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大成 何蘇丹
摘要:文獻異文對于辭書編纂具有重要影響,一方面具有較高的研究、利用價值;另一方面也可能誤導編纂者。文章指出,編纂大型歷史性語文辭書應重視并充分利用文獻異文,應注意查異、考異;同時對《漢語大詞典》書證所標示的“一本作”異文做了初步討論。
關鍵詞:辭書編纂異文漢語大詞典
大型歷史性語文辭書的編纂與歷史文獻關系密切,無論摘詞、立目,還是釋義、舉證,均要以歷史文獻為依據(jù)。歷史文獻在生成和流傳過程中會出現(xiàn)大量異文,這些異文對于辭書編纂具有重要影響:一方面具有較高的研究、利用價值,如可據(jù)異文辨訛誤、據(jù)異文明通假等,凡此均有助于正確立目與釋義;另一方面也可能誤導編纂者,以致辭書出現(xiàn)偽目、偽義和偽證。本文在考察相關辭書中的若干實例的基礎上,認為編纂大型歷史性語文辭書面對海量歷史文獻時,應重視并充分利用文獻異文,應注意查異、考異;同時對《漢語大詞典》(以下簡稱《漢大》)書證所標示的“一本作”異文做了初步討論。
一、立目
歷史文獻在流傳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出現(xiàn)訛誤,辭書據(jù)歷史文獻摘詞時,如果不察訛文,就可能將訛文或帶有訛文的詞立為詞目,以致造成“偽目”。有些訛文比較隱蔽,僅從本身來看不易覺察有誤,但若能夠注意異文,則能顯示訛誤,從而去除“偽目”。
本出
《漢大》“本出”條:
本鄉(xiāng),故土?!段簳O紹傳》:“士人居職,不以為榮;兵士役苦,心不忘亂。故有競棄本出,飄藏他土。”
按:《漢大》之所以將“本出”釋作“本鄉(xiāng),故土”應是基于下句之“他土”,但這種意義的“本出”似無他例,頗為可疑。
“本出”,《魏書》之北監(jiān)本、汲古閣本、殿本、《北史》同傳、《冊府元龜》卷四七二并作“本生”?!氨旧北臼莿釉~,指親生,[1]《漢書·王莽傳中》:“初,莽妻宜春侯王氏女,立為皇后。本生四男:宇、獲、安、臨。”謂宇、獲、安、臨四人均系王皇后親生。后轉指生身父母?!段簳じ叱鐐鳌罚骸俺?,崇舅氏坐事誅,公主痛本生絕胤,遂以崇繼牧犍后,改姓沮渠?!薄氨旧奔垂髦H生父母?!端鍟む嵶g傳》:“譯從祖開府文寬,尚魏平陽公主,則周太祖元后之妹也。主無子,太祖令譯后之?!膶捄笳Q二子,譯復歸本生?!庇帧斗繌┲t傳》:“十五,出后叔父子貞,事所繼母,有逾本生,子貞哀之,撫養(yǎng)甚厚?!卑拙右住稙榇尴嚓惽楸怼罚骸俺纪龈改彻?、亡妣某氏,是臣本生?!庇纱丝梢?,當親生父母講的“本生”是六朝隋唐時期的習語。[2]《魏書·孫紹傳》“出——生”異文,“出”當為“生”之形近訛字。“競棄本生,飄藏他土”是說棄離父母而轉徙他方?!稘h大》據(jù)誤文而立的“本出”條,實屬“偽目”。
廉嗜
《漢大》“廉嗜”條:
猶廉貪,南朝宋顏延之《庭誥》:“廉嗜之性不同,故畏慕之情或異?!?/p>
按:《庭誥》出《宋書·顏延之傳》。“廉”“嗜”義不相屬,無以連文;且“廉嗜”僅此一見?!傲?,《冊府元龜》卷八一六、《戒子通錄》卷四并作“嫌”?!跋邮取狈戳x連文,“嫌”謂惡,“嗜”言好,與下文“畏慕”意義相應?!端螘ぴ鐐鳌罚骸敖贂x在于善覘,全鄭實寄良諜,多縱反間,汩惑心耳,發(fā)險易之前,抵興喪之術,沖其猜伏,拂其嫌嗜?!币唷跋邮取边B文例。《庭誥》“廉”當為“嫌”之誤,“廉嗜”應屬“偽目”。
僮牧
《漢大》“僮牧”條:
猶僮仆。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儉嗇》:“司徒王戎,既貴且富,區(qū)宅、僮牧、膏田、水碓之屬,洛下無比?!?/p>
