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郁達
一
最近這兩年我一直在搗鼓一樁什么“藝術(shù)還鄉(xiāng)”的事情。有人就問:是文化鄉(xiāng)建嗎?找些在“北上廣”混名利場膩歪了的“藝術(shù)家”去寫生采風(fēng),或者說“療傷”,到云南的風(fēng)景和人情中尋求補償?都不是。
就像我對陽光燦爛和藍天白云的向往一樣。10多年前我煩透了貴州陰雨連綿的天氣來到了云南?,F(xiàn)在呢?我在溫暖的陽光下昏睡,慢慢退化成了一只昆蟲。我在讀布魯斯·查特文(Bruce Chatwin)的《巴塔哥尼亞高原上》。我走進曠野、鄉(xiāng)村和雨林,我多向往那些山地、河谷間升起的濃霧和淡淡陰郁的8月雨天。
海德格爾說:那種把思想訴諸語言的原始而犀利的努力,就像嚴冬的深夜里那些高聳的杉樹對抗暴風(fēng)雪的場景一樣。我懂他的感受。它屬于類似農(nóng)夫勞作的自然過程,思想深深扎根于現(xiàn)實的生活,兩者就像土地和犁那樣親密無間。
去年9月的雨季,我讀列維·斯特勞斯《憂郁的熱帶》,在西雙版納的熱帶雨林中穿行的時候?qū)戇^這樣的話:人類的世界觀基于愛來構(gòu)建。敬畏生命并不是自言自語,只是愛你的同類、家人和目光所及的風(fēng)景,而是愛事物的本源和造物主本身。其實,每一個人,身上都拖帶著一個世界,由他所見過、愛過的一切所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來是在另外一個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帶著的那個世界中去。
回到“藝術(shù)還鄉(xiāng)”,我說的并不是一個地理的概念,而是一種精神、生命和生活現(xiàn)場的回歸。這個“故鄉(xiāng)”可以是查特文的巴塔哥尼亞高原、洛克的麗江和埃茲拉·龐德的《比薩詩章》,也可以是讓我們每一個人心安神定的地方。
布魯斯·查特文1986年到了麗江,寫下了《洛克的世界》一文?!靶劬猁惤乔啻溆骋r下皓白的雪山/洛克的世界為我們挽住多少記憶/云煙中依然飄搖著絲絲記憶。”(龐德《詩章一一三》)而龐德是1956年讀到洛克的《中國西南的納西古國》一書的。麗江,他沒到過,只是詩人想象的異邦。最后還是由查特文一人來完成了這個跨越了一個世紀(jì)的訪問。查特文的身后也拖著一個世界,由他所見過、愛過的一切組成的世界。
寫《巴塔哥尼亞高原》和《歌之版圖》的英國人布魯斯·查特文,原為蘇富比最年輕的董事之一,他是現(xiàn)代繪畫的專家,前程遠大。一天早晨,他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失明了。過了一段時間,雖左眼視力有所恢復(fù),但右眼始終籠罩在一層濃霧之下。醫(yī)生說他的眼球組織本身沒問題,問題是:“你看畫盯得太近。不妨改變一下,瞭望一下遠方?!彪S后,查特文辭去工作開始旅行,3年后去了巴塔哥尼亞、澳洲和非洲。
布魯斯·查特文總是著迷于邊際國度和世界的盡頭,那些地方游離于世界的邊緣,處在不同文化的夾縫中,并非非此即彼。在南非,有人曾遇到一位詩人如此說道:讀查特文的文章,仿佛作者是位流亡者,可流放他的國度根本就子虛烏有。查特文的妻子伊麗莎白則說:“無論到了哪兒,查特文都像是個流亡者。 ”
