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明
(廈門大學 嘉庚學院人文與傳播學院, 福建 漳州 363105)
《詩經(jīng)》是周人制禮作樂的文化產(chǎn)品,是貴族的政治教科書。《詩經(jīng)》的篇章繼承和發(fā)揚了《尚書》的文化品質(zhì),甚至可以說是互為表里?!蹲髠鳌は骞哪辍罚瑤煏缁卮饡x文侯說:“史為《書》,瞽為《詩》?!盵1]1017這是《詩》《書》同源的表述。尤其是在大夫議政上,《尚書·周書》和《詩經(jīng)》表現(xiàn)了很大的相似性。有學者指出,《詩經(jīng)》有諷刺君王的詩篇,而《尚書·周書》則顯得語重心長。這樣說雖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比較籠統(tǒng)。本文就《周書·尚書》與《詩經(jīng)》中的《雅》《頌》篇章的大夫議政進行比較,希望把《詩經(jīng)》《尚書》同源異體的問題說清楚。
公元前1045年,東夷叛殷,這在《左傳·昭公四年》有記載:“商紂為夷之蒐,東夷叛之?!盵1]1252殷紂王派兵東征,國中空虛。武王趁機迅速起兵,“遂率戎車三百乘,虎賁三千人,甲士四萬五千人,以東伐紂”。商紂王來不及調(diào)回軍隊,臨時征集70萬奴隸陳之牧野?!凹q師雖眾,皆無戰(zhàn)之心,心欲武王亟入。紂師皆倒兵以戰(zhàn),以開武王。武王馳之,紂兵皆崩畔紂。紂走,反入登于鹿臺之上,蒙衣其殊玉,自燔于火而死。”[2]124關于殷紂王的悲劇,《左傳·昭公十一年》中記載:“紂克東夷而隕其身?!币蠹q王打了勝仗卻沒有嘗到勝利的果實。周武王克商后,殷人的實力猶在,并有復辟的危險。武王為之憂懼不已。《史記·周本記》《逸周書·度邑解》都記載了武王登阜望商邑之后夜不能寐的事情?!抖纫亟狻分杏涊d,周武王對周公說:“維天建殷,厥征天民,名三百六十夫。弗顧,亦不賓成。用戾于今。嗚呼!于憂茲難,近飽于恤,辰是不室。我來所定天保,何寢能欲?”周武王接著又說:“旦,予克致天之明命,定天保,依天室。志我共惡,稗從殷王紂。四方亦宜未定我于西土。我維顯服,及德之方明。”殷人的勢力很大,周朝內(nèi)部矛盾重重,武王終于憂勞成疾,遺言:“乃今我兄弟相后,我筮龜其何所即?今用建庶建?!盵3]470-478讓周公繼位。在《逸周書·五權解》中,周武王在病重時對周公說:“嗚呼,敬之哉!昔天初降命于周,維在文考,克致天之命。汝維敬哉,先后小子?!盵3]489明確要求周公將來還政于太子誦。周公攝政后,周室矛盾公開激化,管叔、蔡叔挾武庚、淮夷造反。經(jīng)過三年征戰(zhàn),誅武庚、管叔而放蔡叔。
面對克商以來的一連串事件,周初以周公為首的統(tǒng)治者反復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如何才能長治久安?周公深切體會到王朝的更迭與天命無關,而“德”是天表示自己意圖的唯一根據(jù),即所謂“皇天無親,惟德是輔”,所以統(tǒng)治者應該實行“修德配命”“敬德保民”的德治。這種思想,在《尚書·周書》里反復出現(xiàn)。
周公平叛后,封康叔為衛(wèi)君,周公作《康誥》,教誨康叔要懂得治國之道:“孟侯,朕其弟,小子封。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不敢侮鰥寡,庸庸,祗祗,威威,顯民,用肇造我區(qū)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惟時怙,冒聞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誕受厥命。越厥邦、厥民,惟時敘,乃寡兄勖。肆汝小子封在茲東土。”[4]532周公向康叔闡述了“明德慎罰”的思想。告誡康叔不能欺侮孤老、寡母,在人民面前平易、恭敬、謙虛。教育姬封繼承文王傳統(tǒng),遵循古先王之道:“嗚呼!封,汝念哉!今民將在祗遹乃文考,紹聞衣德言,往敷求于殷先哲王,用保乂民。汝丕遠惟商耇成人,宅心知訓。別求聞由古先哲王,用康保民,宏于天,若德裕,乃身不廢,在王命。”[4]534康叔治理的對象是殷人,周公要康叔恭敬慎重,讓殷人安居樂業(yè)。希望他像天空那么博大寬容,以德服人。實際上也表現(xiàn)了周公對殷人的警惕與憂懼。這一點,司馬遷在《史記·衛(wèi)康叔世家》中寫得很清楚:“周公旦懼康叔齒少,乃申告康叔曰……告以紂所以亡者以淫于酒,酒之失,婦人是用,故紂之亂自此始。為《梓材》,示君子可法則。故謂之《康誥》《酒誥》《梓材》以命之?!盵2]1590《梓材》是周公教導康叔如何處理殷商故地的訓誥之詞。中心議題是如何長治久安,這就是努力實行德政:“先王既勤用明德,懷為夾,庶邦享作,兄弟方來。亦既用明德。后式典集,庶邦丕享?;侍旒雀吨袊瘢截式?,于先王肆。王惟德用和懌,先后為迷民,用懌先王受命。已!若茲監(jiān),惟曰欲至于萬年惟王,子子孫孫永保民?!盵4]567這段文字不僅表現(xiàn)了周公卓越的政治理念,而且也表現(xiàn)了周公始終以“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詩經(jīng)·小旻》)的心態(tài)來治理國家。而康叔也沒有辜負周公的信任,殷民此后再也沒有任何形式的反叛,比較安定。
