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肖宇
履行期限[1]在本文語境,履行期限屆滿、到期、屆期、清償期屆滿等語詞含義相同,都是構成給付遲延責任的要件之一。是民商法中的基本問題,其關系到遲延責任、訴訟時效、抵銷和風險負擔等一系列制度的展開。若對買賣合同價款支付義務的履行期限未作約定或約定不明,依《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以下簡稱《合同法》)第61條的規(guī)定又不能確定,該義務何時到期,在實務中存在爭議。[2]類似的在實務中也存在爭議的問題還有承攬合同中支付報酬的義務何時到期。本文對買賣合同價款義務到期的研究,亦有助于推進承攬合同報酬支付義務期限問題的解決。以《中國法院2015年度案例·買賣合同糾紛》中一個二審改判案件為例,該案的爭議點是:當事人對買賣合同價款支付義務的履行期限未作明確約定時,訴訟時效從何時起算?[3]參見河南省信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信中法民終字第113號民事判決書。參見國家法官學院案例開發(fā)研究中心編:《中國法院2015年度案例·買賣合同糾紛》,中國法制出版社2015年版,第104~108頁。一審認為:根據《合同法》第161條,“被告履行付款義務的期限為其收到貨物的同時”,[4]國家法官學院案例開發(fā)研究中心編:《中國法院2015年度案例·買賣合同糾紛》,中國法制出版社2015年版,第105頁。又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事案件適用訴訟時效制度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以下簡稱《時效規(guī)定》)第6條,“訴訟時效期間應從……被告最后一次收到原告楊軍的貨物時開始起算”;[5]國家法官學院案例開發(fā)研究中心編:《中國法院2015年度案例·買賣合同糾紛》,中國法制出版社2015年版,第105頁。二審則認為,“該合同屬于未定履行期限的合同,根據《合同法》第62條第4項與《民法通則》第88條第2項和第137條的規(guī)定,本案訴訟時效應從上訴人楊軍向三被上訴人主張權利時計算……由于雙方對于貨款未約定利息,所以在權利人楊軍主張權利之前的利息不予支持,但三被上訴人依法應于上訴人楊軍向人民法院起訴之日起,按照同期人民銀行貸款利率支付欠款利息。”[6]國家法官學院案例開發(fā)研究中心編:《中國法院2015年度案例·買賣合同糾紛》,中國法制出版社2015年版,第105頁。產生該爭議點的原因,在于兩審法院對《合同法》第161條第2句的認識存在差異。這也是實務中的兩種主要見解,有觀點認為該條為價款履行期的規(guī)定,也有觀點認為該條不是對價款履行期的規(guī)定。[7]認為《合同法》第161條不是履行期限的規(guī)定的判決有很多,如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2017)閩民申1520號民事裁定書、最高人民法院(2015)民二終字第151號民事判決書、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2010)浙商外終字第56號民事判決書、廈門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閩02民終3790號民事判決書。在持后一種立場的判決中,有更進一步地明確表達第161條是同時履行抗辯權之重申者。[8]“本院認為,上述合同法第一百六十一條的規(guī)定,僅是賦予出賣人在合同雙方未約定付款期限時的同時履行抗辯權,即在買受人不支付貨款時,出賣人有權拒絕交付貨物。”見長興縣人民法院(2019)浙0522民初821號民事判決書?!吨腥A人民共和國民法典(草案)》(2019年12月16日稿)第628條[9]《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草案)》(2019年12月16日稿)第628條:“買受人應當按照約定的時間支付價款。對支付時間沒有約定或者約定不明確,依據本法第五百一十條的規(guī)定仍不能確定的,買受人應當在收到標的物或者提取標的物單證的同時支付?!睅缀踉獠粍拥卣瞻崃恕逗贤ā返?61條的規(guī)定,可以預計該規(guī)范及其帶來的問題很可能延續(xù)到民法典時代。故本文擬結合比較法,以《合同法》第161條第2句為中心,探討該法條的適用范圍與類推適用之可能,及其對遲延損害賠償產生的影響。
《合同法》第161條規(guī)定:“買受人應當按照約定的時間支付價款。對支付時間沒有約定或者約定不明確,依照本法第六十一條的規(guī)定仍不能確定的,買受人應當在收到標的物或者提取標的物單證的同時支付?!庇杏^點認為,該條只是在陳述買賣合同中同時履行抗辯權適用的一種情形,絕非對履行期限的規(guī)定:“買受人應當在收到標的物或提取標的物的單證的同時支付”的含義是“買受人可以在收到標的物或單證的同時支付價款”。換言之,“應當……同時支付”,就是對買受人享有的同時履行抗辯權的強調,如同《合同法》第66條第1句(“當事人互負債務,沒有先后履行順序,應當同時履行”)那樣。不將《合同法》第161條認定為履行期限的觀點大量出現在涉及訴訟時效與利息計算的案件中,故筆者推測,持同時履行抗辯權論而非履行期限論者,一定會反對履行遲延責任自收到標的物時產生,且不會認同訴訟時效自收到標的物之時起算。但本文仍主張其為履行期限的規(guī)定,非同時履行抗辯權之重申,理由如下。
第一,從文義上看,《合同法》第161條第1句與第2句適用情形不同。第1句是意思自治原則之體現,指出如果合同雙方可以對價款履行期限自由約定。第2句由此延伸,指出在當事人沒有約定價款支付時應“同時支付”。應當認為這是《合同法》對價款履行期限的缺省規(guī)則,而非對同時履行抗辯權之重申。理由在于,《合同法》第66條既已規(guī)定了同時履行抗辯權,再在買賣合同分則疊床架屋,沒有意義。
第二,從《合同法》買賣合同這一章的體系看,首先,《合同法》第161條規(guī)定在《合同法》第159、160條之后,《合同法》第159條規(guī)定了買受人有支付價款的義務,《合同法》第160條規(guī)定了支付價款的地點,按此推論,應把《合同法》第161條理解為是對履行期限的規(guī)定。[10]全國人大法工委主編的釋義書中提到,《合同法》第160條與第161條借鑒了《聯合國國際貨物銷售合同公約》的第57、58條。參見胡康生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釋義》,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243頁。本文認為,既然《公約》第57條是對給付地點的規(guī)定,而第58條是對給付時間的規(guī)定,中國法又如此借鑒,那么按常理也應采取相同邏輯。其次,在依照《合同法》第61條仍無法確定價款義務的履行期限時,第161條并未參引《合同法》第62條這一總則規(guī)定,而是直接作出規(guī)定;而在依照《合同法》第61條仍無法確定標的物交付時間時,《合同法》第139條卻指出應適用第62條第4項的規(guī)定。比較《合同法》第161條與《合同法》第139條,可見立法似有意排除了未定履行期限的價款支付義務適用《合同法》第62條的可能。
