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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外

2020-02-12 12:34曉航
江南 2020年1期
關鍵詞:古琴母親

曉航

老周和小李是寧城刑警支隊的搭檔,老周四十多歲,為人溫和,經(jīng)驗豐富。小李剛剛分來沒幾年,他大學畢業(yè),虛心好學,做事認真勤奮,頗得同事好評,兩人關系很好,總是以師徒相稱,合作起來算是順風順水。

老周有個習慣就是看報紙,這個時代紙媒已經(jīng)大不如前,但是他還是愛看。平時忙起來常常連軸轉(zhuǎn),偶爾閑的時候,老周會把單位訂的報紙一股腦拿過來,別管幾天前或者幾周前的放在一起看,一邊喝茶一邊饒有興趣地關心著世界上的大事小事,娛樂新聞。每每小李從他身邊匆匆走過時,都會忍不住揶揄地說:“嘿嘿,老同志,去網(wǎng)上看吧,那上面什么都有。”

老周聽了總是不緊不慢地一笑說:“報紙有報紙的好處啊——”

“啥好處???”小李扭過頭問。

“它慢,正好適合我?!崩现茆蛔缘玫卣f。

“切,這只能說明你老啦?!毙±钚χ财沧煺f。

這一天,忙了很久的老周終于能閑上半天,他照例拿來堆了很厚的報紙看。他漫無目的卻心滿意足地翻著,所有的事情對他來說似乎就是上一刻發(fā)生的??戳撕靡粫海粋€社會新聞引起了他的注意。報紙上說,一個做琴的大師被揭露出來,他涉嫌造假,仿制那種很老的古琴。

“古琴值錢嗎?”老周問對面忙碌的小李。

小李抬眼看看老周,搖搖頭說:“不清楚,那是一種老掉牙的東西吧?”

“有多老?”老周問。

“你問問周圍的人,看誰知道?”小李指了一下四周,周圍的同事都在忙,沒人理老周。

老周沒說什么,摸著下巴沉思起來。他想起一件事,前些年有個不起眼的小案子,支隊一直沒破,有人一直在偷古琴,每一次都得手,這事兒每隔一段時間就發(fā)生一次。

“怎么了?”小李這時問,老周看似隨意地提起那個案子,小李的腦子非???,馬上想起來,他看過隊里的很多老檔案,確實有這么一件積案,那個賊來無影去無蹤,作案時間沒什么規(guī)律,一直逍遙法外。

“師傅,你想說啥?”小李注意起來。

“很簡單,按照報紙上的說法,好的古琴是很值錢的,我們之前可能都疏忽了這一點?!崩现茳c點桌上的報紙說。

“好的,我明白了,我馬上去查資料?!毙±钫f。

兩天之后,小李收集了有關這個積案的所有資料,他和老周分析對比之后,得出一個明顯的結論,這個賊一直在寧城的周邊區(qū)域里活動,小李又擴大材料檢索范圍,結果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事實,寧城具有悠久的古琴傳統(tǒng),曾經(jīng)是各種古琴門派輩出的地方,那個賊也許是很看重這件事?但要說他這么有文化,也真是太稀罕了,這得是個什么樣的人才?

好巧不巧,不久,老周和小李得到了一個新消息。在寧城的郊縣,有一個大型的考古現(xiàn)場,在發(fā)掘古墓時,出土了一張珍貴的古琴,據(jù)考古人員推測,也許之后還會有古琴出現(xiàn)。老周和小李立刻驅(qū)車前往,他們初步問了一些情況,就換上便衣,在那里不聲不響地等著,他們猜想,既然那個賊喜歡古琴,他也許會來看看??上?,他們猜錯了,在那個寬闊而荒涼的現(xiàn)場,從早到晚,除了考古人員,沒有別人再來過。在回去的路上,師徒倆一邊開車一邊閑聊,快進城時,小李對老周說:“師傅,看樣子,我們得換思路?!?/p>

“是的,我也這么想,咱們還是沒有摸清他的脈?!崩现苷f。

丁離裳的那份工作還算不錯。她任職的公司是一家貿(mào)易公司,專門做出口家具,她是這家民企的財務總監(jiān),公司的總經(jīng)理是丈夫前妻的兒子,她的老公是董事長,近幾年一直在國外的公司坐鎮(zhèn),主要打理對外業(yè)務。

丁離裳長得很瘦,她容顏寡淡,笑容有些模糊,時時讓人覺得若有所思。這些年企業(yè)確實不好做,也許是工廠欠錢或者被欠錢的次數(shù)太多了,她早被鍛煉得情緒穩(wěn)定,處變不驚。沒人知道,在她淡定的外表下,內(nèi)心還有孤獨而傷感的一面,她有很長一段時間睡不好覺,一度覺得自己有些抑郁,她一直猶豫是不是要去看醫(yī)生,可有一回都走到醫(yī)院門口又回來了。為了治療失眠,她想了一個辦法,就是去練習鋼管舞,她對那種近年剛剛興起、一打眼看起來不那么正經(jīng)的舞蹈很感興趣,她覺得這件事應該對她有好處,似乎只有在跳舞的時候她才能面對自己,才擁有真正的自我。

夜晚,當警察們找到丁離裳時,是在一個異常喧鬧的夜總會。九點多一點,丁離裳正在舞臺上表演,她衣著暴露,紫色頭發(fā),紫色嘴唇,舞蹈時她的動作剛勁且靈活,贏得了觀眾們由衷的喝彩。走下臺之后,警察們在演員的化妝室外攔住了她,反復問了兩次,確認她是丁離裳后,小李給丁離裳遞上一顆煙,三個人就邊抽煙邊攀談起來,兩位警官沒有繞圈子,他們直接談起了手中的案子,他們談到那個賊,說起他的行動,他們坦率地向丁離裳承認有些事兒搞不清楚,比如,他們奇怪地發(fā)現(xiàn),那個賊似乎是按照古琴的門派在偷,而他的下一個目標,按照他們的推理,很可能就是壺瓶山丁氏。

“丁女士,我們想問您一個問題,你們的門派有沒有一張或者幾張價值連城的古琴?”老周問丁離裳。

丁離裳抽著煙想了想說:“不知道,那種東西現(xiàn)在還值錢嗎?”

小李聽了說:“應該挺值錢的,我們做了調(diào)查,古琴的價格最近越來越貴,這些年經(jīng)濟形勢好,大家有錢了,而且古典文化復蘇,所以搞收藏的人很多,過去那些老東西都開始漲價了?!?/p>

“是嗎?”丁離裳不大相信,“也許,古琴的漲價會有通貨膨脹的原因,這些年通脹也很厲害的?!彼凑兆约贺攧湛偙O(jiān)的思路想。

“您的父親在離世前給您留下過什么嗎?有沒有古琴?”老周又問。

丁離裳聽了老周的話,仰著頭又想了想,然后慢慢地搖搖頭。

“他會不會留給別人了,如果您不了解,能幫我們問問嗎?”小李說。

在壺瓶山,有個關于壺瓶世界的悠久傳說。據(jù)說,世界的一切都肇始于一個仙人。

仙人一直在一個混沌世界中旅行,他帶了一個瓶子,瓶子中裝滿渾濁的水,水中有一半是沙子。某一天,仙人來到一個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地方,他坐下來,把瓶子放下。

這一坐就是幾百年——

仙人等水安靜下來,讓瓶中的沙土一點點沉淀下去之后,他才把水倒出去,不緊不慢地開始創(chuàng)造瓶子中的一切,空氣,陽光,河流,山峰,森林,草原。為了美觀,仙人還在瓶子四周刻畫出各種迷人的云,又在地上種植花朵,最后,他開始細心地建造絲麗川小鎮(zhèn),他把它當作一件工藝品來完成,小橋流水,白墻灰瓦,巷陌人家,歌舍酒肆,一應俱全。小鎮(zhèn)完工后,如果從瓶子外面看進去,整個壺瓶山就像一個鼻煙壺里的世界,那個世界應有盡有,美麗無比。

