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麗珍
疑難動詞的訓(xùn)詁和釋義一直都是詞義研究的難點,訓(xùn)詁是釋義的基礎(chǔ),而釋義又是教學(xué)的基礎(chǔ)。隨著傳統(tǒng)文化越來越受到重視,大學(xué)古文教學(xué),甚至中學(xué)古文教學(xué)難免就要面對這些疑難詞語。如高中語文課本及其教學(xué)參考書均將《史記》荊軻刺秦王中的“揕”解釋為“刺”,這就大大偏離了《史記》原著的意思。雖然對于“揕”字,古代韻書早有訓(xùn)釋,如《廣韻·沁韻》:“揕,擬擊。《史記》:‘右手揕其胸。”(周祖謨1960)《集韻·沁韻》:“揕,知鴆切,擊也。一曰刺也。《史記》:‘匕首揕之。”“揕”在《集韻》的其他地方出現(xiàn)過,如《集韻·寢韻》:“戡、揕,刺也,或從手,陟甚切?!薄犊滴踝值洹穮R集了前代韻書對“揕”的解釋,但是認為知鴆切的“揕(zhèn)”為“擬擊”義,而認為讀音為知林切的“揕(zhēn)”和陟甚切的“zhěn”為“刺”義。顯然,從歷代韻書字典中可以看出,對于“揕”的語義認識存在不一致的地方。而今人又如何呢?《漢語大詞典》和《漢語大字典》都沿用了《集韻》中的兩個義項,前者的兩個義項是:第一個義項為“刺”,第二個義項為“擊”,后者在第一個義項中還添加了修飾成分,即“用刀劍等刺”。惠恩華(1996)贊同《廣韻》的看法,認為《史記》中的例子應(yīng)該解釋為“擬擊”?!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則將“揕”釋之為“用刀劍等刺”,這種解釋顯然是參照了《漢語大字典》“揕”的第一個義項。可見,從古至今,對“揕”的認識并不一致。其釋義不僅關(guān)乎辭書的編纂問題,更涉及中學(xué)語文教育及文化傳承的問題,因此,有必要對“揕”的語義進行考察。
現(xiàn)在已有的解釋和研究都是基于《史記》兩個有限的例句,最大的分歧也正是從此開始的,我們將《史記》中出現(xiàn)的兩例引自如下:
(1)荊軻曰:“愿得將軍之首,以獻秦王,秦王必喜而見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匈,然則將軍之仇報,而燕見陵之愧除矣。將軍豈有意乎?”(《史記·刺客列傳》)
(2)軻既取圖奏之。秦王發(fā)圖,圖窮而匕首見。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驚,自引而起,袖絕。(《史記·刺客列傳》)
例(1)、例(2)之“揕”被《廣韻》解釋為“擬擊”是源自例中荊軻并未發(fā)出“擊”的動作。然而荊軻的目的是要挾持秦王,在這兩例的前文中,太子丹曾對荊軻說:“誠得劫秦王,使悉反諸侯侵地,若曹沫之與齊桓公,則大善矣;則不可,因而刺殺之?!币虼?,荊軻嚴守著這一約定,想劫持秦王以達到太子丹的目的,然而最終未能如愿。且看荊軻劫持秦王失敗時的情景:“軻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倨以罵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彼?,荊軻口中的動作“揕”根本就不是“刺”,因為他根本就沒有想要去“刺”秦王。所以,“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匈”此句中,沒有涉及工具“匕首”,右手當(dāng)然無法去“刺”秦王的胸部,這也印證了“揕”不是“刺”。因此,《廣韻》解釋為“擬擊”有一定的道理,因為至少這個解釋準確掌握了動作還沒有發(fā)生的語境,“擬擊”就是“將擊而未擊”之義。但是,從動詞的釋義來看,《廣韻》的解釋其實是隨文釋義,因為將時間維度納入詞匯語義是不科學(xué)的。而時間應(yīng)該是屬于語法的范疇而不是屬于語義的,所以“擬擊”這個釋義本身就存在問題。
