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尖
(中國社會科學院 中國歷史研究院中國邊疆研究所,北京 100101)
西漢末至新莽是兩漢大一統(tǒng)的過渡時期,其間中原王朝對邊疆的治理出現(xiàn)不同程度的調(diào)整,前后歷經(jīng)了兩次重要變化,前者是漢昭帝、宣帝對邊疆的攻防調(diào)整及王莽攝政時的懷柔政策,后者是王莽代漢建新后以武力討伐和以夷制夷為主政策。兩次邊疆政策的嬗變使得當時的邊疆局勢產(chǎn)生了巨大變化,也對后世造成一些負面影響。以往學界在一些邊疆史和民族關(guān)系史通論或者在專題研究中對這一階段的邊疆問題有所探討。但由于已有成果多是跨度較長、涉及面較廣的通論性闡述,個別專題論文關(guān)注時段和研究側(cè)重也不盡相同,所以關(guān)于西漢末至新莽這一特殊時期邊疆政策演變的具體過程、特征、原因及產(chǎn)生的影響,以及王莽邊疆政策評價等細節(jié)問題還需要更進一步探討。本文是在前人研究基礎(chǔ)上,對上述問題進行了系統(tǒng)梳理、分析,不當之處還請方家批評指正。
西漢自建立至漢武帝,經(jīng)歷數(shù)代統(tǒng)治者,百余年的經(jīng)營,邊疆經(jīng)略取得了顯著效果。再經(jīng)漢昭帝和宣帝兩朝的努力,建立了一套相對完善的藩屬體制。(1)李大龍.漢唐藩屬體制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105.為了邊疆的有效治理,邊疆常年征戰(zhàn)不斷,西漢王朝付出了重大代價。關(guān)于邊疆征戰(zhàn)給國家的創(chuàng)傷,在漢武帝晚年時曾下詔“深陳既往之悔”(2)漢書·西域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3913.,否決了輪臺地區(qū)屯田的提案,并對派遣李廣利出征匈奴之事表示悔恨。盡管學界對“輪臺詔”到底是漢武晚年邊疆政策的“路線轉(zhuǎn)向”還是“權(quán)宜之計”解讀不一,但中原的邊疆經(jīng)略所付出的代價是不言而喻的,史料明確記載武帝“征伐四夷,師出三十余年,天下戶口減半”(3)漢書·五行志[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1427.。武帝的輪臺詔為后繼昭帝、宣帝時期邊疆政策由攻到防的調(diào)整埋下了伏筆。(4)對于西漢后期邊疆政策的調(diào)整,有學者從宣帝開始討論,如龔蔭《中國古代民族政策史(上)》的第二章第九節(jié)專門設(shè)有“漢宣帝轉(zhuǎn)變政策”(第194~197頁)。通過對史料的梳理,應(yīng)該昭帝時已經(jīng)開始。
漢昭帝即位后,邊疆政策有了新的變化。始元六年(前81)舉行“鹽鐵之議”,就武帝時期的各項政策得失展開辯論,雖然辯論的主要對象是鹽鐵專賣,但是大量的內(nèi)容與邊疆政策有關(guān)。根據(jù)桓寬《鹽鐵論》的整理,可知其中“憂邊”“備胡”“擊之”“結(jié)合”“誅秦”“伐功”“西域”“和親”等眾多內(nèi)容涉及邊疆政策,(5)鹽鐵論[M].桓寬,整理.陳桐生,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5.大夫和賢良之間爭論的核心是繼續(xù)邊疆征戰(zhàn)還是與民休息?;艄獠扇×伺c民休息的政策,減少了對邊疆的主動征討??梢哉f,昭帝時期漢朝鮮有對邊疆展開主動進攻,多是被動出擊,并且嘗試與邊疆政權(quán)友好相處。在匈奴方面,昭帝即位數(shù)年“匈奴與漢和親”,同時西漢還設(shè)法使囚禁在匈奴近二十年的蘇武歸漢。(6)漢書·蘇建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3913.始元七年(前80)“匈奴發(fā)左右部二萬騎,為四隊,并入邊為寇”。漢兵作了還擊,并取得了重大勝利“斬首獲虜九千人,生得甌脫王,漢無所失亡”。又經(jīng)幾次交涉,最終使得“匈奴不敢入張掖”。(7)漢書·匈奴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3783.西南方面,始元元年(前86)“益州廉頭、姑繒民反,殺長吏。牂柯、談指、同并等二十四邑,凡三萬余人皆反。遣水衡都尉發(fā)蜀郡、犍為奔命萬余人擊牂柯,大破之”。始元四年(前83)“西南夷姑繒、葉榆復(fù)反,遣水衡都尉呂辟胡將益州兵擊之。辟胡不進,蠻夷遂殺益州太守,乘勝與辟胡戰(zhàn),士戰(zhàn)及溺死者四千余人”。后來“武都氐人反,遣執(zhí)金吾馬適建、龍頟侯韓增與大鴻臚廣明將兵擊之?!?8)漢書·西南夷兩粵朝鮮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3843.