按:《儉嗇》例中“區(qū)宅”與“僮牧”平列;“區(qū)宅”同義復合,但“僮”“牧”義不相屬,無由并舉,且“僮牧”這一組合形式似乎僅見于《世說》,頗啟人疑。
《太平御覽》卷四七二引《世說》“僮牧”作“僮役”,“牧—役”異文?!百滓邸睂乙娪谥泄盼墨I,《宋書·孝義傳·許昭先》:“昭先父母皆老病,家無僮役,竭力致養(yǎng),甘旨必從,宗黨嘉其孝行?!薄赌淆R書·孝義傳·江泌》:“無僮役,兄弟共輿埋之?!薄短接[》卷四一一引《晉中興書》:“何琦,字萬倫。遭母憂,停柩在殯,為鄰火所逼,煙焰已交,家乏僮役,計無從出,乃匍匐棺所,號哭而已?!薄稌x書·何琦傳》作“僮使”?!赌鲜贰ぶx弘微傳》:“混仍世宰相,一門兩封,田業(yè)十余處,僮役千人,唯有二女,年并數(shù)歲?!薄端螘吠瑐髯鳌百灼汀??!百住敝^僮仆,“役”謂仆役,“僮役”同義連文,合于《世說》文意,且正與“區(qū)宅”并列,應是原文;“牧”是“役”的形近誤字。漢語史上其實并無“僮牧”一詞,它在《漢大》中也屬“偽目”。
指宜
《漢大》“指宜”條:
猶闡明?!稌x書·王渾傳》:“可令中書指宜明詔,問方土異同,賢才秀異,風俗好尚?!薄读簳の淞晖跫o傳》:“今遣散騎常侍、光州刺史鄭安忠,指宜往懷?!?/p>
按:若“指宜”有闡明義,則“宜”的構詞理據(jù)頗費解?!耙恕保亳谋?、武英殿本及中華書局點校本并作“宣”?!耙恕碑愇模耙恕憋@然是“宣”的形近訛字?!靶庇行?、闡明義,所謂“指宣”就是前往宣布、說明之義?!稘h大》“指宜”條為“偽目”,應剔除。
二、釋義
上述“本出”“廉嗜”“僮牧”“指宜”等是基于文獻訛誤而衍生出來的,實屬無中生有。有的時候,由誤字衍生出來的形式恰好是某個實際存在的詞,但由于其中包含著錯訛,釋義必然郢書燕說。因此,辭書在結合書證釋義時,也要注意辨異文、訂訛誤,從而設立正確的義項,避免“偽義”。
器重
《漢大》“器重”條:
②才能?!侗笔贰ば騻鳌罚骸埃ɡ顩_)少孤,為承訓養(yǎng)。承常言,此兒器重非恒,方為門戶所寄?!雹郦q質(zhì)樸,厚重?!读簳ゑT道根傳》:“微時不學,既貴,粗讀書,自謂少文,常慕周勃之器重?!?/p>
按:“器重”表示“才能”和“質(zhì)樸、厚重”義均未見他例。《北史》之“器重”,《魏書》同傳作“器量”;《梁書》之“器重”,《南史》同傳、《冊府》卷七九二亦并作“器量”?!捌髁俊庇衅骶?、度量、才能等義,是漢魏以來之常詞,不煩舉例。由此看來,“重”乃是“量”的形訛。這樣一來,《北史》《梁書》均為“器量”而非“器重”,因此“器重”也就沒有“才能”“質(zhì)樸、厚重”二義?!稘h大》“器重”條所設的這兩個義項即屬“偽義”。
竦秀
《漢大》“竦秀”條:
②莊重文雅?!侗笔贰ね趺C傳》:“(王)誦宣讀詔書,言制抑揚,風神竦秀;百僚傾屬,莫不嘆美。”
按:《北史·王肅傳》“竦秀”,《魏書》同傳作“疎秀”,“竦—疎”異文?!榜敌恪薄隘E秀”均為中古以來產(chǎn)生的新詞,但用法劃然有別,詞義也不盡一致?!榜敌恪庇靡孕稳菔挛锏捏w型、姿態(tài)等高峻特出,[3]如南朝宋謝靈運《山居賦》:“孤岸竦秀,長洲芊綿,既瞻既眺,曠矣悠然?!薄端囄念惥邸肪戆肆铣涡⑽涞邸斗即呵偬瞄龠B理頌》:“列訪神秘,詳觀瑞策,通柯竦秀,寔靈所錫,離條別幹,奄一榮戚,道被遐夷,承我正歷?!薄度圃姟肪砥吡逋踔堋顿洂N師》詩:“庭前有孤柏,竦秀歲寒期?!薄隘E(疏)秀”則用以形容人的容貌、風度、氣質(zhì)等疏朗秀逸,如《梁書·侯景傳》:“景長不滿七尺,而眉目疏秀?!薄独m(xù)高僧傳》卷七“釋寶瓊”條:“瓊潔潤山水,峰瀾早被,身長七尺五寸,背胛龍文,口三十九齒,異相奇挺,故能疎秀風采,蘊藉威容。”