但這18周如何活過去,就成了問題。葉紹鈞的《窮愁》也是一篇描寫失業(yè)工人生活困苦的小說。主人公阿松原來在一家外國人開的絲廠上班,后來絲廠關門,阿松失業(yè)。隨后聽說絲廠又開工了,阿松急忙毛遂自薦,工廠以工人滿了為由將他拒絕,“后聞今之任工者,非巨紳所紹介,即富室所致意。蓋失業(yè)之輩既眾,即求職之途益艱”(原文為句讀,引用時改為新式標點——引者注)(22)葉匋(葉紹鈞):《窮愁》,《禮拜六》1914年第7期。。這基本反映了當時工人失業(yè)的狀況。阿松失業(yè)之后,無法奉養(yǎng)“聵且瞽”的母親,也付不起房租。為了活下去,他到學校邊上賣餅,勉強度日。學生周末休息時,他沿街叫賣。一日,有人讓他到一個房子里去賣,說里面主顧很多。阿松進去一看,是一個賭場,那些賭博的人果然爭相買阿松的餅。但在這時警吏到了,阿松被當成賭徒羈押到警察局,判刑2個月,或交2個銀元的罰款方可放出。阿松的母親將自己準備送終的一件藍色絲綢棉襖當?shù)簦瑢⑺哨H出。阿松回到家后,發(fā)現(xiàn)母親因拖欠房租已被房東轟出家門,在街上號哭。鄰人同情,將他們母子接到家中。第二日,阿松母親死去。小說結尾寫道:“鄰人為求得一棺,殯殮殊草。藍綢襖竟未能贖也。阿松負母棺葬于郊,即弗復歸,市人亦終未復遇之,而小學校學生猶日日盼阿松餅也。”(原文為句讀,引用時改為新式標點——引者注)(23)葉匋(葉紹鈞):《窮愁》,《禮拜六》1914年第7期。一個失業(yè)工人陷入絕境的狀況,在這里得到生動體現(xiàn)。中國工人階級從一開始就遭受著極為殘酷的經(jīng)濟剝削和人身壓迫,尤其是帝國主義在中國開辦的工廠,更是把中國人當成賺錢的工具,動輒毆打、羞辱。工人苦不堪言,但為了活命,只能忍辱負重。這兩部作品對工人苦難生活的記錄,反映了當時作家對社會問題的敏感。他們當時雖然意識不到無產(chǎn)階級與資產(chǎn)階級的矛盾將在未來社會發(fā)展中舉足輕重,但他們對工人苦難的反映,與后來的左翼文學一脈相承。
第三,描寫工人抗爭或罷工的政治小說。馬克思、恩格斯認為:“無產(chǎn)階級經(jīng)歷了各個不同的發(fā)展階段。它反對資產(chǎn)階級的斗爭是和它的存在同時開始的?!?2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08頁。中國工人階級也同樣如此,為了改善勞動條件、提高工作待遇,他們一直進行著持續(xù)不斷的斗爭。有個別作家注意到這一社會現(xiàn)象,并對此進行了描寫。《市聲》第十一回描寫了工人的抗爭事件。實業(yè)家李伯正請陸桐山監(jiān)督工人造廠房。陸桐山克扣了工人工錢,工人告到李伯正那里。李伯正便讓陸桐山與工人當面對質,在工人的駁斥下,陸桐山無言以對。此時正值落魄的商人錢伯廉來訪,李伯正便趕走了陸桐山,讓錢伯廉頂替他去作監(jiān)工。錢伯廉帶領工人去工地的時候,路遇陸桐山,陸桐山指責錢伯廉搶了他的飯碗,結果工人把陸桐山一頓痛打,還驚動了巡捕房。這一次小規(guī)模的工人抗爭活動,最后以工人的大勝而結束。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實業(yè)家李伯正處理問題上的開明態(tài)度。短篇小說《勞動獄》是近代以來第一篇工人題材的小說,作者俠少年,乃柳亞子的筆名,發(fā)表于1905年《醒獅》第3期。小說寫上海英國工廠女工不堪工廠主的盤剝,派3個代表去跟工廠主交涉,要求減少克扣。工廠主蠻橫,不但不答應,還將3個女工送到警察署。