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福泉
明朝萬歷十五年八月十五(1587年9月19日),麗江大研古城的納西族木氏土司家里,誕生了一名嬰兒,他就是木增。木增出生之日是明代晚期風云變幻、世事多變的時期,他懷著一腔壯志和報效國家的激情與夙愿,夙興夜寐,披肝瀝膽,對滇川藏交接地區(qū)有過杰出的貢獻,成為了納西族歷史上一位文武雙全的杰出土司、中國西南土司史上一位傳奇的人杰、明朝一位精忠報國的忠臣,但也難逃英雄末路、暮年悲歌、壯志難酬的悲劇命運,成為明朝邊地的一個末世英雄,演繹了悲欣交加的一生。
木增出生后,按照納西人傳統(tǒng)的父子連名制習俗,因其父木青的納西名是阿勝阿宅,他的納西名為阿宅阿寺。按漢文化習俗,當時人的名字還有字與號,木增號華岳,又號生白。木姓為賜姓。
經(jīng)歷了元、明、清三個朝代,傳了22代、統(tǒng)治納西族地區(qū)長達470年的木氏土司信仰東巴教。東巴經(jīng)《媒歌》中的一段話曾被編纂《木氏宦譜》的土司木公用漢文寫在這本家譜的前面,而且還把東巴經(jīng)《崇般圖》 (《創(chuàng)世紀》)所記述的英雄崇仁利恩認同為木氏土司的第7代遠祖,延續(xù)了神話遠祖譜系的父子連名制習俗。
明朝洪武年間十五年(1383),朱元璋派傅友德、藍玉、沐英征討云南。明朝軍隊攻克了大理后,麗江納西首領(lǐng)阿甲阿德審時度勢,權(quán)衡利弊,率眾歸附明朝,朱元璋嘉獎他的功勞,“欽賜木姓”①《皇明恩綸錄》,載木光編著:《木府風云錄》,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6年,第56頁。。
根據(jù)《皇明恩綸錄》的記載,木增9歲時,他半生戎馬的祖父木旺(阿都阿勝)在平息叛亂的戰(zhàn)爭中戰(zhàn)死(“志存乎靖亂,遂身斃于臨戎”),年僅45歲。父親木青(阿勝阿宅)繼承了祖父的知府一職,但在1597年就去世了,僅僅活了29歲。
關(guān)于木增的父親木青,西方納西學學者洛克(Rock.J.F)在《中國西南古納西王國》中這樣記述:
木青字長生,號橋岳。木青熟讀中國六經(jīng),長于書法,他的字剛勁有力,如蒼松古鶴,因此他又有一個別號叫松鶴。他一上任,就捐了大量軍餉。由于他的人生觀十分消極,導致他拋棄一切,飄然云游,一去不復返,只有其精靈長存人間。
洛克對這段話有個如下的注釋:
傳說他去玉龍雪山上一座叫做“和尚義古”的山峰,那是一個巖屑碎石覆蓋的石灰石懸崖。從此就沒有回來,顯然他在那里自殺了。納西人到雪山上自殺的事很普遍,尤其是戀愛的男女。納西族稱這種殉情叫“游無”。
但這件事情在《木氏宦譜》里沒有記載。而清乾隆《麗江府志》記載木青生病后,家里雖竭力醫(yī)治,但還是去世了。
木氏土司后人看法不同,據(jù)木氏土司直系后裔木光先生撰文稱,木青是在明萬歷二十四年(1596)六月,在順寧大侯州平亂中受了箭傷,因傷勢過重,回到家祭天后,于同年十月十五去世,年僅29歲。①木光編:《木府風云錄》,第196頁。木增是木青的獨生子,父親去世時,他年僅9歲。在明萬歷二十六年(1598)年他11歲時,朝廷批準他繼承父親的麗江知府職位。根據(jù)蔡毅中撰《云南木大夫生白忠孝紀》所記,父親去世,木增非常哀痛,“號天泣血,水漿不入口者三日”。