《云溪友議》卷中“買山讖”條:“邕州蔡大夫京者,故令狐相公楚鎮(zhèn)滑臺之日,因道場見僧中,令京挈瓶缽,彭陽公曰:‘此童眉目疏秀,進退不懾,惜其單幼,可以勸學乎?”依照《漢大》所引《北史》例的語境,“竦—疎”異文顯然“竦”非“疎”是,“竦”為“疎”的形近訛字。[4]既然書證有誤,據(jù)以設立的義項“莊重文雅”就不可靠了,也就是說,“竦秀”一詞根本沒有“莊重文雅”義,《漢大》“竦秀”條下的義項“莊重文雅”其實是“偽義”。
當詞目中包含通假字,如果釋義時不能讀其本字的話,輕則不能準確釋義,重則誤釋詞義。有些異文恰好能夠溝通本字與通假字,據(jù)異文明其本字,有助于準確釋義。因此,辭書釋義時還應辨異文、明通假,從而設立準確的義項。
迸
《漢語大字典》(以下簡稱《大字典》)“迸”條:
(二)pēng①同“拼”。使?!都崱じ崱罚骸捌矗稜栄拧罚骸挂??;蜃鞅拧!薄端焉裼洝肪硎耍骸氨艔恼哌€外,惟持一大刀,獨處亭中?!?/p>
《漢大》“迸2”條:
使;支派。舉例同《大字典》。晉干寶《搜神記》卷十八:“吏啟不可,應不聽,迸從者還外,唯持一大刀,獨處亭中?!?/p>
按:從上下文看,“迸”釋作“使”“令”可以講通。但“迸(拼)”之此義只見于辭書,文獻用例除《大字典》《漢大》所舉《搜神記》外,別無所見;因此《搜神記》例實際上是孤證,是否確作使、令講,可疑。如果注意異文的話,“迸”可有別解。
“迸從者還外”,《太平廣記》卷四三九“湯應”條引《搜神記》作“悉屏從者還外”,“迸—屏”異文?!氨拧弊x作“屏”,《說文新附》:“迸,散走也?!扁o樹玉《說文新附考》:“按經(jīng)傳‘迸去字并作‘屏,唯《大學》作‘迸諸四夷,《釋文》引皇侃疏云‘迸猶屏也?!薄抖Y記·大學》:“唯仁人放流之,迸諸四夷,不與同中國?!敝祆浼ⅲ骸氨牛x為屏,古字通用。迸,猶逐也?!鄙吓e“迸—屏”異文也應反映了這一通假關系。因此,根據(jù)“迸—屏”這條異文,將《搜神記》中的“迸”讀作“屏”,謂斥退、屏退,義似更勝。
三、書證
如果說釋義是詞條的靈魂,那么書證就是血肉,其重要性可見一斑。書證是歷史文獻在辭書中最直接的體現(xiàn),歷史文獻的訛誤也往往表現(xiàn)在書證中;若能考索異文,則有助于訂正書證之誤,以避免誤用書證,減弱舉證效力。
舉指
《漢大》“舉指”條:
猶舉止,行動?!侗饼R書·崔瞻傳》:“吏部尚書尉瑾性褊急,以瞻舉指舒緩,曹務繁劇,遂附驛奏聞,因而被代?!?/p>
按:《北齊書·崔瞻傳》之“舉指”,《北史》同傳、《冊府》卷四八一并作“舉措”。中古習以“舉措”表舉止、舉動義,《三國志·蜀志·王平傳》:“(馬)謖舍水上山,舉措煩擾,平連規(guī)諫謖,謖不能用,大敗于街亭?!薄段簳の竟耪?zhèn)鳌罚骸笆雷嬉娖湫伺e措,忻悅不能自勝?!薄吨軙み沉_協(xié)傳》:“協(xié)形貌瘦小,舉措偏急。”《北齊書·唐邕傳》:“顯祖或時切責侍臣不稱旨者:‘觀卿等舉措,不中與唐邕作奴?!庇帧段涑墒鮽鳌が樞巴鮾啊罚骸罢埖墼唬骸樞巴跄晟?,腸肥腦滿,輕為舉措,長大自不復然,愿寬其罪?!币浴芭e指”表舉止、舉動義,除《漢大》所引例外,別無所見。據(jù)此,“指”當為“措”之形近誤字。既然《北齊書·崔瞻傳》之“舉指”為“舉措”之誤,就不能作為書證了。
占2募
《漢大》“占2募”條:
1.招募;募集?!赌鲜贰べ\臣傳·留異》:“侯景之亂,(留異)還鄉(xiāng)里,占募士卒?!?/p>