在警察署,3個女工每人被打了400余鞭,“背肉狼籍”。根據(jù)作者在文后的介紹,這篇小說是根據(jù)某日報上的報道創(chuàng)作的,皆為實事,他寫的目的是為了鼓動革命。在附言的最后,他引用了當時最為流行的革命口號:“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25)俠少年:《勞動獄》,《醒獅》1905年第3期。。很顯然,作者的目的是寫事,不是寫人,是為了宣揚革命,而不是反映現(xiàn)實,所以情節(jié)粗疏,人物形象模糊。但這篇最早的反映現(xiàn)代產(chǎn)業(yè)工人的小說已經(jīng)具備了現(xiàn)代工人小說的三個基本元素:剝削、抗爭、鎮(zhèn)壓。同時在階級斗爭的主題之外,還包含著民族矛盾。這位英國工廠主面對著3位中國女工的懇求與抗爭,竟然咆哮著說:“我受主人命來治此廠,惟知為主人省錢耳,汝等皮非皮,肉非肉,汝等實賤種,凍死饑死交謫死,何與我事?”民族矛盾與階級斗爭已經(jīng)緊緊地膠合在一起,深刻地揭示了中國工人階級不僅要反抗資產(chǎn)階級的剝削和壓迫,還肩負著振興民族工業(yè)、捍衛(wèi)民族尊嚴的使命。但有些作者似乎對工人罷工持批評態(tài)度,這也反映了在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斗爭理論沒有得到廣泛宣傳之前,文人對工人罷工的認識存有很大分歧。小說《罷工人》發(fā)表于1917年《小說畫報》,是目前能看到的第一篇描寫罷工工人的小說,但它描寫的重點不是工人罷工的過程,而是寫工人罷工以后的閑散,視角頗為獨特。小說寫華商書館的工人罷工,罷工期間由工會發(fā)生活費,所以工人悠閑自在。其中兩個工人陳阿喜、俞福才相約到租界的日升樓喝茶。兩個工人在公交車上遇到一位老者,此人自稱讀過十幾年外國書,在美國舊金山經(jīng)商十幾年,對外國的文明了然于胸。這位老者得知工人罷工是因為書館辭退了幾個工人,便開始對這兩位工人提出批評。他認為因為這件小事就罷工,是得不到大家支持的。他告訴兩位工人,雖然外國也有工人黨、有罷工,但那是因為外國的資本家對待工人比中國的資本家還要苛刻,還要殘酷,而外國的工人文化程度高,什么都懂得一些。所以老者認為,中國的工人應該學習外國工人提高自己的文化素質,而不是學習他們罷工。這一番“高論”說明了作者對當時工人實際生活的困苦狀況缺乏了解,對工人罷工的批評也是膚淺幼稚的。
第四,與描寫工人遭受剝削壓迫不同,還有一類小說作品描寫工人的“幸福”生活,或者揭示工人自身存在的劣根性。這類作品反映了當時作家對工人問題認識的分歧以及工人小說創(chuàng)作的多重視角,在整個近現(xiàn)代文學史上是極為少見的。如前所述,《市聲》雖然不是一部以描寫工人為目的的小說,但由于汲汲于實業(yè)救國的觀念,就難免多處寫到當時工人的生活。小說開篇寫春節(jié)期間工廠放假,在上海打工的寧波工人紛紛回家過年,鎮(zhèn)上很是熱鬧。在上海做工頭的王阿大請客,座中客人除了在上海做木工頭的王大巧和另一個工頭胡老刁外,還有蔡三,是在江天輪船上擦機器的,一位許阿香,在大德榨油廠里燒煤,一位費小山,在電報局里管接電線。這一桌子6人全是在上海的工人,混得好的,是工頭。他們坐在一起,放量吃喝,盡歡而散。如此富有生活氣息地描寫工人的日常生活,這在近代小說中是十分罕見的,同時也說明當時的寧波人到上海做工是一個潮流,有一些人因此過上了體面的生活。木工頭王大巧回家后,向老婆炫耀自己掙了100多塊洋錢,他的老婆很不屑地說:“我道你不曾見過世面,只不過一百塊洋錢,就說如今洋錢多了。