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 佳
內容提要 法籍華裔作家程抱一先生創(chuàng)作的法語詩歌獨具特色,創(chuàng)作理念上遵循中國傳統(tǒng)的“物感說”審美理論,追求“天人合一”。創(chuàng)作風格上注重感官感知的重要性,強調感官的意義。創(chuàng)作語言上側重“音、形、義”的結合,充分發(fā)揮語言的詩性功能。他的詩歌超越了“借物言志”、“借景抒情”的層面,超脫了主體和客體之間的對立羈絆,完全開放地融入自然,充滿了他對整個世界的哲學思考,努力探尋著人類本身的生存意義。
法籍華裔作家程抱一先生旅居法國七十余年。在法國生活的最初二十年里,他游離于兩種文化之外,面臨著身份認同和文化認同的雙重危機。飽受煎熬的他堅持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汲取養(yǎng)分,將中西文化融會貫通,創(chuàng)造性地尋求中西文化交流的“第三元”,對于中西方文化的發(fā)展、融合做出了功不可沒的貢獻。翻譯、美學評論、詩歌、小說……程抱一在諸多領域都頗有建樹,贏得了眾多盛譽,成為首位入選法蘭西學院的華裔院士。目前國內對于程抱一的研究比較集中在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唐詩翻譯和跨文化交流方面,對于他的法文詩歌創(chuàng)作關注相對較少。然而詩歌創(chuàng)作在他的生命中占據(jù)著特殊的地位。從最初分析中國唐詩的語言,翻譯中國的傳統(tǒng)詩歌,并將法國詩人的作品譯介到中國,到后來開始走上法語詩歌創(chuàng)作的道路,程抱一通過詩歌訴說內心深處的感受,認為詩歌能夠揭示事物的本質,拋卻浮華,將沉甸甸的人生意義盡數(shù)展現(xiàn),他一直在通過詩歌尋求人類本身的生存價值。可以說,詩歌是研究程抱一文學創(chuàng)作思想的理想切入點。而且程抱一的法文詩歌在法國當代詩歌界占據(jù)一席之地,他的詩歌《石與樹》甚至被選入《20世紀法國詩歌選》,分析他的詩歌對于研究法國當代詩歌的發(fā)展趨勢,以及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對西方詩歌所產(chǎn)生的影響都具有重要意義。本論文擬借助中國古代文論“物感說”的審美理念,結合具體的詩歌分析,從創(chuàng)作理念、語言風格角度來發(fā)掘程抱一詩歌的創(chuàng)作特點,并進一步分析創(chuàng)作目的,以此來深刻理解程抱一詩歌尋求的意義所在。
“天人合一”的理念在中國古代文論“物感說”中得以充分的詮釋?!拔锔姓f”早在《詩經(jīng)》作品中就有大量的體現(xiàn),從《樂記》開始慢慢形成理論:“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雹俅魇ゾ?《禮記》(樂記第十九).艾鐘、郭文舉注譯.大連:大連出版社,1998,p.306.西晉陸機通過《文賦》將“物感說”引入到文學領域,到六朝的劉勰、鐘嶸,“物感說”的理論又得到了進一步的完善,對中國古代美學思想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按呵锎颍庩枒K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蝗~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況清風與明月同夜,白日與春林共朝哉!”②劉勰著.《文心雕龍注》.范文瀾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p.693.
