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恼斝苑治?/h1>
2020-01-19 10:47:03黃雅蘭
黑龍江生態(tài)工程職業(yè)學院學報 2020年5期
黃雅蘭
(福建師范大學 法學院，福建 福州 350100)
1 問題的提出
如今，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與社會的進步，現(xiàn)有的經(jīng)濟基礎足以維持基本的生活水平，因此人們對精神利益的重視程度逐漸增強。人們締約的目的不再單純?yōu)榱俗非蠼?jīng)濟利益，附有精神利益性質(zhì)的合同也逐漸增多。與此同時，因違約導致合同一方當事人精神損害的事件頻發(fā)，但現(xiàn)有法律未明確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傳統(tǒng)的侵權與違約責任競合的理論難以解決合同違約方僅為違約行為而未實施侵權行為的情況下違約方是否以及如何對非違約方的精神損害進行賠償?shù)膯栴}。
我國司法實踐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目捶ú灰?，存在同案不同判的情形。例如在河北保定運輸集團有限責任公司第一運輸分公司與彭許超等運輸合同糾紛①案中，一審法院以“法律未明確排除”“客運合同關系事關當事人人身安全”“違約方應當預見精神損害”等理由支持違約精神損害賠償；但二審法院以“違約與侵權的責任范圍不同”“精神損害賠償?shù)闹鲝埐环线`約責任的承擔方式與范圍”等理由否定違約精神損害賠償。這樣的案件不勝枚舉，司法實踐中裁判的混亂不一更是加劇了理論界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臓幾h。
法律未能解決現(xiàn)實問題，司法裁決又混亂不一，相關理論探討也爭執(zhí)不下。在當今時代背景下，不能一味地把先前法律規(guī)定變成限制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發(fā)展的鐐銬，而應立足當下考量該制度是否為順應時代發(fā)展的產(chǎn)物、是否有存在的正當性。
2 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姆ㄖ维F(xiàn)狀
2.1 立法現(xiàn)狀
自精神損害賠償被立法確立以來，我國尚未明確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在民法典草案編撰過程中，《民法典·人格權編(草案)》創(chuàng)造性地將精神損害賠償與違約責任的承擔放置于同一條文中，立法者似有承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囊馕?，但實則不然，立法者將該法條放置于人格權編而非合同編，僅承認請求違約責任不影響請求精神損害賠償，而非實質(zhì)性承認。[1]58
2.2 司法實踐
雖然法律僅允許侵權領域適用精神損害賠償，但在司法實踐中仍不乏確認違反合同的精神損害賠償?shù)膶嵗７ㄔ宏P于是否可以在違約糾紛中適用精神損害賠償案件的不同認定，會影響法院的公信力。反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呐袥Q大多從責任競合的理論出發(fā)，認為根據(jù)現(xiàn)有侵權法等法律規(guī)定以及司法解釋的立法原意應謹慎地判定精神損害賠償②；支持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姆ㄔ褐饕晕覈F(xiàn)行立法未排除違約精神損害賠償、條文也未限制“損失”不能包含精神損失③、合同具有非物質(zhì)性和人身關聯(lián)性④等理由支持。
2.3 理論博弈
理論界對該問題的探究日益激烈。否定者主要從幾方面進行批判：每個人對精神損害的感受程度不同，損害不可預見；不利于鼓勵交易、降低交易風險；責任競合制度決定主張侵權訴訟可獲得精神損害賠償；違約精神損害難以計算；損害事實的存在難以證明等?？隙ㄕ哒J為：違約侵權競合的理論是立法政策問題，違約賠償比侵權賠償更有利于保護受害人；在若干類型的合同中，精神損害可被預見，法律應該加強對精神權益的保護等。