周公在歸政成王時,《史記·魯世家》說:“(周公)恐成王壯,治有所淫逸,乃作《多士》、作《無逸》。”[2]1520“君子所,其無逸”,是《無逸》的宗旨。周公把殷周君王分為兩類,一類是政事小心謹慎,“不敢盤于游田”的明君;另一類是縱情享樂的荒淫之君。明君皆享國長遠,無道昏君在位短暫。通過對比,周公讓成王明白,無逸與否是關系國運泰否、郡主壽夭的大事。
《尚書·周書》的很多篇章,往往通過緬懷先王功德,達到修己安人的德治境地。這種思想在《詩經(jīng)》里也有生動體現(xiàn)。
西周前期的樂歌,有兩種類型,祭祖頌功和宗廟祭祀之歌。這些詩歌都收集在《雅》《頌》里。《大雅》中的周民族史詩敘述先人開國創(chuàng)業(yè)的重大歷史事件,與此同時,緬懷先王功業(yè)的祭祀頌圣之歌也出現(xiàn)了?!洞笱拧窞榧雷骓灩χo,《頌》為郊廟祭祀之歌,但是它們作為儀式頌贊之歌的性質(zhì)是相同的。而且大部分《頌》詩與《大雅》在內(nèi)容上有對應關系,如《周頌》中的《清廟》《維天之歌》《維清》祭祀文王,與《大雅·文王》歌頌文王受命稱王之事相照應?!吨茼灐に嘉摹芳漓牒箴?,而《大雅·生民》敘述周始祖后稷的誕生、發(fā)明農(nóng)業(yè)、定居邰地以及開創(chuàng)祭禮的事跡?!吨茼灐ぬ熳鳌芳漓胩酢⑽耐?,《大雅·綿》敘述古公亶父率領周人自豳遷至岐山之南的周原,營建政治機構,創(chuàng)業(yè)興國,以及文王姬昌的開國歷史?!吨茼灐の洹贰蹲谩返葹槲渫蹩松毯蟮募漓胫瑁洞笱拧ご竺鳌窋⑹鲋芪耐?、武王從開國到滅商的歷史。
不妨對這些內(nèi)容適當展開。
《周頌·清廟》是祭祀文王的樂歌?!睹娦颉氛f:“《清廟》祀文王也。周公既成洛邑,朝諸侯,率以祀文王焉?!编嵐{:“清廟者,祭有清明之德者之宮也,謂祭文王也,天德清明,文王象焉,故祭之而歌此詩也。廟之言貌也。死者精神不可得而見,但以生時之居,立宮室象貌為之耳?!盵5]1881三家詩中,《魯詩》也認為:“周公詠文王之德而作《清廟》,建為《頌》者?!盵6]《清廟》是宗祀文王之所歌。
全詩八句。開頭兩句:“于穆清廟,肅雍顯相!”寫宗廟的莊嚴、清靜和助祭公卿的莊重、顯赫。中間四句:“濟濟多士,秉文之德。對越在天,駿奔走在廟?!睂懝倮魝儗ξ耐踔碌木囱雠c敬畏之心。最后兩句:“不顯不承,無射于人斯?!表炍耐踔聺杀缓笫馈?/p>
《清廟》是西周王朝舉行盛大祭祀的通用舞曲?!抖Y記·明堂位》載:“季夏六月,以禘禮祀周公于大廟。牲用白牡,尊用犧、象、山罍,郁尊用黃目,灌用玉瓚大圭,薦用玉豆雕篹,爵用玉琖仍雕,加以璧散、璧角,俎用梡、嶡。升歌《清廟》,下管《象》,朱干玉戚,冕而舞《大武》,皮弁素積,裼而舞大夏。”[7]1264《禮記·祭統(tǒng)》:“夫大嘗、禘,升歌《清廟》,下而管《象》,朱干玉戚以舞《大武》,八佾以舞《大夏》,此天子之樂也?!盵7]1892這兩處都闡明了《清廟》的倫理地位。《禮記·仲尼燕居》:“吾語女禮。猶有九焉,大饗有四焉。茍知此矣,雖在畎畝之中,事之圣人已。兩君相見,揖讓而入門,入門而縣興;揖讓而升堂,升堂而樂闋。……入門而金作,示情也。升歌《清廟》,示德也。”[7]1929這是孔子對他的弟子闡述與《清廟》相關的禮節(jié)?!抖Y記·文王世子》:“天子視學,大昕鼓征,所以警眾也。……反,登歌清廟,既歌而語,以成之也?!盵7]866《禮記》中幾處記載,表明了《清廟》所用的儀式有郊祭、廟祭、大嚮等,其倫理地位是天子之樂?!肚鍙R》以下的《維天之歌》《維清》《天作》等,都是祭祀文王的樂歌。
這些頌歌的內(nèi)容與《大雅·文王》相對應。
《呂氏春秋·仲夏紀第五·古樂》中說:“周文王處岐,諸侯去殷三淫而翼文王。散宜生曰殷可伐也。文王弗許。周公旦乃作詩曰:‘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岳K文王之德。”[8]119《漢書·翼奉傳》記載:“周公猶作詩書深戒成王,以恐失天下?!湓妱t曰:‘殷之未喪師,克配上帝;宜監(jiān)于殷,駿命不易?!盵9]3177班固認為此詩作于文王死后,從詩中“文王陟降,在帝左右”來看,這種看法是正確的。朱熹《詩集傳》則對《呂氏春秋》進行修正:“周人追述文王之德,明國家所以受命而代殷者,皆由于此,以誡成王?!敝祆涞恼f法更具體。
《大雅·文王》與文王頌歌的相同之處,是把文王神圣化。歌頌他是天子,具有非凡的人格和智慧,是道德楷模。比如第一章:“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有周不顯,帝命不時?!备桧炍耐踅⑿峦醭翘斓垡庵?,福澤子孫宗親。最后一章:“命之不易,無遏爾躬。宣昭義問,有虞殷自天。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儀刑文王,萬邦作孚?!泵銊钪苋酥灰Хㄎ耐醯牡滦校涂梢缘锰旄S??!段耐酢吩娖诟桧炛芪耐醯臅r候強調(diào)敬天法祖。這在第五、六章有充分表現(xiàn):“侯于周服,天命靡常。殷士膚敏,祼將于京。厥作祼將,常服黼冔。王之藎臣,無念爾祖。無念爾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殷之未喪師,克配上帝。宜鑒于殷,駿命不易。”周公告誡成王和宗族天命無常,唯有敬天修德,才能永保多福。這種深邃的政治經(jīng)驗與《尚書·周書》是一脈相承的。