街頭王老大,在紗廠里的,他一年要寄回三四百塊洋錢哩!他那妻子,從頭上看到腳上,那(哪)一件不是新的?前天我見她穿了件灰鼠皮背心,黑湖縐的面子,真是簇新的,叫人看得眼熱,只怕值幾十塊哩!還有胡大叔,在絲廠里的,也很闊哩!你那里算得有錢!”這清楚地說明,寧波人將到上海掙錢當成了一種謀生的重要手段。自然正如王大巧所說,這些做工頭的人有時掙的錢是不干凈的,他們經(jīng)常把工廠的棉紗一捆捆地偷出來賣錢。小說詳細地描寫了工頭王阿大和姘頭偷棉紗的過程:“(他)管的是推送棉紗,因他在內(nèi)年代久了,不免和那女工姘了幾個,也就靠他們勾通著時常偷些棉紗出去賣錢使用。這是瞞上不瞞下的,隨你總辦精明,也沒奈何他們。”一次他跟姘頭月娥偷工廠的棉紗,被月娥的一個舊姘頭嚴秀軒發(fā)現(xiàn),嚴秀軒嚷嚷著要找總辦告發(fā)。二人跪下求情,“秀軒那(哪)里肯聽,拉著月娥便走。阿大趁機跑脫了。秀軒的意思,只要月娥回心轉意,仍舊和他要好,也肯分外容情的。那(哪)知一路用話打動她,月娥牙縫里竟不放松一絲兒,倒頂撞了幾句。秀軒惱羞變怒,只得去敲總辦公館的門”。富有戲劇性的是,總管家的保姆將月娥留下,說兩包棉紗是秀軒偷的。秀軒一看解釋不清,就放下兩包棉紗跑了。結果這兩包棉紗就被保姆據(jù)為己有了。作者寫出了這些人的貪婪、狡黠,包括總辦家的女傭,也是十分精明、自私:她知道棉紗不是秀軒偷的,卻故意訛賴他,目的就是為了侵吞那兩包棉紗。這些描寫充分說明,工人作為一個階層,固然遭受著殘酷的剝削和壓榨,但這一階層自身也有著復雜的一面——社會底層容易引起人們的同情,但他們在道德人格上并不天生高尚。在一個沒有經(jīng)過啟蒙的世界里,被統(tǒng)治階級和統(tǒng)治階級有著同樣的欲望、同樣的觀念和近乎相同的人格結構,這也是一個不平等社會得以維持的心理基礎。
以上4類涉及工人或者直接描寫工人題材的小說,在中國近代小說史上雖非主流,卻并非毫無意義。它意味著在一個社會急劇轉型的時代,工人作為一個階層在社會變革中的意義已經(jīng)引起了部分作家和其他文人的重視。
恩格斯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中指出:“工人階級的狀況是當代一切社會運動的真正基礎和出發(fā)點,因為它是我們目前存在的社會災難最尖銳、最露骨的表現(xiàn)?!?26)《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84頁。所以考察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的變革,工人階級狀況是一個重要的入口。從文學史角度而言,中國近代的產(chǎn)業(yè)工人小說作為中國現(xiàn)代工人小說的第一階段,具有重要的奠基意義。
首先,這些早期小說作品成功地塑造了一些工人形象,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十分可貴?!豆と诵∈贰纷鳛榻顑?yōu)秀的工人題材小說,成功地塑造了韓蘗人這一形象。韓蘗人是舊式讀書人出身,所以“固具傲骨”,到上海做了工人后,由于在公交車上受歧視,他大怒,罵道:“汝洋狗,捧得外人飯碗,便魚肉同胞!”因為工作失誤,遭到毆打并被開除時,他同樣怒斥工頭:“汝亦工人,何苦假洋人勢力,自殘同類?吾既被毆,又被逐,是一罪兩罰也。吾且訴之警署。”雖然地位卑下,但其傲骨猶存,個性十分鮮明。他與妻子雖處窮困之境,但依然相互理解、相互體諒。