從古琴的造詣上來說,丁秋山應該是那個時代的絕頂高手。

他自小家學淵源,跟父親習琴十載。成年之后他走遍各種名山大川,求師學藝,訪親問友。由于虛心好學,又天資聰穎,他頗得各位古琴名家青睞,所學甚為廣博,各種門派的經(jīng)典之作幾乎都一一參研過。

丁秋山游學有年,思考徘徊了很長時間,決定走自己的路。他遍尋大江南北,某一日來到壺瓶山,此地風景如畫,他信步走入山中,在云霧之中偶然發(fā)現(xiàn)了絲麗川這個桃花源一般的所在,丁秋山于是在此定居下來,他立志在這里終身習琴,參悟人生大道。

丁秋山一住就是幾十年,偶爾他會去山外,跟各位琴家談琴論道。雖說各個門派各有優(yōu)勢,且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但是丁秋山確實是不世出的高手,他的領悟能力、參研能力、以及創(chuàng)新能力都非同輩所能及,多年潛心鉆研之后,丁秋山的琴藝如大鵬展翅一般一飛沖天,眾人只能仰望,再有傲骨再嘴硬的人也都在心下服了,自此江湖上公推丁秋山琴藝天下第一。

丁秋山年輕時琴風剛勁,琴音如奔雷激蕩,嘈雜迅疾,年紀漸長,琴風變得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如同江流廣布,綿遠徐延,老年時丁秋山則謹慎了很多,每每彈琴,都是先沐浴焚香,在琴前枯坐半晌,方才入手。他的琴聲與過去決然兩樣,時而沉郁,時而喑啞,時而跳躍,時而殘破得只剩弦外之音,令人深思又令人猶疑。

丁秋山后來收了兩個徒弟。一個叫施與塵,一個叫涂笑。施與塵自小溫和老成,為人品行端正,頗有名門正派的風范,涂笑則丟三落四,不拘小節(jié),卻異常聰明,往往能理解弦外之意。兩人在老師的栽培下,都慢慢成為了青年高手,他們不時出山比賽,兩人因技藝絕佳,不斷斬獲各種比賽的大獎,名聲逐漸為山外眾人所熟知。

丁秋山曾復原過許多古代名曲,到了后來,他不滿于復古,開始進行獨立創(chuàng)作。他寫的曲子并不多,但是首首精彩,既得古人之意,又有現(xiàn)代風采。他這一生中有一首最鐘愛的曲子叫作《天外》,這是一個大部頭的作品,一共有九章,那是在他人生的最后一段時光里創(chuàng)作的。那個曲子的曲譜,他從來秘不示人,徒弟們也只是約略知道個大概。師父曾經(jīng)告訴過他們,《天外》每一章的開頭是固定的,其余部分則很多來自于即興,他每一次彈都會有新的版本,只有那些很精彩的版本才會被記錄下來。丁秋山創(chuàng)作《天外》時身體已經(jīng)相當不好,一般白天的時候他都在睡覺,到了晚上,在夜深人靜之際,他才搬一把椅子出來,坐在院子當中極慢極慢一點點地彈出來。夏秋之際,山中已顯涼意,蟲兒不停鳴叫,丁秋山佝僂著身子,在星空下側(cè)耳傾聽,他邊聽邊彈邊記著什么,那種情形讓人看了既覺得有點高深莫測,又有點替他心酸。

很可惜,丁秋山最終沒能完成《天外》的創(chuàng)作就撒手人寰了。

對于丁離裳來說,她并不太愿意回首過去。父親丁秋山一生嚴謹認真,勤奮堅忍,在古琴的道路上孜孜不倦地求索。丁離裳的母親本也是古琴世家出身,年輕時很看好父親,覺得父親前途無量。但是很可惜,父親所處的時代令人頹喪,它世俗而商業(yè),沒什么人講求理想,倒是成天到晚都在談論利益。丁秋山為人清高異常,他選擇無視這一切,主動逃離了自己所在的大城市,搬到壺瓶山里的絲麗川小鎮(zhèn)居住,兩耳不聞窗外事,潛心鉆研創(chuàng)作。

丁離裳的母親卻不以為然,她和丁秋山一樣都在經(jīng)歷一個不斷變化的世界,她對世俗生活很有興趣,而對于古琴,她卻經(jīng)歷了從信仰,到懷疑,再到動搖的整個過程,經(jīng)過認真而痛苦的思考,她認為時代是對的,丁秋山是錯的,古琴終將沒落,她必須要過更現(xiàn)代的也更現(xiàn)實的生活。

就這樣,丁離裳的父親和母親在思想上分道揚鑣,他們發(fā)生了無數(shù)次沖突,她小時候最常見的情景就是父母兩人大吵之后互不理睬,這種冷漠與相互憎恨的場景給了她非常負面的印象,因此她養(yǎng)成了一種自己獨處的習慣。后來母親再也忍受不了父親的一意孤行,毅然出走,嫁給了一個現(xiàn)代藝術家,去追尋那種她渴望的生活,而父親則一直在山中默默堅守,他在清貧之中越來越寡言,只是更努力地投入到古琴研究中。

父母離異無疑對丁離裳造成了很大傷害,丁離裳被母親無情拋棄之后,一度非常恨她,她覺得她太冷漠太自私了,而母親走后,父親也好不到哪兒去,他每天都是心無旁騖地做自己的事情,對她不管不顧。父母的不負責任,造就了丁離裳的孤獨和冷靜,她必須事事自己想清楚,因為無人可以依靠。

丁秋山離世之后,丁離裳離開了絲麗川,她放棄古琴,走上了一條獨特的生活道路。

丁離裳上了大學。大學中,她的朋友不多,很少跟別人出去玩,唯一的愛好就是自己出去畫畫,在一個湖邊支開畫架自在地待上一天。她小時候就常常這樣,父母那時總是悄悄觀察她,甚至在背后議論她到底像誰,他們最后的結論是她誰也不像,就像她自己。

丁離裳順利地大學畢業(yè),由于她學的是財會專業(yè),就在一個公司做了會計。她的入職完全是偶然的,面試那天,公司總經(jīng)理在座,他先問了她一些基本情況,比如計算機能力、英語水平什么的,她都回答說,還行吧??偨?jīng)理又問她,你成績怎么樣?一般,她回答,他又問,那你有什么特長嗎?丁離裳想想,搖搖頭說,沒有。總經(jīng)理一愣,說,小姑娘,你很誠實啊,你這么應試,能找到工作嗎?丁離裳聽了淡淡一笑,說,我最大的優(yōu)點是能在一個地方一直待著,直到把每一件最小的事兒做到最好,總經(jīng)理聽了有些意外地笑了,他恰好需要這樣的人。

丁離裳得到了一個會計的職位,她果然是一個特別踏實的人。她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不聲不響地在這個公司度過了五年,她租的房子離公司只有五分鐘,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回家給自己做飯,偶爾獨自去看看電影,她還是沒什么朋友。

一個夏天的晚上,由于雷陣雨,丁離裳被耽擱在辦公室里。她加了一會兒班,雨一直沒停,半途,總經(jīng)理回來了,他明顯是喝了酒,從他乒乒乓乓稍顯魯莽的動作中可以看得出來他喝了不少,總經(jīng)理走到自己的座位,仰躺在椅子上,丁離裳看了他一眼,隔了一會兒,起身倒了一杯水,給他送了過去。