還有,《文王》中“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以上帝之命勸誡殷人順服,這與《尚書·多士》的主旨相同。殷人人數(shù)眾多,在東方諸侯國中影響力巨大,其貴族鄙視周人,稱之為“小邦周”,王國后因此圖謀復辟。周公在平叛三監(jiān)作亂后,作《多士》。周公采用懷柔政策,在《多士》中,他對殷人說:“爾殷多士,今惟我周王丕靈承帝事,有命曰:‘割殷,告敕于帝。’惟我事不貳適,惟爾王家我適。予其曰惟爾洪無度,我不爾動,自乃邑。予亦念天,即于殷大戾,肆不正。”[4]623周公斥責殷人無視法度而叛亂的罪行后,宣布不再對他們治罪。
《多士》最后說:“告爾殷多士,今予惟不爾殺,予惟時命有申。今朕作大邑于茲洛,予惟四方罔攸賓,亦惟爾多士攸服,奔走臣我,多遜。爾乃尚有爾土,爾用尚寧干止。爾克敬,天惟畀矜爾。爾不克敬,爾不啻不有爾土,予亦致天之罰于爾躬!今爾惟時宅爾邑,繼爾居,爾厥有干、有年于茲洛。爾小子乃興,從爾遷?!盵4]627周公說成王不想殺掉你們,憐憫你們的愚頑,現(xiàn)在要把你們遷徙到洛邑。這與《文王》中要殷人歸順是一個意思。
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周公在制禮作樂的時候,用一種高明的政治手段,在歌頌文王、緬懷先祖的同時,最大限度地消除殷人的敵意。
隨著時代的不同,《詩經(jīng)》中的儀式樂歌,在昭穆時代又有發(fā)展?!吨茼灐分械摹堕h予小子》《敬之》《訪落》等詩,與《尚書》中的記述成王喪禮、康王登基典禮的《顧命》《康王之誥》有對應關系。
《閔予小子》《訪落》《敬之》《小毖》是作于一時的組詩。關于這四首詩的主旨,《毛詩序》云:“《閔予小子》,嗣王朝于廟也。”“《訪落》嗣王謀于廟也?!薄啊毒粗?,群臣進戒嗣王也。”“《小毖》,嗣王求助也?!蔽鳚h申公傳《魯詩》,以為成王之詩,鄭玄箋《詩》也以為是成王。不過,武王卒時,天下未寧,武王以兄終弟及的方式傳位于周公,又言“以長小子于位,實維永寧”(《逸周書·五權解》),要周公在天下安定后傳位于其子誦。這樣,嗣王顯然不是成王,而是康王?!堕h予小子》中“遭家不造”、《訪落》中“未堪家多難”的悲憫之情,與《顧命》中成王臨終時的莊嚴肅穆相符合,周成王在遺囑中叮嚀:“昔君文王、武王宣重光,奠麗陳教,則肄肄不違,用克達殷集大命。在后之侗,敬迓天威,嗣守文、武大訓,無敢昏逾?!边@與《閔予小子》中的“念茲皇祖,陟降庭止。維予小子,夙夜敬止。于乎皇王,繼序思不忘”的意思相同。
由此可見,西周的儀式樂歌與《尚書》中的遵循先王功業(yè)、施行德政的理念是一以貫之的。
周人反復強調(diào)敬德保民,其核心觀念是農(nóng)工政道的觀念。在《無逸》中,周公說:“君子所,其無逸。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則知小人之依。相小人,厥父母勤勞稼穡,厥子乃不知稼穡之艱難,乃逸乃諺。既誕,否,則侮厥父母曰,昔之人無聞知。”[4]629周公用農(nóng)人的后代也會因貪圖享樂,狂妄粗暴,以至于欺詐誆騙看不起父母的事實警示成王不要荒淫。為了闡述“無逸”的道理,周公進一步指出:“厥亦惟我周太王、王季,克自抑畏。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杖彳补?,懷保小民,惠鮮鰥寡。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用咸和萬民。文王不敢盤于游田,以庶邦惟正之供。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國五十年。”[4]634先王烈祖在“卑服田功”中體恤民情,以此養(yǎng)成恭謹勤政的品德,這是周人獲得上天眷顧的根本原因。周公看到殷王朝到了后期,上層貴族“生則逸,弗知稼穡之艱難,弗聞小人之勞,惟耽樂之從”的現(xiàn)象,并把這種不事生產(chǎn)且不恤民瘼的敗德行徑與先王體恤小人的艱辛對比,把先王的躬身勞作賦予一種政治德行的精神意義,表現(xiàn)了一種高瞻遠矚的憂患意識。
周公還把提倡農(nóng)耕政道的理念,納入到制禮作樂中。為了在稼穡中體會小人的艱辛,西周每年都隆重舉行籍田典禮,以效法先王的“康功田功”。周人的始祖后稷是發(fā)展農(nóng)業(yè)的天才,在《大雅·生民》中說:“誕后稷之穡,有相之道。茀厥豐草,種之黃茂。實方實苞,實種實褎,實發(fā)實秀,實堅實好,實穎實栗。即有邰家室?!焙箴男【陀蟹N植莊稼的天賦,他打理的農(nóng)作物長勢很好。不僅如此,他還注意到選擇良種:“誕降嘉種:維秬維秠,維穈維芑。恒之秬秠,是穫是畝;恒之穈芑,是任是負。以歸肇祀?!?/p>