3 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谋匾苑治?/h2>
分析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谋匾允亲C成該制度正當?shù)氖滓蝿?。只有在探究該項制度有存在的必要性的基礎之上，對該制度其他方面進行分析才有意義。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谋匾泽w現(xiàn)在違約精神損害事實客觀存在，但現(xiàn)有的責任競合的理論難以全面救濟受害人。
3.1 現(xiàn)實基礎：違約中精神損害事實客觀存在
“所謂精神損害，泛指人在心理上感到難過或不愉快而表現(xiàn)出的一種復雜的情感?！盵1]59不可否認，所有的違約行為都會產(chǎn)生情緒上的波動，這種情感波動并非本文探究的范圍，本文所界定的精神損害為具有精神利益的合同未能依約履行時導致非違約方產(chǎn)生的失望、悲傷、難過的精神感受。
精神損害是一種帶有主觀判斷性的感情表達，并非所有的合同類型都會導致精神損害的發(fā)生，只有存在精神利益的合同才有此效果。而何為“存在精神利益的合同”？一般而言，為得到精神上的愉悅而訂立的合同，如旅游或服務合同；或者是合同的標的物承載著精神利益，如具有紀念意義的物品；或者是合同的履行將帶來精神上的利益或可以避免精神上的不利益。[1]62
在合同當事人締結了存在精神利益的合同后，須有損害合同履行事件的發(fā)生才能導致精神損害。因合同不履行或未按約定履行，非違約方期待利益不能實現(xiàn)，精神遭受損害，且該損害后果通常具有嚴重性。例如在旅游合同中，游客為了享有精神愉悅與旅行社締約，如果旅行社違約，游客損失的根本應為滿足不了預期心理期待從而造成的精神上的失落和痛苦。[2]
如今，人們愈發(fā)注重精神利益，存在精神利益的合同大量涌現(xiàn)，但是由于現(xiàn)實變化莫測，原先合同雙方的狀態(tài)可能發(fā)生改變進而影響合同目的的實現(xiàn)，一旦合同目的未能依約實現(xiàn)就有守約方精神損害事實發(fā)生的可能。
3.2 救濟缺失：責任競合難以全面救濟受害人
在我國，能夠要求精神損害賠償情況有兩種：其一是單純的侵權行為導致的精神損害；其二是違約和侵權發(fā)生競合，受害人只能以侵權的途徑主張精神損害賠償。單純的侵權行為不涉及合同領域，本文僅就責任競合的理論產(chǎn)生的問題加以闡述。
侵權與違約責任競合的理論強調(diào)受害人要求精神損害賠償?shù)奈ㄒ焕碛蔀榍謾?，排除了選擇違約訴訟請求精神損害賠償?shù)倪M路。假設允許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對比違約責任與侵權責任是否存在不同？首先，違約責任采用無過錯責任原則，侵權責任通常采用過錯責任原則，只有在特定情形才適用無過錯責任原則。其次，在違約的舉證責任上，只需非違約方證明違約方未依約履行或未完整履行即可；而侵權的舉證責任上，過錯責任原則要求受害人舉證加害人具有過錯，無過錯責任原則適用舉證責任倒置。通過對違約和侵權在主張權利上難易程度的比較，發(fā)現(xiàn)違約之訴對受害人的要求更低。如果允許違約精神損害賠償，那么受害人更容易通過主張違約之訴來實現(xiàn)權利，更有利于得到及時的救濟。此外，現(xiàn)有制度下，受害人若欲得到精神損害賠償只能以侵權的訴訟要求，而該制度限制了受害人自由選擇何種訴訟保障利益的權利，難以全面救濟受害人。
即便接受責任競合的理論對非違約方提出更高的訴訟要求以及選擇權進行限制，責任競合的理論也很難適用于僅由違約行為造成精神損害的案件。例如在婚拍合同糾紛中，合同標的物是婚禮視頻，婚禮視頻承載著結婚夫婦的感情，具有不可替代性，且再無重新拍攝的可能。如果婚禮視頻不能依約給付或者完全給付，將給結婚夫婦帶來嚴重的精神損害。婚拍合同的訴訟中，法院或是直接支持違約精神損害賠償責任；或是認定該行為侵害人格象征物，一般依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⑤予以侵權路徑的賠償；或是認定婚禮視頻的人格利益性，沿襲侵權的路徑分析；或是通過變相適用欺詐消費者的懲罰性賠償條款、違約金的雙倍返還規(guī)則等作出判決。[3]但“人格象征物”“人格利益”為合同的履行利益，只有在婚禮視頻給付后結婚夫婦才能享有，違約方又何能侵害結婚夫婦尚未享有的精神利益呢？此外，通過變相方法裁判增加金錢上的賠付只是無現(xiàn)行法律依據(jù)的無奈之選，對結婚夫婦的精神損害也達不到全面的救濟。在此類的合同糾紛中，由于不存在侵權行為無法適用責任競合的理論，唯有承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才能充分救濟非違約方的精神損害。