始元五年(前82)秋派大鴻臚廣明、軍正王平擊益州才最終平叛。(9)漢書·昭帝紀[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232.有一個細節(jié),在西南夷復(fù)反后,呂辟胡帶兵平叛,前期只是按兵不動,并未出擊,直到蠻夷殺益州太守之后才出擊,結(jié)果戰(zhàn)敗。在東北方面,元鳳三年(前78)冬,“遼東烏桓反,以中郎將范明友為度遼將軍,將北邊七郡,郡二千騎擊之”。后來“烏桓再次侵犯邊塞,派度遼將軍范明友領(lǐng)兵追擊”。(10)漢書·昭帝紀[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229.可知,面對邊疆的反叛進攻,昭帝時基本采取的是防守反擊政策。
昭帝時期的邊疆政策調(diào)整還表現(xiàn)在對邊郡采取了一些內(nèi)縮政策?!稘h書·昭帝紀》明確記載在始元五年(前82)“罷儋耳、真番郡”。關(guān)于罷儋耳郡的問題,《漢書·賈捐之傳》記載較為清晰:“初,武帝征南越,元封元年立儋耳、珠厓郡……自初為郡至昭帝始元元年,二十余年間,凡六反叛,至其五年,罷儋耳郡并屬珠厓。”可以發(fā)現(xiàn),罷儋耳郡的原因是“二十余年間,凡六反叛”,西漢不得已將儋耳郡并屬珠厓郡。關(guān)于罷臨屯郡較為復(fù)雜,史載:“至昭帝始元五年,罷臨屯、真番,以并樂浪、玄菟。玄菟復(fù)徙居句驪。自單單大領(lǐng)已東,沃沮、濊貊悉屬樂浪。后以境土廣遠,復(fù)分領(lǐng)東七縣,置樂浪東部都尉?!?11)后漢書·濊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5:2817.《漢書·東夷·東沃沮傳》亦載:“武帝滅朝鮮,以沃沮地為玄菟郡。后為夷貊所侵,徙郡于高句驪西北,更以沃沮為縣,屬樂浪東部都尉。”從前一條史料看,昭帝時在東北邊疆撤銷了臨屯、真番二郡,并將其并入了樂浪和玄菟郡之中,后來玄菟郡遷移至句驪。后一條史料雖然沒有明確時間,但所記與前一條史料有類似內(nèi)容,一方面玄菟郡初置時是以沃沮為郡治,后來因為夷貊所侵徙郡于高句驪西北,這顯然是向西內(nèi)縮的表現(xiàn);另一方面在玄菟郡內(nèi)遷后,當時單單大嶺的沃沮、濊貊先是歸屬了樂浪郡,后來因為境土廣遠,專門置樂浪東部都尉去管理單單大嶺以東的七縣,這也是對嶺東直接管理弱化的表現(xiàn)。雖然昭帝撤銷臨屯、真番二郡原因史料并沒有明確的記載,但從玄菟郡內(nèi)遷可知,很可能與邊疆民族反叛有關(guān)。玄菟郡郡治西遷是被迫行為,樂浪東部都尉的設(shè)置也是因為境土廣遠,這顯然是對單單大嶺以東地區(qū)放棄的表現(xiàn),都尉屬于武官,是統(tǒng)領(lǐng)郡兵的官員,這更進一步表明了當時西漢在這一地區(qū)采取的是一種防御政策,而以往的那種直接管理則明顯弱化了。(12)李大龍.漢代中國邊疆史[M].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14:83~84.
需要指出的是,昭帝此時的邊疆政策并不是一味地防守,也有主動出擊的情形,只是側(cè)重點集中在防守。比如,《漢書·西域傳》載:“昭帝乃用桑弘羊前議,以杅彌太子賴丹為校尉,將軍田輪臺,輪臺與渠犁地皆相連也。龜茲貴人姑翼謂其王曰:‘賴丹本臣屬吾國,今佩漢印綬來。迫吾國而田,必為害?!跫礆①嚨?,而上書謝漢,漢未能征?!卑凑者@一記載,昭帝打算在西域推行桑弘羊的輪臺屯田計劃,但是由于屯田校尉人選不當,造成了龜茲的擔憂,最終未能推行。這顯然是在西域采取的積極政策,欲通過屯田控制西域,制衡匈奴。這一點從當時解憂公主“上書言‘匈奴發(fā)騎田車師,車師與匈奴為一,共侵烏孫,唯天子幸救之!’漢養(yǎng)士馬,議欲擊匈奴”的記載可以提供反證。此外,昭帝在面對西南夷的多次反叛,開始采取防守反擊,多失敗。后來于始元五年(前82)秋,派大鴻臚廣明、軍正王平擊益州,最終取得大勝,斬首捕虜三萬余人,獲畜產(chǎn)五萬余頭。這一定程度也屬于主動出擊的表現(xiàn)。
如果漢昭帝時期的邊疆政策攻防調(diào)整只是一種準備和嘗試的話,那么漢宣帝時期邊疆政策的攻防調(diào)整則更為明確、靈活,表現(xiàn)出以休養(yǎng)生息為主,并適時調(diào)整。本始元年(前73)宣帝即位后,解憂公主與烏孫昆彌再次上書請求朝廷,發(fā)兵援助。本始二年(前72),漢朝發(fā)兵二十余萬出擊匈奴,并對匈奴進行了沉重的打擊,當匈奴再次出擊烏孫時,遭遇大雪天災(zāi)“人民畜產(chǎn)凍死,還者不能什一”,這一情況下丁令、烏桓、烏孫又從北、東、西三面夾擊,匈奴損失慘重,最終,“匈奴終不敢取當,茲欲鄉(xiāng)和親而邊境少事矣”。(13)漢書·匈奴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3785~3787.