而從《合同法》分則的體系中,也能找到將《合同法》第161條解釋為履行期限的依據?!逗贤ā返?5章承攬合同第263條規(guī)定:“定作人應當按照約定的期限支付報酬。對支付的期限沒有約定或者約定不明確,依照本法第六十一條的規(guī)定仍不能確定的,定作人應當在承攬人交付工作成果時支付?!苯ㄔO工程施工合同是一種承攬合同。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建工合同解釋》)第18條第1項的規(guī)定中,就隱含著交付建設工程之后,另一方即應支付工程價款,否則應起算利息的思想。如果認為司法解釋的作用是解釋法律而非創(chuàng)造新規(guī)則,那么觀察《合同法》承攬合同與建設工程施工合同這兩章后,可以發(fā)現《建工合同解釋》第18條應當就是對《合同法》第263條在建設工程施工合同領域的具體解釋。也就是說,從《建工合同解釋》第18條第1項可以反推出《合同法》第263條也是對報酬支付期限的規(guī)定。[11]《合同法》第263條的立法資料也表明該條是對報酬支付期限的規(guī)定。參見胡康生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釋義》,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392頁。而承攬合同與買賣合同在經濟目的與構造上都存在著相似之處。[12]參見陳自強:“承攬瑕疵擔保與不完全給付”,載陳自強等:《承攬專題》,元照出版有限公司2016年版,第57頁。在經濟生活中,承攬人以自己之材料按定作人之要求完成成果并交付于定作人的合同,就因承攬與買賣過于相似從而發(fā)生定性上的困難。[13]參見葉錦鴻:《承攬》,三民書局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版,第20 ~24頁;吳志正:《債編各論逐條釋義》,元照出版公司2017年版,第187~189頁;史尚寬:《債法各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22~324頁。實際上,定作人支付報酬的義務與承攬人交付工作成果的義務處于可同時履行之對價關系,買賣合同中買受人支付價款的義務與出賣人交付并移轉標的物所有權之義務的關系亦具牽連性,二者并無本質區(qū)別,同屬有償合同。既然承攬合同有交付工作成果后報酬義務就到期的明確規(guī)定,那么對于表述幾乎一致的《合同法》第161條作相同解釋,價值觀上站得住腳。
第三,將《合同法》第161條解釋為履行期限的規(guī)定,有助于緩解《時效規(guī)定》第6條關于未定履行期限債權的訴訟時效起算規(guī)定造成的弊端?!稌r效規(guī)定》第6條自身即存在著不合理性,其造成的激勵是只要債權人對未定期限的債權不主張權利,則普通訴訟時效永遠不會起算,而這與訴訟時效制度“督促債權人行使權利”的價值基礎相悖。[14]其不合理之處,參見霍海紅:“再論未定履行期限債權的訴訟時效起算”,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19年第1期,第104~112頁;霍海紅:“未定期債權時效起算——一個‘中國式’問題的考察”,載《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0年第6期,第138~144頁。若將《合同法》第161條解釋為同時履行抗辯權,則買賣合同中雙方債務未約定履行期限時,根據《合同法》第61條無法確定時,轉而適用《合同法》第62條第4項之規(guī)定,則雙方債權成為未定履行期限的債權;進而,其訴訟時效之起算將適用《時效規(guī)定》第6條后半句,此時訴訟時效原則上“從債權人要求債務人履行義務的寬限期屆滿之日起算”。而若將《合同法》第161條解釋為履行期限的規(guī)定,則至少在出賣人交付標的物的同時,買受人的價款支付義務即已到期,從而出賣人的價金請求權的訴訟時效也從此時開始起算??傊粽J為《時效規(guī)定》第6條不合理,又肯認在不突破現行訴訟時效制度的前提下,限制“未定期限的債權從催告之日起方起算時效”的適用是妥當的,不妨認為將《合同法》第161條解釋為履行期限的規(guī)定,從而減少未定期限債權的數量,更具優(yōu)越性。[15]實務中不同意見,見廣西壯族自治區(qū)高級人民法院(2015)桂民申字第413號民事裁定書、最高人民法院(2011)民提字第318號民事判決書(其中所記載的海南省高級人民法院的觀點)。
第四,查閱立法相關資料可知,全國人大法工委編寫的合同法釋義書也認為《合同法》第161條是關于買受人支付價款時間的規(guī)定。[16]參見胡康生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釋義》,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243頁。該書提到:“本條也借鑒了國際貨物銷售合同公約的(第58條的)有關規(guī)定。當事人對付款時間沒有約定,買受人應當在收取標的物同時付款,這也同我國民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習慣相符合。此外,日本民法典第373條也有相似的規(guī)定,就買賣標的物的交付定有期限時,推定為就價金交付亦定有同一期限。”[17]胡康生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釋義》,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244頁。該書解釋《合同法》第161條時提及之公約和日本民法典條文皆為履行期限的規(guī)定,可見其并非認為該條僅有規(guī)定同時履行抗辯權之作用。
綜上,本文認為《合同法》第161條是履行期限的規(guī)定,其內含了同時履行的思想,但不是同時履行抗辯權的重申。[18]相同見解,參見黃妃玲:“未定履行期限的債權到期研究”,華東政法大學2018年碩士學位論文,第26頁。實踐中,不以《合同法》第161條為履行期限作為推演前提的做法,均值得商榷。
明確了《合同法》第161條的定位后,下文將進一步分析該法條第2句的構成要件與法律效果?!逗贤ā返?61條第2句適用于依雙方約定和《合同法》第61條的規(guī)定均無法確定履行期限的場合。在構成要件方面,以下主要討論“收到標的物或提取標的物的單證”中的“收到”該如何理解。當然,關于收到標的物,可再提出疑問,若保留所有權買賣,買受人收到貨物卻未取得所有權時,支付價款的義務是否到期?[19]本文認為,依《公約》第4條規(guī)定可知,《公約》第58條之適用不受何時轉移所有權的影響。而合同約定保留所有權,是擔保出賣人債權能完滿實現的工具。若事先約定了所有權保留,但將保留所有權之標的物交由買受人處置時,卻不能使買受人的付款義務到期,整個合同促使買受人支付價金的動力反而減弱了。當然,若合同并非所有權保留之買賣,出賣人于交付之際卻要求標的物保留所有權,則不合債之本旨,不構成合格的給付提出。我國《合同法》未明文規(guī)定,解釋上也應認為保留所有權買賣中,只要買受人收到標的物,一般情況下金錢債務的清償期即屆滿。但由于此問題非文章的重點,故不擬于正文討論,僅將觀點置于腳注中。法律效果方面,主要分析法條中的“同時”的含義為何。由于《合同法》第161條借鑒了《聯合國國際貨物銷售合同公約》(以下簡稱《公約》)第58條的規(guī)定,故下文將結合《公約》對《合同法》第161條中“收到”與“同時”進行分析。
《公約》第58條規(guī)定:“(1)如果買方沒有義務在任何其它特定時間內支付價款,他必須于賣方按照合同和本公約規(guī)定將貨物或控制貨物處置權的單據交給買方處置時支付價款。賣方可以支付價款作為移交貨物或單據的條件。(2)如果合同涉及到貨物的運輸,賣方可以在支付價款后方可把貨物或控制貨物處置權的單據移交給買方作為發(fā)運貨物的條件。(3)買方在未有機會檢驗貨物前,無義務支付價款,除非這種機會與雙方當事人議定的交貨或支付程序相抵觸。”該規(guī)定的主要功能有二:一是確立了同時履行原則;二是決定了價款支付義務何時到期。[20]See Schlechtriem & Schwenzer, Commentary on the UN Convention on the International Sale of Goods (CISG), 4th e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pp.870-871.而一旦支付價款義務到期,根據《公約》第78條的規(guī)定,利息就開始起算,實踐中絕大多數情況也按此處理。[21]See UNCITRAL, UNCITRAL Digest of Case Law on the 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on Contracts for International Sale of Goods (2016 Edition), p.271.此外,該法條還涉及到雙方中止履行的權利與買受人于支付價款前得迅速檢驗貨物的規(guī)則。[22]See Schlechtriem & Schwenzer, Commentary on the UN Convention on the International Sale of Goods (CISG), 4th e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p.871.