籍田禮是指春耕播種時節(jié),周天子率公卿大臣們舉行親耕典禮。籍禮在《禮記·月令》《呂氏春秋·孟春紀》中都有記載,其中,以《國語·周語上》虢文公進諫周宣王籍田之禮最詳細:
“先時九日,太史告稷曰:‘自今至于初吉,陽氣俱蒸,土膏其動。弗震弗渝,脈其滿眚,谷乃不殖?!⒁愿嫱踉唬骸穾涥柟僖悦宜臼略唬壕嘟窬湃?,土其俱動。王其祗祓,監(jiān)農(nóng)不易?!跄耸顾就较探涔?、百吏、庶民,司空除壇于籍,命農(nóng)大夫咸戒農(nóng)用。先時五日,瞽告有協(xié)風至,王即齋宮,百官御事,各即其齋三日。王乃淳濯饗醴,及期,郁人薦鬯,犧人薦醴,王裸鬯,饗醴乃行,百吏、庶民畢從。及籍,后稷監(jiān)之,膳夫、農(nóng)正陳籍禮,太史贊王,王敬從之。王耕一坺,班三之,庶民終于千畝。其后稷省功,太史監(jiān)之;司徒省民,太師監(jiān)之。畢,宰夫陳饗,膳宰監(jiān)之。膳夫贊王,王歆太牢,班嘗之,庶人終食。”[10]13
這說的是籍田之禮的準備工作,而且是與祭祀先王的裸饗禮相結合。在籍田之前,周王要將籍田之事祭告先王。由此可見春耕典禮的繁復和隆重。籍禮的高潮是為期九日的春耕大典:“是月也,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乃擇元辰,天子親載耒耜,措之參保介之御間,帥三公、九卿、諸侯、大夫,躬耕帝藉田。天子三推,三公五推,卿、諸侯、大夫九推。反,執(zhí)爵于大寢,三公、九卿、諸侯、大夫皆御,命曰勞酒?!盵8]2這段文字在《禮記·月令》也有記載。
《周頌·噫嘻》《臣工》就是用于籍田禮的儀式樂歌?!多嫖返奈霓o如下:“噫嘻成王,既昭假爾。率時農(nóng)夫,播厥百谷。駿發(fā)爾私,終三十里。亦服爾耕,十千維耦?!?/p>
這首樂歌在祭祀禮儀上呼告成王,并以耕田播種之事相告?!睹娦颉吩疲骸啊多嫖罚合钠砉扔谏系垡??!边@首歌的時代,何楷認為作于康王之世,關鍵是“成王”是生號還是死謚。清人馬瑞辰、王先謙,今人王國維、郭沫若認為是生號。如果這樣,樂歌就敘述了成王祭必上帝及先王后,親率官員和農(nóng)人播種百谷的情景,反映了周初農(nóng)業(yè)典禮的盛大隆重,及周人以農(nóng)業(yè)立國的政策。
關于《臣工》,《毛詩序》說:“《臣工》,諸侯助祭,遣于廟也。”陳奐《詩毛氏傳疏·臣工序疏》云:“天子籍田,在祈谷后郊,而后耕也。外諸侯來朝者,適遇其時,亦必與其事,故九推之諸侯,即助祭之諸侯,于其歸也,遂歌詠其事以遣之于廟,其戒敕臣工保介者所以戒敕諸侯?!苯Y合詩歌內(nèi)容分析,可以看出所言不虛。
《臣工》全詩如下:“嗟嗟臣工,敬爾在公。王厘爾成,來咨來茹。嗟嗟保介,維莫之春,亦又何求?如何新畬?于皇來牟,將受厥明。明昭上帝,迄用康年。命我眾人:庤乃錢镈,奄觀铚艾?!?/p>
這是周王訓勉群臣勤懇工作,貫徹國家農(nóng)業(yè)政策,感謝上天賜予豐收的樂歌。再一次表明了周人以農(nóng)業(yè)立國的國策。作為王朝正典的《雅》《頌》農(nóng)事詩篇,除《臣工》《噫嘻》外,還有《豐年》《載殳》《良耜》,《小雅》中的《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等。《臣工》《噫嘻》作于西周初期,而《載殳》《良耜》則作于成王之后。《載殳》的結尾:“為酒為醴,烝畀祖妣,不洽百禮。有飶其香。邦家之光。有椒其馨,胡考之寧。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茲?!薄昂肌笔侵搁L壽的先父。李山認為:“能膺此謚者只有中期的周穆王。”因為周穆王在位55年,繼穆王而立的是周共王,李山斷定:“此詩作于西周中期的恭王時代,《良耜》一篇,從祭禮上與《載殳》的內(nèi)外相對,為同時代舉行的典禮,其表現(xiàn)風格又與《載殳》相類,為同期作品,當無疑問?!盵11]52李山進而又認為《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等四首農(nóng)事詩也是穆王、恭王時代的作品。早期的《噫嘻》《臣工》重在表現(xiàn)周王率族而更的情景,而《載殳》《良耜》重在表現(xiàn)勞動的場面?!遁d殳》中的“侯主侯伯,侯亞侯旅,侯彊侯以。有嗿其馌,思媚其婦,有依其士”,寫了整個家庭或家族都在參加勞動,是一種聚族而耕?!读捡辍返那鞍攵危骸爱偖偭捡?,俶載南畝。播厥百谷,實函斯活。或來瞻女,載筐及筥,其饟伊黍。其笠伊糾,其镈斯趙,以薅荼蓼。荼蓼朽止,黍稷茂止?!闭宫F(xiàn)的是春耕夏耘的畫面。春天,農(nóng)人在田間深耕土地,撒下良種,家人給他們送來黍米飯。然后頭戴斗笠除草,豐收在望。兩首詩都寫了有組織的集體性質(zhì)的大生產(chǎn),注重農(nóng)事活動凝聚人群關系的社會意義?!霸絹碓阶⒅剞r(nóng)耕勞作中的政治含義,這是周人農(nóng)事活動思想觀念的歷史變遷,也是農(nóng)事詩篇兩期不同的基本分野?!盵11]59李山敏銳感知了農(nóng)事詩篇的發(fā)展變化。但不管怎樣變化,重視農(nóng)業(yè)的國策沒有變。