查特文在巴塔哥尼亞遇到的人大都和他相仿,都是漂泊不定的浪人,四處傳播著故事。其中有躲避法律制裁的案犯,有政權(quán)更迭后的流亡者,還有些人就是受不了“籠子般的英格蘭”。巴塔哥尼亞就像一塊大磁石,吸引著波德萊爾筆下身患惡疾的人,這種病就叫:家的恐慌。各色人物逐個登場:精神錯亂的旅行推銷員、藝術(shù)大師、無師自通者、天縱英才、流亡匪幫;女人,臉上依稀殘存著昔日的美;流亡中的阿拉伯人,案頭放上一枝薄荷,遙寄對故鄉(xiāng)的相思之情,雖然故鄉(xiāng)的土地也許他從未踏足。有人說巴塔哥尼亞是“無主地”,因此完全可以建立一個王國,每個人都可以自立為王。同樣,對于查特文而言,巴塔哥尼亞就如同一張無邊無際的神奇畫布,供他在上面無拘無束地畫出自己的主題。巴塔哥尼亞是一個舞臺,查特文不單在這里上演著自己心底不屈不撓的雄心,更會在我們的耳邊竊竊私語,那兒也是我們所有人心底不屈不撓雄心涌動的源泉。
1 9 4 0年布魯斯·查特文生于英國謝菲爾德(Sheffield),1989年1月因患艾滋病死于倫敦,年僅49歲。
二
我大概是去年9月的時候走進了“憂郁的熱帶”。
旅行時我隨身攜帶的書,多半會有一本列維-斯特勞斯的《憂郁的熱帶》。我斷斷續(xù)續(xù)地反復(fù)讀這本書,雨林的燥熱也隨之來臨。
9月的版納雨季將盡,在叢林中行走,人跡稀少,遇到兩位觀鳥的動物學(xué)家,來自遙遠的國度,美國或是歐洲?擦肩而過,他們的興趣不在城市,而是雨林這個神秘深邃的世界。雨林中的絞殺殘酷而真實,生死絞殺的現(xiàn)場比比皆是。蜘蛛的網(wǎng)絡(luò)撒向天空,眾生皆有因果。在傣族村子見斗雞,包括我們這些以藝術(shù)的名義闖入雨林在內(nèi)的一群人,都在津津有味地圍觀這種殘酷的生存游戲。換個位置思考,我們也是斗雞,只不過命運之劍懸在造物主之手偶然失落的瞬間。
雨林遠離文明,或者說文明遠離雨林,這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一直讓我困惑。對雨林來說,我們以文明的名義入侵了它們的地盤,我們是突如其來的闖入者和侵略者。幾個世紀(jì)以來,這種入侵習(xí)以為?!,F(xiàn)代博物志和人類學(xué)的確立,實際上是這種冒犯行為的學(xué)科化,是以人類為中心的文明秩序試圖一統(tǒng)天下的結(jié)果。
雨林的神秘在于寂靜和沉睡。黑白顛倒,夜里萬物蘇醒,各種絞殺爭斗皆在喧鬧中完成。人類將絞殺的游戲程式化,甚至審美化,這種虛偽的面具,雨林中的生物大概不會。我們迷信旅行的經(jīng)驗,乃是基于我們渴望看到的世界與過往不同,我們的心智和器官已經(jīng)由造物主塑造。肉身與心靈的分裂,人類從雨林中走出至今已越演越烈,我們還強行帶走了大象、獅子、老虎和昆蟲,讓它們成為人類虛榮心的標(biāo)本和知識譜系在博物館里陳列。我們的求知欲乃是源于貪婪和無休止地向雨林索取。
在中科院西雙版納熱帶植物研究所的那個晚上,我仔細檢查每一扇門窗,提防螞蟻、蜥蜴和其他動物的入侵,其實我們是闖入了人家的領(lǐng)地,反客為主。
人類的世界觀基于愛來構(gòu)建。敬畏生命并不是自言自語,只是愛你的同類、家人和目光所及的風(fēng)景,而是愛事物的本源和造物主本身。其實,每一個人,身上都拖帶著一個世界,由他所見過、愛過的一切所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來是在另外一個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帶著的那個世界中去。
我們與雨林共有的家園已被拆分為由人類去保護的領(lǐng)地。終有一天,人類連自身都無暇顧及的時候,雨林危矣。
熱帶何以是憂郁甚至是憂傷的?因為我們是脆弱不堪的人類。我們與世上萬物的聯(lián)系,以前有許多隱秘的通道,通過眼耳鼻舌身意與大自然和宇宙共生、共存、共享,現(xiàn)在卻只剩一條供游客觀光游覽的人工棧道。
雨林的夜晚,眾聲喧嘩。我在燈下讀書,《憂郁的熱帶》帶我走進雨林,又重返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