物感說認為大自然現(xiàn)象的變化都會引起人類精神、心理的相應改觀。情感因外物的變化會引起相應的感應?!斑@是人類自然審美活動中的一種普遍現(xiàn)象,因為人類精神世界和整個大自然生命節(jié)奏同步。其內在依據(jù)是自然與人類心靈間的異質同構,它是‘天人合一’在自然審美領域的體現(xiàn)?!雹垩Ω慌d.《自然審美的意義》.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02(11),第12 頁.在程抱一看來,人與自然的關系應該是互滲相融、“兩看相不厭”的,而不是像西方傳統(tǒng)理念中主客體之間征服與被征服的二元對立?!妒c樹》(De l’arbre et du rocher)、《生命的季節(jié)》(Saisons à vie)、《誰來訴說我們的夜晚》(Qui dira notre nuit)、《雙歌》(Double chant)……程抱一的詩歌是對自然的贊歌。他基于自然界具體的景與物,借物來言說其中的真諦。耀動的火焰、馥郁的花香、一閃而過的流星、蘊含著光亮的夜晚、透過窗簾而入的晨曦……這些自然界常見的景物變遷成了詩歌依托的對象,在詩人筆下變得細膩而熾熱,邀讀者融入其中,用心去感悟。就像程抱一在訪談中所說的那樣,大自然并非必須是美的,然而它的確是美的。程抱一想要體現(xiàn)的正是這種自然之美,人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
“物感說”強調的是自然審美中一種“感于物而動”的心理能力,因此描繪景物并不是詩人的最終目的,重要的是人的情感因外物而引起了呼應,在自然審美中產(chǎn)生出的心理波瀾,從而引發(fā)“托物言志”、“借景抒情”。著名漢學家弗朗索瓦·于連(Fran?ois Jullien)提到:“按照在中國理解詩的現(xiàn)象的方法,詩人是“借”景以抒發(fā)內心感受;他受到外部世界的“刺激”,又反過來引起讀者的感動。在中國,詩就這樣從激勵的關系而非表象的活動中產(chǎn)生,世界并不對意識構成“對象”,而是在相互作用過程中充當意識的對話者。”④弗朗索瓦·于連.《迂回與進入》.杜小真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第137 頁.程抱一的《雙歌》最開始引領全詩集的一句是:Un jour les pierres,l’arbre en nous a parlé(一天,石頭和樹對我們訴說……),人與物之間的對話由此如娟娟細流般展開……這種手法類似中國傳統(tǒng)詩歌中的“比興”修辭。程抱一對“比興”做過詳細的解釋:“當詩人求助于一個意象(通常來自大自然)來形容他想表達的意念或情感時,他采用‘比’。而當感性世界的一種現(xiàn)象、一片風景、一個場景,在他心目中喚起一重記憶、一種潛在的情感或者一種尚未表達出來的意念時,他便運用‘興’”。⑤程抱一.《中國詩畫語言研究》.涂衛(wèi)群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第93 頁.“比興”修辭的使用、象征性意象的發(fā)揮,是他的詩歌實現(xiàn)“天人合一”的重要手法:
Entre ardeur et pénombre
Le f?t
Par où monte la saveur de la sève
de l’originel désir
Jusqu’à la futaie
Jusqu’aux frondaisons
foisonnante profondeur
Portant fleurs et fruits
de la suprême saison
Entre élan
vers le libre
Et retour
vers l’ab?me
Toute branche est brise
Et tout rameau rosée
Célébrant l’équilibre de l’instant
au nom désormais fidèle
Arbre
在炙熱與垂陰之間
樹身挺拔而立。
原初的欲念
滋養(yǎng)著汁液的味道,
滲入枝干,
滲入葉叢,
滲入茂盛的濃蔭深處,
等待絢爛季節(jié),
錦繡繁花、累累碩果。
上趨
迎向自由;
回歸
落于塵埃。
條條春枝舒展為風,
片片枝葉潸然為露。
為此刻的亭亭均衡而賀,
銘記永久之名:
樹!