那天晚上,他們兩人搞到了一起。

這一切不是無意中發(fā)生的,是丁離裳想好的。她做事要比她父親實惠得多,總經(jīng)理是個離了婚的男人,比她大不少,但總體上看來,這家伙算是一表人才,相當優(yōu)秀。丁離裳早就暗暗看中了他,可他周圍環(huán)繞著眾多女性,相比之下,她的條件太一般了。為了在競爭中獲勝,她想了一個辦法,就是加班,總經(jīng)理這人是個工作狂,她想,如果多加班就能創(chuàng)造更多跟他獨處的機會。果然,這一步棋她走對了,而總經(jīng)理從內(nèi)心里也看不上那些嘰嘰喳喳、相當虛榮的女孩兒,他更喜歡沉穩(wěn)和安靜的性格,所以兩人就這樣順水推舟地彼此接納了。

不久,丁離裳和總經(jīng)理結了婚,很快他們就有了一個女兒。

很多年后,丁離裳過上了一個相當富足的生活,本來歲月足夠靜好,可由于業(yè)務發(fā)展的需要,她老公在國外開起了分公司,外面的事情不好搞,他只好身體力行,自己去國外分公司盯著,把國內(nèi)這攤兒交給她以及他前妻的兒子來管理。可不妙的是,丈夫由于長期在外,身邊慢慢有了人,丁離裳得知后,起初也是心里起急,可后來她想,他在異國他鄉(xiāng)拼得這么狠,有一個人來照顧也不算壞事,況且她知道他的為人,他不會那么不負責任地拋棄家庭,這里邊既牽扯到女兒,也牽扯到財務問題,他不會傻到讓他的財產(chǎn)分去一半。

可是,兩地分居的生活確實孤寂,實在寂寞時,丁離裳也會悄悄去夜場玩。她遇到過一些男人,不是乏善可陳,就是特別饑渴,有一回她被一個男人的粗俗給氣哭了,對方還覺得她裝,罵了她一句,起身走了。某一天,她在一個俱樂部里看到了有人在跳鋼管舞,她一下子喜歡上了它,不由分說地練了起來。這種舞很快讓她徹底沉浸其中,完全不想其他事情,她的男朋友就是跳鋼管舞認識的,他比她小幾歲,是她練舞時的舞伴,他英俊帥氣,充滿著青春的活力,而且還異常喜歡她的身體,她后來開了一家西餐廳,讓他來當幫手。

讓丁離裳沒有想到的是,警察的到訪成了一個契機,它好像一只打火機點燃了屋子當中的唯一一支蠟燭一般,把過去的時光都照亮了。

一天上午,當她處理完公司財務上的事兒,腦海之中忽然回想起學過的一個古琴曲譜,那首曲子她早就忘了,但是不知為什么那一刻卻突然完好無缺地回到她的記憶中,就如同從未消失一般。丁離裳坐在窗前,看著窗外慵懶的陽光,她端著一杯茶,茶的熱氣在陽光下緩緩升起,她覺得這是生活在暗示她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呢?

也怪了,那天上午尤其安靜,十點之后,既沒有電話,也沒有人再找她來辦事簽字,丁離裳很偶然地有了一塊空閑時間,那種無所事事的狀態(tài)讓她有一種隱隱的幸福感。在喝第三杯茶時,丁離裳想起了她的母親,有一個情形她一直記得,大概是在她五六歲的時候,母親抱著她坐在院子里,她睜著眼睛好奇地看著外面的世界,而母親正陶醉地哼著一首外國歌,很久之后母親告訴她,那首歌叫作my way。

就是在那一瞬間,丁離裳決定去看看母親。

丁離裳動了身,她坐高鐵去了不遠的一個城市。高鐵速度很快,到站之后她打了一輛車,直奔母親的住所。她來到一個老舊的小區(qū),小區(qū)環(huán)境很差,甚至有點臟,連門衛(wèi)都是懶懶洋洋的。她找對了樓號,上了四樓,對著一扇沒安防盜門的敲了幾下,一會兒,房間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門沒鎖?!?/p>

丁離裳推門而入,那是一個一室一廳的房間,房間中的陳設相當簡單,一張桌子,一張床,兩個柜子,窗臺上似乎還有土,顯然是好久沒打掃了。

“我在陽臺上——”丁離裳的母親喊道。

丁離裳來到陽臺,陽臺很小,放了一張小桌和兩把椅子。桌上有一個煙灰缸,母親正在抽煙,手邊放了半杯洋酒。

“離離,你來了?”母親向她揚起笑容問。

丁離裳盯著母親看,她黑了、瘦了,身上披了一件燦爛的披肩,耳邊吊了兩個碩大而夸張的耳環(huán),不過她的精神顯得很好,母女倆有著一模一樣的笑容,那笑容顯示出遺傳的神奇力量。

丁離裳的眼中忽然涌起淚水,她想說什么,又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說。母親看到她這個樣子,就揚揚手說:“別,別那么多愁善感,你媽我很好!”

丁離裳聽了,不得不笑起來,雖然眼中還帶著淚花,她有點泄氣地說:“媽,你還這么直白?”

“那怎么了,我不一直在尋求真我嗎?”母親說著,指著另一張椅子說,“坐吧,喝點嗎?”

“不?!倍‰x裳搖搖頭,她坐下,拿起母親的煙點上。

“我剛從非洲回來,去看了乞力馬扎羅山,那是非洲最高的山脈,它既是火山也是雪山,真美啊——”母親神清氣爽地說。

丁離裳耐心聽著母親嘮叨。母親后來又離了婚,離婚之后,也有幾段情感但都不了了之,目前她是什么狀態(tài)靠什么生活,她一無所知。

“你來得正是時候,過幾天我還要走。”母親抽了口煙說。

“去哪兒?”丁離裳問。

“去南美,看看熱帶雨林,看看潘帕斯高原?!蹦赣H說。

“你就這么一直走下去?”丁離裳不解地問。

“當然,就這么走下去,這種生活適合我?!蹦赣H說,丁離裳在這一瞬間看到了母親的白發(fā),她的心中有股說不出的滋味一閃而過,她想,是不是只有孤獨的人才無法停止腳步呢?

“你怎么樣?現(xiàn)在?!蹦赣H問。

“我很好,女兒上學了,老公在外面掙錢,我們過得不錯?!倍‰x裳抽了口煙說。

“那太好了。”母親寬慰地笑了起來,她伸出一只手,握住丁離裳的手,她的手很有力,但是相當粗糙。

“找我有事兒嗎?”母親這時又問。

“有個小事兒,”丁離裳說,“我想問問,我爸有收藏古琴的愛好嗎?”