愛國忠君和孝悌敬祖是木氏土司的家風,對父母的孝敬常有記載,《木氏六公傳》中記,木公(《木氏宦譜》所記第14代木氏祖先,納西名阿秋阿公)“君所自砥礪,惟忠孝修持”。木高,父病“割股吁天;及承諱,哀毀有加”。木東,“父寢疾,君經(jīng)月不解衣帶,……比居喪;雞骨菜色,幾于滅性。”這些孝悌的德行也常在皇帝頒發(fā)給木氏土司的誥命中提到。②余海波、余嘉華:《木氏土司與麗江》,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2年,第69頁。
根據(jù)《木氏宦譜》的記載,在這一年,左所(今屬四川)區(qū)域一個叫阿丈喇毛的頭人乘木氏土司家連續(xù)遭遇兩任土司去世的危難之機,率眾前來進犯,木府里人心惶惶。在這個危急時刻,木增臨危不亂,召集木府的家人和下屬,以祖宗所傳規(guī)矩和朝廷法度等鼓勵大家,言辭從容鎮(zhèn)定,大家都深受鼓舞。于是下屬官兵士氣昂揚地出擊。年幼的木增在他母親羅氏夫人的幫助下,率領(lǐng)將士奮勇抗敵,擊潰了阿丈喇毛率領(lǐng)的敵軍。
明代名士蔡毅中撰寫的《云南木大夫生白先生忠孝記》中也記載,木增9歲喪父,即承擔起了土司重任。少年土司在位時,有數(shù)千敵方騎兵來侵擾麗江村寨,“兇焰甚熾”。木增按劍而立,說,我要先把這些匪眾滅了再吃飯,他的母親因兒子尚年少,為之擔憂,怕他在戰(zhàn)中有閃失,勸他不要出戰(zhàn),木增說:“母親,兒已經(jīng)繼承了知府之位,已經(jīng)有守護疆土的責任了。木家世代以威武守衛(wèi)邊疆,現(xiàn)在這些盜匪欺負我年幼,乘機進犯,我心中蔑視這些盜匪?!蹦驹鲭S即召集兵馬,激勵將士,士氣高昂,爭先奮勇殺敵。木增親自上陣擊鼓指揮,“冒矢石以進”,擊敗了來犯之敵。從第二年起,木增連續(xù)起兵征戰(zhàn),不斷擴大木氏土司的勢力范圍。文中記載他“威名遠播,有戰(zhàn)必勝”。說朝廷沒有滇西北邊地戰(zhàn)事之憂,主要就是木增鎮(zhèn)守邊關(guān)的功勞。編撰于清朝乾隆年間的《麗江府志略》對木增有這樣的記錄:
木增,阿德(木得)八世孫,萬歷間,襲麗江土知府,值北勝州構(gòu)亂,以兵擒首逆高蘭。時三殿鼎建,輸金助工,兼陳十事,下部議可,朝廷喜其忠誠,特加參政秩。增又好讀書傳,極群籍,家有萬卷樓。③麗江納西族自治縣縣志編委會辦公室編?。骸肚 惤韭浴?,第171頁。
木增是明朝忠臣,他的一些著作中有褒明貶清的言論,所以這些書籍曾在雍正乾隆年間被列為禁書。但清代的地方志書還是對他有比較公允的評價。
木增是第13代木氏土司,學術(shù)界認為從木公到木增六代(1494-1646),是麗江納西族木氏土司的鼎盛時期,木氏土司經(jīng)過數(shù)百年的經(jīng)營,到木增時,其勢力已經(jīng)擴展到今四川、西藏邊境地區(qū),社會經(jīng)濟、文化繁榮發(fā)展,麗江“產(chǎn)礦獨盛,富冠諸郡”。到木增任知府的時期,木氏土司的實力和影響力都已經(jīng)是空前強大。
木增生性剛猛儒雅兼具,善打仗,善騎射,好詩書,是個儒將,“有事則戎馬行間,無事則詩書禮樂”。筆者2016年去拉薩大昭寺考察該寺收藏的木增主持刊印的大藏經(jīng)《甘珠爾》,看到這套聞名遐邇的雕版刻印《大藏經(jīng)》的引言上,蓋著一顆大印,上面鐫刻著“明國忠臣”4個字,這是明代木氏土司的座右銘,木氏土司一直以此自勉自勵,盡心盡責,精忠報國。土司木公曾作《建木氏勛祠記》,從中可以看出木氏土司把尊崇祖先和效忠皇室作為基本的價值觀并代代相傳:
自漢、唐、宋、元、迄今明朝,其間為詔、為公、為侯、為節(jié)度使、為宣慰使司、為察罕章、為宣撫司、為參政、為知府,皆出自國家優(yōu)典。而先代建功立業(yè)之顯,官世授,祿世享,政世出,譜世系,土地人民世有,得之祖宗而延及子孫者,非無本也……后之子孫,念祖宗之艱,述我所為善,內(nèi)不可耽于酒色,外不可荒于犬馬,惟立身修己,克恭克敬,勿褻爾神,勿怠爾心;學書學禮,忠君至懇,孝親至勤,愛民至專,祀神至誠,訓子至要。此五者,蓄諸內(nèi)而行諸外,垂諸子孫,庶幾永久無替。……尤念我祖太父本安,讀書史,立宗子,不娶妾媵,家法愈濃愈備,木氏之盛,未有加于此者。凡我子孫,受朝廷世襲美官,拓邊守城,不可有動撓患,以遺天子憂。遵祖宗世傳之訓,不可紊淆變亂,以敗壞木氏家箴。易曰:自天佑之,吉無不利。我子孫亦有慶哉。①《滇南文略》卷37,轉(zhuǎn)引自余海波、余嘉華:《木氏土司與麗江》,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2年,第68頁。
木增恪守祖訓,敬天法祖,忠君愛國。只要朝廷調(diào)遣,就義無反顧地傾力出兵征戰(zhàn)或積極貢獻糧餉,把奉調(diào)征戰(zhàn)視為臣子之責,積極為國效力。木增多次奉朝廷之命參與平息叛亂的戰(zhàn)爭,比如曾在崇禎元年(1628)奉朝廷之命到云龍縣(今屬云南)平息叛亂。在木增任知府時期,木氏土司在滇川藏地區(qū)的勢力范圍達到了歷史上的鼎盛時期,所轄區(qū)域東北至四川省的木里、九龍一帶,北及四川省巴塘、理塘和西藏的昌都,西抵緬甸恩梅開江一帶。
一直延續(xù)到木增時代的各代木氏土司與康巴地區(qū)頭人的戰(zhàn)爭,有其歷史背景。明朝對藏地的政治策略是明代木氏土司與藏地的政治關(guān)系形成的重要背景。明朝統(tǒng)治者對藏區(qū)的基本政治策略之一是分封西藏地方政教首領(lǐng),實行“多封眾建,尚用僧徒”的政策,促進了中原與藏地的經(jīng)濟和文化交流,與藏區(qū)的關(guān)系得以改善。當時蒙古勢力雖已經(jīng)北退到了蒙古草原,但北元不斷南下,威脅到明廷的統(tǒng)治,“備虜”成為明廷面臨的最大軍事問題。為此,明朝在北邊屯駐大量兵力,導致難在川康滇交界地帶和藏區(qū)縱深地帶駐扎大量軍隊,而只能派一些兵力駐守在安多、康區(qū)的藏漢交界地區(qū)?!睹鲗嶄洝返挠涊d表明,一旦康區(qū)發(fā)生爭端,當?shù)伛v軍兵力不足,要從河西等地區(qū)調(diào)兵增援。明朝統(tǒng)治者一直擔憂蒙古人與藏人聯(lián)手,所以一方面效仿漢朝“嚴羌胡之防”之謀略,屯重兵于安多北部。②伊偉先:《明代藏族史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0年,第170頁。一方面,明朝采取過去朝廷經(jīng)常實施的政治手段,即“以藩治藩”“以夷治夷”。明王朝曾對川西藏族地區(qū)長河西、魚通、寧遠宣慰司指示:“以蠻攻蠻,誠治邊之善道?!睂Χ涓识妓尽耙晕鞣貜V人獷悍,欲分其勢而殺其力,使不為邊患”,并以“西陲宴然,終明之世無番寇之患”為目的。③《明史·朵甘烏斯藏行都指揮司》卷321,轉(zhuǎn)引自《納西族史》,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4年,第297頁。滇西北與藏區(qū)毗鄰,明廷認為是重要的邊關(guān)要塞。納西族聚居的麗江、永寧等地更是被視為“可以籌云南”的重要區(qū)域。明廷非常重視有較強的軍事實力的納西族木氏土司,視其為控制、牽制今迪慶等滇川康區(qū)部分地區(qū)藏族頭人勢力的重要力量。