按:《南史》“占募”,《陳書》同傳、《冊府》卷九四一及《通志》卷一四五并作“召募”,“占—召”異文?!罢寄肌敝缸浴罢肌倍赌迹罢肌焙汀澳肌钡闹黧w都是應募者;從《南史》例看,“占募”顯然不合文意,故“占”當為“召”之誤?!稌x書·桓彝傳附桓謙》:“后與縱引譙道福俱下,(桓)謙于道占募,百姓感(桓)沖遺惠,投者二萬人?!薄赌鲜贰べ\臣傳·周迪》:“侯景之亂,迪宗人周續(xù)起兵于臨川,梁始興王蕭毅以郡讓續(xù),迪占募鄉(xiāng)人從之。”從文意看,應是桓謙、周迪召募,而非投募,“占”均為“召”之誤。《晉書》“占募”,《冊府元龜》卷四三八即作“召募”;《南史》“占募”,《陳書》即作“召募”,正可為證。“召”或作“”“”,與“占”字形近;甚至有與“占”形體全同者,如可洪《新集藏經(jīng)音義隨函錄》卷一二《長阿含經(jīng)》音義“征占”條:“下直照反,呼也,正作召或。”因此“召”“占”二字在傳寫時極易訛混。既然《漢大》所引《南史》“占募士卒”之“占”為訛字,那么它就不能作為書證了。
一字異體在漢字史上是很普遍的現(xiàn)象,不過有相當一部分異體字較為生僻,罕覯其文獻用例,而《大字典》在溝通異體關系時,僅以古代辭書的記載為依據(jù),缺乏文獻例證。通過調(diào)查文獻異文可以發(fā)現(xiàn),異文雙方有時體現(xiàn)了一字異體的關系,恰好可以和辭書所載相證發(fā)。若《大字典》在引述辭書材料的同時,又盡可能地充分列舉文獻異文,則對溝通異體關系起到合證的效果,這樣既能補充文獻用例,也能提高論證效力。
《大字典》在某些字下已經(jīng)綜合運用字書和異文兩項證據(jù)來系聯(lián)同字異體,如“稺”字條:“同‘稚?!队衿ず滩俊罚骸W,幼禾也。稚,同上?!瓡x陶潛《歸去來兮辭》:‘僮仆歡迎,稺子來迎。按:‘稺,一本作‘稚?!庇帧啊弊謼l:“同‘翦??撤ァ!端?jīng)注·漾水》:‘山道崄絕……詡乃于沮受僦直約自致之,即將吏民按行,皆燒石木,開漕船道,水運通利。朱謀箋:‘《后漢書》作“燒石翦木”?!?/p>
難能可貴的是,《大字典》在系聯(lián)一字異體時也注意到了佛經(jīng)異文,如“摾”字條:“同‘弶。唐玄應《一切經(jīng)音義》卷二:‘在弶,(弶)經(jīng)文作摾,俗字。《別譯雜阿含經(jīng)》卷十六:‘有一獵師名連迦,去尊者不遠施鹿羂摾。按:宋本作‘弶?!庇秩纭啊弊謼l:“同‘黮?!洱堼愂骤b·黑部》:‘,同‘黮。《出曜經(jīng)》卷二十五:‘日光布大明,夜光便黤。按:宋、元、明本作‘黮?!庇秩纭啊弊謼l:“同‘。《增一阿含經(jīng)》卷四十五:‘若牛時不留遺余,盡取之……終不能長養(yǎng)其牛。按:明本作‘。”
下面以《大字典》為中心,略舉十例,以見一斑。
僗
“僗”字條:
同“勞”?!都崱ろ崱罚骸皠冢蜃鲀X?!?/p>
三國吳康僧會譯《六度集經(jīng)》卷二《須大拏經(jīng)》:“大子入城頓首謝過,退勞起居?!薄皠凇保?、元本作“僗”。
按:“勞”即“勞問”之“勞”,指慰問、慰勞。這種行為的實施者為人,故字又從“亻”旁作“僗”??珊椤缎录亟?jīng)音義隨函錄》卷六《六度集經(jīng)》音義出“退僗”條,則可洪所見寫本亦作“僗”,宋、元本當承寫本用字。
僫
“僫”字條:
同“惡”。《集韻·鐸韻》:“惡,或從人?!?/p>
三國吳康僧會譯《六度集經(jīng)》卷二《須大拏經(jīng)》:“顏狀丑黑,……舉身無好,孰不僫憎?”“僫”,宋、元、明本作“惡”。舊題失譯附后漢錄《禪要經(jīng)·訶欲品》:“臭穢不凈聚以為身,往來五道熾然眾苦,猶如浮尸隨流東西,所至之處物皆可僫?!薄皟i”,宋、元、明及宮本作“惡”。西晉竺法護譯《修行道地經(jīng)》卷五《數(shù)息品》:“當為蚤、虱、蚊、虻見食,在中可惡。”“惡”,宋、宮本作“僫”。北涼法眾譯《大方等陀羅尼經(jīng)》卷二:“諸根不具,人所僫見?!薄皟i”,宋、元、明本作“惡”。