4 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目尚行苑治?/h2>
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目尚行苑治鍪亲C成違約精神損害賠償正當性理論的重要組成。只有在中國立法發(fā)展和法律適用的特殊情形下，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目尚行赃M行分析，才能確保該制度不存在與中國實際背景背離的情形。
4.1 符合法律保護利益范圍擴張的趨勢
隨著社會主體交往更頻繁和密切，社會主體間會產(chǎn)生各種各樣的關系，其中不乏各種法律關系。在法律關系普遍、經(jīng)常性發(fā)生的當代，法律作為在社會主體相互交往過程中平衡各方關系的有力保障，其保護的利益范圍也隨著社會關系的日益復雜而擴張。在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發(fā)展中，法律保護的利益范圍的擴張可劃分成兩個層次：
其一，合同法保護的利益范圍的擴張。合同法保護的利益范圍由僅對當事人之間的合意的保護，已擴大到對非財產(chǎn)權益的保護。合同法保護利益范圍的擴張是當代社會契約關系繁盛的體現(xiàn)。隨著合同關系的擴張，合同關系在形成與發(fā)展的過程中發(fā)生精神損害事件的可能性增加，合同主體對直接依據(jù)違約請求精神損害賠償?shù)男枨蟾鼮閺娏?，合同法因應時代發(fā)展將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納入其調(diào)整范圍具有適當性。
其二，可獲賠精神損害范圍的擴張。我國對精神損害賠償從原先的不支持到承認，從只允許四種人格權的精神損害賠償?shù)皆试S一般人格權的精神損害賠償再到允許對財產(chǎn)權侵權的精神損害賠償。精神損害賠償范圍有擴張到合同領域符合合同法保護利益范圍的趨勢。
4.2 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符合完全賠償原則
根據(jù)完全賠償原則的要求，違約方不履行或履行合同義務不全面而給非違約方造成損害時，由違約方承擔實際財產(chǎn)損失以及合同履行后可得利益損失的賠償?！逗贤ā芬话僖皇龡l⑥被認為是完全賠償原則的規(guī)定。完全賠償原則是為了督促當事人積極履行合同內(nèi)容，保障合同能夠按時按量地履行。
學界對于“合同履行后可得利益的損失”存在較大的爭議。有些學者[4]認為完全賠償原則應限縮在財產(chǎn)損害的范圍，可得利益的損失也僅為預期履行合同所能帶來的財產(chǎn)上的利益，不能包含非財產(chǎn)性利益，其主要原因是認為合同中的人身傷害和精神損害難以預見；也有學者[5]認為，完全賠償原則中可得利益的損失應包括財產(chǎn)損失、機會損失以及精神利益損失。本文支持可得利益損失包括精神利益損失的說法，理由主要有二：其一，侵權責任中的完全賠償原則體現(xiàn)在財產(chǎn)損害、人身傷害以及精神損害；在違約責任中，完全賠償原則如果僅表現(xiàn)為財產(chǎn)損失賠償，而排除非財產(chǎn)損害，則完全賠償原則并非“完全”，有違“完全”賠償原則所要求的恢復或彌補受害方因違約而造成的全部損害的實質(zhì)。此外，基于違約和侵權的請求權基礎不同導致賠償結果的不同，不符合公平正義的原則。其二，基于現(xiàn)今存在精神利益合同的大量增加，違約造成精神損失的事實也是客觀存在的，人們對于該事實的預見能力也大大增強，以“人身傷害和精神損害難以預見”這一論斷排除違約精神損害賠償不恰當。
4.3 可預見性規(guī)則適用于違約精神損害賠償