明代萬歷《云南通志》卷16《分制吐蕃》中記:“吐蕃在云南鐵橋之北,一名古宗,一名西蕃,一名細腰蕃。在唐常寇云南,南詔不能勝,讓之為兄,乃得粗安。后劍南節(jié)度提南詔兵搗其巢穴,斬首數(shù)十萬,永斷鐵橋。吐蕃自是不復為云南患。我高皇帝既平云南,遂裂吐蕃為二十三支,分屬郡邑,以土官轄之,麗江府控制古宗,永寧府、北勝、蒗渠等州控制諸蕃,今蕃人皆效順,惟我所麾矣?!雹芊絿ぶ骶?,徐文德、木芹、鄭志惠纂錄校訂,《云南史料叢刊》(第5卷),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424頁?!睹鲗嶄洝分幸灿羞@樣的記載:“我朝始率眾歸附,太祖高皇帝令木氏世知府事,守石門以絕西域,守鐵橋以斷吐蕃。國家自有云南以來,免受西戎之患者,皆該府藩蔽之力也?!雹荨渡褡趯嶄洝罚ň?83),轉(zhuǎn)引自方國瑜主編,徐文德、木芹纂錄校訂:《云南史料從刊》(第4卷)。
木氏土司受上述原因影響,加之欲擴大統(tǒng)治領(lǐng)域和勢力范圍等多種目的,納、藏兩族之間的戰(zhàn)事也比較多,滇康地區(qū)的德欽、維西、鹽井、芒康、巴塘、理塘、木里等地區(qū),都受到木氏土司的勢力影響,因此也促成了兩族經(jīng)濟文化交流和戰(zhàn)爭交織的復雜局面。
《木氏宦譜》以及其他史書均記載木增非常善于用兵,多次在戰(zhàn)事中取得勝利,并能善待俘虜和投降的敵軍,使敵軍數(shù)千人歸順,并“散其黨”,使麗江及其周圍地區(qū)的民眾能休養(yǎng)生息。①(明)蔡毅中:《云南木大夫生白先生忠孝記》,方國瑜主編,徐文德、木芹、鄭志惠纂錄校訂:《云南史料叢刊》(第5卷),第560-563頁。
木增在明朝萬歷二十六年(1598)繼承土司的職位,根據(jù)《木氏宦譜》,木增是麗江木氏第13代土司。由于軍功卓著,木增多次獲得朝廷褒獎,并敕建“忠義坊”,“以風勵諸省土司”。以下是他受封的詳情:明萬歷三十四年(1606),授封中憲大夫;明天啟二年(1622),升任云南布政使司右參政,授中議大夫褒以“藎忠”;明崇禎四年(1631)升為廣西布政使司右布政;崇禎十三年(1640)升任四川布政使司左布政,“著于省城建坊,以風勵諸土司”;明崇禎十七年(1644),晉升為太仆寺卿,準建“位列九卿”四字坊。
筆者1999年11月曾在當時的麗江納西族自治縣大具鄉(xiāng)(今屬玉龍縣)一個采石場考察過一塊上面鐫刻著“萬歷四三”4個字的石頭,此摩崖石高約1米、寬約3米。乾隆年間撰修的《麗江府志略》中記載曰:“忠義坊,在土通判署右,高數(shù)丈,棟梁斗拱,通體皆石,堅致精工,無與敵者。明萬歷間,土知府木增奉敕建。”正與摩崖上所刻的“萬歷四三”(1615)相呼應。這個地方應該是木氏土司建石牌坊時的采石場。②楊福泉:《明代麗江大具摩崖調(diào)查》,載楊福泉《納西民族志田野調(diào)查實錄》,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08年,第8-9頁。