“有啊?!蹦赣H肯定地說。

“那他收藏的古琴后來去哪兒了?”丁離裳問。

母親想想說:“你父親確實收藏古琴多年,但是他有一個習慣,只收藏最喜歡的一張琴,其他的都交換出去。他手中最后的一張琴在哪里我不知道,你得問問最后時刻在他身邊的人,比如你的兩個師兄?!?/p>

丁離裳回到了家,她覺得這一趟是去對了。這些年,她和母親的聯(lián)系很少,她的心中從少年時代起就帶有對母親的種種抱怨,怨恨她不負責任的離家出走。令她沒有想到的是,歲月是那么有力量,時間可以使人們變得寬容,不知道從何時起,她把那些傷痛慢慢遺忘了,直到有了女兒之后,她才完全平靜下來。這一次她和母親相談甚歡,這是很少有的,她第一次以一個成年人的角度重新審視母親的人生,其實,母親是個敢作敢當?shù)娜?,敢于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她到了現(xiàn)在,依然對自己的生活充滿迷惘。分別時,母親如同一個小孩子一般緊緊地摟著她,并且由衷地說出“謝謝”兩字,她于瞬間就被觸動了,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她終于知道了這次出行的意義,與母親和解,與生活和解,與過去和解——

在高鐵上,丁離裳又想起了她的兩位師兄,當年與他們朝夕相處,是那樣的親密無間。但是離開絲麗川之后,她很少與他們聯(lián)系,頂多是逢年過節(jié)相互問候一下。漸漸地,她與他們變得隔膜,之后是遙遠進而陌生。丁離裳猜測他們可能還在過著那種不可思議的生活,沒有物質(zhì)基礎,只有堅持和信念,她的內(nèi)心對他們既佩服也疑惑,她不喜歡那種清貧而孤獨的狀態(tài),那是父親一生的道路。

幾周之后,在一個傍晚,丁離裳決定奔赴一個遙遠的當年之約,他們幾個人曾經(jīng)約定,在離開絲麗川之后二十年再相聚。二十年彈指一揮間,她本以為這二十年之約只是說說而已,但是沒想到,它如同一顆埋在她心中的種子,雖潛伏很久,卻一直活著,遇到一個合適的時機——母親的一句話,它就發(fā)芽、生長開來。

丁秋山最終沒有能完成那首對他最重要的《天外》,他臨去世之前,把兩個徒弟以及女兒分別叫進房間,與他們長談,并囑咐他們未來一定要分道揚鑣。

丁秋山去世之后,他被葬在了壺瓶山中他最喜歡的一個潭水之畔。那里有一塊瀑布,從半山腰落下,瀑布下形成一汪碧玉般的深潭。丁秋山當年很喜歡坐在潭水不遠處或撫琴或沉思。如今密林深處的一塊空地上有丁秋山的一塊墓碑,墓碑上寫著:聽琴人丁秋山,然后是小字的年月日,聽琴人三個字顯然頗具深意。

三個人就此分手,分別離開了絲麗川小鎮(zhèn),天各一方。

二十年白駒過隙般很快就過去了。壺瓶山的世界卻幾乎沒有變樣,依然是小鎮(zhèn)寧靜,溪流潺潺,白云纏繞,青山永駐。

在山中的那口深潭旁,一個人走入密林深處,在那塊寫著“聽琴人”的石碑前站定,深深地三鞠躬。山林靜默,微風拂動,他回憶著悠悠歲月,眼中不禁泛起淚光。他是施與塵。

他比原來胖了,面容依然白凈。這些年他先在一個音樂學院教書,后來自己出來創(chuàng)辦了一個古琴研究會,培養(yǎng)了很多弟子。施與塵不僅古琴技藝精湛,而且為人謙和,很善于和人打交道,他與各門各派常常共同切磋,取長補短,時間一長,施與塵周圍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他隱隱有了領袖風范。

不多久,林中的腳步聲再次響起,一個家伙背著旅行包,長發(fā)披肩,臉上胡子拉碴地走過來。他是涂笑,手里拎著一瓶酒,走到丁秋山的墓前,他先是三鞠躬,然后打開酒瓶,咕嘟咕嘟把半瓶酒倒進了土地里。

涂笑蹲在地上看著老師的墓碑,長久之后才說:“老師,我來看您了,您忙不?要不,您先喝兩口?”

“你確定老師愛喝這種酒?”施與塵站在一旁問他。

“不確定,這是我住的那個小山村里一戶人家自釀的,是好酒,想讓老師嘗嘗?!蓖啃剡^頭說。

涂笑站起身,施與塵走過來和他并肩站著,面對著老師的墓碑。

“你只差三分鐘,沒想到,你還記得這個死約會?!笔┡c塵看看表說。

“喝酒誤事啊,不然我會比你早,這酒,烈——”涂笑晃動著酒瓶說。

“師妹會來嗎?多年沒她的音信了。”施與塵嘆息一聲。

“隨她去吧,來也好,不來也好,只要她過得好就好。”涂笑說。

“師弟,還彈琴嗎?”施與塵這時轉(zhuǎn)過頭盯著涂笑問。

“一天也不敢忘?!蓖啃φf。

“太好了,看樣子,我們有必要切磋一下了。”施與塵笑著說。

“愿意之至,我一直等著這一天呢——”涂笑笑嘻嘻地回答道。

兩人又來到了密林之中,一人背著一張古琴,他們找了一塊平坦的長石,在石旁坐定,林中寂靜,偶爾有鳥鳴聲響起。

“師兄你先來吧,師父對你寄予厚望,也讓我領教一下名滿江湖的壺瓶山丁派琴風?!蓖啃φf。

“好的,那我就不推辭了,我先彈一曲自作的《江湖望遠》,此曲出自宋人詞意,我苦思而成?!笔┡c塵說著,摘下琴套,把琴放在大石之上,又拿出一只小香爐焚上香,認真彈了起來。

涂笑盤腿而坐細心傾聽。這是一首大曲,構思巧妙,結構復雜,一開始琴音如同小溪在山間跳躍,漸漸變得悠揚自得,似小溪匯入一條河流,這條支流遙遙遠上,經(jīng)過幾次轉(zhuǎn)折并入一條大江,但見江面浩浩湯湯,江水滾滾東去,遠處幾點白帆,峭壁之下幾聲清麗的猿啼,果真一片祥和寬廣之境。涂笑聽到此處,心下暗叫一聲,妙哉。這是典型的現(xiàn)代琴曲,既有古曲的清微淡遠,又有現(xiàn)代的復雜多變,雖表面上來自于對宋人詞意的理解,但是中間加入了現(xiàn)代的很多想法,豐富包容,一變二,二變四,四變八,八八六十四變,由淺入深,洋洋灑灑,宏大廣闊。

涂笑暗暗驚嘆于變化之多,施與塵則全神貫注,雙手在琴弦上盡情滑動,琴音飛揚,周圍竹林中的竹葉瑟瑟而動,有微風略過,香剩半炷之時,曲畢,施與塵閉目平靜了一會兒,方才從琴曲的境界中抽身而出,抬起頭探尋地看著涂笑。

“師兄真是好手段,廣大包容,堂堂正正,果然宗師風范,小弟佩服?!蓖啃τ芍缘毓捌鹗终f。

“慚愧,師弟見笑了?!笔┡c塵笑著說,“現(xiàn)在,該看你的了。”

“師兄的曲子高端大氣上檔次,那我就來個插科打諢的小品吧,小曲的名字叫作《喝酒》,分了四章,買酒,喝酒,喝大,醒了,這是我有一次酒后余生寫的。”涂笑說。

施與塵聽了不禁笑了起來,說:“還是師弟有趣?!?/p>

師兄弟兩人換了位子,涂笑坐在石旁,擺好琴。香還在燃著,涂笑不加思索,揮手就彈。他的琴風果然與施與塵大大不同,琴音跳脫詼諧,聽起來像是一個人高高興興去買酒,酒徒來到酒店和老板愉快地聊天,酒到手之后,找個了地方,酒徒施施然坐下來臨風把盞,痛痛快快地喝起來,此時曲中滿是暢快與歡樂,幾乎能看到酒徒得意洋洋的樣子。很快,酒徒就喝多了,曲子變得連綿不絕,拖拖拉拉,醉醺醺之中,酒徒起身橫走,琴曲如同在俗世間游蕩,盤旋良久,琴曲忽然一躍而起,急急向前,穿越街道,走出城郭,轉(zhuǎn)過一片山巒,赫然見兩軍對壘,迎面吶喊,沖突廝打,正驚懼之際,琴曲已飛掠而過,回頭聽聞時攻殺之聲已黯然遠去,幾不可聞。當琴弦被再次硬生生地敲擊時,酒徒醒了,原來是黃粱一夢,他完全不知身在何處,側(cè)耳傾聽,只聞林中清泉鼓動,鳥聲清脆。