我國《合同法》規(guī)定可預見性規(guī)則用于限制賠償責任范圍，以減少交易風險、合理分配風險。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姆磳φ咧饕J為可預見性不能適用于違約精神損害賠償，但這樣的觀點并不合理。在人格利益泛化的當代，人們對精神利益有更深刻的理解，對因違約會引起精神損害的預見能力也大大增強。比如骨灰保管合同中，骨灰是逝世的人留在世間的最后一件物品，通常寄托了親人的思念和緬懷，基于風俗習慣，骨灰應該被完好地保存。一旦骨灰因保管不當損壞或者被遺失，將給寄存人造成難以彌補的精神損害，保管人對這種損害可以預見且應當預見。又比如說在旅游合同中，旅游業(yè)發(fā)達正是因為人們注重文化的熏陶、歷史的涵養(yǎng)或者為了身心的放松和精神的愉悅，旅行社開辦的目的也是為了通過滿足消費者的精神利益需求而獲得金錢的給付，旅游合同本身就蘊藏著精神利益，足以相信旅行社能夠預見游客的精神損害。
違約精神損害適用可預見性規(guī)則可能存在“精神損害賠償被濫用”和“精神損害的范圍難以確定”適用規(guī)則時因立法的不規(guī)范或者沒有確立統(tǒng)一量化的標準而產(chǎn)生的問題。當然，違約精神損害賠償不能隨便地適用在任意合同類型中，否則容易造成濫用，有損社會訂立契約的積極性，因此應限定在“存在精神利益的合同”。在法院裁判違約精神損害賠償案件時，對于可預見性的具體損失范圍的確定應該考慮非違約方的舉證，并由法院進行自由裁量。
5 結語
現(xiàn)今，立法未確立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若是僵化適用法律進行裁決可能有違公平正義的原則，雖然部分法院敢于突破立法的桎梏保護非違約方的權益，但難免會造成司法裁決的混亂不一。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與社會的進步，人們愈發(fā)重視對精神利益的追求，又因契約關系復雜多樣，存在精神利益的合同與日俱增。為了實現(xiàn)矯正正義的要求，法律對非違約方利益保護的范圍也應該從財產(chǎn)利益擴大到包含非財產(chǎn)性利益，特別是包含精神利益的保護。違約精神損害賠償正當性的考察有助于法律跟隨時代的發(fā)展而改變，不能只規(guī)定人格權違約不影響精神損害賠償?shù)恼埱螅蟠蠓椒降卦谶`約責任制度中承認精神損害賠償，并且對違約中的精神損害賠償如何適用進行立法上的規(guī)制，以維護合理訂立契約的雙方當事人的合法權益。除此之外，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牧⒎梢詾樗痉ㄔ诮鉀Q特殊違約案件中精神損害賠償?shù)膯栴}提供適用依據(jù)，以維護司法判決的公正性。
注釋：
①(2017)冀06民終579號。信息檢索來源于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
②(2019)鄂08民終1082號；(2019)吉02民終2 816號；(2019)川01民終14 841號；(2019)魯0283民初4 714號。以上信息檢索均來源于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
③(2018)魯14民終1 451號；(2018)蘇0723民初540號。以上信息檢索均來源于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
④(2018)川1622民初1 851號；(2017)浙01民終1 064號。以上信息檢索均來源于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
⑤《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四條：“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紀念物品，因侵權行為而永久性滅失或者毀損，物品所有人以侵權為由，向人民法院起訴請求賠償精神損害的，人民法院應當依法予以受理?！?/p>
⑥我國在《合同法》一百一十三條確立的損害賠償?shù)臄?shù)額為“因違約所造成的損失，包括合同履行后可以獲得的利益”?！睹穹ǖ洹ず贤帯凡莅冈趽p害賠償范圍的確定上延續(xù)《合同法》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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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雅蘭