根據(jù)《木氏宦譜》的記載,木增的正妻叫阿室于,是滇南寧州(今云南華寧縣寧州鎮(zhèn))知州祿華浩的女兒,官名祿氏藩,誥封為夫人。徐霞客寫木增四子,皆“威儀動蕩,語言清晰可辨”。木增的大兒子木懿(阿寺阿春)后來承襲了他的麗江知府職位。洛克在其著作《中國西南古納西王國》一書中說,他的第二個妻子是賢惠的阿室輝,生長子阿春,承襲父職。他的第三個妻子是有德的阿室哥,或稱阿室榮,生阿先、阿寶、阿仁三子。③[美]約瑟夫·洛克:《中國西南古納西王國》,劉宗岳等譯,楊福泉、劉達成審校,昆明:云南美術(shù)出版社,1999年,第76頁。說法略有差異。
木增才繼位,朝廷在東北一線與女真建州的軍事對抗就白熱化,戰(zhàn)事吃緊。在國家處于危難之時,木增遵照母親臨終時的囑咐在邊地籌集資金。木增在呈給朝廷的《遼左發(fā)難捐資助餉疏》中慷慨陳詞,說木氏“世受國恩”,本應親自率領(lǐng)軍隊助戰(zhàn),“以彰國威,以快臣心”,但因“臣所守疆場,為四面受敵之區(qū),西番北虜,出沒無時”,于是捐助軍餉,為國家盡心盡力,“先是臣母太恭人羅氏,臨終囑臣:將母所遺妝奩衣飾,并多年積聚,約六千余兩,再湊三千八百六十八兩,共得一萬兩,解充遼餉,自備腳費,不敢煩勞驛堡?!狈从沉诉叺匾粋€少數(shù)民族首領(lǐng)以國家為重、深明大義的情操和愛國情懷。木增的義舉得到了朝廷的嘉獎,“木增忠順可嘉!”明天啟七年(1627),圣旨嘉獎曰:“羅氏撫夷訓孤,有裨風化,準建坊表揚節(jié)烈?!保ā痘拭鞫骶]錄》)
木增在國家有邊患之際,曾作詩抒寫他心系國家安危、傾情效力的情懷:
聞遼有警
羽檄傳遼左,九重東顧勞。/陳兵皆虎旅,克敵本龍韜。/塞月寒笳鼓,征云濕戰(zhàn)袍。/鐃歌朱鷺曲,應滿圣明朝。
從木增另一首《寧西大捷漫賦》中,也可以看出他關(guān)心國家安危、積極參與朝廷平亂之壯舉:
整旅堂堂鋒鏑場,貔貅奕奕武威揚。/佩刀掣鞘沖星斗,羽纛安營懾虎狼。/沙漠風聲秋躍馬,金江月朗夜歸航。/微勛開拓憑廊廟,暇裔從今載職方。
“寧西大捷”是滇中平定邊亂的一次軍事行動,麗江木氏土司奉調(diào)參戰(zhàn)。這次參戰(zhàn)獲得了朝廷的嘉獎。木增謙恭地寫道,戰(zhàn)爭的勝利是憑借了朝廷的威望和決策正確,而更可喜的是,從此那一方的邊地邊民,將載入國家版圖,不再是“化外之民”了。④譯文主要依據(jù)李世宗先生著:《讀詩隨筆——麗江詩選讀》,有些地方根據(jù)筆者的理解做了修改。木增此詩反映了木氏土司一以貫之的強烈的國家認同意識。
木增也積極參與朝廷的平亂之舉,北勝州(今永勝縣)舍人高蘭謀奪州官職,木增奉命緝捕,俘獲元兇。就在這一年,木增又捐助銀子1200兩給朝廷買戰(zhàn)馬,皇帝欽賜“忠義”。崇禎元年(1628),木增派人捕獲了云龍州13個叛逆之徒。
木增的祖先木高(木公之子,納西名阿公阿目),曾得到敕賜的“喬木世家”四字,他在嘉靖十三年(1534)寫過一首詩:
木氏淵源越漢來,先王百代祖為魁。/金江不斷流千古,雪岳尊宗接上臺。/官拜五朝扶圣主,世居三甸守規(guī)恢。/掃苔梵墨分明見,七歲能文非等才。
詩中寫的“官拜五朝扶圣主,世居三甸守規(guī)恢”,反映出木氏土司強烈的國家認同意識。