《詩經(jīng)》的農(nóng)耕政道觀念,除了《雅》《頌》中有所演示外,更表現(xiàn)在《國風》中的某些詩篇。尤其是《豳風·七月》,對農(nóng)事生活做了全面的表現(xiàn)。
《豳風·七月》是《國風》中最長的一首詩,《毛詩序》說:“陳后稷、先公風化之所由,致王業(yè)之艱難?!贬俚卦谖髦苣┮呀?jīng)被獫狁侵占,春秋時歸屬秦國,故《七月》應該是西周初期的作品。還有,《七月》詩云:“同我婦子,馌彼南畝,田畯至喜?!薄疤锂彙?,鄭玄以為是田大夫,而王質(zhì)《詩總聞·甫田》注:“田畯恐亦是田神?!编嵭吨芏Y》注引鄭司農(nóng)云:“田畯古之先教田者?!标悊⒃础睹娀啪帯氛f:“《詩》之田畯,田官也,《周禮》之田畯,田神也?!薄镀咴隆分械摹疤锂彙迸c《周禮》的“田畯”含義不同。說明了“田畯”由人而神的變化過程,《七月》中的“田畯”是人而非神,這說明《七月》產(chǎn)生的時代比較早。這也印證了《毛詩序》對作品產(chǎn)生的時代的推測是可信的?!吨芏Y·春官·瞽蒙》載:“中春,晝擊土鼓,龠欠豳詩,以逆暑;中秋夜迎寒,亦如之。凡國祈年于田祖,吹豳雅,擊土鼓,以樂田畯。國祭蠟,則吹豳頌,擊土鼓,以息老物?!编嵭⒃唬骸搬僭姡亠L,《七月》也。吹之者以龠為之聲?!镀咴隆费院钪拢瓪飧杵漕愐?。”“豳雅,亦《七月》也?!薄啊夺夙灐?,亦《七月》也。”認為《七月》為“豳詩”“豳雅”“豳頌”。豳是周人的先祖公劉的開創(chuàng)之地,《豳風》在《詩經(jīng)》中地位特殊。不妨這樣設想,西周開國初,在制禮作樂的過程中,肯定以《豳風》作為基礎,再參之以殷商的制度進行改革。《七月》是用于迎寒暑節(jié)氣、祈年、蠟祭的樂歌[12],也是儀式樂歌,與《雅》《頌》的樂歌一樣,都帶有神歌性質(zhì)。聯(lián)系周人發(fā)展農(nóng)業(yè)而壯大,終于建立成周的歷史,《毛詩序》的“陳王業(yè)”一語不虛,深刻地說出了周人重視農(nóng)業(yè)、舉行籍禮的政治意義。
《七月》共八章,首章:“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fā),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三之日于耜,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馌彼南畝,田畯至喜。”詩歌中的“無衣無褐,何以卒歲”,表現(xiàn)了為獲得衣食這樣基本的生存資料,必須付出艱辛的勞動,忍受嚴寒。寫出了稼穡的艱辛。詩歌的基調(diào)是沉重的。朱熹《詩集傳》云:“此章前段言衣之始,后段言食之始。二章至五章,終前段之意。六章至八章,終后段之意?!币率臣锤c織兩大事項。二、三章寫蠶織,四五章仍然寫“衣”,但有變化,寫了狩獵,寒冬來臨,在結構上,“亦以終章前段御寒之意”。六、七、八章,寫“食之始”,表現(xiàn)農(nóng)家緊張而有節(jié)奏的生活。最后寫出節(jié)日生活的美麗。
《七月》與《雅》《頌》的農(nóng)事詩在表現(xiàn)內(nèi)容上不同,有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農(nóng)業(yè)生活經(jīng)驗的描寫,是最典型的農(nóng)業(yè)生活詩。藝術的魅力很大,更能體會農(nóng)人的艱辛,表現(xiàn)農(nóng)民勤勞樸實的性格,淳厚平和的民風。也更能夠達到凝聚人心的政治目的。從這個意義上看,《七月》比《雅》《頌》的農(nóng)事詩更有意蘊。所以方玉潤在《詩經(jīng)原始》中認為《七月》兼《雅》《頌》三體:“《七月》一詩,實兼風、雅、頌三體而無或遺,但非截然判而為三之謂,乃渾然合而成一之謂也。何以言之?曰風者,諷也;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言者無罪,聞者足戒。今《七月》所述,皆豳俗,而陳于王前則足以知戒,非風體乎?曰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今《七月》所陳,又農(nóng)功之緩急,即王政之先務,非有近于雅乎?至于頌,則曰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今《七月》卒章,農(nóng)功既畢,獻羔祭韭,躋堂稱觥,其頌禱君親,以致敬神明者,何如不又可以為頌乎?”[13]方玉潤從周人的農(nóng)政典禮與《無逸》中所陳述的農(nóng)工政道來解讀《七月》,很有見地。這也充分說明了《尚書》與《詩經(jīng)》的農(nóng)耕政道思想是一致的。