按: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二六《大般涅槃經(jīng)》音義“惡賤”條:“上烏故反,憎嫌也,亦作僫字。”又卷七五《道地經(jīng)》音義“惡露”條:“上烏固反。顧野王云:惡猶憎也?!队衿吩疲骸異郝缎孤o覆蓋也。形聲字。經(jīng)從人作僫露,俗字,非正體?!薄皟i”為“惡”之增旁字。
“”字條:
同“舓(舐)”?!都崱ぜ堩崱罚骸芭k,《說文》:以舌取食也?;驈氖??!?/p>
三國吳康僧會譯《六度集經(jīng)》卷三《布施度無極經(jīng)》:“其靈集梵志小便之處,鹿小便,即感之生?!薄啊?,宋、元、明本作“舐”。西晉竺法護譯《修行道地經(jīng)》卷一《分別五陰品》:“兩種在發(fā)根:一名舌舐,二名重舐?!薄绑隆保フZ藏本作“”。
按:玄應《一切經(jīng)音義》卷十一《正法念經(jīng)》音義“舓手”條:“以舌取食也。經(jīng)文作、二形,未見所出。”“”為“舓(舐)”的改換聲旁異體字。
揈
“揈”字條:
同“掬”。撮取?!豆沤耥崟e要·屋韻》:“掬,《說文》:‘撮也。本作揈。今文作掬?!?/p>
西晉法立共法炬譯《大樓炭經(jīng)》卷六《天地成品》:“二者阿羅陀山,中間長百六十八萬里,其中生青紅黃白蓮華,甚眾多大香好,揈日大城郭之光明,用是故令日城郭寒,是為二事?!薄皳E”,宋、元、明本作“掬”。南朝梁寶唱編《經(jīng)律異相》卷三〇:“時海神出揈水,問波利言:‘海水為多?揈水為多?”“揈”,宋、元、明、宮本作“掬”。
按:可洪《新集藏經(jīng)音義隨函錄》卷二二《法句喻經(jīng)》音義“揈水”條:“正作掬也。”又卷二三《經(jīng)律異相》音義“揈水”條:“正作掬也。”“揈”應為“掬”的訛俗字。
“”字條:
同“擿”。挑。《集韻·錫韻》:“擿,挑也?;蜃?。”
失譯附東晉錄《菩薩本行經(jīng)》:“時有一婦人,炒谷作麨,有抵來抴炒麥,不可奈何,捉火杖用打牴?!薄啊?,宋、元、明本作“擿”。
按:“”應為“擿”之后起形聲字。
愱
“愱”字條:
同“嫉”?!镀n惥帯ど眢w類·心部》:“愱,同嫉。”
元魏般若流支譯《正法念處經(jīng)》卷六二《觀天品之四十一》:“不諂曲憎愱,常說于愛語。”“愱”,宋、元、明、宮本作“嫉”。北涼浮陀跋摩共道泰等譯《阿毘曇毘婆沙論》卷三一《使犍度一行品上》:“猶如有一端嚴女人,他人見已,或起敬心,或起欲心,或起恚心,或起愱心?!薄皭辍保?、元、明、宮本作“嫉”。
按:玄應《一切經(jīng)音義》卷十八《雜阿毗曇心論》音義“為嫉”條:“古文、、愱三形,同。”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三二《順權方便經(jīng)》“慳嫉”條:“經(jīng)從心作愱?!薄皭辍睘椤凹怠钡漠愺w字,“嫉”為一種心理活動,故又可從“忄”。
酙
“酙”字條:
同“斟”?!洱堼愂骤b·酉部》:“酙,俗。音針。正作斟?!薄蹲謪R補·酉部》:“酙,與斟同?!?/p>
舊題失譯附后漢錄《雜譬喻經(jīng)》卷下:“客皆來坐飯斟羹,客作既廚且饑,食之其羹,客呼廚士人,取好肉以噉之?!薄罢濉保?、元、明本作“酙”。西晉法炬共法立譯《法句譬喻經(jīng)》卷二《刀仗品》:“吾本所居在舍衛(wèi)國,時國大臣名曰須達,飯佛眾僧詣市買酪,無提酪者,左右顧視倩我提之,往到精舍使我斟酌?!薄罢濉保吨T經(jīng)要集》卷六引作“酙”。