(程抱一 2007:51)⑥本文作者對引用此書譯文均有所改動。
“樹”是程抱一詩歌常見的主題,在他看來,樹是自然生物中唯一跟人一樣頂天立地、向天生長的存在。在完成了一個生長周期之后,樹葉重新歸于大地,化作春泥,等待來年的新生。樹被詩人賦予了積極向上、不斷進取、陰翳庇佑、生生不息等等近似人類的品質,而這些意象的表現(xiàn)都隱在法語文字的音、形、意之中。出于對漢語的表意文字特殊的敏感和熱愛,程抱一將原本只是表音文字的法語也納入到表意文字的體系中,使得法語詞匯的發(fā)音和字符也被賦予了感官的形象與意義,變得活潑生動起來。詩歌用arbre(樹)這個單音節(jié)的詞來收尾全詩,可謂用意深遠。在程抱一的視界里,上揚的ar 音節(jié)可以體現(xiàn)出樹木在生機勃勃地向上生長,而bre 則顯示了樹葉四散開來,蔭庇四周。除了語音被形象化以外,單詞中間的字母b 也被賦予了站立的圓圈的形象,而且字母b 正處于這個單詞的最高點,兩邊各兩個字母,也使得這個單詞在形態(tài)上附上了樹的圖景。另外,詩中使用了一系列以字母f開頭的單詞:f?t(樹身)、futaie(大樹)、frondaisons(葉叢)、foisonnante(增長,繁殖)、fleurs(花)、fruits(果實),用一連串ff 的聲音再現(xiàn)樹木抽枝、生長、開花、結果的過程,音與義的結合使得詩歌幻化為一副動態(tài)的圖景,宇宙生命體的生存意義與人的生存意義從而聯(lián)系起來,渾然一體。
為了更好得實現(xiàn)心物兩融、身與物化的境界,程抱一認為應該學會調動所有的感官,用身體去感知、欣賞、體會,進而接受自然的感性外觀、聲色之美。以下詩為例:
A l’extrême de l’automne
Nous parviendra encore
mêlé de mousse et de lilas
L’écho de la cascade
Ravivant le sang
ravivant le chant
Au creux de la roche fêlée
秋日將盡,
瀑布高泉的回聲,
伴著青苔丁香的清新,
飄至我們近旁。
鮮活了熱血;
激蕩了歌聲,
傾聽巖石裂縫間的吟唱。
(程抱一 2007:44)
深秋的景色經(jīng)常帶給我們一種蕭瑟、凄清的感覺,讀到第一句很容易讓我們聯(lián)想到這又是一首悲秋感傷的詩。然而詩人筆下卻沒有“無邊落木蕭蕭下”的悲愁情緒。映入眼簾的是一系列的自然景物:青苔、丁香、高泉、巖石;耳邊傳來的是瀑布的流水歌聲、風入巖石縫隙而發(fā)出的呼呼響;飄入鼻端的是苔蘚的清新氣息和丁香的馥郁花香……視覺、聽覺、嗅覺的感官融合在一起喚醒了人的感悟與激情。程抱一如此解釋:“我們的感官是應該受到重視的向導。它們是抒發(fā)情感最可靠的媒介,由此,人們可以不借助于任何腦力勞動就能與世界的無限奧秘進行交流。”⑦Fran?ois Cheng.Shitao,la saveur du monde.Paris:Phébus,2002,p.23.相較于景物,全詩只出現(xiàn)了一次人稱代詞nous(我們),而且并不是作為主語,而是作為間接賓語使用的。在西方詩歌傳統(tǒng)意義上占據(jù)主導地位的“我”,在此不再是主導的存在,“我”已經(jīng)融入物中,步入心物相通的境界。全詩重復出現(xiàn)了兩次現(xiàn)在分詞ravivant(使更旺盛、使重新復蘇),卻沒有使用變位動詞ravivre,由此刻意弱化了行為動詞的作用,保持一種動態(tài)的平衡。景致所營造出的氛圍使人重新燃起熱血,重新喚回記憶中的歌聲,詩由此成為人類心靈與外界互相感應、互相理解的靈性產(chǎn)物。
哪怕是僅僅是構成單詞的語音,如上述例子中的arbre(樹),在程抱一的筆下也富有了特殊的價值,他要做的就是賦予他們更多的內涵意義,而漢語表意文字給了他更大的想象力和發(fā)揮空間:“既然我注意力已被這一現(xiàn)象所吸引,既然我的興趣已被激發(fā),我便一頭沉入了更浩瀚的詞匯世界中,捕捉至少在我聽來,所能表達更多內涵的語音:色彩、香氛、味覺、面貌、感覺、動感?!雹喔咝麚P,程抱一.《對話》.張彤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第97 頁.基于對漢語和法語兩種語言的感性認識,程抱一調動一切感官挖掘語言的詩性功能,甚至創(chuàng)造性地將一些發(fā)音相近,但語義相差甚遠的詞放在一起,通過相互的碰撞來傳達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