小說中一段夫妻間的對話,反映了韓蘗人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妻)徐曰:‘似此終年負債,總非了局?!Y人搖首曰:‘苦力糊口,不過如此,但君何不幸,為工人婦,吾面然須眉男子,殊愧對也?!砸阎皿?,輟食太息泣下,婦慰之曰:‘此胡為者,脫君憂憤成疾者,則吾家毀矣。慮細弱累人,棄如敝屣,因糟糠不厭,涕泣下堂,是固所在都有,然惟愛力薄者如是耳。君視我豈不能甘淡泊耐貧苦者?君待我又不薄,人海中如此夫妻,差可自慰,悲泣胡為?’蘗人聞言,為之雪涕。已而嘆曰:‘君言自佳,吾寧暇自悲?為君設身處地,實難堪耳!”小說對工頭胡某的描寫也十分生動:“胡某年事五十許,肥腯如豕,高準四英尺。蓋胡嘗循墻行,墻有釘,高如其頂,工匠量而得之者。鬢毛鬅鬙作班(斑)白色,才數(shù)十莖,頂禿,無冬夏常戴一軟氈帽,油污滿坿,髣髴有光,唇紫色,齒黑色,蔬筍之屑黏附齒距,則白色。與之語,濁臭逼人。指揮工匠,呼爾蹴爾,對洋工程師柔色怡聲,乃至嫵媚。體臃腫不良于行,有達官貴人來廠參觀,胡則趨蹌喘汗,以目聽以肩笑,又至靈敏也?!边@一番精彩的肖像描寫和行為介紹,將這位洋奴的嘴臉活靈活現(xiàn)地刻畫出來。這位胡某不僅形象猥瑣,而且行為惡劣。他每到盛夏,就買最劣質茶葉數(shù)斤,放在4個大缸里,讓工人取飲,“邀冥福且市惠也”?!皬S中工匠聽胡某之指揮者,可千數(shù)百人,皆畏憚胡而媚事之。值節(jié)日,爭出其辛苦工作之資,購食物私致其家,雖舉債所不恤,則以胡能媚事洋工程師,作威福也。又必私致之不敢令人知又必乃久貯之物,如棗栗胡桃荔支之類,否則胡不受也。于是胡家老幼,終歲甘之所需,乃不假外求,而大來小往數(shù)斤劣茶葉之外,不肯再破慳囊,然而工人之面諛者已頌盛德不置。”(27)焦木:《工人小史》,《小說月報》1910年第4卷第7號。這是一個貪婪而又擺出一副慷慨嘴臉的兩面人。除《工人小史》外,《市聲》中塑造的木工頭王大巧、伙同姘頭偷面紗的工頭王阿大,都有著鮮明的性格特征。葉紹鈞《窮愁》中失業(yè)工人阿松,勤勞簡樸,事母至孝。這些工人形象在清末民初小說創(chuàng)作中占有重要地位,體現(xiàn)了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重要成就。
其次,小說生動記述了近代中國工廠的管理方式,批判了上海工業(yè)化過程中存在的問題,體現(xiàn)了深刻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近代中國的工業(yè)化,伴隨著諸多社會問題,引起了大批文人的思考與批判?!豆と诵∈贰穼懮虾J恰安豢伤甲h之怪物也。彼都人士,狐裘皇皇,望之幾無一非神仙中人,人流離,瑣尾而至此者,雖有伍大夫之簫不許吹也”。一邊是富人奢華,一邊是貧人流離,小說抓住了資本主義兩極分化的本質特征。工廠對工人的管理十分嚴格,早上第一遍汽笛聲,催促工人起床,6點鐘開始第二次鳴笛15分鐘,待笛聲一停,工廠大門隨即關閉,遲到者不能入內(nèi),并扣半日工資。工廠大門內(nèi)有工牌處,工人的名字寫在一個約三寸長的木牌上,掛在墻上。工人入廠后將木牌取走,沒有取走的便是遲到,管理人員記下,以便扣除工資。下班的時候,工人再將木牌放下。中午留給工人吃飯的時間只有45分鐘,扣除往返時間,工人幾乎無法像常人一樣吃飽。這些資本家管理工廠的方式,在小說中得到了清晰的反映。到周末的時候,工廠宣布加班,工人十分高興,小說解釋說:“歐洲苦力,嘗以星期日不得休息同盟罷工,吾國工人則甚愿意星期日有工作命令,可多得一日工資也?!