涂笑的手慢慢停下來,余音渺渺之際,香已滅,林中飛鳥散盡,寂然無聲。

施與塵長久不語,苦苦思索……

施與塵與涂笑兩人連彈三天。

他們在林中,在水邊,在曠野,在小鎮(zhèn)的旅館中彈,兩人話說得很少,只是以琴音為引,從一個曲子開啟下一個曲子,就好像過去的連詩對句,從第一句開始,晝夜不停地對下去。他們用琴聲表達了一切,表達自己,也表達對世界的看法,兩個人都心領神會,時而微笑,時而蹙眉,時而盎然,時而沉思。

琴聲之中,白云縹緲,飛鳥遠遁,細流無聲。

丁離裳此刻正在路上。她先坐大巴,再坐小巴,奔波了很長時間,才回到絲麗川小鎮(zhèn)。旅途中,她清晰地回想起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艱難地離開那個美麗如童話般的世界,當她又按照原路返回故鄉(xiāng)時,心中真是感慨萬千。

世事如煙,壺瓶山?jīng)]有變,絲麗川小鎮(zhèn)沒有變,但是她卻已經(jīng)是另一個自己。

家里的老房子整整閑置了二十年,房屋傾頹,院子中長滿荒草。丁離裳站在院門外,內(nèi)心激蕩地看了很久。她在鎮(zhèn)上找了一個民宿住了下來,它依山而建,清凈整潔,院子做得非常漂亮,坐在院子中喝茶時可以看到壺瓶山半山腰的白云。

丁離裳第二天去了山中,當她走入密林時,就聽到了熟悉的琴聲。

施與塵與涂笑還在彈琴,他們最終不約而同地彈起了《天外》。兩人的《天外》完全不同,就好比從同一個起點出發(fā),走向了不同的世界一般。施與塵走的還是丁秋山當年的方向,只是他前進了很多,他的理解更深刻,細節(jié)上也更精妙。但是,涂笑則另辟蹊徑,他完全沒有了丁秋山所追求的清微淡遠、中正平和,而是充滿了隨心所欲和興之所至,他走走停停,有時高聲歡笑,有時喑啞無語,似乎沒什么目標,似乎是在享受,但是享受什么誰也說不太清楚。

丁離裳站在遠處靜靜地聽著,林中有陽光灑進來,她看著這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親人,心中百感交集。他們變了,容貌滄桑了許多,但是他們骨子里還是那樣,每一個人都在自己的道路上不知疲倦地走著,那是一種她早已久違的精神生活。丁離裳走了過去,她一步一步走在陳年的樹葉上,走在過去的光陰里,正在彈琴的兩個人回過頭,當他們看到丁離裳時,臉上都露出驚喜的笑容。

“師妹,你終于回來了——”兩人一起叫了起來。

“是的,我回來了?!倍‰x裳說著,眼中浮起淚水。

施與塵與涂笑一起說:“師妹,我們一直在等你,已經(jīng)二十年沒聽你彈琴了?!?/p>

丁秋山去世前,第一個進來的是施與塵。他走進老師的房間,靠著老師的床邊坐下,丁秋山從枕頭下費力地拿出一本裝幀整潔的古琴譜遞給他,顫聲說:“與塵,這是《天外》的琴譜,就交給你了,它是集我平生所學而作,以后發(fā)揚光大本門,弘揚古琴文化,就靠你了?!?/p>

“好的老師,學生遵命——”施與塵恭恭敬敬雙手接過琴譜。

“記住,你是天下最好的古琴琴師,無人能及。”丁秋山聲音微弱卻十分肯定地說。

施與塵眼中閃著淚光,他不停地點頭,口中已經(jīng)難過得說不出什么。

第二個進來的是涂笑,他坐下,丁秋山同樣從枕頭下拿出一本一模一樣的琴譜,遞給他,丁秋山在虛弱之中居然笑了一下,說:“你小子,不會壞我的事兒吧?”

“老師,瞧您說的,我應該是您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啊——”涂笑和往常一樣跟老師開著玩笑。

丁秋山聞言不禁莞爾,他說:“得了吧,收你做徒弟不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敗筆就好,拿去吧?!?/p>

涂笑接過琴譜,看到上面寫了兩個大大的宋體字“天外”。他知道這是老師最重視的東西,他掂了掂琴譜,卻把最想問的一句話咽了下去。

最后進來的是丁秋山的女兒丁離裳,丁秋山看著身材嬌小、細眉細眼的女兒,眼光中既有慈愛也有不忍,女兒是他最放心不下的,他也知道自己這么多年對她關心太少了,良久之后,他下了決心對丁離裳說:“女兒,你別做這行了,你不是干這個的料?!?/p>

“什么?”丁離裳聽了一驚,隨后問,“那我去干什么呢?”

“隨便,干什么都行,就是別干這行了,忘了它。”丁秋山斬釘截鐵地說。

丁離裳聞言,默然不作聲,丁秋山最后說:“記住,與他們兩人分道揚鑣,各奔前程,老死不相往來?!?/p>

三個人就此分手,分別離開了絲麗川小鎮(zhèn)。

施與塵第一個離開,他聯(lián)系了南方一所大學,去那里的音樂學院任教,主要工作就是教授古琴技藝。在火車上,他打開《天外》曲譜,那是老師工工整整用手寫的,它由現(xiàn)代簡譜和古代減字譜混編而成。整個曲譜相當宏大,一共分為九章,每一章的譜子都是非常完整的,他看著老師那熟悉的字體,心中不禁一陣悲傷和感動,他想,老師,放心吧,我一定會彈出最好的《天外》。

涂笑則完全沒有目標,他背著一張古琴浪跡天涯,在江河湖海之間行走,在崇山峻嶺之中穿行,他為了愛情而生活,為了生活去打工。沒人知道他是一個琴師,只知道他是一個漂泊者,如同他的名字一樣,他覺得生活里沒什么艱難,也沒什么痛苦,如果有,笑笑即可。

有一次,在一個小城市,由于梅雨天氣他多住了幾日,百無聊賴之際想起了老師給他留下的那份琴譜。他打開行李箱,找出那本琴譜翻開瀏覽,那琴譜相當奇特,它是用古代減字譜的方式寫的,雖然標明是九章,實際上卻只有六章,其他三章完全是空白,而剩下的那六章也是忽多忽少,并不完整。

涂笑看著琴譜,他非常驚訝,老師本是一個心思細密之人,做事絕不會如此潦草馬虎,這是為什么呢?涂笑百思不得其解。幾天后雨停了,涂笑走出小旅館,他在院子中看到一樹粉色的花朵,他想起了老師當年山南海北的游歷之路。第二天,涂笑再次出發(fā),千辛萬苦之后,他找到了一個北方小鎮(zhèn)。當他走進小鎮(zhèn)時,他確認,仙人為了干活兒的時候多一點樂趣,幾乎把壺瓶山完全復制到這里了,這兒也是群山環(huán)抱,與世隔絕,小鎮(zhèn)干凈,人們的笑容非常純真,看到這似曾相識的一切,涂笑決定定居下來。

他在鎮(zhèn)上開了一個雜貨店,又在半山腰蓋了幾間茅草屋。平時,他都住在店里,每隔一段時間,他會去山上的草屋待上一陣。夜晚,他坐在院子中,一桌一琴一炷香,他常常什么也不彈,只是仰望星空,天空中有無數(shù)星星向他閃爍,久而久之,在萬籟俱寂之中,他似乎能聽到天外傳來若有若無的音樂聲——