“揕”既不是“擬擊”義,也不是“刺”義,那究竟是何義呢?我們先來看太子丹“若曹沫之與齊桓公,則大善矣”這句話中所提到的這個故事:
(3)管仲又諫曰:“君必不去魯,胡不用兵,曹劌之為人也,堅強以忌,不可以約取也。”桓公不聽,果與之遇,莊公自懷劍,曹劌亦懷劍踐壇,莊公抽劍其懷曰:“魯之境去國五十里,亦無不死而已。”左揕桓公,右自承,曰:“均之死也,戮死于君前?!惫苤僮呔?,曹劌抽劍當(dāng)兩階之間曰:“二君將改圖,無有進者。”管仲曰:“君與地,以汶為竟。”桓公許諾,以汶為竟而歸。(《管子·匡君》)
例(3)所述事件中,魯莊公和曹沫懷揣著劍見齊桓公,魯莊公左手“揕”住齊桓公,右手拿劍比著自己,要與他同歸于盡,并以此脅迫齊桓公同意自己提出的領(lǐng)土主張,齊桓公迫于自身的安危,同意了魯莊公的要求。太子丹是要求荊軻生劫秦王的,所以他說:“若曹沫之與齊桓公,則大善矣。”目的就是要荊軻效仿曹沫和魯莊公的行為。那么,動詞“揕”就是為劫持、脅迫某人而產(chǎn)生的一個動作,具體應(yīng)該是“以手臂用力摁壓或抵住某人(胸或喉等要害部位而進行脅迫)”,這在相互爭斗中是十分常見的一個動作,這個動作是為了制服某人,并且有時手中還可以持有利器從而達到脅迫的目的,但是利器是用來威脅對手的,而不是用來刺殺的,所以例(2)中會有“未至身”之說[1]。這一語義完全是基于以上三例的語境及動作特征而概括出來的,用來解釋以上三例非常恰當(dāng)。同時也不會產(chǎn)生劉可翔(2015)提出的在高中語文教學(xué)中需要解決“持匕首揕之”和“欲生劫之”相互矛盾的問題。
其實,荊軻揕秦王的故事早在《戰(zhàn)國策》中已有記載,其中也涉及了動作“揕”。如:
(4)荊軻曰:“愿得將軍之首以獻秦,秦王必喜而善見臣,臣左手把其袖,而右手揕抗其胸,然則將軍之仇報,而燕國見陵之恥除矣。將軍豈有意乎?”(《戰(zhàn)國策》卷三一)
(5)軻既取圖奉之,發(fā)圖,圖窮而匕首見。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抗之。(《戰(zhàn)國策》卷三一)
例(4)、例(5)和例(1)、例(2)的區(qū)別僅在于“揕”字之后多了一個“抗”字,《戰(zhàn)國策》的版本中,只有曾鞏和錢藻的注本中有這個“抗”字,而鮑彪注本和姚宏注本的《戰(zhàn)國策》版本是沒有這個“抗”字的。我們認為這一“抗”字是沒有必要的,因為《說文解字·手部》:“抌,深擊也?!倍斡癫米ⅲ骸啊洞炭土袀鳌罚骸沂謸L其匈。揕即抌字。徐廣曰:‘一作抗。按:抗乃抌之偽耳?!惫省稇?zhàn)國策》一本“揕”下有“抗”者,即異文“抌”字之誤。故此二例同例(1)、例(2)。
另外,從以上例子的描述中可以看出,這些例子都有“左手把秦王之袖”一句,這一句話對于理解“揕”的語義其實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參考。如果僅僅是去殺一個人或是攻擊一個人,拿劍直接刺或者直接攻擊就好了,為何還要有一個“把其袖”的動作呢?這不是給被攻擊的對象以更多的時間應(yīng)對嗎?所以,這于情理不合。其實,施動者實施“把其袖”這個動作的真正目的是要將被劫持者拽拉到自己身邊,以便實施“揕”這個的動作。從這一點來說,“揕”用于劫持某人時的本義絕不能簡單地理解成“刺”或者“擊”,更不是“擬擊”,而應(yīng)該是“以手臂用力摁壓或抵住某人(胸或喉等要害部位而進行脅迫)”義。
這一本義在后世應(yīng)用較少,清代偶見之。如:
(6)方出內(nèi)宮門,突有一女子從侍女隊躍出,左手持炸彈,右手揕帝胸,叱曰:“咄!爾速答我,能實行一千八百八十一年二月十二日民意黨上書要求之大赦國事犯、召集國會兩大條件否?不應(yīng)則炸爾!”(清曾樸《孽?;ā返谑呋兀?/p>
這一動作原型語義也有利于理解“揕”的語義系統(tǒng),因為“揕”在此義的基礎(chǔ)上,從宋代開始稍有所泛化,即不是在劫持的語境中,而是在爭斗或者爭議的過程中,爭斗雙方也會發(fā)出“揕”這樣的動作。如:
(7)是夕,果自北隅徐步而來,顏色不懼,至榻前,生以劍揮之,其嫗忽上榻以臂揕生胸,余又躍于左右,舉袂而舞。久之,又有一嫗忽上榻,復(fù)以臂揕生。生遽覺一身盡凜然,若霜被于體。(宋李昉《太平廣記·呂生》卷四○一)
(8)(禪師曇穎)曰:“生從何來?”李公擬議。穎揕其胸曰:“只在這里,思量個什么?”對曰:“會也。只知貪程,不覺蹉路?!保ㄋ位酆橛X范《禪林僧寶傳》卷二十七)
例(7)中出現(xiàn)兩次“揕”,前者為“老嫗以臂揕呂生胸”,后者為“老嫗以臂揕呂生”,其義一也,均為老嫗用手臂摁壓住或抵住呂生的胸或身體。而例(8)的語境是禪師曇穎和李端愿在辯論生死的問題,李端愿準備議論“生從何來”這個問題,曇穎(用手臂)卻抵住李端愿的胸說:“生只在這里(心里),你還想什么呢?”所以,這兩例中的“揕”還保留了“以手臂用力摁壓或抵住某人(胸或喉等要害部位)”這樣的語義,只是使用語境已經(jīng)脫離了“揕”用于劫持某人的場面,使用范圍擴大了。這樣的例句如果解釋成“刺”顯然更不通了,而解釋成“擊”也太過于籠統(tǒng)。而且解釋成“擊”不利于“揕”的語義系統(tǒng)的繼續(xù)發(fā)展。因為當(dāng)“揕”的施事發(fā)出這個動作不是為了劫持某人,也不是為了控制某人,只是單純地凸顯動作“揕”的結(jié)果,“揕”的語義會進一步偏離挾持這樣的語義,而只是凸顯被劫持或控制的人的行為受到了阻礙,因此,“揕”引申出“阻止、制止”之義。如:
(9)聞有老宿飽參。古寺掩門、織蒲屨養(yǎng)母。往謁之,方扣門,老宿揕之曰:“道道?!保ㄋ位酆橛X范《禪林僧寶傳》卷二)
(10)禪師名倚遇……,辭遠謁南岳芭蕉庵主谷泉。三至三遭逐、猶謁之。泉揕之曰:“我此間,虎狼縱橫。尿床鬼子,三回五度來覓底物?”(宋慧洪覺范《禪林僧寶傳》卷二十八)
例(9)中,禪師文偃欲往訪老宿,老宿在門口“揕文偃”;同樣,例(10)中禪師倚遇前往拜訪南岳芭蕉庵主谷泉,去三次,三次遭到驅(qū)逐,文偃仍然堅持拜見,則有“泉揕之”。所以,不管是“老宿揕之”還是“泉揕之”,其中的“揕”的語義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從“以手臂用力摁壓或抵住某人(胸或喉等要害部位而進行脅迫)”這一具體的動作意義,泛化成一個較為抽象的動作“阻止、制止”,因為“摁住或抵住某人的身體”其實就蘊含了不讓人動彈的語義,而這一語義就非常容易引申出“制止”義。特別是當(dāng)這一動作的受事論元不再是人時,“制止”義則更明顯。如:
(11)及在昏上側(cè)臣間,臨機會,不一引手揕奸邪之謀,誠可鄙哉。(宋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郭元振》卷一二二)
例(11)的大意是說,位居昏君和左右近臣之間,碰到了機會,卻不能專心施以援手去阻止奸邪的圖謀,確實是讓人羞愧??!此例中,“揕”的受事論元是一個抽象的名詞“奸邪之謀”,因此,“揕”理解成“刺”或“擊”則佶屈聱牙。“阻止、制止”義在后世未有沿用。
因為“揕”的受事論元絕大部分都是具體的,而且大都是人或是身體的部位,因此,當(dāng)“揕”的“摁壓、抵住”動作不再用來劫持某人,而是凸顯對“揕”的受事進行攻擊的時候,特別是凸顯借助刀劍等攻擊手段進行攻擊的時候,可將“揕”理解成“刺”義,這種用例在唐宋已見。如:
(12)當(dāng)承宗、師道之濟惡也,奸人遍四海,刺客滿京師,乃至關(guān)吏禁兵,附賊陰計,議臣言未出口,刃已揕胸。茍非死義之臣,孰肯橫身冒難,以輔天子者?(《舊唐書·裴度列傳》卷一七〇)
(13)俄頃,駱悅以兵入,問思明所在,未及對,以匕首揕殺數(shù)人,因指如廁。(唐姚汝能《安祿山事跡》)
(14)其人愕然,刃已揕胸。后有一壯士復(fù)與寇遇,已先知睷水之事。(宋沈括《夢溪筆談》)
在例(12)—例(14)中,“揕”前的手段已經(jīng)不是“手臂”,而是“刃”或者“匕首”,因此,動作工具的變化同樣導(dǎo)致了與之搭配的“揕”的語義的變化。然而,“揕”在凸顯“攻擊”這一語義特征時,其具體語義可隨其所憑借的工具的變化而引起詞義的不同理解。如以上三例工具為匕首或者刀劍,那么“揕”理解成“刺”是合理的。如果是其他的工具,那么“揕”的語義又可以做其他意義理解。如:
(15)背嵬軍各持長斧,上揕人胸,下斫馬足。(《宋史·韓世忠列傳》卷三六四)
(16)……縛而將縊之,翁覺呼救,乃以斧揕其背死,負而置之城下,推頹垣掩之,……(清景星杓《山齋客譚》)
(17)二無賴诇張獨居,共入室,張走避。一直前持之,一扼其吭,嚇以死,張不為屈。取菜刀揕其面,為所奪。(《清史稿·烈女列傳第二九八》)
(18)葉芊妻謝,寧都人。六年冬十月,明將揭重熙等以師赴南昌,駐寧都兵掠得謝,部曲將悅其色,問家世,謝從容具以對,因乞得沐浴,部曲將許之,遂入室,以剃鬢刀自揕其喉,死。(《清史稿·烈女列傳第二九七》)
例(15)中是用“長斧”,那“揕”理解成“刺”肯定是不合適的,“揕”與下文的“斫”互文見義,因此“揕”可以理解成“砍”;例(16)的動作工具依然是“斧”,“以斧揕其背”理解成“以斧砍其背”更為合適;例(17)的動作工具是“菜刀”,則“揕”最好也是理解成“砍”;而例(18)動作工具則是剃鬢刀,那么,“以剃鬢刀自揕其喉”只能理解成“用剃鬢刀割了自己的喉嚨”,“揕”理解成“刺”或“砍”在此處又是不合適的。
那么,這里就存在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由于“揕”所憑借的工具不一樣而可以在不同的語境中解讀出不同的語義,說明這些語義都是隨文釋義。同時也說明,“揕”需要抽象出一個能夠概括這些語義的上位義項。我們認為,這個上位義項就是“擊”。因為“揕”的本義是“以手臂用力摁壓或抵住某人(胸或喉等要害部位而進行脅迫)”,這個語義非常容易引申出“攻擊”義,例(12)—例(18)具體語境體現(xiàn)的就是各種方式的攻擊,直接用“擊”去理解這些句子也是通暢的。如果“揕”在沒有所憑借的具體工具的情況下,一般就理解成“擊”是恰當(dāng)?shù)摹H纾?/p>
(19)夫鎮(zhèn)、定一體也。自先帝以來為一道,帥專而兵不分,故定揕其胸,則鎮(zhèn)搗其肋,勢自然耳。(《宋史·宋庠列傳》卷二八四)
(20)爾則痛主辱以疾首,冀師貞以適志,共粉巨盜之骨,必揕元兇之顱。(宋《吳越書》)
(21)風(fēng)伯日怒號,波濤苦擊揕。欲漁不敢出,欲糴無由賃。東鄰與西舍,死殤相哭臨??v有賢司牧,力薄難為任。(清周凱《撫恤六首答蔡生廷蘭》其一)
例(19)中,鎮(zhèn)、定為兩個地名,“揕”“搗”互文見義,“揕”的“擊”義明顯;例(20)中,“粉”“揕”二動詞互文見義,“揕”解釋為“擊”是合適的;例(21)“擊”“揕”連用,“揕”之“擊”義更為明顯。
“揕”釋“擊”義,不僅有利于以上具體語境的概括,也有利于對“揕”之語義系統(tǒng)的理解?!皳L”在凸顯“擊”的攻擊結(jié)果時,可引申出“殺”義。如:
(22)已而城破,如虎持短兵巷戰(zhàn),大呼沖擊,血盈袍袖。過唐府門,北面叩頭謝上恩,自稱力竭,為賊揕死。(《明史·猛如虎列傳》)
(23)歸,手揕仇人,抉其首,告父墓,遁居吳會空山中。(清況周頤《眉廬叢話》)