歷代木氏土司忠君愛國,忠心耿耿報效朝廷和國家,拓邊守域,按期朝貢、朝賀、交納賦稅,捐贈銀錢。國家有事出兵出征,木氏土司積極捐銀助餉,派兵出征。到木增任上,更是勤勉事主,為國分憂,《皇明恩綸錄》記載木增“世守臣節(jié),恪守官常”,“瑯瑯大義,始終不渝”。①余海波、余嘉華:《木氏土司與麗江》,第69-70頁。
古代中國的歷史上,國家認同與王朝認同基本上是重合的,王朝便是“國家”這一抽象概念的具體化。木氏土司在元、明、清三代都始終保持了忠君報國、護土保疆、勤政愛民的家風,忠于朝廷實際上也就是忠于國家。
木增也受到了儒家學說的深刻影響,他敬天崇祖,重視禮制,推崇忠孝節(jié)義。木增退位后隱居在芝山,但依然關(guān)心國家大事。他捐資建寺、刊印佛經(jīng),做善事積功德。他崇儒重教,曾捐資在鶴慶建文廟學宮。釋道儒和納西本土的多元化思想與信仰,都反映在他的詩文作品中。
木增身在邊陲,但極為關(guān)注國家的安危,常?!白x邸報”,以時事賦詩:如“黃河清”,他高興;“聞遼有警”,他憂慮;“寧西大捷”,他歡喜;朝廷“釋劉直臣”,他致賀。他的心情隨朝廷的安危而起伏,如他在詩中寫:
王師經(jīng)歲遏胡塵,每讀郵書為蹙頻。/萬里遐荒輸夙悃,九重浩蕩沛新綸。/疏庸忝負封疆寄,報稱還期戎狄賓。/樹績鷹揚經(jīng)略在,須臾飲至慰楓宸。②余嘉華:《古滇文化思辨錄》,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45頁。
從詩中可以讀出作者在戰(zhàn)爭烽煙中心系國家安危,愁眉緊鎖,表達自己的忠誠之心、對朝廷的系念,熱望早日克敵獲勝的殷殷之情。
木增生活在明末,當時正是中國社會大變動的時期。明朝政治腐敗,大規(guī)模的農(nóng)民起義和關(guān)外清軍的侵擾帶來連年的戰(zhàn)爭。木增在詩中流露出他深深的憂國之情。
他期待朝廷軍隊御敵得勝,護國安民:“主憂臣與辱,師眾餉尤多。”“狼煙旦夕掃,泉石保天和?!彼粌H捐贈大量銀錢給朝廷做軍餉,而且還抱著憂國憂民的臣子忠心上疏進言,提了十條建議:敬天,遵守先祖法度;愛身修德,去聲色犬馬之事;愛民減役薄稅;多用賢能之士,廣開言路,多聽忠言;詳察博訪,辨別邪正,明辨是非;重誠信,守信用,賞罰分明;平定遼東邊患;重視孔子之學(圣學)。相傳當時皇帝和大臣很贊賞他的這些建議,“謂其言簡而切,旨近而遠”③方國瑜主編,徐文德、木芹、鄭志惠纂錄校訂:《云南史料叢刊》第5卷,第561-562頁。。
值得注意的是,木增這次向皇帝上疏的十條建議中,首先提出的是“敬天法祖”。這條建議既反映了木增認為,無論是為君為臣為民,都應敬畏天地自然的思想,也反映了納西人歷來以祭天祭祖為最為神圣之事的傳統(tǒng),納西人自我認同的就是“納西是祭天的人”,祭天是東巴教最神圣和盛大的祭祀儀式,而祭天儀式所祭祀的,既是天和地,也是本民族的創(chuàng)世祖先。納西人把禮敬高天大地和祖先這兩者視為最重要的大事,并且把這兩者融合在納西人的“蒙本”(mee biuq,祭天)儀式中。從徐霞客的游記中也可看到明代納西人的習俗中,祭天是很重大的儀式:“其俗新正祭天之禮,自元旦至元宵后二十日,數(shù)舉方止。”
從下面一首詩中,也可讀出他精忠報國的夙愿:
象嶺東南鎮(zhèn)域中,湖波曉映太陽紅。/重陰積暗曦光破,幽谷窮巖暖氣融。/一片葵新常拱向,多時曝背欲輸忠。/扶天赤手國圖遠,日下絲綸眷命隆。