按:玄應《一切經(jīng)音義》卷四《十住斷結經(jīng)》音義“斟水”條:“經(jīng)文……或從酉作酙?!庇志硎摹端姆致伞芬袅x“斟酌”條:“律文作酙,未見?!薄罢濉钡膶ο蟪椤熬啤保首钟謴摹坝稀迸?“酙”為“斟”之俗字。
“”字條:
同“鼕”。《玉篇·鼓部》:“,鼓聲?;蜃鼽姟!?/p>
《廣弘明集》卷二九元魏懿法師《檄魔文》:“靈鼓競,響沖,方外高步陸亮。”“”,宋、元、明本作“鼕”。
按:“”為“鼕”的換聲旁字。可洪《新集藏經(jīng)音義隨函錄》卷三〇《廣弘明集》音義“竸”條:“徒登反,鼓聲也?!?/p>
墎
“墎”字條:
同“(郭)”。城郭。《集韻·鐸韻》:“,或作墎?!鼻宥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部》:“城字今作郭。”
西晉竺法護譯《等目菩薩所問三昧經(jīng)》卷上《等目菩薩幻事品》:“復現(xiàn)城墎、縣邑,聚落?!薄皦仭?,宋、元、明、宮本作“郭”。后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譯《長阿含經(jīng)》卷十三《阿摩晝經(jīng)》:“彼諸大仙頗起城墎,圍繞舍宅,居止其中,如汝師徒今所止不?”“墎”,宋、元、明本作“郭”。東晉僧伽提婆譯《中阿含經(jīng)》卷五四《大品阿梨咤經(jīng)》:“是謂比丘度壍、過壍、破墎、無門、圣智慧鏡?!薄皦仭保?、明本作“郭”。
按:玄應《一切經(jīng)音義》卷六《妙法蓮華經(jīng)》音義“城郭”條:“經(jīng)文有從土作墎?!背枪浴巴痢苯ㄔ?,故字又增益意符“土”作“墎”。
“”字條:
同“驢”。《集韻·魚韻》:“驢,《說文》:‘似馬,長耳?;驈膴?。”《篇海類編·鳥獸類·馬部》:“,與驢同?!?/p>
元魏吉迦夜共曇曜譯《雜寶藏經(jīng)》卷三《老仙緣》:“駏驉懷妊死,騾驢亦復然?!薄绑H”,今本《雜寶藏經(jīng)》作“”。
按:“”為“驢”的改換聲旁字。
限于篇幅,僅舉十例。實際上佛經(jīng)中能與字書合證異體的異文很多,若能收集整理,對于辭書編纂具有重要價值。
四、談《漢大》書證“一本作”
實際上,當下大型語文辭書在編纂時已經(jīng)非常重視異文了。以《漢大》為例,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漢大》以“一本作”的形式標列異文的書證應該在3500條以上。這些“一本作”標示的異文對于辭書立目、釋義等均有重要價值,限于篇幅,不再贅說。不過標列“一本作”的原則、條例,標列“一本作”所存在的問題,似應進一步探討,這里就后者略舉數(shù)例。
據(jù)訛文或帶訛文的詞立目,所標示的“一本作”異文實為原文,但疏于考按是非,以致出現(xiàn)“偽目”,可謂失之眉睫。
離錯
《漢大》“離錯”條:
錯雜?!吨軙ぎ愑騻髡摗罚骸叭窒碾x錯,風俗混并?!卑矗槐咀鳌半s”。
按:“離錯”未見于其他文獻,只有孤例,即《漢大》所舉之《周書·異域傳論》。此例“離錯”之“離”,宋本作“雜”。“雜錯”謂混雜交錯,漢魏以來沿用不絕,《漢書·地理志下》:“是故五方雜厝,風俗不純?!薄柏取蓖ā板e”?!墩f文·殳部》:“殽,相雜錯也。”《風俗通·怪神》:“于駕乘烹殺,倡優(yōu)男女雜錯,是何謂也?”《三國志·魏志·方技傳》:“(杜)夔、(柴)玉更相白于太祖,太祖取所鑄鐘,雜錯更試,然后知夔為精而玉之妄也。”《抱樸子內(nèi)篇·雜應》:“余所撰百卷,名曰《玉函方》,皆分別病名,以類相續(xù),不相雜錯?!薄端鍟さ乩碇旧稀罚骸熬┱淄醵妓?,俗具五方,人物混淆,華戎雜錯?!庇纱丝磥恚半x(離)”應該是“雜(雜)”的形近錯字,[5]那么“離錯”就是無中生有之“詞”了。