Apprends-nous nuit
à toucher ton fond
à gagner
le non-lieu
Où sel et gel
échangent leurs songes
où source et vent
Refont un
夜晚啊,請你教教我們
如何才能觸及你的深底,
到達那
不名之地。
在那里鹽與霜
交換著夢臆,
泉與風
合二為一。
(程抱一 2007:255)
“夜”是程抱一詩歌的又一個重要主題,他對夜晚唱著一首又一首的贊歌。在他看來,白天的光芒太過耀眼,真正的光芒是由夜晚迸發(fā)出來的,夜晚可以引領我們直達靈魂深處,探究生存的神秘,觀宇宙間的事物盡在往復變化之中。Sel(鹽)與 gel(霜),兩個發(fā)音相似,但意思并沒有交集的詞,在程抱一的詩中完成了夢中的相互交換;source(泉)與 vent(風),看似涇渭分明的兩種事物,在程抱一的詩中合二為一,化為一體。受西方結構主義詩學的影響,程抱一的詩歌善于發(fā)揮語言的詩性功能,注重對不同含義的詞進行新的排列組合,打破詩歌原有的結構,而漢語非線性組合的特性使得這種嘗試發(fā)揮出新的表意可能性,在相互碰撞中實現(xiàn)融合與超越。
綜上我們看出程抱一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幾個特點:從創(chuàng)作理念來看,程抱一遵循中國傳統(tǒng)“物感說”的原則,強調人與自然的和諧統(tǒng)一,物我相融,善于運用“比興”的手法來表達意念或情感。他的詩歌如同俄耳甫斯(Orphée)一樣是對大地的贊歌;從創(chuàng)作風格上來說,程抱一注重感官感知的重要性,強調感官的意義,創(chuàng)作語言上側重“音、形、義”的結合,充分發(fā)揮語言的詩性功能。這些特點體現(xiàn)了他對東西方認知理念和語言的創(chuàng)造性融合,而不是單純的依附于某一方,僅僅做一個永不疲倦的“艄公”⑨錢林森.《光自東方來—法國作家與中國文化》.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4,第458 頁.。程抱一對自己的定位是“探測存在的詩人”⑩高宣揚,程抱一,前揭書,第109 頁.,那么他所謂的“存在”意指什么?他的創(chuàng)作目的又是為了什么?
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對荷爾德林(Friedrich H?lderlin)的詩歌重新解讀,認為詩歌創(chuàng)作是對萬物的命名,通過命名行為,詞語與物之間的關系成為詩意的經(jīng)驗?海德格爾.《詩·語言·思》.彭富春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1,第44 頁.。程抱一之所以選擇用法語來創(chuàng)作詩歌,也是因為這種新獲得的語言,比之自己的母語來說,會感覺“無數(shù)次陶醉在用新語言指稱萬事萬物的喜悅之中,心情正仿佛洪荒時代的人們”?高宣揚,程抱一,前揭書,第84 頁.。他在一首詩中如此描述自己的心情:
Nommer chaque chose à part
est le commencement de tout
Mais dire ce qui surgit d’entre elles
toujours neuf
et imprévu
C’est
chaque fois
re-commencer le monde
給各個獨特事物一一命名
固是一切之始,
然而能說出涌現(xiàn)于它們之間的,
總是令人新奇
總是令人意外,
我們將因此
每次
重新創(chuàng)世。
(程抱一 2007:334)