木增所做的利國利民的事很多,當時的人曾這樣評論他:
崇儒重道,倡義弘濟,未可更仆以數(shù),如建尊經(jīng)于鶴庠,建大石橋于祿豐,建悉檀寺于雞山,凡有利益眾生者,無不極力為之。后人評曰:“木土司生白,布施宏大。古庭諸語錄,版刻嘉興?!峨u山志》木增捐資數(shù)萬?!雹伲鳎┎桃阒校骸对颇夏敬蠓蛏紫壬倚⒂洝?,載方國瑜主編,徐文德、木芹、鄭志惠纂錄校訂:《云南史料叢刊》(第5卷),第560-563頁。
木增雖然開創(chuàng)了木氏土司統(tǒng)治的鼎盛時期,但他一生傾心于道教佛教,不留戀官位,不眷戀世間名利,逐漸有歸隱山林的念頭?!睹鲗嶄洝分杏杏涊d:
天啟二年(1622)八月己卯……云南麗江土知府木增御虜致疾,告替入山。追加本省布政使司左參政職銜致仕,以勸忠義。
從這條記載看,木增還因為頻繁領(lǐng)兵打仗而操勞致病,這可能也是他退隱的原因之一?!睹魇贰ぴ颇贤了緜鳌分杏涊d:“天啟二年,增(木增)以病告,加授左參政致仕。五年,特給增誥命,以旌其忠。云南諸土官,知詩書,好禮守義,以麗江木氏為首云。”龔蔭在《明史云南土司傳箋證》中說:“‘云南諸土官,知詩書,好禮守義,以麗江木氏為首云?!@是贊許土知府木增?!薄兜拦庠颇现锯n》記載:“(木)增延納儒流,所著為一時名士稱贊。”《新纂云南通志》記載:“(木)增善武略,且好文雅?!雹邶徥a:《明史云南土司傳箋證》,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8年,第125-126頁。
明天啟四年(1624),木增38歲,退隱之心逐漸堅定,向朝廷連上五疏,請求辭去自己的職務,讓兒子木懿繼承麗江知府一職,自己隱居在麗江玉龍雪山西脈的芝山解脫林。他隱居林泉,似乎不問世事,但作為明朝倚重的邊地名臣,以“明國忠臣”自勉自勵的木增,不會閉眼不問國家大事,從他的詩作中,可以看出他一片心懷社稷、憂國憂民的情懷。
簡要看一下晚明的形勢。1572年,明穆宗因中風突然去世,年僅9歲的皇太子朱翊鈞繼位,改元萬歷。在名臣張居正的輔佐下,大力整頓朝綱,進行體制改革,曾有過史稱的“萬歷中興”。張居正死后,明神宗在初期還過問朝政,但他在位期間發(fā)生了東林黨爭等重大事件,對外則有朝鮮之役與薩爾滸之戰(zhàn)。于是萬歷一朝成為明朝由盛轉(zhuǎn)衰的轉(zhuǎn)折期。在東北,遼東總兵李成梁深受明神宗信任,但他多次謊報軍情,騙取軍功封賞,造成明末邊患嚴重,并最終導致清朝入主中國。因此《明史》曾記曰:“論者謂:明之亡,實亡于神宗?!?620年,明神宗去世,其長子朱常洛登基,即明光宗,僅在位一個月,又因服用了李可灼的紅丸而猝死。明熹宗朱由校(1605-1627)繼位,改元天啟。明天啟七年(1627),明熹宗駕崩。信王朱由檢(1611年2月-1644年4月)繼位,即明思宗,年號崇禎。
崇禎繼位后勵精圖治,銳意鏟除閹黨,改革朝政,但明大勢已去,明廷局勢危急。崇禎對木增有君臣相知之緣,比如崇禎十三年(1640)升為四川布政司左布政;1644年,崇禎皇帝還封木增為太仆寺正卿,是正三品官。崇禎皇帝的慘死和明朝的亡國,給“明國忠臣”木增帶來了巨大的打擊。于是隔崇禎自縊殉國僅僅兩年后,即1646年,木增也溘然辭世了。民間傳說他是在玉龍雪山的“仙跡崖”騎一只紅色的老虎遁世。但可以想象得出,一生效忠明朝、傾力輔佐明廷的木增,聽到崇禎自縊、北京陷落的消息后,內(nèi)心一定悲傷欲絕、痛不欲生。玉龍雪山騎虎歸去的民間傳說中,說木增在解脫林隱居后,常常到雪山深處漫游,有一次他走入雪山深處,就再也沒有回來,民間有木增已經(jīng)騎紅虎成仙的傳說。另外一則傳說講他騎虎遁世時,留下一句話:“等到獅子露骨,象山無毛時,我再回來!”每當玉龍雪山在陽光云霓的作用下閃爍出瑩瑩綠光時,人們會說這是成了雪山之神的木增在笑。