對匈奴痛擊之后,宣帝發(fā)詔書明確指出:“朕既不德,不能附遠,是以邊境屯戍未息。今復(fù)飭兵重屯,久勞百姓,非所以綏天下也。其罷車騎將軍、右將軍屯兵?!?14)漢書·宣帝紀[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249.宣帝認為邊疆不能綏服,原因在于其德能不夠,邊境屯兵時間太長,不愿再向邊境屯兵,認為這不是安定天下的辦法。盡管宣帝的詔書有削弱霍光子弟兵權(quán)的目的,但也明確表達了宣帝邊疆政策調(diào)整思路。在北部邊疆方面,匈奴虛閭權(quán)渠單于剛剛即位,“是時,匈奴不能為邊寇,于是漢罷外城,以休百姓?!?15)漢書·匈奴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3787.宣帝接受大司農(nóng)中丞耿壽昌的建議設(shè)常平倉,以給北邊。五鳳年間,匈奴連年遭受自然災(zāi)害,內(nèi)部貴族之間又出現(xiàn)了混戰(zhàn)。史書記載:“五鳳中,匈奴大亂,議者多曰匈奴為害日久,可因其壞亂舉兵滅之。”蕭望之則指出:“不以義動兵,恐勞而無功。宜遣使者吊問,輔其微弱,救其災(zāi)患,四夷聞之,咸貴中國之仁義。如遂蒙恩得復(fù)其位,必稱臣服從,此德之盛也?!?16)漢書·蕭望之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3279~3280.此建議得到宣帝的采納。在西域方面,由于鄭吉等人屯田渠犁,控制了軍事要地車師,匈奴不甘,指出車師是“單于必爭此地,不可田也”,圍城數(shù)日,后“常數(shù)千騎往來守車師”。鄭吉上書朝廷請求增加屯兵,而“公卿議以為道遠煩費,可且罷車師田者”。(17)漢書·西域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3923.當時丞相魏相指出:“間者匈奴嘗有善意,所得漢民輒奉歸之,未有犯于邊境,雖爭屯田車師,不足致意中。今聞諸將軍欲興兵入其地,臣愚不知此兵何名者也。今邊郡困乏,父子共犬羊之裘,食草萊之實,??植荒茏源?,難于動兵?!娐弥?,必有兇年’,言民以其愁苦之氣,傷陰陽之和也。出兵雖勝,猶有后憂,恐災(zāi)害之變因此以生?!?18)漢書·魏相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3136.宣帝采納了魏相的建議,鄭吉不得已因兵少放棄了車師。這表明當時漢宣帝在對匈奴有著絕對優(yōu)勢的情況,不惜放棄既得利益,以避免邊疆再次征戰(zhàn),勞民傷財。在西南邊疆方面。地節(jié)三年(前67)十二月“省文山郡,并蜀?!?19)漢書·宣帝紀[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250.雖然文獻中并沒有明確當時為何將文山郡并入蜀郡,但從昭帝時期西南夷多次反叛以及宣帝的邊疆觀念看,此時的撤郡應(yīng)該也是對西南邊疆攻防調(diào)整的表現(xiàn)。
當然,宣帝時期邊疆政策還表現(xiàn)出適時調(diào)整占據(jù)主動的特征。其一,表現(xiàn)在西域都護的設(shè)置上。神爵二年(前60)秋,匈奴握衍朐提單于即位,“日逐王畔單于,將眾來降,護鄯善以西使者鄭吉迎之。既至漢,封日逐王為歸德侯,吉為安遠侯。是歲,神爵三年也。乃因使吉并護北道,故號曰都護。都護之起,自吉置矣。僮仆都尉由此罷,匈奴益弱,不得近西域”(20)漢書·西域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3874.。這顯然是宣帝采取的主動行為,使得中原王朝對西域的管理更為直接。其二,表現(xiàn)在妥善處理匈奴單于稱臣問題。在匈奴內(nèi)亂時期,呼韓邪單于通過遣子入侍獲得西漢的支持,并且在內(nèi)亂中不斷占據(jù)優(yōu)勢。甘露二年(前52)呼韓邪單于遣使至漢,表示要在三年朝覲宣帝,進而明確臣屬關(guān)系。對于匈奴稱臣,當時大臣大都認為“單于非正朔所加,王者所客也,禮儀宜如諸侯王,稱臣昧死再拜,位次諸侯王下”。但是宣帝卻下詔否決了這些建議,指出:“蓋聞五帝三王,禮所不施,不及以政。今匈奴單于稱北藩臣,朝正月,朕之不逮,德不能弘覆。其以客禮待之,位在諸侯王上”。在次年呼韓邪單于覲見時“漢寵以殊禮,位在諸侯王上,贊謁稱臣而不名。賜以冠帶衣裳,黃金璽盭綬……”。(21)漢書·宣帝紀[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270.顯然,宣帝處理匈奴稱臣,充滿著政治智慧,彰顯了漢廷的包容。
隨著西漢后期的邊疆政策調(diào)整,到了西漢末期西漢的邊疆治理能力并沒有實現(xiàn)蕭望之所謂“咸貴中國之仁義”“必稱臣服從”的目標,結(jié)果反而使邊疆變得更加不穩(wěn)定。匈奴方面,后綏和元年(前8)又有夏侯藩“求地”不成,漢朝廷竟然答復(fù)匈奴說夏侯藩“擅稱詔”,用懲罰夏侯藩來討好匈奴。(22)漢書·匈奴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3810.西域方面,據(jù)《漢書·西域傳》的記載,在成帝后期烏孫小昆彌末振將刺殺了朝廷支持的大昆彌雌栗靡,元延二年(前11)末振將在內(nèi)亂中被殺,引起了其遺部的不滿。此外,車師王姑句、去胡來王唐兜也在西漢末期出現(xiàn)了叛逃匈奴的情況。西羌龐恬、傅幡等因怨莽奪其地作西海郡,也敢反叛攻西海郡。在南部地區(qū),“甘露元年,九縣反,輒發(fā)兵擊定之。元帝初元元年,珠厓又反,發(fā)兵擊之。諸縣更叛,連年不定”(23)漢書·賈捐之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2830.。初元三年(前46)春,罷珠厓郡,原因是“珠厓郡山南縣反”,博謀群臣,“待詔賈捐之以為宜棄珠厓”。(24)漢書·元帝紀[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283.西南邊疆,“至成帝河平中,夜郎王興與鉤町王禹、漏臥侯俞更舉兵相攻。牂柯太守請發(fā)兵誅興等,議者以為道遠不可擊,乃遣太中大夫蜀郡張匡持節(jié)和解。興等不從命,刻木象漢吏,立道旁射之”(25)漢書·西南夷兩粵朝鮮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3843.。當時,西漢朝廷對邊疆的戰(zhàn)亂表現(xiàn)出了消極的一面,也表明中原的能力對邊疆已是鞭長莫及,而邊疆更是明顯出現(xiàn)了對朝廷的不臣之心。