(福建師范大學 法學院，福建 福州 350100)
1 問題的提出
如今，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與社會的進步，現(xiàn)有的經(jīng)濟基礎足以維持基本的生活水平，因此人們對精神利益的重視程度逐漸增強。人們締約的目的不再單純?yōu)榱俗非蠼?jīng)濟利益，附有精神利益性質(zhì)的合同也逐漸增多。與此同時，因違約導致合同一方當事人精神損害的事件頻發(fā)，但現(xiàn)有法律未明確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傳統(tǒng)的侵權與違約責任競合的理論難以解決合同違約方僅為違約行為而未實施侵權行為的情況下違約方是否以及如何對非違約方的精神損害進行賠償?shù)膯栴}。
我國司法實踐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目捶ú灰?，存在同案不同判的情形。例如在河北保定運輸集團有限責任公司第一運輸分公司與彭許超等運輸合同糾紛①案中，一審法院以“法律未明確排除”“客運合同關系事關當事人人身安全”“違約方應當預見精神損害”等理由支持違約精神損害賠償；但二審法院以“違約與侵權的責任范圍不同”“精神損害賠償?shù)闹鲝埐环线`約責任的承擔方式與范圍”等理由否定違約精神損害賠償。這樣的案件不勝枚舉，司法實踐中裁判的混亂不一更是加劇了理論界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臓幾h。
法律未能解決現(xiàn)實問題，司法裁決又混亂不一，相關理論探討也爭執(zhí)不下。在當今時代背景下，不能一味地把先前法律規(guī)定變成限制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發(fā)展的鐐銬，而應立足當下考量該制度是否為順應時代發(fā)展的產(chǎn)物、是否有存在的正當性。
2 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姆ㄖ维F(xiàn)狀
2.1 立法現(xiàn)狀
自精神損害賠償被立法確立以來，我國尚未明確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在民法典草案編撰過程中，《民法典·人格權編(草案)》創(chuàng)造性地將精神損害賠償與違約責任的承擔放置于同一條文中，立法者似有承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囊馕?，但實則不然，立法者將該法條放置于人格權編而非合同編，僅承認請求違約責任不影響請求精神損害賠償，而非實質(zhì)性承認。[1]58
2.2 司法實踐
雖然法律僅允許侵權領域適用精神損害賠償，但在司法實踐中仍不乏確認違反合同的精神損害賠償?shù)膶嵗７ㄔ宏P于是否可以在違約糾紛中適用精神損害賠償案件的不同認定，會影響法院的公信力。反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呐袥Q大多從責任競合的理論出發(fā)，認為根據(jù)現(xiàn)有侵權法等法律規(guī)定以及司法解釋的立法原意應謹慎地判定精神損害賠償②；支持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姆ㄔ褐饕晕覈F(xiàn)行立法未排除違約精神損害賠償、條文也未限制“損失”不能包含精神損失③、合同具有非物質(zhì)性和人身關聯(lián)性④等理由支持。
2.3 理論博弈
理論界對該問題的探究日益激烈。否定者主要從幾方面進行批判：每個人對精神損害的感受程度不同，損害不可預見；不利于鼓勵交易、降低交易風險；責任競合制度決定主張侵權訴訟可獲得精神損害賠償；違約精神損害難以計算；損害事實的存在難以證明等?？隙ㄕ哒J為：違約侵權競合的理論是立法政策問題，違約賠償比侵權賠償更有利于保護受害人；在若干類型的合同中，精神損害可被預見，法律應該加強對精神權益的保護等。