在《尚書·周書》里,周天子不是凌駕于萬人之上的神圣,更不是乖戾的惡魔,不可冒犯,而是可以教訓、規(guī)勸的對象。武王克商以后,西旅國進貢大犬,太保召公奭作書《旅獒》,以規(guī)勸成王。召公奭要武王以自身的行為垂范百官,即“明王盛德”。召公奭說,四夷送來的貢品,僅僅供吃穿日用而已,天子向異姓百姓諸侯們分賜食物,以昭示盛德,使他們不廢棄所承擔的義務?!叭瞬灰孜?,惟德其物”,貢物要符合德的標準。召公奭還講到提高道德修養(yǎng)的原則:“德盛不狎侮。狎侮君子,罔以盡人心;狎侮小人,罔以盡其力。不役耳目,百度惟貞。玩人喪德,玩物喪志。志以道寧,言以道接。不作無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貴異物賤用物,民乃足。犬馬非其土性不畜,珍禽異獸不育于國。不寶遠物,則遠人格;所寶惟賢,則邇?nèi)税??!盵4]489核心是不輕慢待人,不貴重奇巧的物品。最后,召公說:“嗚呼!夙夜罔或不勤,不矜細行,終累大德。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允迪茲,生民保厥居,惟乃世王?!眲涞摹澳陨菩《粸?,莫以惡小而為之”與這段話同出一轍。召公希望武王以身作則,奮勉慎德。《洪范》中,箕子對武王說“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視,四曰聽,五曰思。貌曰恭,言曰從,視曰明,聽曰聰,思曰睿。恭作肅,從作乂,明作哲,聰作謀,睿作圣。”[4]454君主儀容要恭敬,恭敬才能嚴肅;言談要合乎道理,觀察要明白,聽聞聰敏,思考要通達,人君從這五個方面進行修身,才能成為一個圣明的君主。《尚書·周書》有不少篇章都有教導君王加強自身修養(yǎng)的內(nèi)容。
《尚書》這種“正君心”的主旨,在《大雅》《小雅》中也有表現(xiàn)。《小雅·沔水》一詩,《毛詩序》以為是“規(guī)宣王”之作,朱熹認為“此憂亂之詩”。其實,這兩種說法在詩里都有體現(xiàn)?!般姹肆魉谟诤?。鴥彼飛隼,載飛載止。嗟我兄弟,邦人諸友。莫肯念亂,誰無父母?”寫詩人對于亂象環(huán)生坐立不安,對當權者不制止禍亂深深嘆息?!傍儽孙w隼,率彼中陵。民之訛言,寧莫之懲?我友敬矣,讒言其興?!眲t是一種諄諄教誨。雖然不能確定就是如《毛詩序》所言是在規(guī)勸宣王,但是詩人以一種憂懼之心勸誡君王,則是無疑的?!耳Q鳴》的主旨,《毛詩序》說是“誨宣王也”,鄭箋補充說:“誨,教也,教宣王求賢人之未仕者?!敝祆洹对娂瘋鳌穭t說:“此詩之作,不可知其所由,然必陳善納誨之辭也?!爸祆湔J為《鶴鳴》不能確定針對宣王而作,但是不否認有規(guī)勸之意?!苞Q鳴于九皋,聲聞于野。魚潛在淵,或在于渚。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萚。他山之石,可以為錯?!痹姼枰扎Q比喻隱居的賢人,以魚在淵在渚,比喻賢人的隱居或出仕。以此勸勉統(tǒng)治者要任用在野的賢才。這種舉賢授能的思想也是《尚書》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在《立政》中,周公主張用人唯賢:“古之人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競,吁俊尊上帝。迪知忱恂于九德之行?!盵4]684古代夏王,擁有強大的諸侯的支持,還要招徠賢才?!拌畹?,惟乃弗作,往任,是惟暴德,罔后。亦越成湯陟,丕釐上帝之耿命,乃用三有宅;克即宅,曰三有俊,克即俊。嚴惟丕式,克用三宅、三俊。其在商邑,用協(xié)于厥邑。其在四方,用丕式見德?!盵4]687成湯在政務、理民、執(zhí)法三個方面選用賢人,商朝就興盛,而殷紂王只知用性情殘暴的人,所以政治混亂,以至于滅亡。周公希望成王:“繼自今立政,其勿以憸人,其惟吉士。用勱相我國家。”[4]697選用賢德之人,不用奸佞的小人,就能讓德政澤被天下。
可以看出,《雅》中的作者在規(guī)勸君王時,不僅以德政為目的,而且都表現(xiàn)了一種恭敬莊嚴的態(tài)度。
不過,到了西周后期,勸諫君王時作者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變化,沒有了早期的恭敬和莊嚴。
西周穆王在位幾十年,禮樂文化達到極盛,但也有盛極而衰的陰影?!秶Z·周語上》就記載了周穆王的非禮之舉,周穆王不聽祭公謀父“先王耀德不觀兵”的勸諫,去征伐犬戎,結果只得到了犬戎進貢的四只白狼、四只白鹿回來,“自是荒服者不至”[10]2?!盎姆笔峭醭绊懰暗倪叺?。《漢書·匈奴傳》也記載此事:“周道衰。而周穆王伐畎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自是之后,荒服不至。于是作《呂刑》之辟。”[9]3744這段話不但記載了周穆王的驕橫,而且還指出周穆王時代嚴刑峻法出現(xiàn)了,當禮樂制度不能維系社會的穩(wěn)定時,刑法就成為周人維護統(tǒng)治的有效手段。穆王的后人厲王,變本加厲,更是以“暴虐專利”聞名于世。