(24)削國萬里,失馭東魯,屢墮巖疆,遂使?jié)M、蒙多離散之民,青、徐有包羞之婦,扼我封疆,揕我心腹,皇皇大邦,茍為侮戮。(蔡東藩、許廑父《民國演義》)
(25)汝系我國逆賊,奪我都,逐我主,反思凌辱我身,我豈受汝凌辱么?我死罷了!恨不能揕汝逆賊?。ú號|藩《兩晉通俗演義》)
例(22)“為賊揕死”中,“揕”沒有具體的工具格,因此,“揕”不宜理解成“刺”“砍”“割”等,“為賊揕死”理解成“被賊人殺死”是恰當(dāng)?shù)?。因為“揕”在沒有工具或者兵器語義參照的時候,語義就不會那么具體。例(23)就不宜理解成“親手刺(砍)了仇人”,而只能理解成“親手殺了仇人”,“手揕仇人”凸顯的是結(jié)果,具體是通過哪種動作殺死動作承受者則不是語義表達的重點。例(24)“扼我封疆,揕我心腹”是說控制我們的疆土,殺害我們的同胞兄弟,這里的“揕”解釋為“殺”才正確,例(25)“恨不能揕汝逆賊”強調(diào)的是結(jié)果,說的是“恨不能殺死你這逆賊”之義。
綜上所論,按照《廣韻》《集韻》及《康熙字典》的解釋,都無法對“揕”的語義系統(tǒng)做很好的解釋。“揕”的原型是劫持某人所實施的一個動作,即“以手臂用力摁壓或抵住某人(胸或喉等要害部位而進行脅迫)”義,這一動作的使用范圍擴大到非劫持某人的語境中,為了凸顯“揕”讓其受事無法行動,“揕”引申出“阻止、制止”之義;為了凸顯“揕”對其受事實施了某種行為,“揕”從本義的基礎(chǔ)上引申為“擊、攻擊”義(在這種“攻擊”義中,由于實施者所憑借的工具不同而在不同的語境中可以將“揕”具體理解成“刺”“砍”“割”等義);在“攻擊”義的基礎(chǔ)上,為了凸顯“攻擊”對受事造成傷害的結(jié)果,“揕”從“攻擊”義又引申出“殺、殺害”義。這樣,“揕”的語義系統(tǒng)可簡要表示如圖1所示:
以上語義系統(tǒng)中各方框內(nèi)的語義在大型辭書的釋義中都應(yīng)得到體現(xiàn),因為這些語義不僅具有足夠的概括性,也具有足夠的區(qū)別性。因此,都應(yīng)在辭書中作為一個義項存在。對于像《漢語大詞典》《漢語大字典》《辭源》等大型歷時辭書,可將“揕”字釋義為:①以手臂用力摁壓或抵住某人(胸或喉等要害部位而進行脅迫);②阻止、制止;③攻擊;④(以刀劍等)刺、砍、割等;⑤殺、殺害。而作為以現(xiàn)代語言為主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則可針對現(xiàn)代人較多接觸《史記》中“荊軻刺秦王”這個故事的可能性而酌情收錄“揕”的本義,即上文所列第①個義項??傊煌再|(zhì)的辭書應(yīng)該按照自己的性質(zhì)和所面對的受眾對訓(xùn)詁成果加以充分利用。
附注
[1]需要說明的是,“未至身”不是說荊軻和秦王沒有身體接觸,實際上上文已經(jīng)表達了荊軻“左手把其袖”了,說明荊軻已經(jīng)拿住了秦王的袖子,身體已經(jīng)靠得很近了,并且例(1)“右手揕其匈”中的右手也完全有可能是接觸了秦王的胸,那么,“未至身”是指荊軻手中握著的匕首還沒有接觸到秦王。這個動作完全是可以想象的,荊軻用右手(一般是用肘部)抵住秦王胸口,而手掌握住的匕首則是懸空著的,沒有攻擊敵人,故曰“未至身”。荊軻這樣做的目的是要脅迫秦王答應(yīng)一些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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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重慶401331)
(責(zé)任編輯馬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