是夜,月光如水。

丁離裳在絲麗川鎮(zhèn)中獨自走著。絲麗川并不大,四周被崇山環(huán)抱。小鎮(zhèn)很美,多少年來始終保留著那種古典的樣貌,白墻黑瓦,小橋流水,丁離裳在青石小巷中穿行,她太熟悉這里的一切了,水塘野花,老樹人家,小鎮(zhèn)的生活跟很多年前一樣,它是慢的、暖的,充滿祥和以及對生活的滿足。

丁離裳一直思緒萬千,她一點一滴地回憶著過去,當年,那些與父親、母親以及師兄們相處的日子,還有她后來出走絲麗川,另尋他途的艱辛。晚上九點,鎮(zhèn)上已經(jīng)人聲稀疏,丁離裳走到一座橋上,她停下來抬頭望了一會兒月亮,低下頭時看到前面不遠處一家茶樓的燈光,茶樓還在營業(yè),她走過去,門口的老板沖她一笑,她走向最里面的一個包間,包間的門半掩著,一個人正背對著她坐著飲茶,那不是別人,正是施與塵。

“大師哥——”丁離裳叫了一聲。

施與塵回過頭向她一笑說:“師妹來啦?”

丁離裳進屋,在他對面坐了,施與塵給丁離裳倒上一杯茶,丁離裳端起來嘗了一口,這是絲麗川的紅茶,醇厚溫和。

施與塵上下打量著她,然后說了一句,“師妹,你沒變。”

丁離裳笑笑,說:“師哥不用安慰我,二十年過去,誰能不變。不過,你和二師哥看起來倒是真的狀態(tài)不錯?!?/p>

“哦,是嗎?”施與塵說,“反正,我就是過著那種按部就班的生活,無所謂好與壞,只求心安,只求對得起師父就行?!?/p>

丁離裳嗯了一聲,又說:“明天,你們彈,我聽,我就不彈了?!?/p>

“為何?”施與塵有些奇怪,他們年少時每天一起彈琴是必做的功課。

“你有所不知,離開絲麗川之后,我就把古琴放棄了?!?/p>

“為什么?”施與塵一驚。

丁離裳看著茶緩緩說:“這是我爸要求的,他說,我不是這塊料?!?。

施與塵一下子愣了,他沒想到老師會這么做。

又喝了幾口茶,丁離裳問施與塵,“大師兄,我父親臨走前囑咐你什么了?他給你留下了什么?”

“老師跟我說得很簡單,囑咐我,要把本門發(fā)揚光大,還給我留下了《天外》的一整套譜子。”施與塵回憶著說。

“還有其他的嗎?比如,一張價值連城的古琴?!倍‰x裳又問。

“這個沒有,”施與塵很肯定地回答道,他想了想又說,“說實話,我倒是寧愿老師當時能跟我多說一些。”

“多說什么呢?”丁離裳問。

“多說些跟譜子有關的事情吧?!笔┡c塵說。

“怎么講?”丁離裳問。

“其實,這些年我一直在懷疑一件事情。我對老師的理解是不是對的?當年,研讀老師的《天外》全譜時,我覺得我懂了,可這么多年之后,我越來越覺得《天外》深奧且費解,老師似乎在給我展示他看到的整個世界,但并不把答案明確告訴我,他好像一直往前走,前方有無數(shù)個路口和無數(shù)條歧路,老師的方式是,在每個路口都停留一下,然后一閃而過?!笔┡c塵慢慢說道,他的語氣中多少有些無奈和疑惑。

“二師哥怎么看這個問題?”丁離裳問。

施與塵搖搖頭說:“我沒跟他交流過,我聽過他的《天外》,覺得他的那種理解太不著邊際了,方向是有問題的。老師一定是給了我最深刻的開示,只是我還沒有徹底理解老師的思想罷了,老師不愧為這個時代最偉大的智者之一?!?/p>

一天后的另一個晚上,丁離裳又去見了涂笑。他們相會的地點是在橋頭,兩人并肩坐在石欄桿上,可以看得見昨晚的那個茶樓。

依然是月光如水,涂笑望望天上的月亮,喝了一口酒,他把酒壺遞給丁離裳,“師妹,嘗嘗,這是我那個小山村的村釀,醇美無比?!?/p>

丁離裳笑著拿過酒壺,對著嘴喝了一口,瞬間一股熱辣沖進喉嚨,她差點嗆了出來,涂笑一陣大笑,丁離裳也不以為忤,他們小時候就常常在一起胡鬧。

“師妹,你今天一直在聽,卻完全沒有彈琴,這是為什么?”涂笑這時問。

“二師哥,是這樣,自從離開絲麗川之后,我就沒再碰過琴,我發(fā)誓不再彈琴了?!倍‰x裳說。

“哦,怎么會這樣?你不覺得可惜嗎?”涂笑有些吃驚地問。

“不,我覺得很爽,我終于能擺脫它了?!倍‰x裳很肯定地說。

涂笑點點頭,他又仰頭喝了一口酒,想想說:“很好,師妹,祝福你,你找到了自己?!?/p>

“二師哥,問你個問題,我父親在最后時刻是怎么囑咐你的,給你留下了什么?”丁離裳問。

“最后時刻,老師給我留下了《天外》的譜子,只是那個譜子不全,只有一半不到,很奇怪。”涂笑不解說。

“沒有其他的嗎?比如,一張古琴什么的?!倍‰x裳問。

涂笑想想,很確定地說:“沒有?!?/p>

“為什么只會給你一半譜子呢?”丁離裳問。

“你問我,我問誰啊?!蓖啃τ行┛鄲赖負u搖頭說,“其實,離開壺瓶山后,我連曲譜翻都沒翻,直到一年之后我才打開看??蓭煾附o我的《天外》嚴格說連半譜都算不上,當然,也沒法說那是殘譜,它的整體結構還在,只是完全的神龍見首不見尾,有的章節(jié)有開頭,有的有結尾,有的忽然冒出中間的一部分,有的只有標題,還有些地方,會在章節(jié)中間寫幾句主觀感受,點滴的日常片段,或者幾句古詩,我真的不知道老師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蓖啃φf著,他的臉上在月光下顯現(xiàn)出一種深刻的疑惑。

“是有點莫名其妙。”丁離裳也不明白。

“我在很長時間里完全不理解師父的用意,直到某一天,我忽然想起老師晚年的時候長久地坐在屋外,一邊聆聽天籟,一邊彈琴,隨聽隨彈,我靈機一動,為什么不有樣學樣呢?”

“你的意思是一切隨心所欲,隨性釋樂,隨行致妍?”丁離裳問。

“沒錯,就是這樣。”涂笑說。

丁離裳聞言不禁豎了大拇指,說:“果然是二師哥,也就是你能想出這么個主意?!?/p>

“哎,你問了老大沒,他是怎么解決曲譜問題的?”涂笑忽然賊賊地問。

丁離裳聽了一笑說:“二師哥,就你鬼,大師哥跟你差不多,也是頗多疑惑,覺得我老爸有很多東西沒說?!?/p>

涂笑點點頭,他又大大地喝了一口酒說:“疑惑誰都有,但是,大師哥的理解肯定是不對的,他太死板了,總是局限在傳統(tǒng)之中,時事異也,求變是必然之路,我也是后來才明白,只有變化才是永恒的,老師對我最深刻的開示也許就是,他把選擇權交給我自己,逼我遠離,這可能是最大的靠近!”