何為《公約》第58條第1款中的將貨物或單據“交由買方處置”?本文認為這一概念與我國《合同法》第146條“將標的物置于交付地點”相當,和大陸法系(如德國、我國臺灣地區(qū))所稱之“提出給付”相同。這從《公約》第69條也可以看出。《公約》第69條第1款規(guī)定:“在不屬于第67條和第68條規(guī)定的情況下,從買方接收貨物時起,或如果買方不在適當時間內這樣做,則從貨物交給他處置但他不收取貨物從而違反合同時起,風險移轉到買方承擔?!笨梢姟敖挥少I受人處置”并不等于買受人“收取”貨物。其所強調的是,毋寧是債務人做到“已為其方面給付所必要之一切準備行為而陳示其事實,以待債權人受領之提出”,[23]史尚寬:《債法總論》,臺北自版1954年版,第414頁。只需“準備之程度已達于除受領給付以外不須任何行為”即可。[24]史尚寬:《債法總論》,臺北自版1954年版,第414頁。類似表述,See Peter Schlechtriem, Uniform Sales Law-The UN-Convention on Contracts for the International Sale of Goods, Manz, 1986, p.64.
至于何時才構成“交由買方處置”,須視具體的債務種類而定。在往取之債中,只需備好標的物并通知買受人,留足合理期間供買受人收取,無須俟買受人獲得物理上的占有,就能使價款支付義務到期。[25]See Schlechtriem & Schwenzer, Commentary on the UN Convention on the International Sale of Goods (CISG), 4th e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p.874.在赴償之債,在滿足《公約》第58條第3款的前提下,出賣人只需把貨物送至買受人之營業(yè)地并通知買受人即為將貨物“交由買方處置”。[26]See Schlechtriem & Schwenzer, Commentary on the UN Convention on the International Sale of Goods (CISG), 4th e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p.875.寄送之債,雖出賣人于完成寄送之時即完成其給付行為,然給付提出之時,原則上仍為最后一位承運人將貨物送至債權人處,只等債權人為占有之時。[27]See Schlechtriem & Schwenzer, Commentary on the UN Convention on the International Sale of Goods (CISG), 4th e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pp.875-876.這一觀點也可以通過《公約》第58條第3款與第38條第2款結合而推知。我國臺灣地區(qū)也采相同學說,參見黃立:《民法債編總論》,元照出版有限公司2006年版,第487頁。因為買受人于出賣人寄送時,并無處置標的物之可能,此時標的物之所有權往往也未移轉給買受人,承運人仍由出賣人指示。鑒于這種利益狀況,應認為買受人在出賣人完成寄送行為時,無須授信于出賣人,價款履行期限并未屆滿。[28]See UNCITRAL, UNCITRAL Digest of Case Law on the 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on Contracts for International Sale of Goods (2016 Edition), p.271.在途貨物運輸,也須于目的地才可提出適格的給付。[29]See Schlechtriem & Schwenzer, Commentary on the UN Convention on the International Sale of Goods (CISG), 4th e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p.876.
綜上,《公約》第58條所稱“將貨物或控制貨物處置權的單據交給買方處置”的含義等于“提出給付”。
《合同法》第161條之文義,其并未如《公約》那樣表述為“交給買方處置”,而是表述為“收到標的物或提取標的物的單證”,二者難以作相同解釋。故下文仍有必要就收到“提取標的物的單證”與“收到標的物”進行分析。
1.收到提取標的物的單證
“提取標的物的單證”,是指與所有權控制有關之單證。[30]關于《公約》第58條意義下的單證的范圍,可參見CISG-AC Opinion No.11, Issues Raised by Docume nts under the CISG Focusing on the Buyer's Payment Duty, available at: http://www.cisg.law.pace.edu/cisg/CISG-AC-op11.html, last access on July 12 2019.關于《合同法》第161條意義下的單證,可結合《合同法》第135、136條、《買賣合同解釋》第7條進行理解。本文認為二者的核心范圍大致相當,常見類型的即提單、倉單等。并非所有出賣人都有移轉提取標的物單證之義務。出賣人是否有移轉單證之義務,是根據買賣合同及其中可能提到的貿易術語確定的。[31]See Di Matteo, Janssen, Magnus & Schulze,International Sales Law: Contract, Principles & Practice, C.H.Beck - Hart - Nomos, 2016, p.348.當雙方當事人合意以出賣人交付單證取代通常買賣合同種現實交付貨物之義務時,方適用《合同法》第161條的這一種情形;如雙方并未如此約定時,一方欲通過移轉單證來消滅其買賣合同之義務,則不合債之本旨。而在當買受人原本期待出賣人所為的,也僅是交付適約的單證的情形下,《合同法》第161條配置以收到單證即為價款支付義務到期的規(guī)定,具有合理性。至于何謂“收到提取標的物的單證”,則須根據單證移轉之具體規(guī)則判斷。大體說來,若買受人收到單證后,能夠行使單證所記載的權利,無須出賣人之協(xié)力即可憑借單證而提取標的物,而出賣人失去對標的物的控制之時,可視為“收到提取標的物的單證”。
2.收到標的物
至于“收到標的物”,典型情形應指完成交付,但以交付替代之方式為之,原則上亦無不可。此處之交付,須以履行買賣合同交付義務的意思為之。[32]參見吳香香:“《合同法》第142條(交付移轉風險)評注”,載《法學家》2019年第3期,第180頁。以下略作說明。