通過以上的梳理可知,昭、宣二帝時期,邊疆政策出現(xiàn)了明顯調(diào)整,改變了漢武帝時期的積極進攻策略,進而以防守為主,同時適時采取進攻策略。但是經(jīng)兩朝的調(diào)整,只是實現(xiàn)了短期或局部的和平,邊疆反叛依然不斷,更為重要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到了西漢末漢朝中央對邊疆的統(tǒng)治能力逐步弱化了。
漢哀帝死后,王莽官居大司馬,以太后名義執(zhí)掌軍政大權(quán),立漢平帝,并把自己的女兒嫁給漢平帝做皇后,漸漸在朝中大權(quán)獨攬。王莽為了贏得政治資本,對邊疆采取引誘拉攏、重金收買為主的政策。
王莽對邊疆采取引誘拉攏、重金收買始于漢平帝年幼時,史載:“漢平帝幼,太皇太后稱制,新都侯王莽秉政,欲說太后以威德至盛異于前,乃風單于,令遣王昭君女須卜居次云入侍太后,所以賞賜之甚厚?!?26)漢書·匈奴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3818.王莽通過王昭君女兒的特殊身份作為借口,拉攏匈奴并加以厚賞收買。此后,王莽加速推行這一政策。元始元年(1)春正月,告訴益州,讓塞外蠻夷獻白雉。(27)漢書·王莽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4046.這一次拉攏王莽不僅得到群臣盛贊,更取悅了皇太后,因而獲得“安漢公”的稱號。在拉攏匈奴讓王昭君之女入侍太后之后,王莽再次對匈奴采取拉攏厚賞的策略,讓單于慕化中國使用一字之名。平帝元始二年春王莽又“厚遺黃支王,令遣使獻生犀牛”(28)漢書·地理志[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1671.。對南部邊疆民族采取重金收買。
在王莽拉攏和收買下,達到了“莽既致太平,北化匈奴,東致海外,南懷黃支,唯西方未有加”的局面。元始五年(5)王莽繼續(xù)對“唯西方未有加”的西羌進行引誘并重金收買,“遣中郎將平憲等多持金幣誘塞外羌,使獻地,愿內(nèi)屬”。居攝元年(6)“西羌龐恬、傅幡等怨莽奪其地作西???,反攻西海太守程永,永奔走。莽誅永,遣護羌校尉竇況擊之。二年春,竇況等擊破西羌”。雖然,當時王莽在西羌反攻西??r,派護羌校尉竇況進行了回擊,但始建國元年(9)王莽在策命五威將軍時,對懷羌子王福時專門說道:“汧隴之阻,西當戎狄。女作五威右關(guān)將軍,成固據(jù)守,懷羌于右?!?29)漢書·王莽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4117.從策命中王莽讓五威右關(guān)將軍在成固據(jù)守,對羌等西部戎狄采取依然懷柔政策,雖然此時新朝已經(jīng)建立,但從策命看,西羌被竇況擊敗后至新朝建立前后應(yīng)該一直采取的是懷柔政策。
除引誘拉攏、重金收買策略外,這一時期王莽亦采用了一些強硬手段。除了上述面對西羌的反攻,王莽派遣護羌校尉竇況進行了回擊外,當時匈奴在西域車師后王句姑、去胡來王唐兜投降匈奴后,匈奴向西漢報告了情況,并將姑句和唐兜交給了朝廷,并請求赦免他們。王莽此時并沒采取懷柔政策,不但沒有聽從匈奴赦免的建議,也沒有對西域官吏問責,反而召集西域諸國王,將二人斬首以示儆尤。(30)漢書·西域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3925.與此同時,由于匈奴接收了西域車師和去胡來的投降,王莽極為不快“乃造設(shè)四條”去約束匈奴。
從以上的史料梳理可以看出,王莽在西漢末期,對邊疆民族政權(quán)采取的基本是拉攏和收買的政策。王莽此階段推行這一政策主要目的是為了獲取政治資本,為其代漢建新作準備。當然,除了贏得政治資本外,筆者以為王莽推行這些政策,是在西漢末期國力日下背景下變相維系西漢邊疆藩屬體系的努力,這為其代漢建新后推行“改王為侯”的邊疆政策奠定了政治基礎(chǔ)。
經(jīng)過西漢末期對邊疆的拉攏收買,王莽營造了一個“四夷皆服”的一統(tǒng)局面,但這一局面獲得方式并不是王莽所追求的。取得皇位后的王莽,便明確表達了他的統(tǒng)治觀念,指出:“天無二日,土無二王,百王不易之道也。漢氏諸侯或稱王,至于四夷亦如之,違于古典,繆于一統(tǒng)。其定諸侯王之號皆稱公,及四夷僭號稱王者皆更為侯。”可以看出王莽對諸侯和四夷稱王是不能容忍的,尤其強調(diào)四夷稱王屬于“僭號”,并以“違于古典,繆于一統(tǒng)”為借口進行改制。始建國元年(9)秋王莽便“遣五威將王奇等十二人班《符命》四十二篇于天下……其東出者,至玄菟、樂浪、高句驪、夫余;南出者,隃徼外,歷益州,貶句町王為侯;西出者,至西域,盡改其王為侯;北出者,至匈奴庭,授單于印,改漢印文,去‘璽’曰‘章’”。從這段史料,可以發(fā)現(xiàn)新朝建立之后,王莽一改攝政時期拉攏收買的方式,而是直接削弱邊疆民族政權(quán)首領(lǐng)的地位。在改王為侯的過程中,一旦出現(xiàn)反抗的情況,王莽則進行武力討伐。史載:“初,五威將帥出,改句町王以為侯,王邯怨怒不附,莽諷牂柯大尹周歆詐殺邯?!?31)本段關(guān)于王莽邊疆政策的提出與實施均引自:漢書·王莽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4105~4130.殺句町王邯引發(fā)了其弟的不滿起兵攻殺歆,同時“三邊蠻夷悉擾盡反,復(fù)殺益州大尹程隆”,于是王莽派遣平蠻將軍馮茂“發(fā)巴、蜀、犍為吏士,賦斂取足于民,以擊益州”。但經(jīng)過3年的征討,并未取得勝利,反而使得將士因疾疫死了大半,造成巴、蜀一帶騷動。王莽再次“遣寧始將軍廉丹與庸部牧史熊大發(fā)天水、隴西騎士,廣漢、巴、蜀,犍為吏民十萬人,轉(zhuǎn)輸者合二十萬人”(32)漢書·西南夷兩粵朝鮮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3846.對西南夷進行征討。