施與塵和涂笑又在一起認真切磋了幾天,但是對于《天外》,他們的意見幾乎完全不同,他們在每一個章節(jié),每一個樂段,每一個細節(jié)都有不同的甚至相反的理解。

告別的那天晚上,三個人相聚。云淡風輕,月亮掛在樹梢,三個人坐在小小的院子里,品茗長談。他們一直談過去,談現(xiàn)在,也談未來,畢竟有二十年沒見了,有許許多多事情要向童年的伙伴傾訴。

夜深了,月亮慢慢升起來,院子中被月光照得白白的,施與塵對丁離裳說:“師妹,我和你二師兄商量了,我們打算一起創(chuàng)作一首《千壑松風》送給你,不管你現(xiàn)在做什么。”

丁離裳聞言內(nèi)心異常感動,她說:“好!我留著?!?/p>

“雖然你不再碰琴,但說不定,將來能有人為你日夜彈奏呢?!蓖啃φf。

“好吧,我期待著?!倍‰x裳笑著說,但她心下卻想,這可能嗎?我將來會與誰共琴而歌呢?

短暫的相聚之后,三個人告別,各自上路。丁離裳離去之前,又去了一趟父親的墓,她走到清潭一側(cè),走入林間,點上香,在父親的墓前佇立良久,然后對父親說:“爸,放心吧,兩位師兄很好,他們都在走自己的路,我也很好,古琴的世界已經(jīng)沒有我了,我有自己的生活了?!?/p>

離開絲麗川,丁離裳并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啟程去找了另一個人,父親身上最后的、所有的秘密都在這個人身上,父親當年曾告訴她,如果有什么不清楚的,可以去問這個人。

兩天后,丁離裳到達南方的一個大城市,她來到城市商貿(mào)圈的中心地區(qū),在一個摩天大樓的第二十四層,見到了要找的人。她40多歲,皮膚保養(yǎng)得很好,眼睛亮亮的,胸部依然高聳,短發(fā)齊齊地梳向耳后,脖子上掛著公司的門禁卡,穿著一身非常合體的西裝套裙。

這個人的名字叫作吳昕,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上市公司的副總,她曾經(jīng)是父親的情人。

吳昕是父親好友的學生,她比父親小許多,年輕時漂亮性感,充滿幻想,她很崇拜父親,父親出神入化的技藝使她贊嘆不已。兩個人之間一直沒什么,只是母親離開之后,父親和吳昕才悄悄相聚在一起。丁離裳當年和吳昕處得非常好,總是把她當姐姐看待,她至今還記得吳昕把她攬在懷里,睜著那雙大眼睛含情脈脈地看著父親彈琴的樣子。父親和吳昕見面并不多,他們把事情隱藏得很深,主要是年歲、輩分上的差距讓他們自己都覺得不妥。不過,吳昕對于父親特別重要,她是母親走了之后父親唯一的精神支柱,也是真正理解父親的人。

丁離裳走進門時,吳昕熱情地走過來大大方方地擁抱了她,她們已經(jīng)整整二十年沒見了。吳昕上上下下打量著丁離裳,她感嘆一聲說:“honey,你一直還好吧?”

丁離裳客氣地笑笑,她說:“吳總,我還好?!?/p>

“哎,都叫我吳總了,我有那么老嘛,還是叫我姐姐吧?!眳顷颗闹‰x裳說,就好像她們昨天還見面一樣。

“好的?!倍‰x裳笑笑說。

吳昕把丁離裳讓到寬大的皮沙發(fā)上,她給丁離裳煮了一杯上好的咖啡,丁離裳自己放了糖,拿一個小勺攪動著。

“姐,你這些年怎么樣啊?”丁離裳問。

“我很好,有兩個孩子,家庭幸福,事業(yè)順利?!眳顷空f,“你呢?”

“我也不錯,有一個女兒,老公的事業(yè)還好,我自己做財務?!倍‰x裳淡淡地回答道。

“挺好的,這樣挺好!”吳昕由衷地說。

兩人又聊了一些各自的基本情況,還有孩子上學的事兒,之后吳昕感嘆到道:“離離,你這回來找我,我還是挺意外的,你一說來,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過去一般?!?/p>

“我前兩天回了一次絲麗川,看看我父親,然后順路來看看你。”丁離裳說。

“來看我就對了,我們多長時間沒見面了?!”吳昕說,然后她試探著問,“你找我沒別的事兒吧?”

“沒什么大事兒,我只想問一句題外話,姐,我父親在離世之前,給你留下過什么東西嗎?比如,一張古琴?”丁離裳問。

吳昕想了想,然后說:“有,但是我沒要。”

“什么東西?為什么沒要?”丁離裳問。

“我不會要你老爸的東西,我和他在一起又不是圖他的東西,但我不知道他想給我什么?!眳顷空f。

丁離裳點點頭,她默默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我后來就不彈古琴了,這是父親的叮囑,”丁離裳又說,“不過,這一陣我老想,這么做對嗎?我這些年走的路也看不出是對還是錯,我很想知道的是,父親當年為什么會執(zhí)意讓我放棄古琴?!?/p>

吳昕聞言想了想,她問:“你懷疑你父親的做法嗎?”

“那倒不是,”丁離裳神情平靜地搖搖頭,“反正到今天為止,我的生活也不算壞,我只是好奇而已?!?/p>

吳昕沉思著,看樣子丁離裳提了一個好問題,一會兒,吳昕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窗外生生不息的城市,她的神情中有一種百感交集的樣子。后來,吳昕告訴丁離裳,丁秋山生命的最后時分一直在努力聽寫那首《天外》。此事甚是奇妙,大概是中年之后的某一刻起,每到夜深人靜,丁秋山就能聽到壺瓶山外傳來的一陣又一陣的音樂聲,丁秋山不認為那是幻聽,相反,他覺得那才是真正的天籟之音。丁秋山總是一邊聽一邊記,他把聽寫過程當做他后半生最重要的一次創(chuàng)作實踐,但是很遺憾,丁秋山從未聽全過,而且每一次傾聽,音樂都會改變,變得與之前不同,似中有不似,不似中還有相似。就這樣,越到后來,他聽到的就與最初的差距越大,他對比、衡量,每一次都迫不得已地做出選擇,他不斷猶豫、糾結、痛苦,終于,從某一天起,他開始追問起一個最根本的問題,天底下到底有沒有什么永恒的東西,他走了一輩子的道路,追求了一生的“大音希聲”“至樂無樂”的境界真的存在嗎?那些被人們信奉的永恒真的在宇宙中存在嗎?

“這個問題,你父親一直沒有解決,所以,你父親在生命的最后時分一直在想怎么辦,他百般猶豫之后下決心賭一把,他讓你們每個人走上不同的道路,用現(xiàn)在的話說,這是一套純博弈的策略,因為他斷定總有一條路是能走通的,只是他不知道到底是哪條路而已。瞧瞧,你父親是那么的通達與智慧,這個策略既堅持又靈活,可以讓真理自我呈現(xiàn)?!眳顷空f著,最后感慨地笑起來,眼光中還是那種無比的欽佩。

經(jīng)過長久的旅行之后,丁離裳終于回來了。除了女兒對她的一大通抱怨,似乎沒有人知道她出去了,她到底干什么去了,老公照例一個電話也沒有,只發(fā)給她一些業(yè)務上的電子郵件,囑咐她要辦的許多雜事兒。丁離裳第二天就去上了班,由于外出,公司里堆了很多事情,她忙于處理、應付。很快,旅行中的種種事情就被她拋到了腦后,重返絲麗川只是生活中的一個插曲,一切都未曾改變一般。