3 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谋匾苑治?/h2>
分析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谋匾允亲C成該制度正當?shù)氖滓蝿?。只有在探究該項制度有存在的必要性的基礎之上，對該制度其他方面進行分析才有意義。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谋匾泽w現(xiàn)在違約精神損害事實客觀存在，但現(xiàn)有的責任競合的理論難以全面救濟受害人。
3.1 現(xiàn)實基礎：違約中精神損害事實客觀存在
“所謂精神損害，泛指人在心理上感到難過或不愉快而表現(xiàn)出的一種復雜的情感?！盵1]59不可否認，所有的違約行為都會產(chǎn)生情緒上的波動，這種情感波動并非本文探究的范圍，本文所界定的精神損害為具有精神利益的合同未能依約履行時導致非違約方產(chǎn)生的失望、悲傷、難過的精神感受。
精神損害是一種帶有主觀判斷性的感情表達，并非所有的合同類型都會導致精神損害的發(fā)生，只有存在精神利益的合同才有此效果。而何為“存在精神利益的合同”？一般而言，為得到精神上的愉悅而訂立的合同，如旅游或服務合同；或者是合同的標的物承載著精神利益，如具有紀念意義的物品；或者是合同的履行將帶來精神上的利益或可以避免精神上的不利益。[1]62
在合同當事人締結了存在精神利益的合同后，須有損害合同履行事件的發(fā)生才能導致精神損害。因合同不履行或未按約定履行，非違約方期待利益不能實現(xiàn)，精神遭受損害，且該損害后果通常具有嚴重性。例如在旅游合同中，游客為了享有精神愉悅與旅行社締約，如果旅行社違約，游客損失的根本應為滿足不了預期心理期待從而造成的精神上的失落和痛苦。[2]
如今，人們愈發(fā)注重精神利益，存在精神利益的合同大量涌現(xiàn)，但是由于現(xiàn)實變化莫測，原先合同雙方的狀態(tài)可能發(fā)生改變進而影響合同目的的實現(xiàn)，一旦合同目的未能依約實現(xiàn)就有守約方精神損害事實發(fā)生的可能。
3.2 救濟缺失：責任競合難以全面救濟受害人
在我國，能夠要求精神損害賠償情況有兩種：其一是單純的侵權行為導致的精神損害；其二是違約和侵權發(fā)生競合，受害人只能以侵權的途徑主張精神損害賠償。單純的侵權行為不涉及合同領域，本文僅就責任競合的理論產(chǎn)生的問題加以闡述。
侵權與違約責任競合的理論強調(diào)受害人要求精神損害賠償?shù)奈ㄒ焕碛蔀榍謾?，排除了選擇違約訴訟請求精神損害賠償?shù)倪M路。假設允許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對比違約責任與侵權責任是否存在不同？首先，違約責任采用無過錯責任原則，侵權責任通常采用過錯責任原則，只有在特定情形才適用無過錯責任原則。其次，在違約的舉證責任上，只需非違約方證明違約方未依約履行或未完整履行即可；而侵權的舉證責任上，過錯責任原則要求受害人舉證加害人具有過錯，無過錯責任原則適用舉證責任倒置。通過對違約和侵權在主張權利上難易程度的比較，發(fā)現(xiàn)違約之訴對受害人的要求更低。如果允許違約精神損害賠償，那么受害人更容易通過主張違約之訴來實現(xiàn)權利，更有利于得到及時的救濟。此外，現(xiàn)有制度下，受害人若欲得到精神損害賠償只能以侵權的訴訟要求，而該制度限制了受害人自由選擇何種訴訟保障利益的權利，難以全面救濟受害人。
即便接受責任競合的理論對非違約方提出更高的訴訟要求以及選擇權進行限制，責任競合的理論也很難適用于僅由違約行為造成精神損害的案件。例如在婚拍合同糾紛中，合同標的物是婚禮視頻，婚禮視頻承載著結婚夫婦的感情，具有不可替代性，且再無重新拍攝的可能。如果婚禮視頻不能依約給付或者完全給付，將給結婚夫婦帶來嚴重的精神損害。婚拍合同的訴訟中，法院或是直接支持違約精神損害賠償責任；或是認定該行為侵害人格象征物，一般依據(jù)《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⑤予以侵權路徑的賠償；或是認定婚禮視頻的人格利益性，沿襲侵權的路徑分析；或是通過變相適用欺詐消費者的懲罰性賠償條款、違約金的雙倍返還規(guī)則等作出判決。[3]但“人格象征物”“人格利益”為合同的履行利益，只有在婚禮視頻給付后結婚夫婦才能享有，違約方又何能侵害結婚夫婦尚未享有的精神利益呢？此外，通過變相方法裁判增加金錢上的賠付只是無現(xiàn)行法律依據(jù)的無奈之選，對結婚夫婦的精神損害也達不到全面的救濟。在此類的合同糾紛中，由于不存在侵權行為無法適用責任競合的理論，唯有承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才能充分救濟非違約方的精神損害。