既然詩歌創(chuàng)作是對萬物的命名,為什么在上一部分的例詩中還會出現(xiàn)不名之地(non-lieu)一詞?程抱一的這個隱喻又會暗指何方?在此,我們不妨將視野放寬,嘗試從法國現(xiàn)當代的詩歌發(fā)展現(xiàn)狀中尋求線索。19世紀末,在尼采“上帝死了”宣言的深刻影響下,以蘭波(Arthur Rimbaud)、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為代表的詩人主張與過去,及至世界本身決裂的現(xiàn)代詩歌,蘭波宣言“真正的生活是缺失的,我們不在這個世界?!?Arthur Rimbaud.?La vraie vie est absente.Nous ne sommes pas au monde.? Poésies,une saison en enfer,illuminations.Paris:Gallimard,1999,p.188.,表現(xiàn)出一種對世界存在狀態(tài)抗拒的詩學觀。二戰(zhàn)以后的法國出現(xiàn)前所未有的信仰危機,文學創(chuàng)作與認知理念進入到“懷疑的時代”、“上帝缺席的時代”,超現(xiàn)實主義的流派甚至逐漸趨向玄奧、神秘主義,文學中構建的“烏托邦”與“理想主義”一度遭受質疑。在具體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與“神性”有關、與“神秘主義”有關的詞就會面臨一種命名困難的問題。
然而也有一類詩人如伊夫·博納富瓦(Yves Bonnefoy)和菲利普·雅各泰(Philippe Jaccottet)等等,以一種批判、反思性的清醒態(tài)度直面文明的危機、詩歌的困境,試圖重建人與世界之間的關系,重建詩歌與感性世界的聯(lián)系,重建神性的影響力,重建詩歌的意義。通過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程抱一也處于這類詩人的行列,他認為神性是在世存在的一種意義,應該朝向事物內部去探求。如果細細解讀詩意就可以看出,他的“不名之地”指向的是靈魂深處,那里有難以捕捉、不可名狀的神秘,而這種“內在”體驗的“存在”,是由自然界中的事物——“夜晚”教給人去聽、去看、去體味、去感悟的。在程抱一的詩學觀中,神性不是超驗的、超自然的,而是內在于感性事物之中的真實存在。而創(chuàng)作詩歌的目的就是通過暗含了我們所有神秘的語言,去感應自然存在之真諦,領會世界以及人類命運的秘密。正如他在書中所表達的那樣:“我們的存在擁有一個開放的視野,在這個觀點之下,我們的目光所看到的美和我們因美而感動的那顆心賦予宇宙呈現(xiàn)的美一個意義(sens),從而宇宙有了意義,我們亦是如此?!?Fran?ois Cheng.?il ouvert et c?ur battant.Paris:Desclée de Brouwer,2011,p.60.
Sens 一詞在法語中是有多重含義的:“感官、方向和意義”,程抱一將三重意義進行串聯(lián)整合,對sens 的一詞多義做出如此的解釋:“朝著一個方向生長的生命體,他們的意欲發(fā)自深根,最終達到鮮花怒放的形狀,都似乎傳達著某種意向,顯示了生命創(chuàng)造的意向。由此,‘意義’對人類產(chǎn)生了難以割舍的誘惑,這是指人類本身的生存意義。事實上,人類只有在享受意義時才真正享受生命?!?高宣揚,程抱一,前揭書,第60 頁。人類通過對外在事物的感官認知,通過對外在生命體生根、發(fā)芽、開花、結果的生命歷程的體會,最終尋得自身生命的意義,生存的價值所在。由此可見,程抱一的寫作目的并不僅僅為了體現(xiàn)詩歌的文學價值,或是眷戀歌頌物質本身,也不在于直抒胸臆,抒發(fā)個人的意志和情感,而是面向更深的層次——尋求人類本身的生存意義。為了實現(xiàn)這一點,需要人注重外界景物來表現(xiàn)內心世界,通過“見山-不見山-復見山”的感知輪回,完成人心與有生宇宙其他元素之間的心靈融合。因此,可以說程抱一對詩歌意義的尋求更關注于哲學認識論和世界存在論。