薄秳趧营z》開篇介紹上海郊區(qū)工廠的狀況:“去上海里許,地名□□有□□之工廠在焉,資本無慮數(shù)百萬,煙突矗云霄,工人比鯽魚,廠中執(zhí)事供奔走者,皆勞動社會之薄命女子?!?28)俠少年:《勞動獄》,《醒獅》1905年第3期。最后一句點出了這些女工的命運,為后來女工的悲劇做好了鋪墊。這些對工廠、工人生活的詳細描寫,真實地反映了近代上海工業(yè)發(fā)展的狀況和工人的命運遭際,與五四以后“為人生”文學相比并不遜色,只是在寫法上還保留了一些舊小說的遺調(diào)。
另外,由于這一時代的作家沒有接受馬克思主義影響,不會從階級斗爭角度反映工人的不幸命運。正如列寧指出:“沒有革命理論,就不會有堅強的社會黨,因為革命理論能使一切社會黨人團結起來,他們從革命理論中能取得一切信念,他們能運用革命理論來確定斗爭方向和活動方式?!?29)《列寧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61頁。革命理論的缺乏,使這一時期的工人運動處于自發(fā)階段,斗爭的目的仍然停留在提高待遇、改善勞動條件的經(jīng)濟斗爭階段,沒有進入政治斗爭階段。工人運動的初級狀態(tài),也決定了文學在反映工人運動方面的種種不足。但是,文學立足于現(xiàn)實,它能夠通過對現(xiàn)實的準確把握反映出社會發(fā)展的規(guī)律。這一時期雖然沒有“革命理論”,部分作家也通過對現(xiàn)實的觀察和思考,表現(xiàn)了中國工人與帝國主義和資本主義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為五四以后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做了鋪墊。同時也正因為這一時期的作家們沒有明確的政治指向,沒有政治理念的規(guī)約,所以作家們寫得更從容、隨意,他們筆下的工人形象反而更豐富,主題更多樣。與之相比,革命文學時期以政治為主題的工人小說就顯得相對單調(diào)、乏味了。因此可以說,近代此類小說為我們反思革命文學時期的同類作品提供了重要參照。
總的來說,中國近代工人小說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它具有重要的文學史意義。作為現(xiàn)代工業(yè)生產(chǎn)的直接產(chǎn)物,這些為數(shù)不多的產(chǎn)業(yè)工人小說,為現(xiàn)代工業(yè)小說奠定了基礎。對于當時的中國作家來說,現(xiàn)代工業(yè)還是一個新生事物。他們對它缺乏深刻的了解,但他們已經(jīng)明確地意識到現(xiàn)代工業(yè)生產(chǎn)具有的兩面性:一方面,他們看到了這一新的生產(chǎn)方式對國家振興的重要意義,便試圖改變中國人“讀書做官”的傳統(tǒng)觀念,呼吁提高產(chǎn)業(yè)工人地位,并培養(yǎng)現(xiàn)代技術工人,以達到富國強民的目的;另一方面,他們也看到了這一生產(chǎn)方式殘暴、血腥的一面,所以在作品中對這一生產(chǎn)方式提出了血淚控訴。很顯然,這一雙重認識對后世作家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從而形成了20世紀中國工人小說的一脈傳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