4 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目尚行苑治?/h2>
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目尚行苑治鍪亲C成違約精神損害賠償正當性理論的重要組成。只有在中國立法發(fā)展和法律適用的特殊情形下，對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目尚行赃M行分析，才能確保該制度不存在與中國實際背景背離的情形。
4.1 符合法律保護利益范圍擴張的趨勢
隨著社會主體交往更頻繁和密切，社會主體間會產(chǎn)生各種各樣的關系，其中不乏各種法律關系。在法律關系普遍、經(jīng)常性發(fā)生的當代，法律作為在社會主體相互交往過程中平衡各方關系的有力保障，其保護的利益范圍也隨著社會關系的日益復雜而擴張。在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發(fā)展中，法律保護的利益范圍的擴張可劃分成兩個層次：
其一，合同法保護的利益范圍的擴張。合同法保護的利益范圍由僅對當事人之間的合意的保護，已擴大到對非財產(chǎn)權益的保護。合同法保護利益范圍的擴張是當代社會契約關系繁盛的體現(xiàn)。隨著合同關系的擴張，合同關系在形成與發(fā)展的過程中發(fā)生精神損害事件的可能性增加，合同主體對直接依據(jù)違約請求精神損害賠償?shù)男枨蟾鼮閺娏?，合同法因應時代發(fā)展將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納入其調(diào)整范圍具有適當性。
其二，可獲賠精神損害范圍的擴張。我國對精神損害賠償從原先的不支持到承認，從只允許四種人格權的精神損害賠償?shù)皆试S一般人格權的精神損害賠償再到允許對財產(chǎn)權侵權的精神損害賠償。精神損害賠償范圍有擴張到合同領域符合合同法保護利益范圍的趨勢。
4.2 違約精神損害賠償符合完全賠償原則
根據(jù)完全賠償原則的要求，違約方不履行或履行合同義務不全面而給非違約方造成損害時，由違約方承擔實際財產(chǎn)損失以及合同履行后可得利益損失的賠償?！逗贤ā芬话僖皇龡l⑥被認為是完全賠償原則的規(guī)定。完全賠償原則是為了督促當事人積極履行合同內(nèi)容，保障合同能夠按時按量地履行。
學界對于“合同履行后可得利益的損失”存在較大的爭議。有些學者[4]認為完全賠償原則應限縮在財產(chǎn)損害的范圍，可得利益的損失也僅為預期履行合同所能帶來的財產(chǎn)上的利益，不能包含非財產(chǎn)性利益，其主要原因是認為合同中的人身傷害和精神損害難以預見；也有學者[5]認為，完全賠償原則中可得利益的損失應包括財產(chǎn)損失、機會損失以及精神利益損失。本文支持可得利益損失包括精神利益損失的說法，理由主要有二：其一，侵權責任中的完全賠償原則體現(xiàn)在財產(chǎn)損害、人身傷害以及精神損害；在違約責任中，完全賠償原則如果僅表現(xiàn)為財產(chǎn)損失賠償，而排除非財產(chǎn)損害，則完全賠償原則并非“完全”，有違“完全”賠償原則所要求的恢復或彌補受害方因違約而造成的全部損害的實質(zhì)。此外，基于違約和侵權的請求權基礎不同導致賠償結果的不同，不符合公平正義的原則。其二，基于現(xiàn)今存在精神利益合同的大量增加，違約造成精神損失的事實也是客觀存在的，人們對于該事實的預見能力也大大增強，以“人身傷害和精神損害難以預見”這一論斷排除違約精神損害賠償不恰當。
4.3 可預見性規(guī)則適用于違約精神損害賠償