周厲王不是平庸之主,是一個有為之君,他征服了東夷、南夷,威震華夏,“熊渠畏其伐楚,亦去其王”,楚國害怕厲王討伐,去掉了王的尊號。在征討南淮夷的戰(zhàn)爭中,厲王在出師誓言中要軍隊對敵人“勿以壽幼”,表現(xiàn)了他的暴戾性格。勝利以后,他把這種暴虐加到周王室臣民頭上?!秶Z·周語上》:“厲王虐,國人謗王。召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衛(wèi)巫,使監(jiān)謗者,以告,則殺之。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盵10]6當時芮良夫以“專利作威,佐亂進禍,閔將弗堪”勸諫厲王。厲王不聽,被國人趕出王都。在勸諫厲王的文獻中,部分諷諫之詩也保留下來,這就是《大雅》中的《民勞》《板》《蕩》《抑》等詩。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卷七《毛詩音義·桑柔》云:“從此至《桑柔》五篇是厲王變《大雅》?!?/p>
《民勞》一詩,《毛詩序》以為“召穆公刺厲王也”,鄭箋云:“厲王,成王七世孫也,時賦斂重數(shù),徭役繁多,人民勞苦,輕為奸究,強凌弱,眾暴寡,作寇害,故穆公刺之?!盵5]1650詩一開頭:“民亦勞止,汔可小康?!笔钦f人民已經(jīng)很勞苦了,庶幾可以稍稍休息。“惠此中國,以綏四方”,是說以京畿為重,撫愛國中百姓,使四境得以安寧;“無縱詭隨,以謹無良”,是說不要被詭詐的小人欺騙,聽信讒言。整首詩圍繞恤民與防奸作亂展開,勸厲王不要受蒙蔽,針對厲王迷信武力,不讓國人說話,要厲王以德服眾,以德治民?!栋濉窊?jù)《毛詩序》云,為凡伯“刺厲王”之作。《國語·楚語》左史倚相對申公子說:“昔衛(wèi)武公年數(shù)九十有五矣,猶箴儆于國,曰:‘自卿以下至于師長士,茍在朝者,無謂我老耄而舍我,必恭恪于朝,朝夕以交戒我;聞一二之言,必誦志而納之,以訓導我。’在輿有旅賁之規(guī),位佇有官師之典,倚幾有誦訓之諫,居寢有褻御之箴,臨事有瞽史之導,宴居有師工之誦。史不失書,矇不失誦,以訓御之,于是乎作《懿》戒以自儆也?!盵10]517
《懿》即《抑》。宋朝以來,學者據(jù)此以為不是刺厲王,清朝魏源《詩古微》認為是刺周平王。馬銀琴經(jīng)過考辨,指出:“其中對荒敗之政的描述,與史書、詩歌中厲王之虐政無不相合,此詩為刺厲王而作,當無疑義。”[14]《板》勸厲王改變政令:“辭之輯矣,民之洽矣。辭之懌矣,民之莫矣?!闭钜坏牧?,人民就要遭殃。凡伯向厲王陳述“天之牗民”之道:“如塤如篪,如璋如圭,如取如攜。攜無曰益,牖民孔易。民之多辟,無自立辟?!睆娬{(diào)對國人的疏導要像吹奏塤篪那樣和洽,對民眾要像佩戴璋圭那樣隨時相攜,如果對民眾用監(jiān)視和殺戮的手段,非但徒勞無益,邪僻之事會更多,“多將熇熇,不可救藥”。因此,凡伯警告厲王:“敬天之怒,無敢戲豫,敬天之渝,無敢驅(qū)馳。昊天曰明,及爾出王,昊天曰旦,及爾游衍?!眲窀鎱柾跻熬瓷魍x,維民之則”,要守禮修德。
關于《蕩》,《毛詩序》云:“《蕩》,召穆公傷周室大壞也。厲王無道。天下蕩蕩,無綱紀文章,故作是詩也?!盵5]1684此詩假托周文王慨嘆殷紂王無道之詞,告誡厲王:“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边@兩句與《尚書·召誥》:“我不可不監(jiān)于有夏,亦不可不監(jiān)于有殷?!痹娭械谌抡f:“文王曰咨,咨女殷商。而秉義類,彊御多懟。流言以對??苋潦絻?nèi)。侯作侯祝,靡屆靡究?!敝赋鰠柾踔赜秘澙繁╈逯迹厝徽兄聻碾y。對此,剛愎自用的厲王自然置若罔聞。
《桑柔》一詩,《左傳》《國語》都記載芮良夫所作。《左傳·文公元年》載秦晉肴之戰(zhàn)后,秦人責怪主帥孟明等人,并主張?zhí)幩烂厦?。秦穆公曰:“是孤之罪也。周芮良夫之詩曰:‘大風有隧,貪人敗類,聽言則對,誦言如醉,匪用其良,覆俾我悖?!秦澒室?,孤之謂矣,孤實貪以禍夫子,夫子何罪?”[1]516王符《潛夫論·遏利篇》引魯詩說云:“昔周厲王好專利,芮良夫諫而不入,退賦《桑柔》之詩以諷,言是大風也,必將有遂,是貪民也,必將敗其類。王又不悟,故遂流王于彘。”全詩十六章,前八章刺厲王失政,好利暴虐,故激起民變?!叭绫诉i風,亦孔之僾。民有肅心,荓云不逮?!眳柾醯谋┱?,如同張口向逆風呼氣,感到窒息。暴虐必然引起國難:“天降喪亂,滅我立王。降此蟊賊,稼穡卒癢。哀恫中國,具贅卒荒。靡有旅力,以念穹蒼?!毙袨楣造澹咸旖迪碌渷y。后八章指斥同僚:“瞻彼中林,甡甡其鹿。朋友已譖,不胥以谷。人亦有言:進退維谷?!蓖挪荒芤陨频老嘀脟椅M鲇诓活?。詩人對于君王不用賢才,指斥小人亂國,表現(xiàn)了詩人的憂慮。
這幾首諷諫厲王的詩歌,都表現(xiàn)了詩人的赤膽忠心,有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他們與周王室共命運,對宗周的衰敗現(xiàn)象,憂心如焚。《大雅》的這幾首詩,雖然對當時的敗政有所揭露,但是總體上還是表現(xiàn)了一種箴言式的規(guī)勸。不僅對厲王如此,即使對于厲王的寵臣,也不進行辱罵,而是好言相勸。比如《桑柔》中的“嗟爾朋友,予豈不知而作。如彼飛蟲,時亦弋獲。既之陰女,反予來赫?!狈Q厲王身邊的佞臣為朋友,并以善意勸告他們。
到了西周后期,這種箴誡規(guī)諫的詩變?yōu)樵购夼c諷刺。