對北部匈奴,始建國元年(9)王莽專門“遣五威將王駿率甄阜、王颯、陳饒、帛敞、丁業(yè)六人,多赍金帛,重遺單于,諭曉以受命代漢狀,因易單于故印……”(33)漢書·王莽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3820.在匈奴與新朝結(jié)怨加深,出現(xiàn)反叛跡象時,王莽則對匈奴進行分化,拜咸為孝單于,拜助為順單于,并傳送助、登至長安。單于知道此事后,極為憤怒,公開反抗新朝。王莽則“怙府庫之富欲立威,乃拜十二部將率,發(fā)郡國勇士,武庫精兵,各有所屯守,轉(zhuǎn)委輸于邊。議滿三十萬眾,赍三百日糧,同時十道并出,窮追匈奴,內(nèi)之于丁令,因分其地,立呼韓邪十五子”。同時王莽“更名匈奴單于曰降奴服于”,并指出:“降奴服于知威侮五行,背畔四條,侵犯西域,延及邊垂,為元元害,罪當夷滅”。(34)本段關(guān)于王莽對匈奴的征伐均引自:漢書·匈奴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3822~4121.于是“命遣立國將軍孫建等凡十二將,十道并出,共行皇天之威,罰于知之身……募天下囚徒、丁男、甲卒三十萬人……先至者屯邊郡,須畢具乃同時出”(35)漢書·王莽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4121.。當時,匈奴孝單于咸的兒子角“數(shù)為邊寇,殺將率吏士,略人民,敺畜產(chǎn)去甚眾”,王莽則“會諸蠻夷,斬咸子登于長安市”。(36)漢書·匈奴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3826.這是王莽對角侵擾邊境的直接反制措施,王莽在斬殺登之前,特別“會諸蠻夷”,這不僅反制了匈奴,也震懾其他邊疆民族。
在西域方面,始建國二年(10),新朝“以廣新公甄豐為右伯,當出西域”(37)漢書·西域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3925.準備取道西域,迎擊匈奴,車師后王須置離迫于國家日益貧窮無力給新朝軍隊提供補給,打算投降匈奴,戊己校尉刀護將置離押送給了西域都護但欽,被但欽斬殺。在咸做了匈奴單于之后,先是和親,王莽通過重金使得單于交出了當時投降匈奴的西域官員,以及殺死刀護的芝音等二十七人,王莽將這些人全部燒殺了,此后匈奴和新朝和親也中斷了。當時,西域的焉耆國因靠近匈奴,出現(xiàn)了反叛,殺了西域都護但欽。天鳳三年(16),“乃遣五威將王駿、西域都護李崇將戊己校尉出西域,諸國皆郊迎,送兵谷。焉耆詐降而聚兵自備。駿等將莎車、龜茲兵七千余人,分為數(shù)部入焉耆,焉耆伏兵要遮駿。及姑墨、尉犁、危須國兵為反間,還共襲擊駿等,皆殺之”。(38)漢書·西域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3927.從這條史料看,王莽在征討焉耆時采取了以夷制夷策略,即統(tǒng)領(lǐng)西域邊疆政權(quán)士兵去攻打焉耆,除了直接記載的莎車、龜茲兵七千余人外,從“反間”看姑墨、尉犁、危須國兵也是受王駿統(tǒng)領(lǐng)。
在東北邊疆方面,王莽興十二部軍討伐匈奴,向邊境地區(qū)不斷屯兵,作為新朝的屬國的邊疆政權(quán)具有承擔征討匈奴的義務(wù),先是“使東域?qū)烙阮I(lǐng)烏桓、丁令兵屯代郡”,這顯然是通過“以夷制夷”的方式統(tǒng)領(lǐng)烏桓和丁令的部隊討伐匈奴。后來“莽發(fā)高句驪兵,當伐胡,不欲行,郡強迫之,皆亡出塞,因犯法為寇。遼西大尹田譚追擊之,為所殺。州郡歸咎于高句驪侯騶……尤誘高句驪侯騶至而斬焉,傳首長安”。(39)漢書·王莽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4130.對于高句麗壓制,體現(xiàn)出兩個方面政策,其一是以夷制夷,其二是對邊疆政權(quán)首領(lǐng)的誅殺。
新莽時期王莽對邊疆除了采取強制政策外,同時也夾雜著一些懷柔手段。一方面是對匈奴的重金收買。始建國元年(9)秋天,遣五威將王奇等十二人頒《符命》四十二篇于天下時,賞賜“蠻夷幣帛各有差”,(40)漢書·王莽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4114.同時在前往匈奴易單于故印,也是“多赍金帛,重遺單于”。分化匈奴時,誘匈奴右犁汗王咸及咸子登、助三人時亦采取重金收買的方式。天鳳元年(14)時,烏累單于咸即位,打算與新朝和親,此時王莽立即派和親侯王歙、騎都尉展德侯颯出使匈奴,對新單于即位表示祝賀,并賜黃金衣被繒帛,欺騙單于說侍子登尚在長安,通過此次收買和欺騙,王莽引渡回來此前投降匈奴的西域官員陳良、終帶等。為了表示與匈奴的友好,王莽還“罷諸將率屯兵,但置游擊都尉”。單于貪戀王莽的賂遺,做到了“外不失漢故事”。(41)漢書·匈奴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3827.天鳳二年(15)五月,在王咸護送右廚唯姑夕王和所斬侍子登及諸貴人回匈奴后,再次給單于以重金,并勸說改變封號,“號匈奴曰‘恭奴’,單于曰‘善于’,賜印綬”。除了對匈奴方面的重金收買,王莽對當時西南夷采取了極為溫和的政策,即派遣官員發(fā)展地方經(jīng)濟。當時益州郡民族叛亂殺郡守、吏人,王莽遣寧始將軍廉丹發(fā)巴蜀吏人及轉(zhuǎn)兵谷卒徒十余萬擊之,未能攻克。這一情況下,王莽并沒有持續(xù)用兵,而是“以廣漢文齊為太守,造起陂池,開通溉灌,墾田二千余頃。率厲兵馬,修障塞,降集群夷,甚得其和”。(42)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5:2846.