我國《合同法》規(guī)定可預見性規(guī)則用于限制賠償責任范圍，以減少交易風險、合理分配風險。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姆磳φ咧饕J為可預見性不能適用于違約精神損害賠償，但這樣的觀點并不合理。在人格利益泛化的當代，人們對精神利益有更深刻的理解，對因違約會引起精神損害的預見能力也大大增強。比如骨灰保管合同中，骨灰是逝世的人留在世間的最后一件物品，通常寄托了親人的思念和緬懷，基于風俗習慣，骨灰應該被完好地保存。一旦骨灰因保管不當損壞或者被遺失，將給寄存人造成難以彌補的精神損害，保管人對這種損害可以預見且應當預見。又比如說在旅游合同中，旅游業(yè)發(fā)達正是因為人們注重文化的熏陶、歷史的涵養(yǎng)或者為了身心的放松和精神的愉悅，旅行社開辦的目的也是為了通過滿足消費者的精神利益需求而獲得金錢的給付，旅游合同本身就蘊藏著精神利益，足以相信旅行社能夠預見游客的精神損害。
違約精神損害適用可預見性規(guī)則可能存在“精神損害賠償被濫用”和“精神損害的范圍難以確定”適用規(guī)則時因立法的不規(guī)范或者沒有確立統(tǒng)一量化的標準而產(chǎn)生的問題。當然，違約精神損害賠償不能隨便地適用在任意合同類型中，否則容易造成濫用，有損社會訂立契約的積極性，因此應限定在“存在精神利益的合同”。在法院裁判違約精神損害賠償案件時，對于可預見性的具體損失范圍的確定應該考慮非違約方的舉證，并由法院進行自由裁量。
5 結語
現(xiàn)今，立法未確立違約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若是僵化適用法律進行裁決可能有違公平正義的原則，雖然部分法院敢于突破立法的桎梏保護非違約方的權益，但難免會造成司法裁決的混亂不一。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與社會的進步，人們愈發(fā)重視對精神利益的追求，又因契約關系復雜多樣，存在精神利益的合同與日俱增。為了實現(xiàn)矯正正義的要求，法律對非違約方利益保護的范圍也應該從財產(chǎn)利益擴大到包含非財產(chǎn)性利益，特別是包含精神利益的保護。違約精神損害賠償正當性的考察有助于法律跟隨時代的發(fā)展而改變，不能只規(guī)定人格權違約不影響精神損害賠償?shù)恼埱螅蟠蠓椒降卦谶`約責任制度中承認精神損害賠償，并且對違約中的精神損害賠償如何適用進行立法上的規(guī)制，以維護合理訂立契約的雙方當事人的合法權益。除此之外，違約精神損害賠償?shù)牧⒎梢詾樗痉ㄔ诮鉀Q特殊違約案件中精神損害賠償?shù)膯栴}提供適用依據(jù)，以維護司法判決的公正性。
注釋：
①(2017)冀06民終579號。信息檢索來源于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
②(2019)鄂08民終1082號；(2019)吉02民終2 816號；(2019)川01民終14 841號；(2019)魯0283民初4 714號。以上信息檢索均來源于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
③(2018)魯14民終1 451號；(2018)蘇0723民初540號。以上信息檢索均來源于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
④(2018)川1622民初1 851號；(2017)浙01民終1 064號。以上信息檢索均來源于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
⑤《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四條：“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特定紀念物品，因侵權行為而永久性滅失或者毀損，物品所有人以侵權為由，向人民法院起訴請求賠償精神損害的，人民法院應當依法予以受理?！?/p>
⑥我國在《合同法》一百一十三條確立的損害賠償?shù)臄?shù)額為“因違約所造成的損失，包括合同履行后可以獲得的利益”?！睹穹ǖ洹ず贤帯凡莅冈趽p害賠償范圍的確定上延續(xù)《合同法》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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