老一輩納西女作家趙銀棠先生也曾講過關(guān)于木增歸宿的一個故事,有個相術(shù)先生在木增年少時為他看相,說你有貴人之相,但是命定死后不能得到棺木。木增不想看到相術(shù)先生的話應驗,所以在自己常常居住的地方,自備了100具棺材。 實際上清朝雍正元年(1723)改土歸流前,納西人實行火葬,所以準備100口棺材的事應該是虛構(gòu)的民間傳說。
此外,據(jù)《木氏宦譜》所記載的木氏土司第六世祖“阿烈阿甲”條中有這樣的記載:“以上二十一代塋窠侔在玉龍山中,冬夏以俗祀之無缺,以后七代,加以廟祭之不輟?!雹佟赌臼匣伦V》,第13頁。由此可知,木氏土司是把包括第六世祖阿烈阿甲在內(nèi)的21代祖先火化后的遺骨存放在玉龍雪山中。這應該是木增最終在玉龍雪山悄然遁世的原因,他要和祖先們的靈魂相聚相守在這座納西人的神山上。
木增于明隆武二年八月初一日(1646年9月9日)②南明隆武二年也即清順治三年,即1646年。去世,享年59歲。木增在明王朝亡國后兩年即以相傳不知所終的方式離世,民間留下種種他騎虎成仙的傳說,這是否是殉國的一種曲折反映?在明亡之際選擇在玉龍雪山深處以結(jié)束了生命,在仙跡崖騎虎遁世的傳說給了后人一些什么啟示?這些如今都難以確證,他應該是在知悉君王悲慘自盡、明朝山河破碎的沉重心情中愴然離世的??梢酝茢?,以他明朝邊地重臣的身份,要他再為另一個由當時認為是“化外蠻夷”的“明國之敵”入主中原的政權(quán)服務,估計是相當不容易的。崇禎皇帝自縊之后,明朝臣子自盡殉國的人不在少數(shù)。
徐霞客曾在他的游記中有過如下一段記錄,也可作為探究木增殉國的線索:
黃峰(即木府后面的黃山,獅子山)為木氏開千代之緒也……先是危機黃峰三里,有把事持書,挈一人荷酒獻胙(肉食),沖雨而至,以余尚未離解脫也。與之同過府治前,度玉河橋,又東半里,仍稅駕與通事小樓。讀木公書,乃求余乞黃石齋敘文,并索余書。③(明)徐宏祖:《徐霞客游記校注》,朱惠榮校注,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937頁。
從這段記載中可知木增對當時中原名士黃石齋(黃道周)的敬慕之情。黃道周是明末著名的學者、書畫家、文學家。木增欲請徐霞客求書于黃道周,可見他對黃道周的敬慕之情。黃道周堅拒了明朝降清的名將洪承疇的招攬,在隆武二年(1646)壯烈殉國,隆武帝賜謚“忠烈”,追贈文明伯。木增后來在明隆武二年八月初一日(1646年9月9日)去世,剛巧是在黃道周慷慨就義這一年,這應該不是巧合。木增平時博覽名家之書,這些忠臣義士的人格和才學對他的影響是很深的。
在這里討論木增的神秘離世傳說,可以從更廣的角度來做一些思考,所謂“騎虎成仙而去”,是否會是從仙跡崖飛身躍崖殉國?還是依佛道之法遁世深山,服食日月之華而坐化山中?這些都成為難以考證的史事,但筆者認為木增的離世,是殉明朝而棄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