首先,買受人收到標的物的典型手段,就是通過現實交付,此種交付不應被排除在外,應無疑義。其次,在簡易交付中,買賣合同訂立的時刻不比買受人得到標的物直接占有的時刻早,但付款義務的履行期限不是在買受人初始取得直接占有的時刻屆滿,否則可能會出現付款義務于訂立合同之前即已屆滿的不合理情形;履行期限應從出賣人放棄間接占有,即簡易交付完成時屆滿。在簡易交付的場合,買受人對標的物的控制至少不劣于現實交付的場合,既然完成現實交付能代表買受人收到標的物,那么完成簡易交付同樣可以意味著買受人收到標的物。再次,就占有改定與指示交付而言,其不僅是動產所有權變動的生效要件,并起到創(chuàng)設間接占有或移轉間接占有效果,而且還意味著買賣合同當事人通過合意排除出賣人債法上的交付義務。[33]參見莊加園:“動產所有權變動中的‘交付’”,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14年第3期,第53頁。既然出賣人已然履行了所有買賣合同的義務,基于本條款蘊含的牽連性思想,推出買受人價款義務到期的結論,也是邏輯上之正當結果。當事人同意指示交付之情形,實際上與當事人約定以“提取標的物的單證”作為出賣人的義務的情形,并無重大差別。雙方都是依據合意而無須使出賣人負擔標的物的現實占有之移轉之義務,甚至不少學者認為后者即是指示交付之一種。[34]參見吳香香:“《合同法》第142條(交付移轉風險)評注”,載《法學家》2019年第3期,第181頁;楊代雄:“擬制交付在物權公示中的效力——兼談我國〈物權法〉第26條的修訂”,載《重慶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6期,第89頁?,F行法對后者設置的任意性規(guī)定,即是交付單證即使付款義務到期,在前者,亦應同樣處理。況且,若以買受人取得貨物直接占有之時點作為付款義務履行期限屆滿的時點,也使出賣人何時付款義務到期處于不確定狀態(tài)之中;若買受人本就想將貨物置于第三人處保管,而遲遲不取得貨物之直接占有,則其價款義務就不會到期,也未必妥當。完成占有改定同樣意味著買受人已收到標的物。占有改定之后的現實交付,是基于占有媒介關系而非買賣合同而為之,[35]參見吳香香:“《合同法》第142條(交付移轉風險)評注”,載《法學家》2019年第3期,第181頁。不應成為判斷買受人價款義務到期之基準。占有改定與完成現實交付后立即租回標的物的情形并無本質區(qū)別,[36]參見吳香香:“《合同法》第142條(交付移轉風險)評注”,載《法學家》2019年第3期,第180頁。買受人愿意占有改定,通常說明其認為這比自己直接占有更有利于自己,故在此場合也應認可買受人通過創(chuàng)設間接占有收到了標的物。若占有改定僅出于出賣人履行次給付義務之需要,此時有同時履行抗辯權之適用,縱認為買受人義務到期也無不利。
綜上所述,若當事人約定出賣人僅負有交付提取標的物的單證義務時,付款義務自雙方依照有關單證的法律完成單證及單證記載之物權的移轉時到期。在非通過單證進行買賣的場合,付款義務之履行期自出賣人完成交付或依合意完成交付之替代時起屆滿。
比較《合同法》第161條與《公約》第58條,可以更清晰地發(fā)現,其大致借鑒了《公約》第58條第1款第1句。但《合同法》第161條的“收到”與《公約》第58條中的“交由買受人處置”不同:前者的文義是收到(receive)貨物,更準確的表述是為出賣人完成交付或替代交付;后者只要求出賣人提出給付而無須買受人收到貨物。買受人收到貨物,必意味著出賣人已經提出給付。但出賣人提出給付,不意味著買受人收到貨物,買受人要么收到貨物,要么沒收到貨物?!逗贤ā返?61條的文義只能涵蓋出賣人提出給付且買受人收到貨物的案型,但無法涵蓋出賣人提出給付,但買受人沒收到貨物的案型。于是,進一步的問題是,在后一種案型里,價款支付義務是否到期?
于此涉及到《合同法》第161條的類推適用問題。按《公約》第58條,只要出賣人已經提出給付,則買受人的付款義務就到期。但《合同法》于繼受時偏離了《公約》,除第161條之文義不同于《公約》第58條外,整體也表現出若干不同點。[37]《公約》將買受人的受領(take delivery)上升為真正義務,而《合同法》看不出這種跡象;對《公約》來說,哪怕《公約》采取了《合同法》的文義,在法律后果上亦可能基于買受人的受領義務的違反,通過損害賠償的路徑,而達成與目前《公約》第58條同樣的效果。因此,處理上述問題,《公約》具有參考一定作用,但關鍵還是需要先考察《合同法》第161條自身的法律理由,再觀察待處理的問題與第161條的適用情形,在法律評價之重要點上是否保持一致,而二者不一致之點是否足以否定類推。
本文認為,之所以規(guī)定《合同法》第161條,系因在“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觀念下,并不贊成買受人同時獲得標的物和金錢的使用收益。[38]德國舊民法第452條有類似的規(guī)定?,F行《德國民法典》第641條在承攬合同中也有類似的規(guī)定:“(第1款)報酬應于驗收工作時支付之。工作系部分驗收,而報酬系就各部分定之者,應于驗收每部分時,支付該部分之報酬……(第4款)就以金錢所定之報酬,除報酬之支付延期者外,定作人應自驗收工作時起加付利息。”最高人民法院法官在談到《建工合同解釋》第18條時,也表達了相似的價值觀:“交付后發(fā)包人對訴爭建設工程已經實際控制,有條件對訴爭房屋行使占有、使用、收益的權利。這種情況下,發(fā)包人已經收益了,仍然欠付承包人工程款,雙方的權利義務顯然不對等,應從此時(即交付時)計算欠付工程款的利息。”[39]王毓瑩:“雙方當事人對于工程沒有明確的交接手續(xù),可以工程實際投入使用時間作為計算欠付工程款的起息點——羅杰與五礦二十三冶建設集團有限公司、中鋁國際工程股份有限公司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糾紛案”,載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一庭編:《民事審判指導與參考》(總第63輯),人民法院出版社2016年版,第184~185頁。《合同法》第161條規(guī)定買受人在收到標的物或提取標的物的單證時應付款,是因為收到貨物或單證的買受人可以行使標的物所有權之權能,處于典型的獲益狀態(tài)。但買受人處于獲益狀態(tài),并非只有這一種情況。買受人是否獲益,核心在于對標的物的支配是否符合買受人的意愿??梢哉f,買受人自愿的對物之利用的行為,基本都使其處于獲益狀態(tài),縱使買受人閑置標的物也處于獲益狀態(tài)。易言之,買受人的付款義務在收到標的物時到期的深層次的原因在于,買受人因其可以自愿處置標的物而處于獲益狀態(tài)。
自此,“出賣人提出給付但買受人未收到貨物的,買受人付款義務是否能類推《合同法》第161條而到期”這一問題,就轉化為買受人未收到貨物時,是否可能是其自愿處置標的物的結果,而處于獲益狀態(tài)?如果可能,是什么具體情形呢?本文認為,根據《合同法》第161條的法律理由,對該問題的處理須關注兩方面因素:①出賣人提出給付后的情事;②買受人未收到貨物是否構成受領遲延?如構成,其對于受領遲延是否具有歸責性?