有時所標示的“一本作”異文與詞目無關,僅針對所舉書證的其他文字?!耙槐咀鳌碑愇氖钦_的,原文為訛誤但失于訂正。
躃步
《漢大》“躃步”條:
跛行。唐柳宗元《天對》:“胘躬躄步,橋楯勚踣。”胘,一本作“胝”。
按:《說文·肉部》:“胘,牛百葉也。”《廣雅·釋器》:“胃謂之胘?!薄懊j躬”不辭,“胘”必為訛字?!半铡奔从财?、老繭,《說文·肉部》:“胝,腄也。”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腄,俗謂之老繭?!薄半阵w”即指長出老繭的肌體,合于上下文意?!半铡被蜃鳌啊?,《廣韻·脂韻》:“胝,皮厚也。俗作?!庇肿鳌啊?,見《龍龕手鏡》。“胘”當即“”之形近訛字。其實柳文之“胘躬”,前人早已指出“胘”為“胝”之誤,宋刻《河東先生集》此句下廖瑩中注:“胘當作胝。”
書證所標示“一本作”異文乃是訛文,正訛參見,易滋迷惑,使讀者無所適從。
占2募
《漢大》“占2募”條:
2.報名應募。唐張繼《閶門即事》詩:“耕夫占募逐樓船,春草青青萬頃田?!闭?,一本作“召”。
按:“占募”之義上文已述。異文作“召”實即“占”的訛字。
考行
《漢大》“考行”條:
考察行為事跡。唐元稹《贈于頔謚》:“昔羽父為無駭請謚于魯侯,而衛(wèi)君亦自稱公叔文子之跡,則考行必在于有司,賜謚或行于君命久矣。”考,一本作“孝”。
按:“考行”“賜謚”相對為文?!靶ⅰ弊植粋悾瑧础翱肌钡男谓炞?。
優(yōu)矜
《漢大》“優(yōu)矜”條:
體恤,因憐憫而給予照顧。唐陳子昂《上西蕃邊州安危事》之二:“然同城先無儲畜,雖有降附,皆未優(yōu)矜,蕃落嗷嗷,不免饑餓?!眱?yōu),一本作“復”。
按:“復矜”不辭,“復(復)”顯然是“優(yōu)(優(yōu))”的形近訛字。
書證所標示“一本作”的異文乃是訛文,據(jù)此訛文立目,并參見正條,這樣正誤并存,同樣會讓讀者不知所從,或誤以為屬于一詞多形的現(xiàn)象。
女仞、女丑
《漢大》“女仞”條:參見“女丑”。
《漢大》“女丑”條:
1.亦作“女仞”。神名。《山海經(jīng)·海外西經(jīng)》:“女丑之尸,生而十日炙殺之。在丈夫北,以右手鄣其面。十日居上,女丑居山之上?!睍x郭璞《山海經(jīng)圖贊·女丑尸》:“十日并熯,女丑以斃,暴于山阿,揮袖自翳?!睍x葛洪《抱樸子·釋滯》:“女仞倚枯,貳負抱桎。”仞,一本作“丑”。
按:對于《抱樸子內(nèi)篇·釋滯》“仞—丑”異文之是非,其實前人早已做出判斷。孫詒讓《札迻》卷十:“作丑是也。《山海經(jīng)·海外西經(jīng)》云:‘女丑之尸,生而十日炙殺之。亦見《大荒西經(jīng)》。即葛氏所本。丑訛為刃,又訛為仞耳?!薄柏稹奔葹殄e字,則不能將“女仞”列為詞目,在“女丑”條中也不可謂“亦作‘女仞”。
將含有通假字的形式立為正條,“一本作”異文實際上是本字,以含有本字的形式為參見條。這樣的做法消泯了詞語構成的理據(jù),以致釋義也未能精確。
露拍、露陌
《漢大》“露拍”條:見“露陌”。
《漢大》“露陌”條:
寶刀名。《太平御覽》卷三四六引晉張協(xié)《露陌刀銘》:“露陌在服,威靈遠振?!币槐咀鳌奥杜摹?。
按:《釋名·釋兵》:“短刀曰拍,髀帶時拍髀旁也;又曰露拍,言露見也?!眲⑽踅忉屃俗鳛槎痰兜摹芭摹钡牡妹?。“露拍”又寫作“露陌”,王先謙疏證補:“陌、拍同?!睂O詒讓《札迻》卷二:“露拍即露陌,音相近?!薄澳啊睂崬椤芭摹钡耐僮??!奥赌啊睒嬙~理據(jù)不明,其義自然晦澀,以致只能以含糊之“寶刀名”釋之。
附注