直到某一天晚上,當丁離裳把女兒哄上床,她才有點時間獨處。她隨手翻出一本書,書的名字叫作《四十歲以后做什么》,她一直想看卻沒有時間看。她打開音響,一首貝多芬的鋼琴曲傳來,聽著,她的心慢慢沉靜下來,有意無意地翻著書時,她又想起了少年時光。

她從小就在父親的指導下學習古琴,但是她有一個非常古怪的缺點,那就是遺忘。這種毛病極偶爾才會發(fā)生一次,一般影響也不大,但是有一次她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忘了學過的幾乎所有曲譜。她嚇傻了,母親很著急,帶著她去檢查,卻沒有查出任何毛病。父母只好讓她從頭學起,她卻比原來顯得吃力得多,母親相當無奈,父親卻若有所思。

音樂聲中,她又想起了前一段的旅程,除了那張也許存在也許不存在的古琴,她的心底洋溢起另一個深深的疑問,父親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他到底走了一條什么樣的道路呢?師兄們捍衛(wèi)父親的理由很簡單,他們是為了自己終生奮斗的目標,也為了古琴事業(yè);吳昕姐對父親的評價她也能想到的,她是因為情感,多年來她一直堅守著那個秘密的愛情,她崇拜他,一直活在他的光環(huán)里。

現(xiàn)在看來,反而母親是最冷靜理智的一個人,她原來對母親沒少抱怨,但是時至今日,她才發(fā)現(xiàn)母親看問題是最敏銳的。父親的道路是不是真的錯了呢?在這個浮華的時代,還有誰專注于那種遙遠而古老的技藝?還有誰關注那些已經(jīng)逐漸遠去的聲音呢?作為傳統(tǒng)中的一部分,它們究竟是應該被淘汰,還是應該茍延殘喘地活下去?父親在最后時刻讓她放棄了古琴,現(xiàn)在回想起來,恐怕也是出于無奈。也許,父親真的后悔了,他的一生證明了這不是一種應該投身的事業(yè),還有更可怕的一種可能,那就是,父親在人生的最后時光做了一件非常自私的事兒,他讓徒弟們?yōu)榱怂?jīng)的理想去犧牲,而讓自己的女兒逃離了求索的煉獄?

這一切都是猜想而沒有答案,丁離裳唯一確定的是,她借著一個小小的契機,重返絲麗川是對的,在這一趟旅程之中,她和過去和解,和所有的道路與選擇和解,能更平靜地面對未來,這一點讓她頗感欣慰。

時間晚了,丁離裳放下自己的浮想聯(lián)翩,準備去睡。起身關掉音響時,她偶然看到了角落里幾張落了灰塵的光盤,那是一些傳統(tǒng)的古琴曲,是前輩大師們辛勤打譜的成果。丁離裳的腦子里忽然閃過一段旋律,那是一段古曲,很奇怪,大概幾年前,這種現(xiàn)象就開始發(fā)生了,不知道為什么,她竟然慢慢地回憶那些舊日的曲譜,一開始是零碎的,然后是大段大段的。

過了幾天,老周按照約定來了電話,在電話里,他客氣地問丁離裳,“丁女士,你那里有什么線索嗎?”

丁離裳回答說:“抱歉,周警官,我問過所有人,他們對古琴的事兒都一無所知?!?/p>

“你覺得他們說了真話嗎?”老周問。

“這個我說不清。”丁離裳想想說。

老周和小李經(jīng)過反復考量,決定在絲麗川等著那個賊。

小李看了很多資料,他終于弄明白丁秋山是一個不世出的大師,他的作品曾經(jīng)傳遍大江南北,丁秋山對古琴的品位也很高,他有關古琴的論述傳播甚廣,只是因時間久遠,人們不再理會罷了。小李認為賊一定會出現(xiàn)在絲麗川,這里是丁秋山最后清靜自守的地方,只有賊才知道最好的東西在哪兒,他應該比所有人都明白,丁秋山最后的知音不是人而是那張琴,這里一定是賊最終要到來的地方,因此必須用守株待兔的老辦法。

老周和小李按照賊的行動規(guī)律,算好時間來到了絲麗川。到達之后,他們發(fā)現(xiàn)這個古鎮(zhèn)與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它雖然依然是白墻黑瓦,小橋流水的樣子,但它已經(jīng)不是一個封閉的小鎮(zhèn)了,有好幾條新開的路通向這里,又有好幾條新開的路離開這里,他們不大可能在路上傻站著,必須找一個合適的地點蹲守——那個地方必須是賊最想去的地方,但它應該在哪里呢?

就在警官們殫精竭慮思考的同時,其他人也都在想著同樣的問題,他們也很想知道,老師真的有那張傳說中的琴嗎?如果有,它到底被藏在哪兒了呢?

警官們最后憑著專業(yè)素養(yǎng)找到了一個地方,那是丁秋山長眠的竹林,一連多日,他們每天都靜悄悄地坐在竹林之中。功夫不負有心人,幾天之后的一個上午,正當兩人百無聊賴之際,忽然,林外有古琴聲響起,那琴曲清麗優(yōu)雅,意境高遠,小李認真聽著,不一會兒,竟然被深深打動了,他覺得這曲子很美,而且渾然天成,正當他神游天外之時,旁邊的老周輕輕捅了捅他,并且指指竹林外,小李抬眼一看,只見人影晃動,一件白衣一閃,緊接著,一陣沙沙的腳步聲從林外傳來——

夕陽如火,丁離裳開著車,小心翼翼地在車流中向前蹭著,開到自家餐館門前,她停車走下來,餐館重新裝修了兩個月,今天是試營業(yè),明天正式開張。餐館的門大大地開著,兩個新來的服務員笑容可掬地站在門口,透過大大的落地窗,她能看到燈火通明的餐廳全景,它現(xiàn)代、簡潔,帶著后工業(yè)時代的美感。

丁離裳高興地走進餐館,她仔細地看著。這一段時間由于忙,她很少過來,活兒基本都交給了自己的舞伴??礃幼铀娴挠昧诵?,各種細節(jié)都做得不錯,她的心中有一點滿足也有一點感動。就在不經(jīng)意間,她忽然聽到了古琴聲,她覺得很奇怪,邁步向用餐區(qū)走去,此時,一幕她意想不到的景象出現(xiàn)在眼前,女兒正坐在小小的表演舞臺中央,在一張古琴前興致勃勃地嘗試著。

她放慢腳步,走到離女兒不遠的地方站住,靜靜地看著她,女兒輕快而隨意地嘗試著,每一個單音跳出來的時候她都有一種說不出的驚喜。

女兒抬起頭看到了她,若無其事地叫了一聲,“媽,你來了?!?/p>

“嗯,來了,你再彈兩句——”丁離裳鼓勵著說。

女兒順手飛快地彈了兩句,丁離裳驚奇地問:“誰教你的?”

“沒人教我,我自學的?!迸畠赫f。

丁離裳聽了女兒的話,不知為什么,她的眼淚忽然在眼眶中快速旋轉(zhuǎn)起來。

女兒又嘗試了一會兒,她再次抬起頭看到她時,不解地問:“你怎么了?”。

“沒什么?!倍‰x裳迅速忍住淚水,臉上浮起笑容,她問女兒,“你知道這是什么嗎?”

“我在網(wǎng)上查了,這叫古琴?!迸畠赫f。

“想學嗎?”丁離裳問。

女兒點點頭,然后又埋頭去嘗試。

丁離裳的心中忽然大大舒了一口氣,有一種非常輕松的感覺涌遍了全身,仿佛覺得自己終于被原諒被認可了,她看著女兒彈琴,喃喃自語地說:“寶貝,你要學就好好學,別半途而廢,這可是我們偉大的傳統(tǒng)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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