首先,出賣人提出給付而未被買受人受領后,如果出賣人除必要之保管外,仍然繼續(xù)使用、收益甚至處分標的物,那么在這種情況下,買受人沒有收到貨物,而出賣人仍然享受著標的物的利益。若許此時買受人的付款義務到期,無異于肯認出賣人同時獲得標的物與金錢的使用收益,將出現雙方利益失衡的狀況,故不應類推《合同法》第161條。換言之,唯出賣人提出給付后,不再對標的物行使除必要保管之外的其他所有權能,方有類推適用《合同法》第161條之可能。
其次,若出賣人于提出給付后即不再行使標的物除占有外的權能,但買受人仍未收到標的物,此時是否可以類推《合同法》第161條,則須考慮買受人是否處于獲益狀態(tài)。出賣人提出給付合于債之本旨時,買受人不得拒絕受領,否則構成受領遲延。單純的受領遲延,不代表買受人拒絕受領是其自愿的行為。但本文認為,如果買受人對拒絕受領具有可歸責性時,應肯認買受人處于獲益狀態(tài)。理由在于,買受人雖未收到標的物,但因可歸責于其之事由而拒絕接受時,與其收到貨物一樣,都是其自愿的決定。凡出于買受人自愿作出的與標的物有關的決定,都使其處于獲益狀態(tài)。雖然買受人沒有收到標的物,與《合同法》第161條的典型適用情形有別,但恰是其拒絕受領的行為,在根本上體現了買受人對標的物的自愿決定,使買受人利益得到了滿足。因此,在買受人因可歸責于其之事由而不受領標的物時,與其收到標的物的情形應作同等對待,即應類推《合同法》第161條,使價金支付義務到期。[40]或許有人會指出,雖然此時買受人通過拒絕受領之自愿決定,處于與收到標的物一樣的獲益狀態(tài),但收到標的物的買受人可以隨時任意處置標的物,作出新的自愿決定以滿足自身之利益,而拒絕受領的買受人由于未實際獲得對物之支配力,無法對物作出單方的新的自愿決定。但這里的不同,不影響本文類推適用結論的成立,只是會對買受人可能負擔的遲延責任的終了產生影響。展開說,當出賣人提出給付而買受人對拒絕受領有可歸責性時,依正文之推論,買受人之付款義務到期;出賣人提出給付之時亦消滅買受人之同時履行抗辯權;若買受人未為給付,則須承擔遲延責任。買受人可通過提出給付而打破其不履行之狀態(tài),從而滌除遲延。若認可買受人未提出給付而仍可主張同時履行抗辯權,則其還可以主張同時履行抗辯以阻止將來發(fā)生的遲延責任,除非出賣人此時提出給付消滅了買受人的同時履行抗辯權。當然,若認為買受人如不提出自己之給付,依誠實信用原則,其無法行使同時履行抗辯權,則其原則上繼續(xù)陷入遲延,但買受人得請求出賣人履行債務。如果出賣人提出給付并行使同時履行抗辯權,由于買受人沒有通過提出自己的給付以消滅同時履行抗辯權,并使自己無法獲得標的物,仍構成受領遲延,并具有可歸責性。買受人拒絕受領的自愿決定并未被打破,其依然處于遲延狀態(tài)。在出賣人未提出給付但主張同時履行抗辯權時,若認可出賣人得行使同時履行抗辯權,則買受人之遲延也將繼續(xù);但若認可行使同時履行抗辯權者須忠實于契約,并有及時提出自己給付之義務,則出賣人未提出給付即不得行使同時履行抗辯權,進而出賣人亦陷入遲延責任。此時出現雙方違約,且由于買受人無法對物再作出自愿決定,出現了買受人獲益狀態(tài)被打破的情況,可認為出賣人對于催告后發(fā)生的買受人的遲延責任存在與有過失,買受人將來的遲延責任會減輕甚至消滅。至于何為此處之歸責事由,至少應包括故意或重大過失,比如合同雙方已事先溝通好交付之時間地點,但買受人故意戲耍出賣人而未協(xié)助出賣人完成給付,就應使買受人的付款義務于買受人受領遲延時到期。[41]一般過失是否屬于此處可歸責于買受人之事由,可進一步討論。
綜上,《合同法》第161條中的“收到”,應解釋為“完成交付”。《合同法》第161條未能涵蓋《公約》第58條可適用的“出賣人提出給付而買受人沒收到貨物或單證”的案型,但該案型中的亞型——出賣人提出給付后不再行使除占有外的權能,且買受人對受領遲延有可歸責性的亞案型——可類推適用《合同法》第161條。還須補充的是,如此類推適用是否合理,仍需視《合同法》第161條在立法論上是否合理。若法條本身不合理,應盡量限縮其適用。唯本文不擬在立法論上評議其妥當性,只是依本法條之內在邏輯展示類推之可能。
根據《合同法》第161條,買受人在收到標的物或單證的同時應當支付價款。依本文所信,該條之“同時”,只是強調買受人收到標的物之后,無需出賣人催告即應不遲延地支付價款。如何解釋“同時”,一方面須衡諸雙方之利益狀況,考慮其與檢驗期間的聯系;另一方面須避免法律內在體系內的抵牾,協(xié)調《合同法》總則第62條第4項與分則第161條的關系。以下詳述之。
根據《公約》第58條第3款可知,當事人如無約定,價金支付之到期以買受人獲得檢驗貨物之機會為前提。這里的檢驗機會,只是對貨物進行短暫而簡要地檢驗,通常是對貨物數量的檢驗。[42]See Schlechtriem & Schwenzer, Commentary on the UN Convention on the International Sale of Goods (CISG), 4th e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p.884.公約并未在交接貨物時給予買受人對貨物進行細致檢驗的機會。[43]See Schlechtriem & Schwenzer, Commentary on the UN Convention on the International Sale of Goods (CISG), 4th e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p.884.買受人在進行了《公約》第58條意義上的檢驗后,也不意味著進行了《公約》第39條意義上的檢驗,通常也不會失去瑕疵給付的救濟權利。[44]See Schlechtriem & Schwenzer, Commentary on the UN Convention on the International Sale of Goods (CISG), 4th e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p.884.當事人可以約定排除買受人于接收貨物時檢驗貨物的權利,但如果只是單純約定“在交付貨物的同時付款”(payment against handing over the goods on their arrivals),買受人檢驗貨物的權利則并未被排除。[45]See Text of Secretariat Commentary on article 54 of the 1978 Draft,No.9,Example 54C, available at: http://www.cisg.law.pace.edu/cisg/text/secomm/secomm-58.html, last access on July 12 2019.