號稱中興之主的周宣王在執(zhí)政后期,西周已經(jīng)呈現(xiàn)衰敗景象之際,周宣王兒子姬宮涅繼位,是為幽王。幽王統(tǒng)治時期,連年旱災,人民流離失所,饑寒交迫,政局不穩(wěn),幽王非但沒有挽狂瀾于既倒,反而重用佞臣虢石父,盤剝百姓;又對外攻伐西戎而大敗。西周的崩潰之勢全面顯露。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國語·周語》中記載了伯陽父預言:
周將亡矣!夫天地之氣,不失其序;若過其序,民亂之也。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今三川實震,是陽失其所而鎮(zhèn)陰也。陽失而在陰,川源必塞;源塞,國必亡。夫水土演而民用也。水土無所演,民乏財用,不亡何待?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其川源又塞,塞必竭。夫國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之征也。川竭,山必崩。若國亡不過十年,數(shù)之紀也。夫天之所棄,不過其紀。[10]23
幽王寵愛褒姒,烽火戲諸侯,最后死于犬戎之手,在位十一年。伯陽父預言居然成了事實。
《小雅·十月之交》:“燁燁震電,不寧不令。百川沸騰,山冢崒崩。高岸為谷,深谷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懲?”正是幽王二年三川皆震的天災情景?!妒轮弧犯衣读巳说湥骸盎矢盖涫?,番維司徒。家伯維宰,仲允膳夫。棸子內(nèi)史,蹶維趣馬。楀維師氏,艷妻煽方處?!弊髡吡信e了盤踞要津的七位佞臣,而“艷妻煽方處”直指幽王為昏君。
除《十月之交》外,《小雅》被列為刺幽王的詩歌有《小旻》《小宛》《巧言》《青蠅》《蓼莪》《四月》《北山》《何草不黃》《角弓》《苑柳》《白華》《賓之初筵》《綿蠻》等。其中《賓之初筵》諷刺了飲酒無度的失禮的丑態(tài):“賓既醉止,載號載呶,亂我籩豆,屢舞僛僛。是曰既醉,不知其郵,側(cè)弁其俄,屢舞傞傞。既醉而出,并受其福,醉而不出,是謂伐德。飲酒孔嘉,維其令儀?!北緛斫剐锞剖侵艹踬t王們定下的政治教訓,周公在《無逸》中要求以殷紂王嗜酒為戒,《酒誥》是周公明令康叔在殷商故地衛(wèi)國宣布戒酒的誥辭。周公總結了殷紂王酗酒亡國的歷史教訓,頒布了嚴厲的戒酒令:“厥或誥曰:‘群飲?!晡鹭M執(zhí)拘以歸于周,予其殺。又惟殷之迪諸臣,惟工乃湎于酒,勿庸殺之,姑惟教之,有斯明享,乃不用我教辭,惟我一人弗恤,弗蠲乃事,時同于殺?!盵4]561對于聚眾喝酒的處以死刑,對于沉湎于酒的官員,也毫不手軟。《賓之初筵》中的厲王君臣飲酒嚴重違背禮制,就如同殷紂王。詩人的諷刺力度很大。
這些詩歌與《大雅》刺厲王的詩歌不同的是,有一種疾惡如仇的激憤,表現(xiàn)了強烈的諷刺批判精神。與《板》《蕩》《桑柔》等詩歌中的諄諄教誨迥異。《巧言》:“亂之初生,僭始既涵。亂之又生,君子信讒。君子如怒,亂庶遄沮。君子如祉,亂庶遄已。”對讒言亂國表示了強烈的憤恨。還有,在勸諫厲王的《大雅》詩篇中,詩人對于上天降下的災害有怨恨,但是仍然有敬畏之心。而《小雅》中的諷刺詩,則把一切禍亂歸之于天的不仁。《小旻》詩云:“旻天疾威,敷于下土。謀猶回遹,何日斯沮?謀臧不從,不臧覆用。我視謀猶,亦孔之邛。”由于周天子不遵循昊天之德,蒼天因此降災難。《雨無正》:“浩浩昊天,不駿其德。降喪饑饉,斬伐四國。旻天疾威,弗慮弗圖。舍彼有罪,既伏其辜。若此無罪,淪胥以鋪?!甭裨固烀页#瑔蕘y、饑饉降在人間,而真正有罪之人,則逍遙自在,指責蒼天不公,表現(xiàn)了一種憂憤。
《大雅》中的箴言式的諷喻詩與《小雅》中具有強烈的批判精神的諷刺詩的變化與不同,從客觀上看,幽王的失德比厲王,有過之而無不及。還有,從詩篇的作者來看,《大雅》的作者多為宗室貴族中地位較高者,與周天子的關系比較親近;而《小雅》的作者雖是貴族,但是處于被壓制的地位,所以,他們的詩篇中更有一種不平的個人遭遇的慨嘆,詩作中出現(xiàn)了孤獨、激憤、怨恨等情緒。劉熙載在《藝概·詩概》中說:“《大雅》之變,據(jù)憂世之懷;《小雅》之變,多憂生之意?!睖蚀_地指出《大雅》《小雅》規(guī)勸詩與諷刺詩的不同。雖然如此,這兩類詩都表現(xiàn)了與《尚書·周書》同樣的憂患意識與守禮修德的精神。
綜上所述,周人克殷后的居安思危意識,在《尚書》《詩經(jīng)》中都有不同形式的表現(xiàn)。為了長治久安,周初統(tǒng)治者在《尚書》中強調(diào)敬德保民的政治綱領,在周人早期的儀式樂歌中也表現(xiàn)了這種思想。周人在《尚書》中表現(xiàn)的農(nóng)耕政道思想,《詩經(jīng)》中農(nóng)事詩有生動的表現(xiàn)。《尚書》規(guī)勸周天子的言論,在《大雅》中表現(xiàn)為對周天子的諷喻,在《小雅》中則表現(xiàn)為將批判鋒芒直接指向周王、權臣和蒼天。這也是《詩經(jīng)》政治功能的體現(xiàn),是周人敬天保民、厚重敦實的人文精神的寫照,并發(fā)展成為中華民族厚重敦實的文化性格。