[1]《詩·大雅·文王》:“文王孫子,本支百世?!泵珎鳎骸氨?,本宗也;支,支子也。”后“本”即指具有血緣關系的嫡系子孫?!氨旧敝氨尽碑敁?jù)此。
[2]亦有“本生父母”之稱,如后秦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釋初品中贊尸羅波羅蜜義》:“白衣來欲求出家,應求二師:一和上,一阿阇梨。和上如父,阿阇梨如母;以棄本生父母,當求出家父母?!薄抖Y記·喪服小記》“夫為人后者”孔穎達正義:“夫為本生父母期,故其妻降一等服大功,是從夫而服,不論識前舅姑與否?!薄氨旧改浮本褪怯H生父母。
[3]“竦秀”之“秀”非指秀麗,而是與“竦”同義連文,指高峻、特出?!靶恪敝肆x,屢見于《水經(jīng)注》,如《滱水》:“南則秀鄣分霄,層崖刺天,積石之峻,壁立直上。”[“層崖”之“層”亦謂高峻,參看方一新、王云路《中古漢語讀本》修訂本;“秀鄣(嶂)”與“層崖”對文,“秀”之高峻義顯然。]又:“北嶺雖層陵云舉,猶不若南巒峭秀?!薄扒托恪蓖x連言。又《濕水》:“西徑大翮小翮山南,高巒截云,層陵斷霧,雙阜共秀,競舉群峰之上?!庇帧朵乘罚骸捌湮鲃t石壁千尋,東則磻溪萬仞,方嶺云回,奇峰霞舉,孤標秀出。”又《渭水》:“三峰霞舉,迭秀云天,崩巒傾返,山頂相捍,望之恒有落勢?!庇帧断嫠罚骸埃I水)蟠基蒼梧之野,峰秀數(shù)郡之間。”此四例之“秀”亦均謂高峻特出。
[4]古代文獻屢見“疎(疏)”“竦”異文相訛例,《春秋繁露·天辨在人》:“天無樂氣,亦何以疏陽而夏養(yǎng)長?!碧K輿義證引盧(文弨)云:“疏俗作疎,本或作竦者,誤?!薄段脑酚⑷A》卷四八李華《含元殿賦》:“懸櫖駢湊,疎柱奔迾?!薄隘E”下宋人校記云:“一作竦?!薄独钐孜募肪矶恕斗匠菑埳俟珡d畫師猛贊》:“張公之堂,華壁照雪,師猛在圖,雄姿奮發(fā),森竦眉目,颯灑毛骨?!薄榜怠毕滤慰瘫九f校:“一作踈?!秉S伯思《東觀余論》卷上《法帖刊誤下》“弟六王會稽書上”條:“自適得書,至慰馳疎耳?!薄隘E”下校記云:“或作竦?!睆堉础稄埼南骞娂吩娂队巫习厣搅艉铎簟罚骸吧グ伛?,涓涓砌泉繞?!薄榜怠毕滦S浽疲骸耙蛔魇??!?/p>
[5]古籍中“雜”“離”訛混是常見之事,如《全唐詩》卷二六四顧況《獨游青龍寺》詩:“積翠曖遙原,雜英紛似霰。”“雜”下校記謂“一作離”。《文苑英華》卷三八七蘇颋《授盧藏用檢校吏部侍郎制》:“自四年掌誥,九品作程,峻而不離,重輕咸當,簡而能要。”“離”下宋人校記謂“一作雜”。此二例均“雜”誤作“離”。
參考文獻
1.方一新,王云路編著.中古漢語讀本(修訂本).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8:316.
2.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詞典編纂處編.漢語大詞典.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6—1994.
3.漢語大字典編纂委員會編.漢語大字典.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武漢:湖北辭書出版社,1986—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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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馬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