《德國民法典》第641條更是規(guī)定承攬合同報酬支付義務之到期,原則上須以承攬人驗收為前提。而此處的“驗收”,通說認為,除事實上的受領后,尚須對于工作大致符合契約為明示或默示承認,[46]參見黃立:《民法債編各論》(上),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440頁??梢姷聡ㄒ舱J為如雙方未另行約定,支付報酬義務之前須給予定作人合理的檢驗貨物是否適約的期間。我國司法實踐中,買受人收到貨物的同時往往需要簽收送貨單、確認單等文件,而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買賣合同解釋》)第15條,一旦簽收這些文件就推定買受人“已對數量和外觀瑕疵進行了檢驗”并認為無上述瑕疵,可見《買賣合同解釋》也肯定買受人于收貨之前有檢驗的機會。如此方能保障雙方在履行上的利益不至于失衡。綜上,《合同法》第161條規(guī)定,買受人應當于收到貨物之同時支付價款,也應解釋為在價款義務到期之前,買受人享有短暫檢驗貨物之機會。換言之,除當事人另有約定外,唯有經過對數量與外觀瑕疵的檢驗期間后,價款支付義務才到期。
《合同法》第161條“同時”的理解還應與《合同法》第62條第4項保持評價一致,必要時,可對第161條的“同時”作緩和解釋。
《合同法》第62條第4項規(guī)定,就債務“履行期限不明確”的,依照第61條的規(guī)定仍不能確定的,“債權人也可以隨時要求履行,但應當給對方必要的準備時間”。據此推知,如果期限約定明確,債務人須按照期限履行,否則將直接構成給付遲延,即“期限代人催告”。[47]參見韓世遠:《合同法總論》,法律出版社2018年版,第537頁。比較法上也有“期限代人催告”的規(guī)則?!兜聡穹ǖ洹返?86條即規(guī)定了遲延損害賠償責任的構成要件:根據第1款,原則上須債權人催告?zhèn)鶆杖撕蠓绞蛊湎萑雮鶆杖诉t延;根據第2款第1項,可代人催告的期限僅限于“按日歷可以確定的時間”。學說上認為,唯有按日歷可以確定,買受人才可以從訂立合同時就明確地知道履行期限并據此安排給付的計劃,[48]參見[德]迪特爾·施瓦布:《民法導論》,鄭沖譯,法律出版社2006年版,第619頁。才可以從該明確的期限推斷出及時履行的緊急性,[49]Vgl.Joachim Gernhuber, Handbuch des Schuldrecht, Tuebingen, 1999, § 18, S.437.因而不再需要人為催告。反之,如果買受人訂立合同時無法明確根據日歷確定給付時間,仍需要債權人催告才使債務人遲延發(fā)生。如果合同僅約定“交貨后立即給付”,由于交貨時間自始不確定,所以付款時間不能根據日歷確定,因此仍然需要債權人催告才能讓債務人承擔給付遲延責任。[50]根據《德國民法典》第286條第2款第2項,如果約定“交貨后三周可支付”,則無需催告。本文猜想,“交貨后立即付款”之所以不能產生期限代人催告的效力,是因為立即付款的約定過于嚴苛,沒有“為債務人在事件發(fā)生(即交貨)后履行給付留有足夠的時間”。參見[德]迪爾克·羅歇爾德斯:《德國債法總論》,沈小軍、張金海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12頁。參考德國法資料,可以更深刻地理解我國《合同法》第62條第4項的內涵。一方面,第62條第4項不苛責債務人在未定履行期限的場合主動自覺地立即履行合同。另一方面,由于債務人既無法自始根據合同安排給付,也難知給付的緊急性及拖延給付對于出賣人可能造成何種不利影響,故為避免債務人承擔遲延責任的不利后果,法律要求債權人應催告?zhèn)鶆杖耍⒃诖吒婧蟮谋匾臏蕚鋾r間經過后,才構成給付遲延。
《合同法》第161條第2句適用于“支付時間沒有約定或者約定不明確”的情形。雖然此時付款義務的履行期限是根據《合同法》第161條確定的,而不再適用《合同法》第62條第4項,但適用第161條第2句的結果是,買受人付款義務的履行期限根據出賣人提出給付的時間而定。[51]根據《合同法》第161條,買受人付款時間是完成交付時,而何時完成交付取決于出賣人何時提出給付,故此處買受人的付款時間是根據出賣人提出給付而確定的。如果合同明確約定了出賣人交付標的物的履行期限,則結合《合同法》第161條第2句,買受人其實已自始可知價款履行之期限,[52]由此可以看出,《合同法》第161條其實也具有與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典”第370條、《日本民法典》第373條相同的功能。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典”第370條規(guī)定:“標的物交付定有期限者,其期限,推定其為價金交付之期限。”此時如果出賣人依約完成給付,買受人應當從收到標的物時支付價款,應無疑問。但是,如果合同未明確約定出賣人交付標的物的履行期限,根據《合同法》第62條第4項,債務履行期限不明確的,出賣人得隨時履行。而出賣人何時提出給付,買受人難以控制。對買受人來說,于出賣人提出給付之前,事實上仍處于“履行期限不明確”之狀態(tài);于出賣人提出給付時,其方知自己的履行義務即將到期。在出賣人債務未定履行期限的情形中,買受人與其他適用《合同法》第62條第4項確定履行期限的債務人一樣,既無法自合同訂立之時確定何時履行合同并據此作出給付安排;在受領給付時,如未收到出賣人的催告,也難知給付之緊急性。既然《合同法》第62條第4項給予履行期限約定不明的債務人以“必要的準備時間”這一寬限期,以避免出賣人的突擊催告使其陷入遲延責任,根據平等原則與誠實信用原則,這一優(yōu)待同樣應給予前述后一種情形中的買受人,即對付款義務與交付標的物義務均未作約定的買賣合同中的買受人。但需注意的是,在未定價款履行期限的買賣合同中,買受人從訂立合同時,至少就應當知道在其收到貨物的同時應當支付價款,這一點不同于適用《合同法》第62條第4項的債務人。加之金錢本身就具有一定的特殊性,故不應認為買受人于收到貨物后,還須出賣人催告才陷入遲延,否則將使《合同法》第161條淪為空文。
綜上,《合同法》第161條第2句適用于兩種情形:一是買賣合同已對交付標的物的履行期限作出明確約定,但對付款義務的履行期限約定不明的情形;二是對交付標的物義務與付款義務的履行期限均未作明確約定的情形。前一種情形中,買受人自始應知何時履行價款義務,故買受人應在收到標的物或單證的同時支付。后一種情形中,受制于《合同法》第62條第4項,應根據平等原則與誠實信用原則,將《合同法》第161條中“買受人應當在收到標的物或者提取標的物單證的同時支付”解釋為“買受人應在完成標的物或者提取單證的交付后及時支付,出賣人應當給買受人必要的準備時間”。至于“必要的準備時間”有多久,則需結合出賣人提出給付前與買受人的溝通情況、出賣人提出給付時與買賣合同訂立時之間的時間差、價款金額的大小、表面瑕疵的檢驗期間等因素而定,并非一律從收到貨物之日或次日時即屆滿。