可以看出,王莽在新朝建立之后,邊疆政權(quán)基本采取的是強硬手段,主要體現(xiàn)在武力討伐和以夷制夷方面,當然在具體實施的過程中也夾雜著個別重金收買和發(fā)展經(jīng)濟等懷柔手段,但處于從屬地位。
通過上文梳理,西漢末期至新莽時期邊疆政策出現(xiàn)兩次較大的變化,其一是西漢后期昭、宣二帝“攻防”的調(diào)整及王莽的懷柔政策,其二是王莽的武力討伐和以夷制夷為主的強硬政策。顯然這兩個階段政策的嬗變,分別有著不同的原因。
首先,是長時間的邊疆征戰(zhàn)給國家造成了巨大的創(chuàng)傷,需要與民休息。關(guān)于邊疆征戰(zhàn)給國家的創(chuàng)傷,前文已述,在漢武帝晚年時,武帝有過思考,提出“輪臺詔”。數(shù)十年的邊疆征戰(zhàn)將文景之治積攢的財富基本消耗殆盡,人口也隨之銳減,推行鹽鐵官營也使得腐敗嚴重,民不聊生。《漢書·食貨志》對當時武帝的內(nèi)外局勢做了清晰的總結(jié):“武帝因文、景之畜,忿胡、粵之害,即位數(shù)年,嚴助、朱買臣等招徠東甌,事兩粵,江淮之間蕭然煩費矣。唐蒙、司馬相如始開西南夷,鑿山通道千余里,以廣巴蜀,巴蜀之民罷(羆)焉。彭吳穿穢貊、朝鮮,置滄???,則燕齊之間靡然發(fā)動。及王恢謀馬邑,匈奴絕和親,侵擾北邊,兵連而不解,天下共其勞。干戈日滋,行者赍,居者送,中外騷擾相奉,百姓抏敝以巧法,財賂衰耗而不澹。入物者補官,出貨者除罪,選舉陵夷,廉恥相冒,武力進用,法嚴令具。興利之臣自此而始?!痹谶@種背景下,昭帝時霍光采納了賢良的建議,與民休息,同時對邊疆也采取了防守政策。班固對昭帝時邊疆政策調(diào)整稱贊說:“承孝武奢侈余敝師旅之后,海內(nèi)虛耗,戶口減半,光知時務(wù)之要,輕繇薄賦,與民休息。至始元、元鳳之間,匈奴和親,百姓充實。舉賢良文學,問民所疾苦,議鹽鐵而罷榷酤,尊號曰‘昭’,不亦宜乎!”(43)漢書·昭帝紀[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233.
其次,是匈奴已經(jīng)不能對漢朝造成直接威脅。本始元年(前73)宣帝即位后,解憂公主與烏孫昆彌再次上書請求朝廷,發(fā)兵援助。前文已述,本始二年(前72),漢朝出兵二十余萬出擊匈奴,對匈奴進行了沉重的打擊。匈奴再次出擊烏孫時,遭遇大雪天災(zāi),損失慘重,同時又受到丁令、烏桓的夾擊,匈奴大虛弱。此后,匈奴又陷入內(nèi)亂,五單于自立,互相殘殺。最終,匈奴對西漢的威脅基本掃除。
王莽武力討伐和以夷制夷的邊疆政策原因:
首先,直接原因是西漢末期邊疆統(tǒng)治能力的弱化。經(jīng)過昭、宣二帝的與民休息和邊疆攻防調(diào)整,西漢的國力雖然取得一定恢復(fù),但與此同時以匈奴為代表的邊疆政權(quán)實力亦得以恢復(fù)。上文已述,在西漢末期,整個邊疆四方均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反叛,邊疆統(tǒng)治能力大大下降。正是這種情況使得王莽要強化中央集權(quán),弱化邊疆的地位。在西漢末期,王莽攝政雖然權(quán)傾朝野,但是畢竟不是天子,缺乏對邊疆民族治理的法理性和正當性,這一點即便是王莽建立新朝做了皇帝,匈奴依然認為:“今天子非宣帝子孫,何以得立?”可想在西漢末年,處事謹慎的王莽不可能向邊疆采取強制措施,故采取了懷柔手段,通過拉攏和重金收買的方式來實現(xiàn)邊疆“穩(wěn)定”和“順從”。盡管此時,王莽的邊疆政策主要目的是撈取政治資本,但客觀上也維系了西漢對邊疆的藩屬體系。
其次,間接原因是王莽個人的民族觀促使。作為一個漢人官員和統(tǒng)治者,王莽內(nèi)心有著強烈的華夏正統(tǒng)觀念。對于當時邊疆出現(xiàn)的種種危機,在西漢末期王莽雖然采取懷柔的政策對邊疆民族進行拉攏和收買,但這顯然不是王莽想要的方式。新朝建立之后,王莽自然不必隱藏其“內(nèi)華夏而外夷狄”觀念,直接向邊疆立威,彰顯華夏的正統(tǒng)地位,對邊疆民族僭號稱王者,全部改為侯,并對反抗者進行武力鎮(zhèn)壓。
關(guān)于王莽的邊疆政策,以往學界多從民族關(guān)系角度分析王莽民族政策的得失,早期的認識基本將王莽作為“篡位”的反面典型,指出其加威四方、挑撥民族關(guān)系,引發(fā)了邊疆民族地區(qū)的動蕩,破壞了中原與邊疆民族地區(qū)的友好關(guān)系。(44)《中國北方民族關(guān)系史》編寫組.中國北方民族關(guān)系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96.后來一些學者也從不同的角度,對王莽的民族關(guān)系政策做了正面的剖析,指出其政策對鞏固和加強中央對地方政權(quán)的控制具有重要意義,應(yīng)當予以肯定。(45)李大龍.試論王莽的民族政策[J].民族研究,1992,(1);陳立柱.王莽與周邊民族關(guān)系新論[J].安徽史學,2000,(3);陳世.關(guān)于王莽對匈奴政策的再認識[J].懷化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3);崔明德.王莽民族關(guān)系思想初探[J].東岳論叢,2007,(3).筆者以為,王莽的邊疆政策,是要挽救西漢末期開始瓦解的藩屬體制,強化中央集權(quán),屬于秦、西漢一統(tǒng)基礎(chǔ)上的進一步深化,無論是西漢末期的拉攏收買還是新莽時期鎮(zhèn)壓分化都是為了強化中央集權(quán),實現(xiàn)一統(tǒng)局面,從邊疆經(jīng)略的角度看,有積極的一面。但在具體實施的過程中偏離了初衷,出現(xiàn)了操之過急、歧視邊疆民族等不當情況,歷史遺留問題不容低估。