在西方傳統(tǒng)文化中,思與詩經(jīng)常被視為兩個分開的范疇。“思”是哲學和科學的領域,代表知性和邏輯思維,而“詩”則是文學的境界,屬于感性、情感和想象的領域。歷經(jīng)海德格爾對《詩·語言·思》的闡釋,在當代西方的思潮中,詩與思、文學與哲學之間的界限已經(jīng)變得模糊,或者說,它們之間的關系正在重新構建——詩歌與哲學成為近鄰。程抱一在訪談中提到真正的詩人都是探索存在的詩人。他們不僅注重情感,更在不斷進行著哲學思考?La Grande librairie,?Enfin le royaume,l’itinéraire spirituel de Fran?ois Cheng?.https://www.france.tv/france-5/la-grandelibrairie/saison-10/425959-enfin-le-royaume-l-itineraire-spirituel-de-francois-cheng.html.Page consultée le 22 février 2018.。程抱一的詩歌就是詩與思的結合,可以說他的詩歌充滿了他對整個世界的哲思,中國傳統(tǒng)的儒釋道哲學思想在他的作品中隨處閃現(xiàn):
Du yin et du yang
Tirer l’élan
Tirer l’éclat
Vers le plus tendu
de l’interaction
Vers la culminance
du cercle rythmique
La chair s’y accomplit
dans l’inaccompli
Le fruit s’y cl?t
dans l’inclos
L’inépuisable saveur
Née de l’éternité
d’une saison
N’est autre que la promesse
Enfin tenue
entre deux mains
陰與陽的交互,
迸發(fā)激蕩,
燃起火光,
朝向互動的
頂點;
面向循回的
至巔。
肉身在不完滿中,
實現(xiàn)完滿;
果實在未盈潤中,
趨向充盈。
永不枯竭的味道,
源自永恒交替的
季節(jié),
無它,只是那份承諾,
鄭重捧在
雙手之間。
(程抱一 2007:328)
“之間”的概念貫穿程抱一的詩歌創(chuàng)作。之前的舉例中出現(xiàn)“在炙熱與垂陰之間”(Entre ardeur et pénombre),“巖石裂縫間”(Au creux de la roche fêlée),“涌現(xiàn)于它們之間”(surgit d’entre elles)等的詩句,本詩以陰與陽的交互(Du yin et du yang)作為開篇,以“雙手之間”(entre deux mains)作為結尾,時時處處體現(xiàn)出詩人試圖突破主客體之間的二元對立關系,往“主體間性”(l’intersubjectivité)的方向發(fā)展的哲學思想。道家思想中“陰和陽”對立面的辨證統(tǒng)一成為他創(chuàng)作思想的核心之一:肉身在未完成中生長完善,果實在未成熟中實現(xiàn)盈滿,季節(jié)雖短暫卻在永恒的交替……正是這種矛盾雙方的辨證統(tǒng)一,使得雙方在統(tǒng)一體中相互結合,相互轉化,始終處于某種平衡狀態(tài),從而使宇宙事物能夠循環(huán)往復、變化發(fā)展。
程抱一將成年之后才習得的法語吟成詩,摹成畫,置于靈魂深處安放。通過詩歌想要體現(xiàn)的“天人合一”的理念超越了“借物言志”、“借景抒情”的層面,放棄了“小我”的抒情,面向更高的層次,運用中國傳統(tǒng)的儒釋道哲學思想展開對生命意義的思考。通過對“主體間性”的探尋,詩人力圖超脫主體和客體之間的對立羈絆,尋求解決西方信仰危機的方向。他注重憑借外界景物來表現(xiàn)內心世界,追求一種物我相忘的境界,朝向更為廣闊的生命大開,完全開放地融入自然,與宇宙共鳴。這種理念給當代詩歌的發(fā)展開創(chuàng)了新的出路,也給了人類生存帶來新的希望,給人類心靈尋找到靈魂的寄托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