實踐中,不少法院以出具欠條或結算單之日而非以催告或收到貨物時作為遲延損害損失起算的時間。筆者以為原因可能有以下幾點:一是認為當事人處分了自己的權利;[53]參見廈門市中級人民法院(2018)閩02民終4674號民事判決書、南通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蘇06民終4566號民事判決書。二是可能由于買受人于結算之時才明確具體數額;三是認可應自交付標的物時支付價款,但收到貨物的時間無法查清,故選用結算單出具之日為起算時點;[54]參見廈門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廈民終字第634號民事判決書。四是結算之時往往意味著對貨物的表面瑕疵進行了檢驗;五是對到期時間作了一定的緩和處理。這似乎也印證了本文對“同時”概念的理解。
買受人收到標的物或單證之后,原則上應給予買受人對數量外觀瑕疵的檢驗機會。若買賣合同中對交付標的物義務與付款義務的履行期限均未作約定,且根據《合同法》第61條仍無法確定時,應將《合同法》第161條第2句解釋為“買受人應在完成標的物或者提取單證的交付后及時支付,但出賣人應當給買受人必要的準備時間”。
履行期限屆滿,訴訟時效開始起算,風險負擔可能轉移,抵銷適狀可能發(fā)生,給付遲延責任也可能發(fā)生。下文主要討論買賣合同中價款義務的履行期限屆滿與給付遲延損害賠償責任的關系。欲求出遲延損害之數額,須依次探討:①履行期限屆滿而未履行;②買受人不履行債務具有違法性且無抗辯權;③計算出損害;④證明損害與義務違反有因果關系;⑤考慮債權人是否存在與有過失,對最終的損害數額進行調整。[55]損益同銷制度實際上是在“差額說”下進行損害計算的結果。在討論損害與義務違反的因果關系之時,就必須考慮損益同銷的適用了,而且它同與有過失處于不同層次。至于學說中所謂的“損害酌減”,此處不予考慮。
①履行期限屆滿而未履行。前文已經討論,此處不予贅述。
②買受人不履行債務具有違法性且無抗辯權。買受人不履行債務無正當事由時,才有遲延損害責任承擔之可能。給付義務的履行期限屆滿時,如債務人不履行具有違法性,須承擔遲延責任。如因不可抗力導致給付遲延,不負遲延責任(《合同法》第117條)。如果買受人不知也不應知價款的具體數額,也不負遲延責任。[56]See UNCITRAL, UNCITRAL Digest of Case Law on the 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on Contracts for International Sale of Goods (2016 Edition), p.276.如果買受人享有同時履行抗辯權,也可阻卻遲延責任。應予強調的是,出賣人重要的從給付義務之不履行,亦可成為買受人拒絕付款之正當理由。[57]參見王澤鑒:“同時履行抗辯:第264條規(guī)定之適用、準用與類推適用”,載王澤鑒:《民法學說與判例研究》(第6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09頁。而同時履行抗辯權之存在,即于訴訟外,阻卻遲延損害賠償責任的發(fā)生。[58]參見韓世遠:《合同法總論》,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294頁。此外,根據《合同法》第66條第2款的規(guī)定,一方履行債務不符合約定時,另一方僅有權拒絕其相應的履行要求?!跋鄳本烤谷绾卫斫猓辣疚囊娊?,應斟酌個案情事判定:不必嚴格按比例關系,抗辯權之享有者所不為履行之部分依誠信原則,得在一定范圍內超出對方未履行而應履行之部分,以作為促使對方履行之。[59]類似見解,參見Zindel/Pulver, Art.372OR, Rdn.12, 轉引自黃立主編:《民法債編各論》(上),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405頁。
③損害數額之計算標準。當事人對損害賠償另有約定,則從其約定。如無約定,則應參照《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以下簡稱《九民紀要》)第三部分“關于合同糾紛案件的審理”中“(三)關于借款合同”之精神,并依《買賣合同解釋》第24條第4款之規(guī)定,結合《中國人民銀行關于人民幣貸款利率有關問題的通知》第3條處理。[60]《中國人民銀行關于人民幣貸款利率有關問題的通知》第3條:“關于罰息利率問題。逾期貸款(借款人未按合同約定日期還款的借款)罰息利率由現行按日萬分之二點一計收利息,改為在借款合同載明的貸款利率水平上加收30~50%……”據此,對于截至2019年8月20日的利息,仍以中國人民銀行同期同類人民幣貸款基準利率水平上加收30~50%;自2019年8月20日起至實際履行之日止,逾期付款損失在全國銀行間同業(yè)拆借中心公布的貸款市場報價利率(LPR)上加收30~50%。[61]參見“寧波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三庭、清算破產庭關于利息訴請統(tǒng)一表述的意見”,http://www.nbcourt.gov.cn/art/2019/12/17/art_3390_537819.html,最后訪問時間:2019年12月26日。不過也有法院認為不論利息發(fā)生在何時,在《九民紀要》發(fā)布后,利息的計算標準均應以LPR為基準,參見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9)京03民終11226號民事裁定書。但本文涉及的主要是遲延損害賠償的問題,本就實行完全賠償之原則,加之法院有30~50%的調整空間,以LPR為基準應不會出現違背當事人意愿之問題,故本文認可寧波中院的意見。比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第29條第2款第1項可知,最高人民法院的新近態(tài)度主張遲延給付金錢之損害賠償應大致和無息民間借貸合同逾期還款的利息相當,反對讓債務人逾期付款的成本低于通過正常貸款途徑獲得融資所支付的成本、激勵債務人遲延付款的情況發(fā)生。[62]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編著:《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買賣合同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6年版,第395頁。而30~50%間的具體數值,則由法院在個案中結合守約方損失與違約方過錯等情況裁量。[63]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編著:《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買賣合同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6年版,第397頁。