一方面,王莽邊疆政策的主觀動機是要改變西漢末期邊疆松散的局面,實現(xiàn)國家的一統(tǒng)。班固在《食貨志》中說:“王莽因漢承平之業(yè),匈奴稱藩,百蠻賓服,舟車所通,盡為臣妾,府庫百官之富,天下晏然。莽一朝有之,其心意未滿,狹小漢家制度,以為疏闊?!?46)漢書·食貨志[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1143.這其中所謂的“匈奴稱藩,百蠻賓服,盡為臣妾,天下晏然”顯然是班固的固有認識,西漢末期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而“狹小漢家制度,以為疏闊”才是王莽依據(jù)客觀現(xiàn)實的真實想法。西漢末期,王莽的重心在獲取皇位上,盡管對邊疆的政策采取的是懷柔政策,但也盡力實現(xiàn)了“四夷皆服”的局面。新朝建立后,王莽便對邊疆采取強硬政策,一方面對邊疆僭號稱王者全部改為侯,對匈奴則重新賜印綬改璽為章,強調(diào)“天無二日,土無二王”。結(jié)合建新之后的內(nèi)外改革,王莽正是要改變西漢末期國家衰敗,邊疆叛亂的局面,進而強化中央集權(quán),維護國家一統(tǒng)。
另一方面,王莽的邊疆政策具有制度化、多樣化和策略性特征。王莽一直強調(diào)制度的重要性,史載:“莽意以為制定則天下自平,故銳思于地理,制禮作樂,講合六經(jīng)之說”(47)漢書·王莽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2:4140.并有“狹小漢家制度,以為疏闊”的認識。雖然王莽認為的以制定天下是對于國家治理而言,這必然包含著邊疆治理方面,而對西漢制度的不嚴密則主要指的是西漢末對邊疆管理的松散,以及邊疆叛亂的頻發(fā)。王莽建新后對邊疆推行了“改王為侯”,正是其在制度上的頂層設(shè)計和創(chuàng)新,欲通過和平的方式進行的改制。這一制度創(chuàng)新隱藏著王莽的政治智慧,一方面改王為侯并不是只針對邊疆民族,還包括“漢氏諸侯或稱王”者,并以“違于古典”為借口展開;另一方面對邊疆政權(quán)改王為侯所改的是“四夷僭號稱王者”。在改王為侯的過程中盡管遇到了西南夷句町王的反抗,但其他邊疆地區(qū)并沒有過激的反應(yīng),一定程度表明這一制度推行并不是完全失敗。所以,從制度設(shè)立和改革創(chuàng)新的角度看,王莽的邊疆政策出發(fā)點是好的,對于邊疆的長治久安具有重要意義。
為了實現(xiàn)對邊疆的有效管控,強化中央集權(quán)。王莽對邊疆地區(qū)采取了多樣的治理策略,包括引誘拉攏、重金收買、武力討伐、誅殺異己、武力威懾、以夷制夷、蔑視貶低、發(fā)展經(jīng)濟等各種手段,既借鑒了以往歷代的治邊經(jīng)驗,又有新時期的改革創(chuàng)新。這些治邊政策并非孤立存在,而是在不同背景下交叉或組合出現(xiàn),只是側(cè)重不同。同時王莽對邊疆四夷所采取的政策也具有極強的策略性。首先,在西漢攝政時期推行懷柔政策就是典型的策略性表現(xiàn),不僅為其代漢建新贏得政治資本,還維系了西漢對邊疆的藩屬體系,為其代漢建新后推行改王為侯奠定了政治基礎(chǔ)。其次,新朝建立之后推行改王為侯也具有明顯的針對性,即“僭號稱王者”,并且在具體實施過程中對四夷的情況也不盡相同。再次,針對匈奴方面,由于匈奴相對強大,王莽既要匈奴承認新朝的宗主地位,使其臣服,又要從政上削弱匈奴的地位;既要與匈奴盡量不正面對抗,又要使其畏懼。所以采取了恩威并重多種政策手段,尤其在立威震懾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相反,對于其他邊疆民族政權(quán)的反叛,王莽則毫不客氣的進行征討和誅殺。這其中對西北和東北邊疆極為強硬;對西南強硬之后則采取了安撫,當時益州郡民族叛亂殺郡守、吏人,王莽派兵征討沒能攻克,反而以廣漢文齊為太守,努力經(jīng)營,發(fā)展地方經(jīng)濟,極大的安撫了當?shù)孛癖姟V詫|北、西北邊疆強硬,筆者以為應(yīng)該是為了防止他們聯(lián)合起來一起反抗新朝,這進一步表現(xiàn)出王莽邊疆政策戰(zhàn)略上的深思熟慮。
不得不承認的是,王莽對邊疆政策在實施的過程中偏離了初衷,導致了邊疆大亂,結(jié)果是失敗的。王莽邊疆政策實施的失敗原因是多方面的,有主觀上王莽處事過于武斷、固執(zhí)己見,也有客觀上新朝國家實力無法支撐王莽龐大的邊疆經(jīng)略計劃。有一點是要特別說明的,王莽在邊疆經(jīng)略過程中對邊疆民族存在嚴重的歧視是極為不當?shù)?,無論是把邊疆政權(quán)首領(lǐng)和政權(quán)名稱改為低等稱呼,還是將邊郡地名改為侮辱邊疆之名,都充斥著對邊疆民族的極大蔑視和侮辱,邊疆民族顯然不會接受,自然會引起反抗,對中央也喪失了向心力。
東漢建立后,漢光武帝劉秀提出“務(wù)廣地者荒,務(wù)廣德者強”邊疆思想。對于這一思想產(chǎn)生的原因,以往學界多認為是中原新定,百廢待興,尚無能力對邊疆展開經(jīng)略。筆者以為,此時光武帝這種相對消極邊疆思想產(chǎn)生的原因不僅僅是中原新定實力尚未恢復(fù),同時也受到了西漢末至新莽時期邊疆政策嬗變及其結(jié)果的負面影響。這一邊疆思想在當時的時空環(huán)境下,有其理性的一面,但更多的是失誤。