④損害與義務違反有因果關系。由于此處遲延損害賠償系由法律規(guī)定,故因果關系不再需要證明。
⑤出賣人是否存在過失。該問題頗值探討。最疑難之處在于,買受人收到貨物后無正當事由不支付價款,但出賣人自始無催告,買受人也須依《買賣合同解釋》第24條第4款按一定利率基準加上罰息承擔遲延損害責任,是否合理呢?[64]在北京、上海法院的審判現狀中有以下現象:首先,債權人往往并未主張在貸款利率的基礎上參照罰息規(guī)則,而僅主張同期銀行貸款利率,此時法院往往會尊重當事人的處分權,從而部分回避了這一問題;其次,在債權人主張罰息或者主張損害賠償時,人民法院凡肯認《合同法》第161條是給付期限規(guī)則的,絕大多數都支持了罰息。實務中存在微弱的反對意見,比如在一個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的案例中,[65]參見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16)京02民終8000號民事判決書。債權人主張賠償逾期付款損失,自收貨之日次日起計算利息,利率按中國人民銀行同期同類人民幣貸款基準利率為基礎增加50%計算。但法官認為“(債權人)主張的逾期付款損失標準過高,故(債權人)關于逾期付款損失的請求中的合理部分,一審法院予以支持”,最后只按中國人民銀行同期貸款利率計算遲延損害。至于為何增加的50%不合理,法院未作說明,甚至連增加30%也沒有支持。假如本案中,買賣合同未定履行期限,出賣人也從未進行催告,而買受人又以為《合同法》第161條只是同時履行抗辯權的規(guī)定,而《合同法》第62條第4項才是履行期限的約定。那么,出賣人于交貨之后、買賣價金之訴訟時效即將到來之前,向法院起訴要求買受人支付價款與價金的20%以上的遲延損失,其訴訟請求應該被肯定嗎?
本文認為,即使就前案增添設定上述假設條件,該案判決也無正當根據,仍應支持在貸款利率外的遲延罰息的請求。本文猜想,法院認為出賣人要求不盡合理的背后,可能是對買受人可能存在的法律效果錯誤的同情。按多數說觀點,由于買受人的表示內容并無關于履行期限的規(guī)定,因此并無內容錯誤的問題,其陷入的是動機錯誤,因此不能撤銷。[66]參見班天可:“論民法上的法律錯誤——對德國法和日本法的比較研究”,載《中外法學》2011年第5期,第1001頁。其背后的更深層次原因在于任意法其實已經安排了妥適的結果,因此限制此時對買賣合同的撤銷。[67]參見[德]維爾納·弗盧梅:《法律行為論》,遲穎譯,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553頁。再者,出于對維護法律的穩(wěn)定性及保護交易安全的考量,也應限制意思表示的撤銷。[68]參見[德]卡爾·拉倫茨:《德國民法通論》(下冊),王曉曄等譯,法律出版社2013年版,第513頁。就算不撤銷買賣合同這一法律行為,適用《合同法》第62條第4項并不符合出賣人的意思,對出賣人也不公平。盡管已有學者表示法律效果錯誤原則上仍可撤銷,[69]參見班天可:“論民法上的法律錯誤——對德國法和日本法的比較研究”,載《中外法學》2011年第5期,第997~1020頁。但此案中是否得以撤銷買賣合同不無疑問。故可能的“同情”無法通過撤銷買賣合同或排除《合同法》第161條的適用予以紓解,買受人自應承擔不利后果?;蜓猿鲑u人不催告而坐等損失擴大,就擴大損失不予賠償才為妥當。但是,既然雙方已明確約定了付款期限,而買受人遲延支付價款,通常就不認為出賣人有催告的減損義務。那么法律既已明定付款期限,再為出賣人設置催告的不真正義務,難謂正當。
綜上,只要買受人依照《合同法》第161條等條文應承擔遲延責任,其至少必須按《買賣合同解釋》第24條第4款之規(guī)定,在中國人民銀行同期同類人民幣貸款基準利率或全國銀行間同業(yè)拆借中心公布的貸款市場報價利率的基礎上增加30%計算損失,縱使其不知法律也不可免責。
《合同法》第161條是價款義務履行期限的規(guī)定,其借鑒了《聯合國國際貨物銷售公約》第58條,雖內含同時履行之原則,但非為同時履行抗辯權之重申。按《公約》第58條的規(guī)定,原則上出賣人提出給付,買受人的價款支付義務即到期。而根據《合同法》第161條,只有雙方完成標的物或提取標的物的單證的交付,買受人的付款義務才到期。《合同法》第161條的適用范圍小于《公約》第58條。但在出賣人提出給付后不再行使除占有外的權能,且買受人對受領遲延有可歸責性的案型中,可類推適用《合同法》第161條。買受人收到貨物或提取標的物的單證后,價金義務就到期,但到期前應給予買受人初步檢驗的機會。若買賣合同對交付標的物義務與付款義務的履行期限均未作明確約定的,受制于《合同法》第62條第4項,應根據平等原則與誠實信用原則,將《合同法》第161條中“買受人應當在收到標的物或者提取標的物單證的同時支付”解釋為“買受人應在完成標的物或者提取單證的交付后及時支付,出賣人應當給買受人必要的準備時間”,但無須出賣人再為催告使買受人陷入遲延。
只要買受人收到貨物或單證,買受人的價款義務就到期,如無正當事由或免責事由,即應負遲延損害賠償責任。當從給付義務對交易有重大影響時,買受人仍享有同時履行抗辯權,從而阻卻遲延責任。如當事人無約定,買受人的遲延損害賠償依《九民紀要》的精神與《買賣合同解釋》第24條第4款處理,縱使買受人不知法律也不可免責,亦不能認為出賣人有催告買受人履行債務的不真正義務。
立法者借鑒國際商事規(guī)則制定了《合同法》第161條,但它不加區(qū)分地適用于一切民商事主體的活動。如認為上述觀點不盡合理,或者應限制《合同法》第161條的適用范圍,或者應對《合同法》第161條作其他解釋。但為消弭爭議,最好的辦法或許是將其從立法中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