一方面,不否認這一思想有理性的一面。通過史料可知,“務(wù)廣地者荒,務(wù)廣德者強”邊疆思想是針對當時朗陵侯臧宮和楊虛侯馬武聯(lián)合上書攻打匈奴的回復(fù)。光武帝在回復(fù)中系統(tǒng)闡釋了“廣德”與“廣地”的關(guān)系,并深刻的意識到內(nèi)憂不解、國力不足情況下不能盲目地進行擴張,表現(xiàn)出其在處理邊疆事務(wù)時理性的一面。所以,在處理匈奴問題時主要采取了消極防守的策略。史書記載:“光武初,方平諸夏,未遑外事。至六年,始令歸德侯劉颯使匈奴,匈奴亦遣使來獻,漢復(fù)令中郎將韓統(tǒng)報命,賂遺金幣,以通舊好。而單于驕踞,自比冒頓,對使者辭語悖慢,帝待之如初?!贝藭r光武帝對匈奴的政策主要是想“以通舊好”,但匈奴方面并沒有響應(yīng)劉秀的主張,反而對多次對東漢展開進行進攻,使得“北邊無復(fù)寧歲”。(48)后漢書·南匈奴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5:2940.面對匈奴的進攻,從建武初年直至建武二十四年(48),20余年的時間里東漢一直進行防守。在西部邊疆,當時已經(jīng)形成割據(jù)勢力的隗囂于建武三年(27)上書光武帝,“光武素聞其風聲,報以殊禮,言稱字,用敵國之儀,所以慰藉之良厚”。光武帝對隗囂報以殊禮,并稱呼他的字以示尊敬,并用平等相待的禮儀去接待他。此時,東漢禮遇隗囂有借以制衡西南公孫述的目的。顯然在當時,光武帝對匈奴和隗囂的政策一定程度上是理性合乎時宜的。
另一方面,這一思想又太過保守乃至草率,在被動處理其他邊疆問題時出現(xiàn)了重大失誤。在西域方面,由于王莽改王為侯“西域怨叛,與中國遂絕,并復(fù)役屬匈奴。匈奴斂稅重刻,諸國不堪命,建武中,皆遣使求內(nèi)屬,愿請都護。光武以天下初定,未遑外事,竟不許之”。最為典型的是西域莎車,莎車在當時西域諸國中最為強大,新莽時期在匈奴的壓制下都不愿投降,對中原表現(xiàn)出極大的忠誠,“常敕諸子,當世奉漢家,不可負也”“光武初,康率傍國拒匈奴,擁衛(wèi)故都護吏士妻子千余口,檄書河西,問中國動靜,自陳思慕漢家”。建武十四年(38),莎車王與鄯善王一起遣使朝貢,恢復(fù)了中原與西域的政治關(guān)系。建武十七年(41),莎車王再次遣使,請都護。劉秀先是賜予西域都護印綬,后又強行收回,極為草率。這導致的莎車王“詐稱大都護,移書諸國,諸國悉服屬焉,號賢為單于。賢浸以驕橫,重求賦稅,數(shù)攻龜茲諸國,諸國愁懼”。此外,建武二十一年(45)冬,在莎車的壓制下“車師前王、鄯善、焉耆等十八國俱遣子入侍,獻其珍寶。及得見,皆流涕稽首,愿得都護”。劉秀答復(fù):“天子以中國初定,北邊未服,皆還其侍子,厚賞賜之?!庇捎诙甲o不出,莎車王“賢自負兵強,欲并兼西域,攻擊益甚”。而西域“諸國聞都護不出,而侍子皆還,大憂恐,乃與敦煌太守檄,愿留侍子以示莎車,言侍子見留,都護尋出,冀且息其兵”。這一情況依然未能引起東漢的重視。建武二十二年(46),面對莎車的大肆侵掠,并令絕通漢道,鄯善王上書“愿復(fù)遣子入侍,更請都護”。針對這次請都護,天子則直接回復(fù):“今使者大兵未能得出,如諸國力不從心,東西南北自在也。”這直接把欲歸屬東漢的西域諸國推向了絕望的境地,“于是鄯善、車師復(fù)附匈奴,而賢益橫”。(49)本段關(guān)于西域諸國的記載均引自:后漢書·西域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5:2909~2924.此外,當時東漢還對東北邊疆的高句麗“復(fù)其王號”(50)后漢書·高句驪傳[M].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65:2841.,對烏桓與鮮卑、匈奴聯(lián)合寇邊也沒有很好處理。這一系列的邊疆保守政策,是光武帝處理邊疆問題的重大失誤,使得中原王朝失信于邊疆人民,失去向心力,也一定程度喪失了對邊疆統(tǒng)治的正當性,最終導致邊疆政權(quán)不斷割據(jù)壯大、擁兵自重,對東漢的邊疆穩(wěn)定造成了巨大威脅,后來東漢為實現(xiàn)一統(tǒng)付出了重大的代價。
西漢末至新莽時期的邊疆政策歷經(jīng)了兩次重要的變化,前者是漢昭帝、宣帝時期對邊疆的攻防調(diào)整及王莽的懷柔政策,后者是王莽的代漢建新后的武力討伐和以夷制夷為主的邊疆政策。前期政策的調(diào)整與西漢后期國家疲憊、匈奴的衰落密切相關(guān),后期政策變化則是邊疆統(tǒng)治能力弱化和王莽的邊疆觀使然。從邊疆經(jīng)略的角度看,這一時期王莽的邊疆政策動機具有積極意義,有助于維護國家一統(tǒng),政策本身也具有制度化、多樣化和策略性,但由于國力不支和王莽本人武斷固執(zhí),尤其是王莽強烈的“內(nèi)華夏而外夷狄”觀念深重,對邊疆民族進行歧視和侮辱是極為不當?shù)模Y(jié)果必然走向失敗。西漢末至新莽時期的邊疆政策嬗變及其結(jié)果對后世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較為突出的是對東漢光武帝的邊疆思想產(chǎn)生了的負面影響,導致東漢初期邊疆政策出現(xiàn)重大失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